前些日子,片冈智宣布了《Narcissu》将交给国内导演进行真人影视剧化改编的消息。
虽然片冈出面保证结局不会修改,但我身边的人对这次改编并不太乐观。大家担心的是这部作品本身基调就比较沉郁,又涉及到临终病人的生死抉择,如果为了迁就大众的口味修改了剧情基调或者结局的话,那实在不如不改编。
这部系列作品由猫猫社发布,片冈智担任主笔,系列的最初作品《Narcissu》(下文简称N1)发表于2005年,2007年又发布了它的续作《Narcissu 2》(下文简称N2)。这两部作品的内容构成了全系列的主要部分,而N1则是全系列的核心。此后发布的作品或是由于不再讲述前代主角的故事,或是由于剧本主笔人更换,或是由于没有完成汉化而不被国内读者熟知,因此本文所讲述的《Narcissu》系列主要指的是N1和N2两部游戏,以及后来片冈以N1的剧本为核心,增删剧情之后发表的文库版轻小说。
《Narcissu》以住在医院临终关怀病房7F的患者为主角,讲述的是他们迎来人生终点时发生的故事。
在N1中,女主人公濑津美和男主人公决心逃离只能在医院或在家中迎来终点的命运,进行了一场仓促但满怀期待的旅行;N2则是N1的前传,讲述的是濑津美在成为7F病患之前,与曾经担任7F的陪护,如今却成为7F居民的姬子的故事,对N1的故事进行了补足。
如果只介绍到这里,这个系列故事或许显得很像遗愿清单一类的故事,但这恰恰不是《Narcissu》系列的内核。当然,要讲清楚它讲述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就不得不进行剧透了。如果您尚未接触过这个系列的故事,又不介意被笔者的讲述先入为主,那么不妨请您跟着笔者一起进入到故事之中。
之所以说《Narcissu》系列不同于遗愿清单一类的故事,是因为主角的状态不同。在后一种故事中,主角对于死亡的态度总是在一定程度上豁达的,并且对自己时日无多的人生进行了周详的安排,才能拿出一份清单出来。但《Narcissu》系列的视角并不落在“死亡”一端。片冈将“日常=生死观”的观点视为《Narcissu》系列的核心,而“生死观”并不能只被“死亡”所概括。实际上,给主人公带来最大痛苦的并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日常生活的空虚,而打破空虚的日常生活的则是主角的生命力。因此笔者愿意说,这部作品所描写的最根本的对象并不是死亡,而是生活本身。
N1以两位主人公互赠信物,女主人公走入海中为结局,在唯美和绚烂的程度上确实动人心魄,但在格局上似乎只停留在两位患者之间,7F作为故事前半部分的线索被抛在一边。N2结束后新增的《终章:7F》一节则回到N1的时间线上,让濑津美为7F的规则中新增了一条“让留下来的人,笑着活下去”的规则。并且,规则也不再是患者之间的口口相传,而是在7F不再接受新的患者后,由男主人公向陪护千寻(N2另一位女主人公姬子的妹妹,文库版中人物关系进行了修改)传达的。
“留下来的人”可以有多种解释,濑津美向男主人公传达规则时,“留下来的人”指的像是还没有到达生命终点的男主人公和其他病人,是患者之间的相互鼓励,冲淡了笼罩着N1的阴郁气氛;而到男主人公在了解7F不再接受新的病人,将规则传达给陪护后,“留下来的人”的含义则更为广阔——从字面意义上看,它指的是病人的亲友,他们是被病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可能承受亲友离别的痛苦的人。但考虑到接下来可能不再有7F的病患需要规则,因此能够听取这条规则的人,应当就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7F在《Narcissu》系列中代表着不可被治愈的疾病,暗示着不可解的困境。普通人很少面临7F患者那样彻底毫无希望的困境,但却同样可能陷入7F患者那样的自我封闭中。《Narcissu》讲述的故事,是在如此绝望的背景下,主人公仍然能够在本能的生命力的驱使下打破空虚的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那么对于普通人而言,《Narcissu》的故事确实足以让我们“笑着活下去”。以上是笔者认为《Narcissu》系列真正试图传达的价值所在。
7F的规则是贯穿整个《Narcissu》系列的线索,它塑造了整部作品挥之不去的沉郁基调。7F的患者将在临终关怀病房生活的经验总结为规则,规则在患者之间口耳相传地流传下来,将患者和平常人隔离开来。“什么也不吃,这是最快的方法,也是带给家人负担最小的方法。”是其中一条规则,它点明了患者面临的最大困境。住进临终关怀病房,意味着远离平常人所生活的日常世界。无论是濑津美的学校泳衣,还是男主人公的驾照都是他们命运的缩影:进入医院之后,它们就失去了实用价值,只是曾经生活在日常世界里的证明。在主人公被日常世界遗忘的同时,家人的体贴却反过来提醒他们的生命并没有结束,但这却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无从回报家人的体贴,反而让患者更深地陷入对病情的自卑之中。
7F的另一条规则将这个矛盾变得更加尖锐:患者第三次出院之后,意味着患者大限将至,他们必须要做好在家中或是在医院迎来终点的准备。但7F的患者不属于任何一边。留在家中要承受亏欠家人的煎熬,留在医院则要承受被世界遗忘的煎熬。于是,7F的患者以规则的方式将自己从日常生活中切割出去,最后呈现出的状态,则是游戏中所刻画的那样:患者只需要定期测量身体指标,除此之外几乎一切行动都是自由的,哪怕想要从医院逃离也非常简单。但即便如此,病人们还是习惯于在病房中用节目无聊地打发时间,生活的无意义令他们将自己自我封闭在了7F。
N1的故事则是对这种煎熬且空洞的生活的反叛,但这种反叛从故事的设计上看其实出于偶然。男主人公在体验到7F生活的空虚之后很快获得了将父亲的车开走的机会。在这之前,他刚刚注意到平常对周遭事物都表现出疏离态度的濑津美唯独对水仙花有特殊的关照,这样才有了驾车逃离医院的动机。对于为何要从医院中逃离,游戏中濑津美的解释是自己既讨厌医院,也讨厌家庭。
文库版为了让两人的叛逆更为合理,又加入了两人父母的形象:男主人公的父亲被塑造为极端自我中心的形象,比起儿子的去向不明更在意自己的车被偷;而濑津美的母亲则恰好相反,甚至为自己女儿的任性出走感到一些欣慰。两人截然相反的态度恰好与医院和家庭给濑津美带来的印象呼应:男主人公的父亲已经忽略和遗忘了男主人公作为人本身的价值和需求所在,而濑津美的母亲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对两人的出走感到欣慰。在增加这部分内容之后,就展现出了两人在社会关系上的严重疏离:男主人公面临的困境是即将被人遗忘而失去存在的意义,这才让他拿走车钥匙的行为更加自洽,而濑津美的困境则是因为对家人过于体贴而没有冒险的动机,因此才需要母亲的形象将出走的行为正当化。
与7F的规则相对的是濑津美为自己设下的规则。这些内容以濑津美在旅程开始后的独白展现出来。其中最能刻画濑津美形象的一句独白,在笔者看来是那句“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在长期经历作为7F病人的煎熬后,濑津美选择不去主动对日常世界抱有期望。这一点让她即使离开了医院,在旅程中也仍然会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疏离感的原因。
在游戏的最后,濑津美哭泣着反驳自己“不积极”的指控时,也解释了自己疏离感的成因:
『对事物充满憧憬,努力地追求,假如心愿真的能够实现,当然很好……』
『但是,假如无法实现的话,又该如何呢?』
『我根本没有那么坚强,能够微笑着安慰自己……』
这段对男主角的回答也可以看做濑津美的独白。在《Narcissu》的背景下,住进7F意味着病情没有康复的可能,这使得濑津美虽然憧憬杂志上似乎与自己同龄的模特,却不敢羡慕她们的青春,因为病情让这种羡慕成为了注定难以得到回应的奢求。濑津美的自我封闭像是7F规则的内化。
两人的逃离并没有在实质上否定7F规则成立的基础,因此在两人离开医院时,并不是像完成遗愿清单那样有明确的目的地的。最终前往淡路岛的决定是在两人相互试探之下才由濑津美主动做出的。海滩、泳装和水仙花,都是濑津美在病房中阅读地图时曾无数次遐想过,又不敢去憧憬,只敢独自去想象的。而现在,想象和憧憬的内容正在变成现实,这在带来兴奋的同时也带来了对期望落空的恐惧。期望尽管能够变成现实,但毕竟也只是自己任性到达的目的地,并不意味着自己真的和平常人一样经历了多彩的日常生活。当到达想象中的目的地之后,自我安慰的想象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余地,这对于濑津美自我封闭的世界观来说是具有毁灭性的。
但他们最终还是踏上了旅途,这正是游戏所体现出的生命力。
然而主人公的生命力和生活的虚无感之间的矛盾到游戏结尾的时候仍然无法解决:两人有了目的地后,故事的基调逐渐明快起来。在到达淡路岛,看到花田之后,故事似乎本可以迎来结尾。但片冈还是选择刻画短暂的快乐之后,两人再次陷入失去目的地之后的空虚状态中。
在前文引述的段落之前,濑津美告诉了男主角水仙花的神话。濑津美讲述的是希腊神话的一个版本:美少年那耳喀索斯有众多追随者,妖精艾歌也是其中之一。但艾歌只能重复与对方相同的话语,除非那耳喀索斯率先向艾歌说出“我爱你”,艾歌的爱意就永远无法传达。最后,绝望的艾歌向那耳喀索斯施下了爱上自己倒影的诅咒,自己也随之消失成为回声。濑津美将自己视为艾歌,所恋慕的那耳喀索斯则是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她自知自己对绝对无缘的事物抱有着憧憬,只是自己与艾歌不同,不会对自己无法获得的东西施加诅咒,而是选择主动离开。这也就有了前面引述的段落之后,感情更深的一段台词:
『我所能做的,只有从一开始就放弃一切,不去追求任何事物…』
『我只能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只能够以冷漠的眼光来旁观者自己啊…』
『我只能对自己说…加入那个时候试着去追求过…或许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只能将这些作为对自己最后的安慰啊…』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所以…我只能选择这样做啊…』
两人的逃离本身就是在尝试着追求日常生活,所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这个问题重新变得无法解决。游戏和文库版轻小说到此都选择戛然而止,进入到下一章后,两人又开始在海滩上嬉戏,男主角为濑津美实现了模仿杂志模特的心愿,但这同时也是最后的告别。虚幻的安慰已经在冒险中成为了现实,一旦选择回到医院,冒险的成果就将落空,此时的幸福反过来将在未来加剧生活的空虚。为此,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将安慰变成终点,以完全个人化的方式实现濑津美个人的救赎。
N1的游戏流程到此戛然而止,在实现了濑津美的救赎之后,原本困扰他们的问题被暂时搁置了。这当然是一个不完美的结果,因为这种解决方式对于个人而言确实是唯美的解脱,但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却难以逃离“逃避”的指责。N2和文库版的结局让濑津美为7F的病人增加了“让留下来的人笑着活下去”的规则,则将个人的救赎推广到了普遍的层面上。如果将它视为病人之间的鼓励与自勉,那就意味着包括濑津美在内的病人们有了从封闭的自我重新走向日常生活的可能:即使绝望如7F病人,也并不是永远无法传达心意的艾歌,让身边的人能够笑着活下去,这也就将自己生命的意义重新回归到了日常生活之中,生命的意义也因此从自我封闭的7F中得到了传承。
如果说《Narcissu》系列是试图证明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人依然可以凭借生命力与自我和解,实现救赎,回到现实社会之中。那么作为正常人的我们,是否面临在某个时间点成为艾歌的风险呢?我们大可将7F视为一种隐喻:它既可以暗指我们的自我设限,也可以象征空洞的日常生活。如果现代人陷入艾歌的困境,只是因为不忍憧憬自己认为无法企及的未来的话,那么我们大可以认为这是人的成长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尝试获得憧憬的事物本身并不可耻,甚至失败本身也不可耻,当我们做出行动之后,我们就已经打破了自我封闭的困境。
游戏中的7F是不可改变的判决,但这种青涩的迟疑是可以通过尝试而获得的自信被逐渐打消的。但如果现代人的7F是空虚且缺乏意义的日常生活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警惕陷入7F的风险。好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再空虚的日常生活也不会像故事中的7F那样,让人因为被遗忘而失去意义。无论如何,我们还有改变未来的可能。这是我们面对心中的7F时所能怀抱的最坚实的信仰。
又或者现代人并不是主动走入7F,而是丧失了从日常生活中品味出生活的意义的能力的话,那么我们至少还可以为自己寻得一些安慰:赋予这部游戏意义的并不是最后濑津美走入大海的过程,而是960km的旅程。生活的意义并不是被放在某个地方,可以拿来就用的答案。如果没有旅程的话,寻求一个客观存在,独立于生活之外的意义恐怕只是徒劳。好在“踏上旅程”不是一个太难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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