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过有关《Narcissu》的 文章 之后,总觉得还留下了一些遗憾:虽然很有野心地想把整个《Narcissu》系列试图“真正”传达的东西讲出来,但篇幅却显得过于单薄,剧情集中于这一系列的第一部作品(下文简称N1,第二部作品称之为N2,以此类推)。N1的剧情确实是整部作品的核心,在它定下了整个系列的基调之后,N2和N3中唯一由片冈操刀的《小小的伊丽丝》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填补了N1留下的遗憾。实际上,由于N1的广受关注,N2和《小小的伊丽丝》可能被低估了。 所以笔者希望把上一篇文章扩展开来,分成三篇文章分别讨论N1、N2和《小小的伊丽丝》三部作品之间的连贯性。这篇文章主要讨论的是N2与N1在精神内核上的传承。如果您对《Narcissu》系列尚不熟悉,在阅读本文前先游玩一遍《Narcissu》的原作游戏或许能带给您更好的阅读体验。
N1的剧情主线,是主角已经被医学宣判死亡的命运之后,逐渐主动地打破自我封闭的状态,以自我救赎的方式解开心结,最终从容地走向死亡;而N2和《小小的伊丽丝》则弱化了死亡对主角的影响:N2的主角篠原姬子有过在7F这一临终病房进行陪护的经历,她并未因终将面临死亡的命运而像N1中的濑津美那样自我封闭,她所顾虑的更多是自己的命运对自己朋友的生活造成的影响。
到《小小的伊丽丝》时,片冈在剧情上处理得更加大胆。这部剧本完全抛开了医院、7F、临终病人这些关键词,大胆地选择了中世纪欧洲作为舞台背景,通过亡国的公主与雇佣兵流亡的旅程来传达“日常=生死观”的理念。“死亡”在这两部续作中并不是一纸不容更改的判决书——姬子自我封闭的程度远比N1中的濑津美要低,而《小小的伊丽丝》中的主角伊丽丝甚至没有日常生活的概念——她们都已经接受了死亡,将它吸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开始讨论本文的重点吧。N2的故事结构和N1非常类似,病人之间的规则是剧情的核心矛盾的根源。随着主角的生命逐渐走到终点,纸面上的规则和主角的生活产生越来越深的关系。主角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中逐渐理解规则为何被制定,并最终将自己的生活融入规则之中,为活下来的人提供了新的规则。
但N2的故事在内容上却和N1非常不一样。N1的故事基调总体上是沉郁的,但N2却塑造了一个性格开朗同时意外坚毅的主角姬子,一扫N1的沉郁气氛。这是因为姬子并没有因为病情而与日常生活被迫脱节,她反而是以主动的态度决绝地同妹妹千寻和挚友优花疏远了往来。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逐渐了解到,姬子曾经担任7F的陪护,并曾经和一位一出生就被确诊绝症,因而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与N1中的那耳喀索斯与艾歌的神话故事一样,N2也有一个核心的故事隐喻,这个故事是《佛兰德的狗》(A Dog of Flanders)。在姬子担任7F陪护的日子里,护工们用来自这个故事的暗语称呼7F的病人和自己——病人是尼洛(Nello),而陪护是尼洛的挚友阿洛伊斯(Alois,又译为艾露娃)。故事中的尼洛年幼且无家可归,与不幸被抛弃的小女孩颇为相似。而护工的使命则是成为阿洛伊斯,故事中尼洛的挚友。这个比喻还有另一层残酷的地方:尼洛在故事的结尾冻饿而死,只有忠犬帕奇(Patrasche,又译为帕特拉修)陪伴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离开人世;而尼洛的挚友阿洛伊斯却活了下来。护工即使对病人倾注再多的感情,也不能陪着病人一起离开人世,作为留下来的人,护工姬子不得不用谎言欺骗小女孩“你的父母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但与此同时,对小女孩隐藏真相的做法却折磨着希望与她成为挚友的姬子。在职业道德和朴素价值观的冲突中,小女孩从其它7F病患那里知道了7F的规则。面对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尝试通过绝食的方法减少陪护负担的小女孩,姬子意识到了自己能为病人所做的其实非常有限,既不能成为陪伴尼洛到最后一刻的帕奇,甚至也因为失去了能够安慰病人的自信,而认为自己不再具有成为阿洛伊斯的资格。
N2剧情的高潮是两次前后照应的祈祷:第一次是小女孩为姬子献上的祈祷——明知祈祷对病痛不会有任何作用,甚至连姬子也否认了此前为小女孩所做的祈祷的效力之后,小女孩仍然虔诚地要前往高处,向神明献上祈祷。小女孩并不是在祈求神迹降临,恢复自己的健康,而只是希望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姬子能够停止哭泣。
在游戏中,与小女孩有关回忆穿插在姬子态度改变的剧情里。在告别小女孩后,姬子自认为没有继续担任陪护的资格,也对那些曾经用来安慰小女孩,并且影响着医院理念的天主教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姬子对天主教的归属感本就稀薄,所谓的皈依也只不过是因为教堂就在家的附近而已。如果要为这样的信仰找寻疑云,恐怕也只是希望它能够给病患——尤其是已经住进安宁病房的病患带来一些精神上的抚慰而已。但小女孩的出现却让这一点稀薄的意义也站不住脚了——祈祷不仅无法带来神迹,也没能让病患获得内心的安宁。甚至到最后得到安慰的反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姬子自此决定停止祈祷,以“伪天主教徒”自命。
在住进7F后,姬子主动疏远了妹妹千寻和挚友优花。曾经担任陪护的经历让姬子敏锐地意识到强作笑颜的友人无论如何作出乐观的态度,也无法改变他们对于病人无能为力的事实——他们不是、也不必成为与尼洛一同离去的帕奇。他们甚至也很难成为病患的挚友:主动陪护的妹妹听到自己“想吃冰激凌”的玩笑之后赶忙跑去购买,自己则为了让妹妹开心,仔细地吃掉了并不喜欢的花椰菜。亲友们满足自己任性要求的“关心”被姬子看出了其中的虚伪,那似乎只是想向自己隐瞒自己的病情已经无可救药的谎言,而自己为了应付这善意的谎言,也开始用虚伪的体贴来回应。
有过陪护经历的姬子意识到这并不是体贴,而是一层层覆盖上去,最终却迟早要被病情戳破的伪装而已。与其让自己和挚友都受到这种已经不正常的关系的折磨,不如自己主动疏远他们为好。
以上是姬子在N2中所展现出的“自我封闭”,这与N1中塑造濑津美的方式是很不同的:濑津美更侧重病情打断了日常生活轨迹的一面,重点刻画的是病人自己;而在N2,故事更关注的是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刻骨铭心的陪护经历让姬子意识到,善意的谎言并不能走进患者的内心,那只不过是为患者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它对于7F的患者而言是终将醒来的一个梦。甚至由于7F患者对自己的命运心知肚明,以至于这个善意的谎言也逐渐变成了患者和陪护之间默契的双簧戏。
在这出戏的舞台上,患者、亲友和陪护既是演员,也是观众,甚至常常是唯一的观众。以牺牲日常生活,换取一个注定要醒来的梦,这对于已经远离日常生活的患者而言实在是过于残酷,对于已经意识到这种安慰对患者的无能为力的姬子而言更加无法接受。
姬子将妹妹和挚友推回了日常生活,在她看来虽然实现了更重要的,让亲友回归日常生活的“体贴”,但却也将自己推进了和N1中濑津美相似的境地,也让挚友提前感到了无能为力的迷茫。N2的主体部分,是让姬子以临终病人的身份,用过分开朗的态度同濑津美完成具有日常感的“冒险”。濑津美是姬子世界中的外来者,也是身患慢性病的病友,在立场上并没有向姬子讲述善意的谎言的必要,反而被姬子那略显跳脱的逻辑从父母的温柔体贴中得到了开解;同时,濑津美又成为了小女孩的投射,让姬子看到了弥补过去的无力的机会——如果能让濑津美没有负担地面对命运和来自亲近的人的温柔,是否就能够和当年的自己和解呢?这最终让姬子第二次在富士山上的祈祷成为了她的自我救赎,并且也实现了7F规则的传承。
『濑津美,再来看我不行哦。』
『……唉?』
突然的话语。
意味着,不会再见……道别的意思吧。
『……那个,这时候我……被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做才好?』
『没什么……普通的就可以了喔。』
『……再说的,具体一点吧』
『就像说的那样,普普通通地,自然地活下去』
明明亲近的人,再过不久就要去世了,明明已经不能再见……
在这里被留下的人,能够普通地活下去吗……
『……如此困难的事,不要这样说啊。』
『那么,笑着为我送行吧。』
姬子删去了原本7F规则中的“来到这里后,就不要交朋友了”的一条。7F病患对于朋友的关心,并不是只能被动的接受。让朋友能够放下自己终将离去的负担,能够以平常心继续到自己的生活之中,或许就是7F病患的责任。在随N3发售而公布的姬子终章中,姬子最后取消了朋友的探望禁令,也和妹妹修复了关系,可以说是没有遗憾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了。
不过,毕竟N2在时间线上是N1的前传,濑津美在本作中即使受到了姬子的熏陶,也无法改变N1中濑津美陷入自我封闭的结果。在剧情中,濑津美的存在也因为姬子的耀眼而显得单薄。在游戏的最后,濑津美送还了姬子赠予她的连衣裙,却意外得到了姬子留给濑津美的另一个选择:地图册与五万日元。衣服是日常生活的象征,而地图册和五万日元则是病房之外的广阔世界,是姬子曾经在病床之上的寄托。濑津美自觉没有回到日常生活的可能,于是退还了衣服,却获得了姬子在病床之上的寄托。
笔者愿意将它看作N2主题的另一半:对于留下来的人而言,忘记病人、回到日常生活中至少有路可循,但对于病人来说,他们却没有那样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姬子曾经对濑津美说起“只要有五万日元,就可以到达地图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如今又将地图和钱转交给了濑津美,或许是在实现她对病人的那部分关照。在鼓励友人回到他们的生活之后,病人必然陷入孤独。如果没有地图的寄托,让自己的思绪得以驰骋,那这未免也太残酷了一些。
地图和钱成为了N1中濑津美的冒险行动的最大支撑,或许这就是片冈在游戏中留下的最大的奇迹吧。闭上眼睛,在精神中向着远方驰骋,虽然能够让自己获得一丝安宁,但终究无法抚慰他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直到濑津美踏上旅途,她才真正有机会表达自己长久以来的遗憾,才有可能在最后的时刻微笑着面对命运。对于姬子这样的生活阅历丰富的大人来说,这或许并不是难事,但对于青春都在病房中消磨的濑津美而言,能让她有机会踏上真实的旅程,真可以称得上是令读者会心一笑的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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