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面具之宴
The Festival of the Pallid Mask,Darrell Schweitzer
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对着面前那台老旧的打字机,在上面砰砰敲打我那篇无人愿意再度上演的惊悚情节剧。试着把它想象成一座徒劳之祭坛,在它的背景下有一扇巨大凸窗,透过这扇窗,你能看到的仅有街灯闪烁的雾气笼罩之秋夜。在这样一个颇有氛围的凄凉之境,我一直在阅读《黄衣之王》。我想我不应这么做,但尽管我曾多次试图取缔,焚烧并谴责这本充满诱惑的邪恶之书,但它早已像我方才描述的闪烁微光的雾气一般弥漫在整座城市,所有人皆被它触动,它致命的影响已渗透至人们的心灵和大脑,将一切的欢悦,生命或希望消散殆尽。
但我能向你保证,这本书不是我买的。你是不会在哪家书店的橱窗里看到它的。它总有一种被发现的方式,就在那天晚上,在我打字桌的文件上,出现了一份装订得如同蛇皮一样,既破旧又显模糊的复印件,我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我阅读了这本书,一直读至卡西尔达让陌生人揭开面具的那一段,这时陌生人把她那镶满珠宝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低声说:“来吧,先生。时间到了。”
我站起身,望见了身披如月光下飘雪般闪烁的白色长袍的她。的确,那件长袍似乎散发出一种我不知缘由的微光,犹如她那副由精美的半透明水晶或冰制成的似蝶面具。我能窥见藏匿于其后的双眼,那漆黑的深渊沉陷至神秘灵魂,于此,我仅能这般言述,她那漆黑的秀发华丽地披于其肩——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写蹩脚浪漫戏剧的失败作家在20年后不可避免地描述的,那个黄衣之王无限统治一切的时代。
我的缪斯,我的向导,我的指引者,那个侵扰的幽影牵起我的手,将我领向门口。我于此停留,仅为从挂衣钩上取下我的衣帽。我随她迈下楼梯,离开公寓,踏入潮湿雾气弥漫的寂静街道。她冰冷干燥的手显得僵硬,若是我放纵试图挣脱的愚蠢行为,便能从她纤弱的手中感受到一股如钢铁般的意志。我,作为一名通俗剧作家,即便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也知道不应试图逃避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梦境,这样一个可能立刻展开的绝妙噩梦。
我最好拥抱它,让它的蒸汽像潮湿的雾气填满我空虚的灵魂,让我得以从中汲取力量,乃至不洁灵感。
我们很快来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华盛顿广场的地方,对面是另一座比我家更大的“圣堂”,但也同样徒劳,因为这里是政府的大理石“死亡室”,二十年前它刚启用时曾引起过轰动,但现在早已成为这片景观中熟悉的一部分,四周环绕着养护完善的花园和一片石柱林立的森林,柱上挂着一系列不断变化的金属牌匾,记录着那些穿过这座巨大的雕刻铜门,进入我认为更美好世界的人的名字。我时常坐在花园里,沉思着,看着那些“患者”在大门前排起长队,有时还能瞥见大门敞开,望着无人的四周打着哈欠,直至有一个疯狂的灵魂穿过花园,迈上台阶,进入它张开的大嘴。你只会偶尔看到有人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犹豫不决地再次走出房间。我一直听说那里有最后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也许里面有一位睿智而富有同情心的顾问在将死之人被遗忘前对其进行劝导。也许只是一个烦闷的检票员,如果你没有票,你就无法通向美好世界。也许得付点费用。临死前给那双眼睛两便士?哈!...哈!开个玩笑而已,虽说有些不太合适。
我从没进去过,毕竟我在花园里待了那么长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我们今晚的要事不在那些门内。恰恰相反。现在,从大门里涌出一支名副其实的队伍,这些身影身着长袍,肩披斗篷,戴着面具,其中多数人散发着微光,更多的身影如巨大的萤火虫从周围花园的灌木丛中站起,跟随我的向导,我们离开花园,回到城市,进入冉起的月亮璀璨的光辉之中。
我还在下曼哈顿吗?这座城市的那一部分真有一座水晶阶梯在群星之间升起,盘旋,再升起吗?这一建筑真的如同“死亡室”的花园中那些纪念柱一样有着纯白的大理石表面吗?上面真的刻有千万如火般闪耀的名字吗?那里真有一座充满冉起之月辉煌光芒的宫殿吗?它的高塔还会在月亮后方继续升高吗?我不这么认为。我没看到远方史塔顿岛的废墟。也没看到在最近的暴动中被炸掉脑袋的自由女神像。
不。我们在一个大厅里舞动。这里的音乐更多是一种感觉,而非听闻,那乐曲是一种深藏于大脑深处的事物,它几乎达到了痛苦的程度,它是一种振动,一种自我的绝望转变,令我无法抵抗。我平时是个用铲子都能铲出一大堆词的人,但此刻,即便是如此的我也难以言语。只要观察一遍就足以,这种舞蹈中毫无欢悦,这里没有丝毫美好,仅有一种出于恐惧而被迫依附于形式,最终仅能被如植物向光性般的趋势所驱使。难道植物会跳舞?难道“死亡室”花园里的灌木丛会在夜晚以庄严的华尔兹舞动?还是说会在康康舞中高踢腿?哈。我又开了个玩笑。没人欢笑。他们曾嘲笑过我的一部情节剧。他们在舞台下一笑置之。那是我富有成效的职业生涯的结束,尽管如此,我仍用今生或来生(或被遗忘)无人会读到的台词,舞台指示和潦草的修正填满了更多书页,整箱整箱的书页。至少观众讥笑时,他们还活着。
这时,一种病态的幻想侵扰了我,当我们像囚禁在某种古老寓言中的仙境里的灵魂一样旋转时,当我们一次又一次转身,舞动,更换舞伴时,跳的绝非康康舞,更非华尔兹,可能是一首庄重的帕凡舞曲——没错,一首庄重优雅的帕凡舞曲,尽管我不知它的舞步,只知它如冬季最后一片落叶般于微光薄雾中飘动——没错,我产生了一种幻想,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尸体之间舞动,那些大多从死亡室的遗忘中归来的狂欢之人并非真正活物,仅是一群眼眸深处空无一物的枯萎亡者。没错,就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一名被囚禁于此的受惊生者。我抛弃了这些舞伴,命令他们离开,逃离,如落叶般漂流至熟悉的纽约。我属于这里。但他们不是。他们也许仍留有一丝生命的多彩。而我,仅有一种色彩,我散文中的血染之紫,我的文字,我的思想,我的灵魂在一股稀薄,可憎,腐烂的洪流中流淌,这种颜色正适合我。
有一次,我发觉自己正和引领我而来的那位戴有蝴蝶面具的美丽女士舞蹈,我在她耳边低语,询问她是谁。她回答说,“你不知道吗?我是你曾爱过的人。”
我曾有爱过谁吗?除我以外的某个谁?我曾有披过除紫色的虚荣斗篷以外的衣物?
在我的周围,众人都纷纷摘下面具,与我料想一致,多数人不过亡者,他们的脸孔不过裸露的头骨,受惊的苍白之脸聚集各处,这种脸不应属于这里,但他们无法设法逃脱,很快,他们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与我共舞的她也摘下了面具,她正如其他人一样,早已死去,但唯有她的脸孔保存完好,宛如一尊蜡像,尽管我在记忆中苦苦寻觅,却依然无法追忆她的名字,但我知道我曾在一种早已消逝的生活中爱过她,犹如手稿中翻过的一页,再也无人问津。
我意识到我在那家剧团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在众多奇装异服的花园里,我身着普通的便装,穿着褴褛的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而我现在甚至连便装都没有。我穿着睡衣,踩着含泥的拖鞋。离开公寓时,我竟毫无更衣的想法。
我伸出手,在我的脸庞边缘摸索着,仿佛我能抓到什么,然后把它拿开。但除了满脸的胡子外别无其它。
然后,我犯下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愚蠢错误,我背离了命运的道路。我挤过人群,跑下如月光结构般在我脚下融化的水晶阶梯,我随之坠落。我感觉到一股冲击力,继而陷入昏迷,当我醒来时,我脸部朝下,躺在曼哈段最南端的泥水旁。黎明之时。我能望见远方那座自薄雾中显现的无头自由女神像的轮廓。
但除海鸥的鸣叫外,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雾角。没有轮船鸣笛。没有城市苏醒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好在没有受伤。我蹒跚地走了几步,我想我的拖鞋一定掉泥里了吧,光着脚,没有帽子,穿着那件破烂又溅满烂泥的大衣,沿着寒冷的人行道向北朝华盛顿广场走去,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可笑。
我没看见任何人。整个街道空无一人。我强行打开一家商店的大门,结果只在地上发现一堆古怪的灰烬。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当我抵达华盛顿广场时——不知怎的,我必须坚持叫它华盛顿广场,尽管这个名字早已废弃——我看见“死亡室”的大门紧闭,花园凌乱不堪,仿佛好几年都无人照料。但其中仍有活物,比如树上的松鼠,鸽子。
我回到公寓,在打字机上发现了那副我深爱的水晶蝴蝶面具。我轻轻将它拾起,却瓦解为微光闪烁的粉尘。
我因自己曾深爱过她,却忘记其名而泣。我因我早已逝去的生活而泣。
此刻的我正如鲁滨逊·克鲁索一样漫步荒野。我学会了持枪,起初是用棍棒,然后从一处废弃的警察局偷来了一把手枪,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野狗。我尽可能地靠着罐头或干粮维持生计,但随着城市回归自然,我不得不学会猎杀现在栖息在中央公园的麑鹿。
要问我都在做些什么?老实说,二十年逝去,我没有见到一人,甚至在梦境。我的梦境凄凉,而在现实,我写了上千页自我怜悯,情节浮夸的回忆录,但无人阅读;写了一部名为《一场尸体喜剧》的五幕闹剧,但唯有尸体赏识。在此之后,伴随一阵疲惫的停顿,终于出现了一颗精致的宝石,它宛如一颗灿烂的星星在我灵魂的黑暗深处闪耀,这出精简的短剧(一点也不戏剧化)致以我所爱之人,我无法回忆起她的名字与面容,但我对她的爱与她对我的爱的记忆永不消逝。
就这样,转眼到了1960年。那时我意识到必须再次阅读《黄衣之王》,尽管这部充满诱惑的巨著的本质是在它能造成最大损害的时刻出现,但它也有一种反常的能力,当你真正去搜寻它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搜遍了书店和图书馆。在特藏库里,我读遍众多古怪骇人的典籍,唯独《黄衣之王》除外。于是,我决定自己动手。我坐在“死亡室”的破败花园中数小时,腿上横着一杆猎枪以防野狗接近,手里捧着一本笔记本,在上面潦草写下又划掉数不清的试图成为“黄衣之王”的线条,但并没有。
但我最终成功了。1960年,在我们的生活被迷雾笼罩了整整40年后,我在脑海里重新塑造了《黄衣之王》。我没有将它写于纸张。它过于精湛,过于完美,我将它藏于我心。我任其吞噬自身灵魂,直至我的内心仅留存它的火焰。在这种状态下,我再次来到曼哈顿的南端,在那儿等待明月冉起,以望见它后方的卡尔克萨。我吟诵那些美丽却骇人的台词,与它们一同燃烧,在强烈的苦痛与颤抖中,我登上水晶阶梯,步入雄伟大厅,在那里,我重新加入我曾抛弃的舞伴,再次与他们一同奏起庄严舞蹈,奏起那既非华尔兹,亦非帕凡的无法言及之舞。我的舞伴接连不断,多数都是尸体。我们舞动,我们鞠躬。我寻找那个戴有蝴蝶面具的女子,那个我曾深爱过的人,但我始终无迹可寻。
音乐再次随着雷鸣般的鼓点戛然而止,所有的面具已经摘下,他们要求我摘下面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小刀,抱以最大的决心,试图用如外科手术般的方式将骇人的苍白面具从我脸上割下。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爱伦坡笔下的角色,他想知道:为什么,然后你会说我疯了吗?
他们告诉我,过路人发现我躺在曼哈顿旧渡轮码头附近的烂泥里。我的伤势很重。有人还说我的脸好像被一条狗咬下。
最终,我被带到了这个精神病院。现在是1980年。我已年迈。窗外的城市渐渐恢复生机,尽管自战争以来仍有许多被遗弃的地区。没人需要的“死亡室”已经关闭。无人照料的花园也自然成了森林。
我承认我犯了一些严重的错误。我企图消除某些无法消除的事物。但通过苦难,我从而获得智慧。
迷雾?《黄衣之王》?医生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书。这是一种虚构之物。但我比他更清楚。这一切都藏于我心。我知道它的结局——即使是在它过去辉煌岁月里的读者也鲜有人知——因为鲜有人对它的了解能如我这般透彻。
当我凝视夜空,望见一支支飞艇舰队饰有黄色印记,一切都将迎来终结,因为它们是那位将统治众人的王派来的。我能听到它们的引擎轰鸣。
当明月冉起,一切都将迎来终结,我将乘坐一艘金色驳船,穿越哈利湖的迷雾,前往月后的高塔。我并非什么篡位者。也并非一种威胁。我并不渴望统治整个哈斯塔。我也许可以成为一名桂冠诗人。我想要创作华丽万分,极具戏剧性的歌剧,而那些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便是我的演员。
无论是生或死,当我的所爱之人与我重逢之时,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当音乐停止,摘下面具的时刻来临,一切都将迎来终结,我没有摘下面具,因为我没戴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除那位王以外的众人皆会于恐惧中退缩的苍白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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