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沥早年曾以睡眠治疗的名义兜售梦境,是那时在暗网少数拥有“梦爷”称号的人之一。他在暗网ID化名Macondo,拥者甚众,一梦难求。当时造梦一行尚未成为产业,也因难免沾染洗脑、精神依赖之类指责,只得自沉边缘,囿于地下。他以年轻人特有的敏锐,用奖学金买来当时还尚未流行的脑机开发仪器。他独自藏身在校园周围的城中村出租屋,房间里堆满两周的速食与成摞的精装名著,门窗紧闭,窗帘四掩。除了进食,阅读,便是在昏暗的房间内沉睡,记录下自己的梦境。他将自己的潜意识视为一块浓稠鲜艳的海绵,用严酷的效率吸入,挤出,便调和出五光十色的梦境。再把梦境中多雨的马孔多,严峻的北境,光怪陆离的醉步男,与大熊座绚丽的星云剪辑在一起,打包封装,挂上暗网。结果大受追捧。
他用这笔收入赢得了极大的自由,小小年纪便尝到了灰色产业的甜头。两周之后,他走出城中村,刺目的阳光照的他越发苍白,削瘦。他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直视耀眼的日光,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之后的平静,称得上无欲无求。
陈沥长租下这间出租屋,将脑机设备与Macondo的暗网ID锁入门后,回到校园。这天以后,陈沥自觉,他回到了一场名为现实的无法醒来的寡淡梦境。
磕梦的潮流从暗网逐渐风行于民间,以至于许多人不磕梦便无法入眠。那时互联网上已经冒出了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梦境,无一例外游走在非法边缘,署名Macondo的梦境则被视为行业标杆。他的梦境绚丽惊奇,情绪饱满,梦醒之后能让人感受到世间少有的清醒与宁静。这样的梦境繁华中蕴藏着疏离,不带有一丝欲望,清澈纯正,被称为艺术。此后Macondo的ID便广为人知,背后的身份则成为圈内最大的谜团。
仲夏夜茫,陈沥在江岸凭栏远眺,凝视着对岸的霓虹夜景。江边树影婆娑,人踪影绰,华灯斑斓的夜景在漆黑的江面上倒映出闪烁的涟漪。陈沥望着霓虹光影被浪花拍散,转瞬之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他感到一种与城市的繁华隔江相望的疏离,而在汹涌漆黑的水面之下,似乎潜藏着让他欲罢不能的秘密。他意识到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能,第二天,便下架了网上流传的所有梦境。
那时的脑机开发与精神读取受到严厉的限制,伦理规范也仍未完善。任何借助脑机技术的商业行为都会受到无情打击。陈沥潜伏于暗网,游走于地下,在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行业取得了不俗的名气。他一直坚信,由意识建立的文明不足以支撑人类前进,公式、规范、条款与概念只能构成文明的表象,而在汹涌的水面之下,丰满坚实的潜意识才是文明的根基。人类生来便需要感受现实以外的刺激,贩卖梦境由此屡禁不止,如毒瘾一般引人沉迷。
陈沥自修心理治疗,考取执照,从暗网转入地上,很快有人循声而来。他的客户曾在暗网混迹多年,是最早自诩为赛博牛仔的那批人之一。最初他以兜售氯胺酮、安他非命等违禁药品为生,算法时代,他迅速抛弃原有的关系,转而投身于由他创造的收藏事业。他在那个隐私堪称千疮百孔的时代用爬虫爬取了数以兆亿计的个人信息,再将这些隐私中所包含的性格,情绪、人生经历按照他人的喜好组合排列,在算法的加持下,制成独一无二的,不同于任何真实的人的藏品。往后的时光里,他逐渐沉迷于创造出唯独能令他钟情的伽拉忒亚,这个皮格马利翁式的想法逐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他幻想中的伽拉忒亚成为了裹住他的琥珀,从那以后他的思绪永远停留在21世纪20年代的迷幻梦境里。
署名Macondo的梦境风靡暗网时,他一眼便从其中嗅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熟悉气质。技术与精神世界的组合如同万花筒中构建的迷宫,身陷迷宫中的人们总能更敏锐的识别出同类。陈沥后来在暗网销声觅迹,他则动用了多年积攒下的所有关系,寻找这个ID的真实下落。当他拎着已经粘满了托运标签的行李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陈沥面前时,陈沥正端着一杯不断翻涌着气泡的苏打水,在诊所门前凝视着初升的太阳。
新时代的可能性此时仍然譬如朝露,如同杯中的气泡,不断地拥挤,摩擦,翻涌,上浮,随后在空气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Macondo?”他的客户放下箱子,直视陈沥的眼睛。
关掉诊所,陈沥再次回到尘封日久的出租屋。备好存粮,扫清灰尘,陈沥闭门不出。他要替客户定制梦境。
传说塞浦路斯王皮格马利翁沉迷于雕塑,真实异性的不完美令皮格马利翁深感失落,他决定用毕生的经验,技巧和心血塑造出他想象中最完美的女人。从此之后他深居简出,用细腻的大理石雕刻出如牛奶般洁白纯粹的伽拉忒亚。然而当伽拉忒亚诞生的那一刻,皮格马利翁却陷入迷茫,他竟未曾想到如此完美的躯体却并非真实,洁白细腻的伽拉忒亚仍不完美,她缺少灵魂。身陷苦闷的皮格马利翁最终求助于爱神维纳斯,希望维纳斯能赐予他完美的伽拉忒亚以凡人皆已拥有的灵魂。当他回到宫殿,看到从雕塑基座上款款走下的伽拉忒亚肤如凝脂,面色红润,他便不禁与她拥吻在一起。传说戛然而止。
陈沥草草进食,企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深埋其中的精神线索。无论技术如何进步,根植于人性中的潜意识却永远相通,近乎永恒。人类跨越数千年的光阴,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演绎着同一个故事的无数个副本。
合上书本,陈沥点燃香烟,揣摩着他的客户交在他手中最珍贵的藏品。烟灰整截从指尖滑落,待到最后一支烟头燃尽时他终于明白,能够解开他客户的梦境即无关雕塑,也无关爱情。长夜将尽,城中村从沉睡中渐次苏醒。陈沥拉开窗帘,敞开窗户,在嘈杂喧闹的市井烟火中沉入睡眠,开始记录他真正的作品。
树叶枯黄,天空阴霾。空气冰冷湿润。陈沥梦见异国姑娘的背影在层林尽染的林荫道上奔跑。这是加利福尼亚的冬日,耳边充斥着《California dreaming》旋律的回响,梦境也随着心跳声不断摇晃。陈沥追随着姑娘的背影穿过林荫,姑娘回过头来,他却始终无法看清姑娘的脸。梦境中,他能感受到姑娘的发丝拂过脸庞,感受到她和着晨露散发的体香,感受西海岸冬日清晨的冷冽与清爽,但是就是看不清姑娘的脸。这是陈沥迄今为止最为澄澈的梦境,他隐隐希望这场追逐永远不要停止。歌声结束时姑娘的背影从眼前悠然而逝,陈沥低头四顾,发现只有一块记忆晶体停止放映,静静躺在手心。
梦醒时他感到难言的失落,终于确信所有男孩年少时梦中的背影并没有具体的指向,只是潜意识倒映在现实的投影。在记忆中沉淀结晶,而后在突然的一天化为月光。
熙攘的巷道里,陈沥坐在小吃摊前狼吞虎咽,抬眼注视着街上人流如织。嘈杂的生活气息抚平了他的失落,他回到房间贴上电极,进入下一个梦境。这个梦中陈沥拥有一个平凡普通的伴侣。他们一同经历了无数重复的,琐碎的时光。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忙碌,平淡的晚餐,他们牵着手在余晖下散步,偶尔有不知所谓但很快平息的争吵。如此漫长又毫无起伏的梦境令陈沥感到烦闷,他下意识地想尽快醒来。他在客厅中摆下一座厚重的大理石,日日敲凿仔细雕琢,但却不知会刻画出何种形状。他的伴侣此时失去了声音,只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不时递上一支打湿的毛巾或一杯冰水。当雕塑完成的时刻,陈沥惊讶地发现他在不经意间完成了对他伴侣的复刻。面前雕塑的一颦一笑,一眉一眼,无不与身后的伴侣丝丝入扣,皆尽相同。梦将醒时,他看见他的伴侣笑盈盈的登上底座,与雕塑融为一体,伸出说不出冰凉还是温暖的手抚摸过他的脸。于是陈沥再次从梦中清醒,点燃一支香烟,这次他也无法确定是该欣喜抑或失落。
天色将暗,陈沥收到客户的留言询问进展。他告诉客户定制已经接近尾声,只是还需要最后一晚。平复心情再次投入梦境,他已经明白无论激情还是平淡,都只是人生中转瞬即逝的一个片段。于是他放弃对客户情感的追逐,转而探寻萦绕在客户心中最深处的执念。他发现无论梦中的背影还是长情的伴侣都并不存在。真正在梦中显现的只是长久以来孤身一人在赛博世界闯荡的客户自己。汹涌的信息洪流能连接世界,却连接不了他的内心。原来所谓的执念仅仅只是源于孤独。陈沥笃定的从梦中醒来。看见东方渐白,天色透亮。才发觉如此简短的梦境竟然用去了最长的整夜时间。他忽然感到潜意识的深处几乎无边无际,用时间和空间衡量都并无意义。
陈沥锁上房门,回到诊所,导出梦境并与客户的脑波调谐。这次陈沥并未剪辑,而是准备将梦中所有无意义的细节一股脑交给客户的潜意识里,以期产生不经意间的积极回应。
客户隔日上门,躺在诊所冰凉的病床上。陈沥为他戴上电极头套,点燃熏香助眠,随即回放了制作完成的梦境。他看着客户的表情时而舒缓时而焦躁,最终陷入长久的宁静与迷茫。梦境已经依次全部放完,躺在床上的客户反而进入了更深沉无波的睡眠。于是他撤掉仪器关上房门守在门前,捧起一大本阿西莫夫静静研究起书中的心理史学。
天色将暗时,客户一言不发的走出诊所,拎着还未来及撕下托运标签的箱子与他道别。临别时陈沥递给他一张女性名片,那是一位曾一直订购他梦境的日本女孩,年轻活泼,摩登而开朗。客户接过名片点头致意,很快登上飞机,自此渺无音讯。
虽然没有收到具体的回馈,这次治疗的效果还是让陈沥更加笃定。他继续改进自己的治疗方案愈加纯熟,全然不知自己已在暗网掀起又一波巨大波澜。他的客户不久之后便将他所有的藏品公开抛售,低价倾销,随即便退出暗网,公开身份加入一家业内巨头企业,过起了朝九晚五的全职生活。陈沥与他的客户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再无联系,他们都以各自的视角审视这次治疗带给未来的前景。
脑机开发技术随着时间日益成熟,日趋泛滥。制度监管也在徒劳的跟进中摇摆不定,在开放与限制中左右为难。
精神与技术结合的时代是构筑于万花筒中的透镜迷宫。陈沥想,没人知道迷宫中潜藏着什么样的宝藏。
毕业后陈沥搬迁了诊所,在市郊的江边大厦里租下空荡荡的一整层。新诊所业务清冷门可罗雀。大部分时间里整层楼也只有陈沥自己与一名前台女孩。女孩并不好奇如此清冷的诊所为何需要空置一整层楼来经营,只是享受眼前这份清闲自在的工作。于是当陈沥偶尔送走前来咨询的客户,或自顾自的观察完客户的脑波后闲来无事时,他会和女孩坐在一起,听女孩讲市面上又流出了什么新鲜梦境,磕过之后又带给她如何新奇的感觉。女孩曾多次安利陈沥也体验一番如今的新潮流,她的原话是“会为陈沥的事业打开思路,有所帮助。”陈沥都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直到有一天,女孩炫耀似地拿出一份署名Macondo的梦,告诉陈沥这是她花了不少功夫搞到的最顶级的梦,梦醒之后她惊为天人。自那以后陈沥对这个话题忽然失去了兴趣,此后便再也没和女孩聊过。
女孩下班以后,诊所便停止营业,整层楼都笼罩着黑暗的沉寂。陈沥便在此时为白天咨询的客户定制梦境,赶在天亮前完成剪辑,增色,与客户的脑波调谐,导出封装。过程中陈沥逐渐发现,人的潜意识远比自己之前想象的复杂,不为具体对象定制的梦境并不具备他原以为的普适性,现实中也并不存在一个标准的脑波波形和通用的人格框架足以兼容所有人的潜意识。磕梦时十分微小的意外冲突也很大可能导致精神分裂。陈沥隐约庆幸自己早早收手,转入地上。尽管他决定放弃时还未认识到此。然而隔天中午陈沥清醒时发现,这件事已经沉甸甸的盘踞在他的心底,令他耿耿于怀。
日复一日的寂静沉闷令女孩难以承受,她要求陈沥在前台大厅添置虚拟放映机,即当作宣传,又改善气氛,否则她将以辞职相逼。陈沥挠头同意,这才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对安静甘之如饴。
女孩提议制作的宣传VR陈沥并未在意,于是放映机安装到位之后只得用轮播新闻应急。新闻中出现的是他首位客户的脸,播音员的旁白则郑重其事的播报了他的简历,历数了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众多成果,并公布了他与所供职的巨头长久以来的嫌隙。在他离职之后,业内最被看好的AI项目将无期限暂停,名副其实的人工智能自此遥遥无期。陈沥一言不发地走出大厅,似乎嗅到了变动即将来临时的气息。
不久之后,陈沥在深夜收到一份署名维克多的邮件,他在信中对陈沥的首次治疗表达了隐晦的感谢。随后话锋一转,他开始长篇大论起开发人工智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与阻碍,并告诉陈沥他的猜想,算法和海量数据的堆砌已经在他的团队手中走到了尽头,离开巨头时他已深思熟虑,决定用另一种思路思考生命最本源的性质。正因此,他写信给陈沥,希望陈沥能像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样,为他的伽拉忒亚找到“灵魂”。
陈沥关掉终端,沉思良久。在接到他的前台女孩因磕梦产生不良反应而告假的那个清晨,他回复了维克多现在的地址。
维克多想为他的AI找到灵魂,而陈沥则想以一人之力撬动一个隐秘而顽固的灰色市场。尽管这个市场某种程度也算因他而起。他想,也许他们彼此恰好相互需要。
初秋时节,溽热未消,江岸两侧树叶金黄,吹拂而过的江风也裹挟着热浪。陈沥与维克多瘫坐在江岸的树荫从中,抱着泡沫四溢的冰啤酒,注视着各式各样洁白细腻、紧致光滑的大腿从眼前经过。烈日渐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进入正题。陈沥对维克多解释了他退出暗网的原因,维克多端起冰啤酒,仰头啜饮不发一语。当陈沥说起他对贩卖梦境的担忧,维克多擦干髯间的酒沫,笑眯眯的打量起陈沥。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市场完全是因你而起,兄弟。”他端着扎杯打了一个沉闷的酒嗝,“用你们中国话说,你拆掉了磨坊还要杀掉驴子。”
“据你所说,陈,地下发售的梦境可能会导致精神分裂。而我也恰好体验过其中一些,也包括你调制的所有梦境。很明显,这个行业并没有你说的这么危险,至少我还能精神正常的和你聊天,不是吗,兄弟?”
“我是说很有可能,”陈沥无奈的将冰啤酒放到一边,“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混沌,Chaos,你明白吗?不同人的潜意识可能具有极其刁钻悬殊的敏感点,任何细微的脑波差异,都有可能引起巨大的问题。”
“没错,维克多。程序尚且有断点,遇到Error可以逐行调试,但是人呢?潜意识里可不存在调试一说。要么运行,要么奔溃,潜意识如果崩溃了,那意识还能继续存在吗?这是可能会摧毁整个行业的重大风险,维克多,如果有一天这样的Error真的出现了,公众会彻底丧失对这个行业的兴趣。恐惧将会压倒对未知的好奇,到那个时候,像你我这样的人又要靠什么生存?”
“所以,这就是你要极力和暗网洗清关系的原因?陈,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一群精致入时的女孩从他们眼前经过,簇拥在一起嘻嘻嚷嚷的讨论着网上售卖的最新梦境。陈沥和维克托目送着一片由光洁大腿组成的移动森林逐渐远去,江心的尽头浮现一片艳丽的晚霞。
“也就是说,陈,你想在问题出现之前阻止它。为此你不惜毁掉这个市场?”
“让我告诉你,兄弟。你错了,大错特错。控制风险的手段绝不是毁掉市场,而是应该设置足够高的门槛引导这个行业规范化。你是一个探索者,陈,你总是精于探索而疏于经营。这也是你可以引发问题,却对解决问题力不从心的原因。”
“陈,你得了解,你所创造的梦境不应该是一种产品,而应该是一种服务。”
陈沥注视着堤岸,一江之水奔流入海滔滔不绝。沉思良久,陈沥长抒一口气转向维克多。
“对,某种意义上,我们目标相同。在巨头开发人工智能实验时,我时常回放你给我定制的三个梦境。尤其是那个关于雕塑的梦,无论将雕塑的细节刻画的多么完美,多么逼真,只有当它与人融为一体时,它才算真正拥有生命。你总说梦境是人的潜意识在现实中的投射,那时我时常在想,也许跨过强人工智能这道门槛所缺少的正是……”
“没错,我们一直对AI的逻辑与理性太过执着,对算力的要求近乎苛刻。却忘记了人类的行为从不依靠逻辑与理性,反而对从来没人能厘清的混沌人性奉若圭臬。”
陈沥笑了,端起酒杯将已经变温润的冰啤酒一饮而尽。他明白这次谈话双方都已达到想要的结果,他准备收拾精神,回去享受一个一夜无梦的深沉睡眠。
“你想让我来厘清人类混沌的人性,好让你拿去充当你那个所谓人工智能的灵魂?”
维克多举杯讪笑向陈沥致意,“顺便替你把你担心的风险消弭于无形。这是双赢。”
前台女孩在一个磕梦后的清晨醒来,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恍惚与颓丧。清醒的一瞬间,她似乎失去了每个平凡早晨驱使她从床上爬起的动力。她向陈沥请了长假,遵照医嘱每日服用多塞平,并戒除了磕梦的嗜好。医生说她在梦境中沉迷日久,琐碎的现实已经难以提供她清醒的意义。开始时她常常陷入整夜的失眠,摊在床上望着窗檐外斗转星移,直至日光升起。当她终于找回一晚深沉无梦的睡眠之后,她感到内心深处一片空白,意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于是她回到诊所坐回前台,忽然发现诊所往日的静谧空荡不知何时已不复存在。整层楼现在都充斥着人来人往的繁忙与拥挤。
维克多带着陈沥与监管痛陈利弊,借着业内顶尖的名气,在交出了他在外国巨头时积累的所有关于强人工智能的技术突破后,终于影响了立法,为下一步计划赢得了操作空间。不久之后,针对地下梦境的调制与销售迎来了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潮流瞬间为之一变,无数人在整夜里陷入失眠。深夜的城市里到处游荡着失去睡眠的无魂者。陈沥在浩如烟海的互联网四处搜集倒卖梦境的痕迹时,维克多则在忙于会见从全球各地应邀而来的投资人,不到一个月的终日奔波,他终于得到了监管的默许与足够的投资。一个称得上完全排除他人染指的宽广市场在他们面前彻底开放。
陈沥与维克多爬上大厦天台,楼下的旧诊所如今正在重新装修挂牌。工人手中电焊与切割机蹦出的火花在它们眼中如同城市中绽放的烟火。山川起伏,江河宽阔,高楼林立,车流不息在他们眼中一字排开,一瞬间,他们恍惚站在地球的中心。
不久之后,维克多将陈沥定制的梦境翻录成虚拟实景,投放在遍布世界的每一块屏幕。不同时区的人们在同一时刻同时目睹了被维克多命名为《California dreaming》的广告,随即宣布开放完全合规的在线梦境定制平台。借助陈沥梳理出的脑波分布曲线,维克多开发出一套能够精确微调适应受体脑波的高效算法。由此梦境的批量定制,批量调谐成为现实。最后再交给无数应征而来的专业人士做最后的微调与润色,整套流程无比高效,适配性与安全性同样出色。不到一年,他们的平台如滚雪球般扩大,很快便占据了整栋大厦。
活跃用户人数与日俱增,日创新高,陈沥再一次开创了新的潮流。不同于之前毫无规范肆意挥洒的零散梦境,全新的梦境定制不用再担心质量参差不齐,内容难以把控。不用担心会给用户带来难以预料的副作用,更不用担心有一天摧毁用户的潜意识。他的平台承包了用户的睡眠。已经填充进整栋大厦的职员替陈沥处理了几乎所有的问题,一时间他无所事事,陷入了从未体验过的空虚。沉默许久的前台女孩同样对突如其来的终日繁忙感到不满,她开始怀念起整个楼层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光。于是她闯进陈沥的办公室,指责陈沥终日无所事事是对她的不公平,她便弃前台接待于不顾,搬进陈沥的办公室,两人一起望着窗外消磨时光。
陈沥被维克多雇佣的公关立为标杆,在全网宣称他是为人类,创造梦境的人。
维克多则将整座机房搬入大厦顶层,并将顶层设为禁区,除了陈沥与自己不许任何人出入。他在这里收集记录了所有接入平台用户的潜意识,开发算法分析整理,这是他热衷于建立这家公司的唯一目的。一段时间里他待在顶层与世隔绝,甚至连陈沥也被拒之门外,三餐只得放在门口。三个月后,他蓬头垢面走进陈沥的办公室,惹得前台女孩捂着鼻子一阵白眼。他单刀直入地向陈沥抱怨,算法采集的潜意识太过单薄肤浅,不足以支撑他所做的模型,他需要陈沥想办法解决。
于是陈沥只得再度出山,他这才发觉探索的道路永远没有终点。
地下贩卖梦境虽未被根除,但与顶峰时相比也几乎相当与绝迹。投资人们志得意满,要求开发出更具吸引力,更为吸金的业务模式。陈沥与维克多整日苦想,在酒吧与山野虚度多日时光。他们视公司高薪雇佣的策划团队为无物,只因维克多的目的不止瞒过了投资人,更瞒过了监管。他们终日愁眉不展,思路陷入了停滞。直到一日,前台女孩上班时百无聊赖,在陈沥的办公室放起了昔日男神莱昂纳多的旧电影。两人四目相对,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接踵跑出门外,整座大厦再度飞速忙碌起来。
既然已经在为所有用户定制梦境,不如直接将所有人的梦境打通,连接起来。这将为人类创造一个超越所有体验的乌托邦。维克多在策划会上难掩激动的大声嘶喊。随即将开发计划发放到每个人的案头。他将具体的功能实现拆散交给公司团队开发,自己则独立完成了潜意识的融合采集分析建模等不可告人的全部组件。为了确保所有接入乌托邦用户潜意识最大程度的激发,则由陈沥在乌托邦中实时创造调动所有感官体验的瑰丽梦境。开发完成时,维克多再次雇佣公关团队前所未有的造势。这次,陈沥被称为织梦者,名副其实屹立于行业之巅。
乌托邦上线开放首日,便创下了全球同时在线人数的奇迹。几乎所有的服务器都近于瘫痪,全球多地的主干网节点相继告急。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陌生人的梦境,体验仅凭自身难以想象的奇特经历。陈沥将此场景形容为人类潜意识里追求超越的证据。数亿个梦境相互连接融合所形成的梦幻世界让陈沥大为震撼,即使是想象力最为丰富的天才也难以形容这个梦幻世界的万一。从这一夜开始,人类真正拥有了白天与夜晚两个世界,一个名副其实的乌托邦,竟以一种如此奇特的方式得以实现。
这一夜陈沥在线上全程监控,却没有机会做任何调整,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接入用户的潜意识活跃曲线冲破峰值。大厦顶层,维克多独自一人怀抱键盘在终端前蜷缩着沉沉入睡,屏幕里对用户潜意识采集建模的进度条正自顾自的飞快向前。梦中的狂欢接近尾声,陈沥终于有机会做出唯一的操作。他将梦中的时间停滞,让人们终于不再被时钟追赶,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体验了接近永恒的安眠。当夜幕消退东方渐白时,全部用户一齐从梦中醒来。这天清晨,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向每一个相遇的陌生人问好,仿佛昨夜的梦境一直延续到了白天,直到永远。
乌托邦的策划获得了超乎想象的巨大成功,他们的公司在一夕之间跻身巨头行列。陈沥以织梦者的身份被奉为神话,维克多则再次躲进了顶层机房,拒绝任何人的打扰。
直到那位多年未曾联系的日本女孩怀抱着婴儿来到陈沥面前,陈沥才如梦初醒。当初改变维克多的,不全是因为他创造的梦境。
陈沥动用权限,带着日本女孩强行打开机房大门,发现多日未层露面的维克多神情沮丧地瘫坐在屏幕跟前。他告诉陈沥,他已经完成了完美的AI算法和完美的潜意识模型,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们之前预想的那样简单。在严格细致的逻辑电路与嘈杂混沌的潜意识之间,仍缺乏一个使两者兼容的容器。而这样的容器,却非单纯的逻辑电路所能模拟。
维克多告诉陈沥这段话时神情恍惚,两眼通红。日本女孩识趣地放下婴儿,低着头一言不发退出了大门。此时陈沥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预感,然而婴儿离开母亲时猛烈的啼哭搅乱了他的思绪,他一时手足无措。
维克多对身边的婴儿充耳不闻,只是神情呆滞的凝望着显示刺目Error的报错屏幕。陈沥忽然想起那个皮格马利翁想让雕塑复活的古老传说,他没想到故事转了一大圈,又再次回到了原点。
“一定得有人与雕塑融为一体,雕塑才会复活……陈,能调制出这种梦的人,的确称得上天才。”
他再一次想起那个皮格马利翁的执念,他想,所有的故事都该有个结局。
陈沥没有再顾及那个远道而来的日本女孩,他找人和将她和前台女孩安置在一起。
他翻出久未登陆过的暗网ID,时隔多年,他几乎忘记了密码。当年曾在暗网远近闻名的Macondo如今已没几个人记得,他快进快出,几个小时之后,便有人送来一个不起眼的包裹。
陈沥在大楼独自待到了深夜,直到值班的保安晃着手电寻完最后一班岗,锁死所有门禁,他才不动神色的走上顶层,进入机房。
蜂鸣的机房里,婴儿在无人问津的哭泣中终于感到疲倦,安静的沉睡。除了震耳欲聋的蜂鸣声外,仍能隐约听到维克多亢奋的踱步声。当他抬头望见漠然走来的陈沥时,他冲陈沥露出一个被执念挤压到变形的笑脸。
维克多顾不上回答,全神贯注的将电极头套接入终端。他手忙脚乱的摆弄着,终于抽空望向陈沥一眼。
“容器,容器,陈我明白了,我就是容器!我将与人类第一个真正的人工智能融为一体,带着人类最强的算力与最深沉的潜意识。这才是你一直在说的超越……”
陈沥的回应简单生硬,维克多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来一时语塞。
“你很清楚你的作品对全人类的意义,它将会影响人类文明的走向。维克多,你是一个执念很深的男人,你我都没资格当这个容器。”
“bullshit!”维克多气极,不顾一切地将头套扯到自己头顶。“这是我的作品!我的!你才没资格站在这里!”
维克多用力敲击着键盘,只一个回车过后,头套便会读取他的所有意识,带着他的记忆与个性,在数以兆亿计的晶体管里适应他全新的躯体。
陈沥撕掉包裹,露出一支乌黑深邃的枪口,枪声响过,维克多手中的键盘颓然落地。
维克多瞪大眼睛,唇间涌出殷红鲜血,“陈……你说的对,我们……都没资格当这个容器……”
他挣扎着举起手臂,手指指向了被枪声惊醒的啼哭不止的婴儿。
“现在……你是人工智能之父了……替我……给他取个好名字……”
陈沥搬开维克多的尸体,将他初生的婴儿放进血泊里。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包含着人类所有梦境的AI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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