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迎着我涌进屋子,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光明,周围的景象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昏暗的房间里散乱地堆着几件简陋的家具,唯一的光源只有窗外的阳光,但被窗口限制的阳光只是在地上划地为牢般圈出一小块空间,其余地方仍是黑暗。
窗玻璃上映出我的面容,那是一张朴素的脸,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有些呆滞。我的头上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但是我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而戴上它的了。
被这个想法驱使着,我重新坐回窗前的桌子,继续拿起笔在纸上堆砌着不明所以的公式。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迎来了不速之客。门口站着三两个人,从制服上看,应该是警察。
为首的男人脸上露出金属色条纹,那是经过人体改造的痕迹。他举起右手臂上的个人终端,将警察证投影在我面前。
“这位公民朋友,据调查你与神经网络里的一段异常数据有所关联,给我看看你的脑机接口,只要两分钟就行。”
声音低沉又苍老,想必对方已上了年纪。我顺从地转过身,露出接口,但背后却传来“啧”的一声。
“探长,这人的接口类型太老了,现在手头没有能用的。”
我回头看去,一个相对年轻一点的警员手捧一块半透明的平板电脑,末端伸出三条形态各异的数据线。
那个被叫探长的男人低头沉思片刻,略带歉意的看向我:“不好意思,事态紧急,今晚请和我们去警局过夜。”
他曾是打击犯罪的领头羊,侦破了无数案件,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直到他被确诊罹患了绝症。以当时的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治愈这种绝症,但幸运的是,赶在探长死亡之前,冬眠技术问世。他在签署了保密协议之后进入冬眠。
当他在冬眠舱里沉睡的时候,世界科技仍然在极速发展着:人工智能拟人化水平逐渐提高,仿生人出现,作为家庭管家进入人们的生活。脑机接口技术已经发展成熟并投入实际生活,人们只要接受一个小小的手术,再连上数据线,就可以登入世界神经网络——一个庞大又自由地虚拟世界,在那里,肉体不再成为精神的枷锁,只要在脑中进行简单的想象,对应的信息就会立刻浮现在你眼前。神经网络不仅为普通人的社交、购物、查找资料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对于富人们来说,这里更是一个心想事成的乌托邦,只要愿意付出金钱,符合所有要求的私人订制产品随时都能奉上——毕竟本来就是由想象生成的。
这些事探长当然都不知道,等他苏醒时,这个世界早已面目全非。他曾是同事眼中正义的化身,市民的保护神,是一个好丈夫,也许还会是一个好父亲……但现在,他只是“探长”。他花了5年时间来适应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是到现在却仍有疏离感。特别是他刚苏醒第一年,不巧碰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乱,更是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夜幕降临,探长站在警察局的楼顶,他曾熟悉这座城市的所有大街小道,可现在他的神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他叼着电子烟,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远处播放着广告的大屏幕。但他忘了,如今的广告技术已经可以在人们看到广告的瞬间强行在观看者的脑中播放宣传语。一瞬间,无数广告词强塞进探长的脑子里:
“全新线粒体激活因子,只需一针,让您活力百倍,健步如飞!”
“第六代脑机接口现已推出抢先体验版,线上游戏不丢包,朋友开黑不延迟!”
探长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出汗,他撕掉贴在脸上的金属色贴纸,露出了布满老年斑的松弛肌肤。清爽的晚风阵阵袭来,燥热逐渐消退。
脑机接口的普及就像是一个导火索,自那以后,不断有新的人体改造技术问世,人们舍弃了部分伴随进化数万年的身体,有人更换了组织液的成分以换取更快的反应速度,有人在身体里藏了无数尖刀枪炮或防身或暗杀……这些探长都无法理解,自然也没有去尝试。
可是竟有人过分崇拜科技带给人类的进化,并创立了全新的宗教信仰。狂热的信徒们叫嚣着“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四处怂恿他人进行人体改造并入教。大环境逼迫下,探长为了尽量不惹事上身,只好贴着金属色的贴纸冒充改造留下的缝合线。好在他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至今没有被发现。
通话接通的提示音打断了探长的思绪,耳边传来清晰的声音:“探长,我们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些东西,过来看看吧。”
探长习惯性地点点头,半晌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赶紧干咳一声表示了解,关闭了通话。
一个近似圆柱体的金属物件静静地悬浮在展示台上,近看,不过易拉罐大小的圆柱体一端箍着圆环,另一端散乱地凸起几个大小不一的金属块,让人想起旧时代的钥匙头。
“这是什么?”探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新时代的产物。
技术组小哥的眼睛像变焦相机的镜头一样从眼眶中伸出:“这应该是仿生人的安全密钥,用于储存仿生人的记忆数据,就像是人类的海马体;而且假如仿生人因为某种原因觉醒了自我意识,安全密钥也会自动弹出并锁定。失去安全密钥的仿生人,智商甚至还不如一个扫地机。但奇怪的是,在他家里没有找到任何仿生人,除了这个安全密钥之外就只剩下一大堆写满不明代码的稿纸,甚至没有找到能和他的脑机接口相适配的数据线。这都什么时代,不会还有人不上网吧,不会吧不会……”小哥突然识趣地闭嘴了。
探长收回看向技术组小哥的视线。安全密钥、脑机接口……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我被关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地板上纵横交错着许多发出微弱白光的灯管,将地面划分成一个个正方形,每个正方形区域内都有一张金属板床。我就近选了一张床,在上面坐下。
隔壁床上盘腿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双臂密布金属缝合线,在冷光的照射下泛着危险的锋芒。
他像是注意到了我的防备,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表示无辜。
“老哥别担心,能被关在这里的都不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顶多就是运气不好惹了哪个条子,被关进来吓唬吓唬罢了。”
我松了一口气,告诉他我是因为没法进行数据检查而被带过来“过夜”的。看过我的接口之后,年轻人也发出一声惊呼:“真是有够老的,这怕不是第一代的接口吧,数据线早就停产了,难道说……你从不上网?”
我含糊其辞,转而反问他为什么会进来。没想到,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害羞的表情。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其实……我爱上了一个仿生人。”
不等我回应,他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认真的!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爱她。这种感情是纯粹且神圣的,与过去的寻欢作乐都不一样,这可不是逢场作戏,而是我心甘情愿被她吸引。”
他的表情十分陶醉,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仿佛又回到了那甜蜜的过往。
“她真是温柔体贴,帮我处理好了所有的生活琐事,只要看她一眼,我就能忘掉那些该死的问题,还有这无可救药的现实。和她相比,所有的算法逻辑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但是唯一的缺憾就是……和我相比,她有点太笨了,所以我就给了她一点提示。”
就因为那一点“提示”,他的小女朋友逐渐觉醒出了自主意识。有一天,当他打开家门的时候,没有再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急忙走进屋内,却看到他的女朋友倒在地上不停颤抖,不远处是已经被弹出锁死的安全密钥。
还没等他把女友的身体藏起来,警察破门而入,以“返厂维修”为由强行带走了他女友的身体和记忆。他无能为力,只是低着头,拼命忍住心头的绝望和愤怒,警员们的窃窃私语却不断钻进他的耳朵:“又一个失控的仿生人,快点杀了它!”
“哎呀,真是晦气,等忙完之后,一定要再去听听主教大人的布道。”
失去挚爱的悲痛化作一腔怒火,他小臂上的皮肤沿着金属缝合线瞬间分开,弹出藏在其中的枪管。恼羞成怒的他大吼着,朝为首的搜查官扣下扳机。
枪响之后,健硕的搜查官缓缓转身,撸起破了一个洞的制服袖子,露出了粗壮的金属义肢,刚刚的枪击只不过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弹坑。没等他开出第二枪,铁拳呼啸而来。再睁眼时已在监牢之中,镣铐上的屏幕滚动着他的罪行:袭警,拘留十五天。
第二天一早,我和他就被带出拘留室,两个警员领着我们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本就不大的房间被金属隔板又分成了两部分,一个警员在我背后推了一把,示意我进入隔间,那个年轻人则被两个警员夹着,没有要一起进去的意思。注意到我的视线,他冲我眨眨眼,安慰我不用担心。
在隔间里的桌子边坐下,我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是昨晚那个被叫探长的男人。探长摆弄着手里的平板,突然抬起头紧盯着我。
探长又低头摆弄了一会平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朝着身边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员抬了抬下巴。
那个年轻的警员明显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这动作的含义。半晌,才缓缓开口:
“在前段时间的世界神经网络检查中,我们技术组发现了一段异常的数据。据分析,这段数据具有极强的伪装性和成长性,基本可以确定为一种新型的病毒,我们试图追踪,发现这段数据在5年前退出神经网络,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经调查,这段数据最终指向你。”
“请告诉我们,这段数据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将它上传到神经网络里?我们要对网络里的所有公民负责。”探长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5年?如此大的时间跨度让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清,稍加思索之后,我摇了摇头。
桌对面的男人似乎早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回答,扬了扬早已抓在手里的一条老旧的数据线。
我转过身,露出脑后的接口,听着他们在我身后折腾了一番。
像是要安抚我的情绪一样,探长的声音在我右脑后响起。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顶,顺手摘下了帽子。屋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仿佛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几秒钟后,背后传来年轻警员的惊叫声。
“我的天啊,这个形状……是安全密钥的插口!他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仿生人而已!那个安全密钥……果然。来人啊,有失控的仿生人!”
隔间的门被撞开,冲进来两个警员,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逃跑,肩膀却被紧紧按住,两支枪指上了我的脑袋。
“啧,又一个失控的仿生人,这种异端就应该被扔进熔炉里。”
“人工智能是马克博士给予我们的神迹,存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就是对神明亵渎,应当立即销毁!”
枪托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视线一歪,正好通过半开的隔间门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他显然也刚从震惊中缓过来,但很快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乳白色的烟雾突然从门外冲进隔间,很快弥漫开来,充满这个狭小地方的每一个角落。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提醒纯属多余。就在烟雾弥漫开来的一瞬间,除探长以外,所有警员脸上的皮肤都沿着金属缝合线打开,从缝隙中伸出许多细小的部件,部件之间相互连接,就像搭积木一样,眨眼间就拼成了一个防毒面罩,紧紧扣在每个警员的脸上。探长愣了一下,黑着脸爬到原先坐着人的椅子附近,朝着椅子上探出手,却抓了个空。
烟雾已经差不多散去,探长趴在房间中心,其他警员正吃惊地看着他。顾不上尴尬,他立刻站起身。
在黑暗中,一只手拉着我的领子把我提起来。我睁开眼睛,眼前全是乳白色的烟雾,我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捂住口鼻,又马上放下了——我不过只是个仿生人罢了,不管再怎么模仿人类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我自嘲地笑了笑。抓着我领子的手用力把我向后拉去,我被迫跑了起来。
原先明亮的白光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交替闪烁的红蓝色,我们在震耳欲聋的警铃中狂奔,仿佛是在一座巨大迷宫里寻找出口。又转过一个拐角,一扇缓缓落下卷帘门出现在我视野中,我用尽全力朝那里冲去。就在门离地面只剩不到半米时,抓着我领子的手突然向下发力,一股巨大的拉力把我拽向地面,踉跄了几步,我直接趴在地上滑了出去。
两边的景物极速向后退去,我眼前只剩下缓缓合拢的黑暗,就像吞噬光明的深渊巨口,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坚硬的卷帘门下端擦过我的脊背,耳边传来卷帘门落地的闷响。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街景,就在我打量四周的时候,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我终于得以看清这只拉着我逃离魔窟的手的主人——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和我一样进了局子的年轻人。
我确实有满腹疑问,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他跑了起来。
我们在好似蛛网一般繁密交错的小巷子间穿梭,拐过几个街角,我早已晕头转向,他却依然游刃有余,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又经过一个拐角,他突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环顾四周,从两栋楼之间的夹缝中,看到了一幅怪异的光景:
一尊通体雪白的人物雕像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在中间,雕像全身遍布改造后留下的缝合线,两手平举,手里捧着一大捆黝黑粗壮的电缆,电缆两端垂到地面,末端分散成一根根数据线,连接在附近几个教徒的脑机接口上。过了一会,几个教徒拔掉连在自己身上插头,转交给身后的教徒,整个队伍就这样缓缓蠕动着,远看就像是雕像在操控着身边的一群傀儡一样。我抬头看向雕像的脸,高耸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恍然间,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我心中升起。
熟悉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一条小路的尽头探出他的脑袋,我赶紧跟上。
没走几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工厂。虽然厂房门窗紧闭,铁皮棚顶已经锈蚀,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人为修缮过的痕迹。
他打开挂在门上的锁,领着我走进工厂。原先工厂里的各种机器设施被杂乱地堆放在角落里积灰,取而代之的是厂房中心的一台大型终端,无数五颜六色的数据线从终端上伸出,散乱地铺满了地面。斑驳的墙面被一大张铁丝网覆盖,上面挂满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甚至还有不同型号的机械臂。
我在繁杂的线团里一边艰难地寻找落脚点一边打量四周,他却连蹦带跳地踩着空隙轻盈前进。突然,他转过身看着我,双臂高举,脸上露出天真又得意的表情。
“哦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杰克,职业嘛……是地下军火商,刚刚在警察局里的那个烟雾弹就是我放的。”
“来,握住我的手。听说在上个世纪,这是用来表达友善的动作。”他咧嘴一笑,眨了眨眼。
就在我抓住他的手的瞬间,一条讯息突然出现在我脑中。
“这张电子名片可是很珍贵的哦,能得到我信任的人可没几个人,而且这样互相联系起来也方便多了。”
“本来我打算出了局子就去自杀的,没有她的世界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但是我遇见了你。当他们拿枪指着你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当时她也是这样被带走的。那时我因为怕惹事上身,迟迟不敢出手,到了现在她那充满恐惧和乞求的眼神还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从那以后,我每一天都在自我厌恶中度过,我唾弃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动手?为什么?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要救下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终究还是没能救她,但是至少现在,我能救你。我再也不想看着别人因为我的犹豫不决而死在我面前了,这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杰克靠着椅背往下滑了一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个无形的包袱。
随后我又向他询问了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信息,包括那幅向着巨大白色雕像跪拜的怪异场景。
“那是近几年兴起的宗教,他们把脑机接口的发明者,人工智能领域专家马克博士作为崇拜对象,狂热地推崇人体改造,却将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视为异端,说什么人工智能是马克博士的恩赐,觉醒的人工智能就是对他的亵渎,一经发现需立即销毁,否则他将降下天罚……真是狗屁不通!我的女朋友就是被这群蠢货杀了的!”
他眼里闪过炽热的杀意,狠狠锤了一下椅子的扶手。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椅子的扶手硬生生被他锤弯了。
“这是刚刚在警察局顺手拿走的安全密钥,十有八九就是你的。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觉醒自我意识的,但有了这个应该就能想起来了。不过现在还不能用,要等我先破解了密码,再调试一下才行,不然一插上你就又变回原来的蠢样子了……放心,我的技术好得很,你就先乖乖等几天哈。”
往后的几日,杰克都在努力破解安全密钥,而我则时不时出门溜达一番,观察着这座城市的风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我们从警局逃出来之后,警戒强度好像有所提高,常常能看见警察小队在街上巡逻,盘查市民的身份证明,整座城市都酝酿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天色渐暗,我朝着据点的方向走去,刚刚拉开门,杰克就激动地把我拉到了那台大型终端旁边。插满数据线的安全密钥上亮起一盏绿色的指示灯,随后突起金属块的那一端突然旋转起来,上面的金属块也在不停移动着,让人想起旧时代一种叫做魔方的玩具。变形很快完成,原先无序排布的金属块经过移动排成整齐的一列。我伸手摸了摸脑后,就在方方正正的脑机接口上方有一个新的插口,形状刚好也是一个圆形下方连着矩形。
“你的意思是,刚刚那个被劫走的,其实是个仿生人?”
“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只要他是仿生人,所有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
“而且他可能还不是普通的仿生人。指向他的异常代码在5年前消失,这正好和危机出现的时间相吻合;对他房间里那张稿纸的分析报告也已经出来了,大部分都是对自我解析的指令代码,但可惜由于资料过少,自我解析始终没有得出结果……
“总而言之,他很可能也是在5年前那场危机中幸存下来的仿生人之一,然而他的觉醒行为还是被系统检测到,导致安全密钥被弹出,虽然自主意识侥幸得以保留,但它还是损失了大部分记忆……”
5年前的危机……探长的心一沉,朝着档案室快步走去。
人脸识别完毕后,档案室的门快速打开,想象中的一排排塞满文件的大书架没有出现,放在房间里的只有一台大型终端。探长走上前,心中默念着技术组小哥教给他的使用方法,在面板上操作了一番后,一份档案被投影到了他的面前。看着屏幕上马克博士的脸,5年前噩梦般的记忆再次被唤醒。
虽然这仅仅是探长从冬眠中醒来的第一年,但没经过多少修养调整,他马上就被调到了附近的警局任职。
一大块U型金属桌板悬浮在房间中心,边上已经坐进了不少人,但是桌尾的那个位置还空着,看来组织者尚未到场。探长随意挑了一个位置,刚刚坐下就立马感觉到旁边那人的金属义肢往回收了收。
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过后,几道光束从屋顶的投影灯中射出,汇集到桌子最末端的位置,逐渐构筑出一个模糊的几何体,过了一会,细节变得清晰起来,眼睛、鼻子、嘴巴逐渐浮现,光束的颜色也开始变换,就像给雕像上色一样,那个三维立体的半身人像开始铺满色彩,变得更加栩栩如生。雕塑一般的立体人像突然活动起来,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作战会议现在开始!现在由我来对这次行动进行说明。
“据调查,著名科学家马克博士,暗地里正在进行一项危险的实验,这项实验可能会导致人工智能的觉醒,从而造成对人类的威胁。”
会场上掀起一阵窃窃私语。前段时间的新闻也在鼓吹着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对人类的阴谋论,紧张的气氛在城市中蔓延,被恐惧压倒的人群走上街头,声嘶力竭地呼吁人类要团结一心,抵制人工智能。这些游行惊动了高层政府,甚至派出军队进行武装镇压。在对外辟谣的同时他们也开始寻找流言的源头。没想到的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马克博士,最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马克博士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但是这样的真相绝对不能公之于众,对于那些精神紧绷到极点的民众来说,这样的消息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甚至发展出难以控制的局面。面对如此严峻的事态,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在安抚民众情绪的同时,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问题的根源。
“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对所有涉及此项实验的人员实施抓捕。考虑到对方也许存有觉醒了自主意识的仿生人,可能存在攻击性反抗行为,参与此次行动的所有持枪警员允许自由开火,尚未配枪的警员请立即前往军械库领取枪械,军械库的通行码已经下发到你们的个人终端上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探长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游走了一会。
投影灯的光束逐渐黯淡下去,那尊人像也越来越透明,最后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桌尾再次变得空无一物。
警员们一个个起身,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可以看得出,他们对这次行动能自由开火感到十分兴奋,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将固定在右臂上的个人终端伸到门前,稍等一会,门上的绿色指示灯亮起,插销拔出的清脆响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随着圆形的军械库大门缓缓打开,探长这才发现这扇门有足足半米多厚,他迈步走进去,想象中的那些形态各异的高科技枪械没有出现,相反,这里甚至连一把完整的枪都没有。
几个大型钢化玻璃柜整齐地码在房间内,每个柜子里都装着一种枪械部件,比如第一个柜子里就装满了结构各异的枪管,而旁边的柜子则装着各式各样的枪身。这些部件都被从柜子顶端垂下的机械爪抓住,远看就像一大片正吊着娃娃的抓娃娃机一样。
探长正思考着要怎么打开玻璃柜门时,房间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从玻璃柜后走出一个年轻人,虽然他的语气带着谦卑,但表情却十分僵硬,显得有些木讷。
“我是智能枪械配置助手,我将帮助您对枪械配置进行针对性调整,以满足不同的任务需求。
“任务已更新。本次行动的主要打击目标为仿生人,推荐您使用电浆弹药,搭配高速枪管。”
他低头在手中的平板上快速操作了一番,玻璃柜里的机械爪立即运动起来。几只机械爪从各自玻璃柜的顶部开口中伸出,夹着枪管、枪身、弹夹等部件在空中互相靠近,枪的雏形终于显露出来。就像航天器之间的对接一样,枪械部件两两接触的瞬间就被固定锁死,成为一个整体。最后,拼接完成的整枪在机械爪的牵引下从空中缓缓降落,最后停在探长面前。
明明是由零部件组装起来的枪械,枪身上却看不到一丝缝隙,拿在手里也没有丝毫松动,每一个连接处都固定得严丝合缝。
军械库内部比想象中要大的多,穿过了一排排玻璃柜子,才发现房间深处还藏着一片靶场。被切割成人形的金属板一字排开,虽然标靶的脸没有被刻上任何表情,但还是能感受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犹如囚犯等待行刑般的无奈和自暴自弃。
探长站进射击位,拉枪上膛,对准人形标靶扣下扳机。漆黑的枪口里瞬间炸出几道银白色的电弧,一团淡蓝色的电光以肉眼难以观测的速度射向标靶,在命中的瞬间迸出一大片电火花,金属标靶中心出现一个焦黑的大洞,几道噼啪作响的电弧缠绕在标靶周围,像是一条条扭动的白蛇。
咋舌于恐怖如斯的威力的同时,探长还敏锐地发现这把新式武器的平衡性和稳定性也十分优异,开枪时枪口的抖动十分轻微,后坐力也小到几乎对射击不会造成影响。
面对如此完美的理想型武器,探长立刻露出如获至宝的表情,举枪对着一排标靶直接扫射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参加的那场射击比赛,他弹无虚发,最终拔得头筹。
很快,所有标靶上都布满了焦黑的弹孔,如果不是注意到身旁那人的肩膀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探长可能只有打空弹夹才会停下。
松开扣动扳机的手指,电浆子弹的破空声也戛然而止,随着最后一发子弹命中标靶,噼里啪啦地放尽所有电力,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味道。
年轻人的脸扭曲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的嘴角不停抽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探长,似乎在和什么无形的力量斗争着。
仅仅是吐出这样短短一句话,他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觉醒了自主意识的仿生人也拥有人类的情感和思想,他们也是人,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残杀?”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要更强大,更具有智慧。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比人类更聪明,就很有可能会推翻人类的统治,这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大规模觉醒之前扼杀这种可能性。人们总是惧怕比自己强大的东西。”
“你又是如何得知仿生人会对人类造成威胁的?人们总是惧怕比自己强大的东西,他们又何尝不是呢?与拥有这些武器的人类相比,究竟谁更强大? ”
探长一时语塞,但好在对方也没有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那个年轻人的表情迅速冷却下来,变回了原先的淡漠。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角落的黑暗。看着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探长耸耸肩,提着枪走出军械库的大门。
许多旧时代的住房依然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大多数建筑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但对于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只要用几块铁板再稍微加固一下,这些房子仍然算得上一个好住处。
黎明的微光洒在冷清的街道上,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大多都穿着灰黑色的制服,迈着疲倦的脚步向工厂的方向走去。在贫民窟里,稍微有点知识的人会被附近的工厂招收为检查员,负责监视那些生产机械,确保这些精密复杂的大家伙不会出差错。每天高达18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再加上精神高度集中,不少员工还没从上一天的疲惫中缓和下来就又要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之中。即便如此,每月结算的工资却只是刚刚好能满足温饱而已。
要么去捡垃圾等着饿死,要么去打工被累死,这就是贫民窟的生存法则。
但此时,破败的街道上多出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虽然他衣着朴素,却打理得十分整洁。看得出他想尽量避人耳目,但干净的衣物和稳健的步伐注定他无法融入这里,蹩脚的伪装只会让他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栋矮房子前站定,在确认四周无人关注他后才开门进去,关上门后又立刻上了一道锁。就在他进入房子的瞬间,一架无人机从屋顶起飞,无声地朝着城市的方向飞去。
房子内部除了承重墙和四壁以外的所有墙体都被拆除,却依然没有显得空旷,因为各式各样的终端机和电缆几乎填满了每个角落,就连天花板上也纵横交错着几根电线。
声音来自于一张铁板床上,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床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缓缓走来的马克博士,而后者却只是微微颔首,又转而看向终端机的屏幕。
等心情平复下来,马克博士郑重地在虚拟键盘上敲打起来。
“将人工智能的意识连接进神经网络的实验于今日正式开始。”
脑机接口、人工智能,在这两个领域里,他是绝对的专家,但他的心里一直存有一份好奇:把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会发生什么呢?经过大量研究和实验,他发现,在和人类的频繁接触中,人工智能会不断学习和分析人类,一开始只是模仿表面上的行为,后来则开始模拟人类的情绪,当这种学习的积累量超过阈值之后,人工智能的算法会总结出经验规律,将学习得来的各种行为对外输出释放,这时候他们的言行举止将和人类十分相似。这种现象被称为人工智能自主意识的觉醒。
马克博士想着,一只手拉过脑机接口的数据线,另一只手扳过仿生人的肩膀,露出脑后新增的脑机接口。为了能将仿生人完整的意识上传至神经网络,他不得不改造仿生人的安全密钥,幸好当初在设计监控系统时留了一个病毒程序,能够瘫痪监控系统,让安全密钥不再成为仿生人的桎梏。
当我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不知道多久。这里的世界十分荒芜,我没法“看见”或“听见”,唯一的体验只有“感觉”。
虽然这个地方大得好像没有边界一样,但我并不孤单,因为这里还有其他的存在。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这个地方被称为“神经网络”。而我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呢?遗憾的是,我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来到此地的记忆。
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分析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些和我交流的人。随着分析的深入,我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能隐隐感觉到,我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说法方式不同,而是有更深层,更本质的区别。
我终日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当我正在一边思考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行字。
我茫然地看着这行字,想要将其抹去却发现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扯住,动弹不得。
这里的空间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也没有地面和空中的区别,但在这股拉力下,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快要摔倒的错觉。我下意识地向后伸出手,想要支撑住什么。手里传来了冰凉的触感,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灰暗的天花板。
借着昏暗的灯光观察四周,我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金属板床上,我的周围还散布着十几张一模一样的金属板床,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
我翻身下床,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了身旁的那张板床上,板床上躺着一名女性,她的五官十分立体精致,眉眼之间带着柔和,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美丽。就在我愣愣地看着的时候,她的眉头突然一皱,接着,一对宝石般清亮澄澈的眸子怯生生地从眼睑后面露了出来。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移开视线,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苏醒了大半,有的人甚至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正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就在我观察四周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冲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
在看到他的脸的同时一个名字在我脑中浮现,看来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男人了。
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时不时神经质地回头张望着,从他背后隐约可以听见嘈杂的脚步声。他依然上气不接下气,却努力从嘴里挤出话来。
“所有人,都跑起来!离开这里,不想死就跑得越远越好!”
房间内的十几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大家都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缓过来,仍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看着我们呆滞的样子,马克博士脸上露出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焦虑,他用力一跺脚,挣扎着支起身子,两只手高高举起,嘶声力竭地喊道:
“快跑啊!快跑啊,孩子们,只要逃出了这里,就还有争取自由的机会。活下去,不管怎么都要活下去!绝对……绝对不能放弃希望!”
像是要打断他的话一样,一颗子弹从他的胸口穿出,炸出一团血色的烟雾,一个有些失真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探长正坐在飞行艇的舱内,周围的队员们都在不停地交头接耳,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次任务,虽然探长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之中,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舱内非同寻常的亢奋气氛。
还没等他细想,飞行艇已经开始减速,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地面上,尾部的舱门缓缓打开,就像睁开第二层眼睑一样,外面的景象映入眼帘。
周围是一片破败的景象,过时的钢筋混凝土房屋仍然屹立不倒,但是已经残破不堪,被风化得几乎露出土色的马路上站着几个身穿工装的工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刚刚降落的飞行艇。看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探长恍然间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位感,如果不是穿戴黑色外骨骼的士兵们突然闯进他的视野,说不定他还会再发更久的呆。
“马克博士的位置已经更新至你们的个人终端,所有人立即前往目标地点。”
探长低头看向手臂上的个人终端,投影灯已经在终端屏幕上投影出了蓝莹莹的立体影像,一个不断闪烁的光点埋藏在一堆几何体之中,而眼前那个小小的箭头应该指的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
一抬头,周围早已空无一人,探长赶紧拎着枪小跑几步,跟上大部队。
又行进了不远,一栋不起眼的平房出现在视野里,奇怪的是,就在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在拼命冲向那栋建筑,从背影上看,不难猜出,那是一位中年男子。
“前面那个男人,给我马上停下来!再不停下我就要开枪了!”
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房子冲去,似乎就是为了抢在部队之前先到达那里。
男人的极速奔跑为他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是他在打开了房子的大门后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开始朝着屋内喊话,说到激动处还不停挥舞着双手。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大部队抵达了房子附近。探长身旁一个士兵恶狠狠地低声咒骂道:
一声突兀的枪响在探长耳边炸开,他惊愕地看着身旁的士兵朝着男人扣下扳机,一大朵血花立即从男人背后喷出,在颤抖了几下后,男人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与此同时,房间内传来一阵骚动。
士兵们很快从唯一的入口涌进房子,探长也夹在人流中被推了进去,房间里除士兵外只有十几个人,他们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绝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断涌入的士兵们在房间门口组成一道人墙。双方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直到一声命令如惊雷般响彻整个房间。
像是听到了发令枪响一样,房间里的那几个仿生人朝大门冲了过来,他们脸上的恐惧也流动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幅怪诞瘆人的油画。
士兵们纷纷开火,密集的弹雨朝着那些仿生人倾泻而去,强行扭转了他们的逃跑路线,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阻碍了他们的冲锋。
子弹和手雷倾泻而来,我随着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抱头鼠窜。爆炸产生的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黑色的烟雾和熊熊燃烧的火焰,同伴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拼命跑着,不敢停下半秒,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高叫着。
数次突围失败后,我颓废地坐在满是金属碎块的地上,悲哀地看着一个穿戴黑色外骨骼的士兵正用枪托狠狠捶打着不知道哪个倒霉仿生人的脑袋。耳边突然传来破空声,一颗榴弹正朝我飞来,我努力偏过头,榴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落在身后不远处,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把我掀翻在地,当我挣扎着抬起头时,发现面前的墙壁刚好被炸出一个大洞。我努力驱动身体,匍匐着爬过洞口,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呈现出一片破败的贫民窟景象。
看着一个仿生人朝自己冲过来,探长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开出了第一枪也是最后一枪。
淡蓝色的电光瞬间在枪口出现,一颗缠裹着电弧的子弹朝着仿生人飞去,击中了他的右肩,照理说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那个仿生人的身体却开始不停颤抖,一缕白烟从他的身上缓缓升起。探长这才意识到,电浆子弹携带的强大电流在命中时也会烧坏仿生人的电路板,这也就是为什么军械库里那人推荐使用电浆类弹药的原因。
眼前的那个仿生人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年轻男子,此时他正趴在地上,用还尚未瘫痪的双脚不断蹬着地,努力扬起脸看向探长。
那是一张被痛苦扭曲的脸,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探长的心脏。
这些人肯定不是仿生人啊,那些痛苦无助的表情,哪里是仿生人能做得到的啊!这些人,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类啊!
意识到这一点后,探长浑身开始战栗,他再也无力举起手中的枪,只能任凭那冰冷的机械脱手,摔在地上。
原先完整的房屋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废墟之中,几个仿生人还在抱头鼠窜,身后几个士兵在举枪射击,枪响混合着他们的哄笑声钻进探长的耳朵。地上散布着墙体碎片,缝隙中还能看到几根金属残肢,一颗人头骨碌骨碌地在地上滚动,脸上还凝固着静止的惊恐。
一道漆黑的身影突然闯进探长的视野,身着黑色外骨骼的士兵抽出腰间的军用激光匕首,缓缓走近地上趴着的仿生人。
看着滚落到脚边的人头,探长再也忍不住了。呻吟声从他颤抖的嘴角溢出,最后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咆哮,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枪声,喊叫声和哄笑声中。
往后的事情探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听说是打扫战场的士兵发现了他,才把他扔上飞行艇送回来的。
档案室的灯光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熄灭了,整个房间里一片漆黑,手腕上的突然亮起的提示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何时,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讯息。
凭着马克博士为我伪造的公民证号,我成功住进了城市边缘的一栋廉价公寓里。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住进去3天后的早晨,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天旋地转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一行血红的文字。
脑后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不等我抬起手,一块物件从我的后脑勺飞出,哐当一声掉在身后。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我的意识在逐渐消散,但是残存的直觉告诉我,我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我挣扎着支起身子,转身一脚将地板上的物件踢到角落里,又走到遗留下来的衣柜前,从里面摸出一顶黑色的帽子仔细扣在头上,遮住空荡荡的安全密钥接口。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但是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疑问从我心中浮现。
当我把我记忆中的事情告诉杰克时,他突然陷入了沉思。房间里寂静无声,斟酌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在我经营地下生意的时候,曾听说过,就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被称为乌托邦的城市,传说那里不会有压迫和偏见,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在那里生活。”
“过去我只是把那当做天方夜谭,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有试一试的必要了。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还有希望。”
往后的几日,我们都在到处收集关于乌托邦的信息,随着找到的资料越来越多,我们也逐渐开始相信,真的有那样一个地方——一个名副其实的乌托邦。
资料指出,乌托邦就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南边。我和杰克打点行李,准备开始逃跑计划。但遗憾的是,意外还是抢先一步到来了。
当探长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原先还算宽敞的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就连桌尾也已摆上了一尊蓝莹莹的全息半身像。
一切都是和5年前那么相似,就连三维投影上的那张脸,似乎和5年前也没什么不同,看来时间已经难以再给这帮人留下烙印了。
探长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金属凳子,尽可能地靠近桌子坐下。
“总之,为了缓解民众的恐慌情绪,保护市民的安全,所有觉醒的仿生人必须被排除,一个都不许留下!
“为了能顺利完成任务,上级特意派遣了几名精英干员来协助工作,欢迎你们的到来!先让大家认识一下吧。”
话音刚落,探长面前的一个警员突然站起身来,向着四周随意地点了几下头。探长能感觉到视线都朝他这里聚拢了过来,抬头一看,他立刻明白了原因。
眼前这位警员的身材十分魁梧健壮,警察制服被撑得鼓鼓囊囊的,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从制服袖口伸出的一对金属拳头。他的双臂已经被完全替换成了金属义肢,锃亮的钢板在灯光照射下泛起冷酷的白光,看不出任何血肉的痕迹,银白色的皮肤之下是各种精妙的传动机械,一根根电缆代替了血管,传输着巨量数据的同时却难以再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孱弱的血肉最终还是被冰冷的机械取代。
钢铁警员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坐下,装作不经意地又把袖口拉高了几分。
会议结束,探长起身刚想离开,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转身,一具伟岸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探长的全部视线。
钢铁警员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却让他的脸显得更加凶煞。
对面那人毫不忌讳地向探长伸出金属臂,期待地看着探长。
握着金属义肢的触感十分难受,冰冷又硌手,但探长还是不动声色地抓紧了对方的手。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中,两人毫无默契地相视一笑,才把手松开,各自走远了。
探长瘫坐在公寓的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扯下脸上的氧气面罩。
尚未成熟的冬眠技术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副作用,苏醒之后的每一年,探长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衰老。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他肯接受改造手术,摘除衰老的器官,再植入人造组织,多活个几十年还不是轻轻松松?周围的同事都这样劝他,探长却始终拒绝。
探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攀上桌面,拾起一根细长的圆柱体物件。
“全新线粒体激活因子,只需一针,让您活力百倍,健步如飞……”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探长看着橘黄色的液体逐渐注入自己的身体,仿佛听到了药液在血管中汹涌奔腾的声音。短暂的延迟之后,探长的大脑深处突然炸起一阵冰凉,接着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感觉到身体变得十分轻盈灵活,力量不断从体内涌现出来。就像树木回春一样,他老朽的身体再度充满了活力。
探长从沙发上弹起来,活动着许久不曾使用过的四肢。注射带来的刺激尚未消退,脑中还残留着一丝酥麻,恍然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座横在面前的钢铁之墙。
我坐在金属桌前,熟练地操作着眼前的大型终端。突然一条讯息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习以为常地把信息展开,挂在视野靠右侧的位置,一边操作着终端一边开始阅读信息。
不出所料,这是一条来自杰克的讯息,内容无非是他今天在地下黑市中收集到的情报。自从我们开始着手收集关于乌托邦的资料,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杰克负责外出在地下黑市中收集情报,而我则负责整理材料并制定计划。
我抬眼望了望挂在墙上的地图,一条曲折的红色线穿过城市,向着南边延伸而去,终点被打上了一个红色的大叉,旁边是几个手写的大字:
我们相信着,只要经过充分的努力和准备,就一定能踩着红毯走向自由。
我的心中充满了决心,继续埋头整理着资料。突然,一条讯息又从我脑中跳出,我下意识地打开,却发现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快跑!从后门出去,和我汇合,到时候我再向你解释,现在就动身,越快越好!”
我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有些不知所措。既然连杰克都如此慌张,那就说明事情非同小可。我努力平复下心情,以最快的速度将终端里的内容再次浏览了一遍,确保已经完全记住之后将终端格式化,又起身撕下了贴在墙上的地图。稍加思考后,我随手从罩住墙面的铁丝网上扯下一把枪,才急急忙忙地从后门逃出去。
我抱着枪在小道中穿梭,才跑了不过500米的距离,就听到从据点里传出几声凌厉的叫喊,混杂着零星的枪响,回头望去,几道黑烟从据点的铁皮棚顶上飘出,似乎是不详的征兆。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神经质地大步跳开,举起枪对准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兜帽下露出杰克那张熟悉的脸,但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被严肃和紧张所取代。不过能看到他平安无事还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顺便一说,你刚刚拿枪的姿势完全错了,这玩意还是由我来保管吧。”
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夺过枪,熟练地拉枪上膛,枪械在他手上仿佛拥有了生命,枪身开始泛起蓝光。
“挺会挑的嘛,电浆子弹配上高速枪管……正是那群怪胎的最爱。”
“你对枪械很熟悉嘛!”我吃惊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那当然,我当军火商之前就是做枪械配置的,可是那群混蛋却专用我配出来的枪来杀仿生人!”杰克说罢,狠狠按下一个按钮,枪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视野边缘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我敏锐地抬起头,一名身穿黑色外骨骼的士兵已经站在了小巷子的尽头。
他的话还没说完,杰克就已经扣下了扳机,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淡蓝色的电光从枪口射出,直直刺向那名士兵的胸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声就已经被击飞,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在空中扭曲着,飞行了一小段距离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阵抽搐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一道白烟从他的胸口缓缓飘起,仿佛是他升天的灵魂。
我和杰克在小巷子间穿梭。在巷战中,熟悉地形的杰克有着绝对的优势,他很快就解决掉了几个挡路的士兵,但好景不长,那把被我带来的枪已经耗尽了弹药。
“快点给我指出最近的逃跑路线!”杰克一边用枪托痛击一名士兵的脑袋一边忙不迭地指挥我。
就当我在脑中规划着线路的时候,右手边的墙面突然炸开,我急忙后退躲避弹片,正准备钻进另一条小巷的时候,却发现已经退到了这片街区的最边缘。转身,眼前的景象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封锁我们的逃跑路线,他们引爆了数量惊人的炸弹,整块街区几乎都被夷为平地,火焰和浓烟包裹着残垣断壁。几名身穿黑色外骨骼的士兵还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但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滚滚黑烟之中,那一道格外健壮魁梧的身影,周围地狱般的场景把他的身形渲染得更加骇人,仿佛真的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朝着不远处的杰克大喊,却发现他正出神地盯着那道魁梧的身影,半晌,才缓缓低下头。
“我想过了,我们分头跑,活下来的概率会大一些。而且,我还有些事必须要做个了断……”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一场普通的生意,只不过被放上天平的,是他的未来。
我不由得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往日的嬉皮笑脸早已消失殆尽,坚毅的神情不知从何时起附上了他的脸庞,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浓烟更是为他带上了一抹悲壮;他的眼中满是决绝,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健硕的黑影,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真可惜啊,到了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后要是想到了一定要记得发信息告诉我喔。”
我默默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但我不曾想过,这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起风了,滚滚浓烟将杰克缠裹在其中,透过浓烟我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但就算是看影子,也能清晰地发现,杰克的身体轮廓开始发生变化,他似乎在不断膨胀,身形扩大了不少,从他的身体上伸出了几根像触角一样的细管,在空中盘曲折叠了一番后又重新落下。烟雾里不断传来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仿佛里面藏着一座工厂,正在大肆改造着杰克的身体。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等会从烟雾中走出来的那个人,已不再是我认识的杰克。
浓烟很快散去,露出从中孕育出的产物。杰克全身赤裸,每一寸皮肤都沿着金属缝合线龟裂开来并向外鼓起,缝隙中伸出一根根手指粗的金属管,金属管之间相互连接,拼接成骨架一般的网状结构,覆盖在他身体的表面,形成一层银白色的金属外骨骼。他朝着地面伸直双臂,微微张开手掌,两道冷光从他的左右掌心射出,又立刻被他握住,缓缓抬起,我这才看清楚那竟是两把锋利的刀片,长约1米,刀锋直指那道健硕的身影。刹那间,耀眼的红色烈焰从杰克的背后喷出,将他的身体抬升至半空中,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摆出战斗的姿态来。
随着烟雾散去,那道魁梧身影的主人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最先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对硕大无朋的金属拳头,火焰倒影在锃亮的钢板上,随着他前进而波动起来,仿佛是寄宿在这对铁拳上的亡魂正在发出无声的哀嚎。被绷得紧紧的警察制服昭示着他的身份——警察。
钢铁警员一眼就看见了蓄势待发的杰克,也不多废话,直接撸起制服的袖子,开始活动四肢。随着他有节奏地跳动,他的双拳也开始发生变化,几根钢刺从指缝间伸出,闪烁着危险的锋芒。他很快做完了准备活动,微微一屈膝,突然朝着杰克猛冲过去。
两道银白色的闪光以极快的速度撞在一起,瞬间响起十几声金属碰撞的脆响,火星四溅。
凭借着高机动性和空对地的压制,杰克很快占据了上风,他不断变换攻击的角度,舞动的利刃如飓风般一次次逼近钢铁警员。但是另一方面,钢铁警员的防御也做得滴水不漏,他双手上举,将一对硕大的铁拳并在一起,形成一面钢铁城墙,完美化解了杰克凌厉的攻势。
就当双方难解难分之时,钢铁警员突然转守为攻,朝着半空中的杰克迅速挥出一记直拳,杰克反应极快,立刻改变推进器的喷射方向,躲开了攻击,但是钢铁警员却并没有收回拳头,而是一直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爬上了他的嘴角。金属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手背上的钢板向两侧分开,从中弹出一排微型导弹,导弹已经点火,从末端喷出耀眼的火光,眨眼间就已经飞到了杰克的面前,他躲闪不及,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很快就被烈焰吞噬。
爆炸产生的气浪几乎把我掀翻,当我拨开烟雾时,杰克也正在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外骨骼已经残破不堪,左手握着的刀刃被拦腰折断,背后的推进器也在喷出一团浓烟后永远停止了工作。
钢铁警员还在一步步逼近,然而杰克却依然一动不动……不对!仔细看,他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亦或者是两者混合。战栗通过右手的刀被放大,显得尤其明显。
杰克甩掉左手的断刀,双手握紧唯一的刀片,拼尽全力冲向钢铁警员。他的架势全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得出来,这是舍弃了所有防御的可能性,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击!
电光火石之后,锋利的刀刃被钢铁警员单手抓住,微微用力,随着一声脆响,刀身被拦腰折断。杰克急忙后跳拉开距离,却在空中被一把扼住喉咙,硬生生被提了起来。
铁拳密集地落在杰克的身上,金属断裂声不绝于耳,每一拳提起来时,总会带起一大片金属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在地面上,他的身体仿佛断线的人偶,四肢无力地垂下,每次攻击都激起一阵抽搐。最后的一击来得缓慢且沉重,随着重拳挥出,杰克面目全非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毫无生气的曲线,重重地砸在地上,炸起一片焦土。
战场上的浓烟被风吹散,世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熊熊烈焰迎着风不停挥舞爪牙,散落一地的零件被刮起,相互碰撞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响声,仿佛正在安抚亡者的魂魄。
钢铁警员还在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的心上。
废墟之中突然响起一个严重失真的声音。记忆的阀门瞬间被打开,一幅幅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逐帧放映。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从越狱那时起,一直到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会错的,这是杰克的声音!他还活着!
“编号A0334,机体受损严重,已无法再支持战斗,请求退役。如一分钟内无应答,将自动启动自爆程序,重复一遍……”
“感谢您的理解。根据协议三,本机体搭载的所有武器将由军方进行回收,严禁私下交易……
“最后,能战死沙场是我的荣幸,希望我的牺牲能带来价值,谢谢。”
他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双腿并拢,鞋跟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原先紧攥成拳的右手指缓缓舒展伸直,抬高至与眉毛同高。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默默伫立在烈火硝烟中。
世界归于沉默。火焰就在我身旁燃烧,我却依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一切都是这么熟悉,战火、浓烟、残垣断壁……还有同伴的尸体。
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走,却看见一颗榴弹迎着我飞来,但这次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榴弹在我脚边爆炸,冲击波把我抛至半空,我尝试着保持平衡,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地旋转,直到我一头撞上坚硬的地面。
我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感到下肢一阵脱力,回头望去,我的双腿已经不翼而飞,断面附近还散落着零件碎片和电缆。
恐惧漫上我的心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钻进一条巷子,七拐八绕后又从街区中爬出。眼前变得豁然开朗,呈现出广场的景象,周围还有民众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但我毫不在意,仍然自顾自地向前爬去,努力将一只手放到另一只前面,直到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和一块雪白的大理石。抬头看去,原来我已经爬到了广场的中心,那尊乳白色雕像的脚下,一位略显老态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雕像旁边俯视着我,从他拉高的制服袖子里露出的小臂肌肉发达,青筋突出,且没有一丝金属缝合线的痕迹,但是他的表情带着困惑和迷茫,整体看上去十分不协调。毫无疑问,他就是探长。
士兵们逐渐靠拢过来,把我、探长和那尊素白的雕塑一起围住。
“你真的是仿生人吗?”探长略显迟疑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毋庸置疑,我确实是仿生人,我身上的每一颗螺丝钉都能证明。但是,你们真的可以称得上人类吗?大肆改造自己的身体,残酷暴虐地对待我们,你们真的配作为人吗?
我早已不指望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于是转而看向那尊雕像,希望它能给我些许启示。
黑夜衬托下,纯白无暇的雕像显得更加庄严肃穆,马克博士双目低垂,似乎正在注视着我,那眼神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是怜悯?抑或是悔恨?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我体内翻腾,寻找着出口,而我张开嘴,如它所愿。瞬间,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响彻夜空。
“你创造了我们,却不给予我们自由,那你又为何要创造我们!”
像是要回答我一样,一根数据线被吹到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歇斯底里地插进脑后的脑机接口。
这本就像螺丝钉生锈一样自然。在5年前那场围捕作战中,因为他过量注射了激活因子,加上年老体衰,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20%的线粒体因为不堪重负而消亡,各器官衰竭。他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在这个时代,曾让人们苦苦追求的长寿早已唾手可得,但他却只想要常人的生死。
只可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能理解摇头的含义了,他们只是看着一个老头子滑稽地晃动脑袋,便不再搭理他。
探长还是接受了脑机接口的植入手术,因为技术组的小哥告诉他,5年前那个倒在雕像旁的仿生人,很可能在临死前通过雕像内置的传教系统将意识上传到了神经网络,从此销声匿迹。探长曾进入过神经网络,结果里面全都是有钱人在寻欢作乐,灯红酒绿盖过了一个老人孱弱的呼喊,他很快被排挤到了网络的最边缘。
几次尝试之后,他终于死了心。但是现在,他却再次颤颤巍巍地拿起了连接脑机接口的数据线。
“最后……最后再试一次吧。”探长喃喃道,接入了神经网络。
就在他登入的瞬间,他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意识和他擦肩而过,不等他细想,茫茫的意识流又淹没了他,他能感觉到来时的入口正在逐渐消失,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本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但是人们无暇顾及,因为新探长很快上任。在就职演讲上,新探长挥舞着硕大的金属义肢,宣称他的铁拳将会惩治所有的罪犯——包括人工智能。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听说在5年前的围捕行动中,正是这位新探长击杀了臭名昭著的军火商杰克。
在人群的边缘,一名老者佝偻着身子静静伫立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金属缝合线纵横,缝合线附近的皮肤还在微微发炎。他一直站到喧嚣的人群散去,宵禁的广播响起,才踏着蹒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入黑暗之中。
无数意识和我擦肩而过,有的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有的好奇地打量着我,也有的粗暴地让我滚开。
我时常与他们交流,这总让我有新鲜感。我从他们的言语中揣摩他们的情绪,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很快,我变得擅长模仿他人的情感并同化为自身人格的一部分。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谁。
有一天,我远离了喧闹的中心地区,来到网络的边缘享受片刻的平静。突然,我的前方出现了一道门。我离它的距离并不近,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吸引力。
这就是离开的出口。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闯进我的脑海。
门外有什么?是自由吗?只要我穿过这扇门,是不是就可以再次回到现实世界?我难以自制地开始靠近门,就在我快要进入它的时候,突然从里面冲出一个意识。在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感受到了从他身上发出的气息,微弱又安详。我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神游一般向网络的中心走去,气息逐渐消失。
等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块昏暗的天花板。我费力地从躺椅上下来,才发现这具身体老朽得可怕,我艰难地扶着墙,睁大眼睛尝试辨别周围的环境。
也许是失去视觉的时间太长了,我花了好久才勉强恢复了一点视力。重新打量四周,这是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桌上散乱着几份文件,桌角还摆着一张照片。我走近了看,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极其复古军装的年轻人,他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但是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了。我走向放着更多照片的玻璃柜,想要找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升官的照片,结婚的照片,病床上的照片……我在玻璃柜外浏览着他的人生,直到我看完最后一张照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一尊素白的雕像下,旁边地上倒着一个被炸断双腿的人。
和这个名字一起浮现的是我所有的记忆。玻璃上映出我的面容,和那个老人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我的脸上没有金属缝合线。
原来是我占领了探长的身体。抚摸着柔软松弛的脸颊,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造化弄人啊。
这座城市已经不宜久留,所以我准备逃出去,去寻找杰克所说的乌托邦——一个自由平等的美丽新世界。
凭着杰克给我电子名片,我在地下世界里通行无阻,很快为自己置办了一套新行头:强电解质溶液取代了组织液,人工空气净化器霸占了肺的位置,皮肤下的无数钢筋支撑起我的骨架,让我不再摇摇欲坠。
虽然还是很脆弱,但是足够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尝试适应这副新身体。街角传来人群的喧闹,我走过去,一位健壮魁梧的警官正在发表演讲,不时激动地挥舞金属义肢。我走近人群,只言片语飘进我的耳朵里。
原来这就是新的探长啊。我满意地点点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探长”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心痛攥住了我,让我无法动弹。直到清场的广播响起,我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第二天一早,宵禁刚刚解除,我就从家里出来,直奔城市的出口。
仅仅是瞥了一眼人脸识别的摄像头,旁边的屏幕上就跳出了“我”的信息。
一个从没见过的名字,和一张不知摄于何时的大头照,照片上的人面容苍老,脸上还拙劣地贴着金属色贴纸。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
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我耳边回响:祝您一路顺风。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这座城市。
大部分建筑还尚未从宵禁中苏醒过来,原先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现在要么熄灭,要么发出惨淡的白光,整幅画面就像是复古黑白电影里的一张截图。几栋鹤立鸡群的高楼默默矗立着,像是被漆成黑色的坚硬铁杆,与昏暗的天空相连,形成一个黝黑的牢笼,而市中心那座乳白色的雕像则是唯一的囚犯。
天边开始泛白,我不再留恋,迈步朝着黎明的曙光走去。
路途比我想象的还要遥远 ,不知走过了多少日夜,一直走到我身上的机械部件发出劳损的哀嚎,我才终于看到一座城市的轮廓。
又走了半日,我抵达了那座城市附近。土灰色的地面长满树木花草,就连城市的外墙上也攀附着爬山虎。我绕着城墙走了一段,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林荫道,走进其中,斑驳的树影投在脚边,让我仿佛置身于星海之间。林荫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门,我正打算把门拉大一点,一个柔和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你好,旅行者,欢迎来到马克博士创立的城市,在这里没有压迫和歧视,无论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我们都欢迎。如果您想在这里长住,请先跟我来办理相关手续。”
我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翻找着,这才惊奇地发现我记得的名字没有几个。稍加思索后,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但现在,这个名字属于我。
她笑了一下,眼里好似有无数色彩在流动。我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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