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哪儿?”
“西边。”
——《彼处水如酒》故事之《男孩与狗》
《彼处水如酒》自称是一款关于旅行、分享往事、以及在美国“昭昭天命”年代砥砺求生的叙事冒险游戏。
可是“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一词在当代,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有着相当浓厚的政治意味,它极力宣扬“美利坚民族是上帝的选民”,负有“向全世界传播自由与民主的使命”,根本无关所谓的“砥砺求生”。
显然,这种鲜明的政治话语是叠加了近代以来美国经济腾飞中的对外扩张诉求的产物,它自形成起就始终远离美国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如果说“昭昭天命”与《彼处水如酒》的叙事存在任何接点的话,那么只能是构成这一概念之核心的宗教式的“使命感”,而这种使命感,远在这一概念正式提出的19世纪40年代之前,甚至在五月花号离开普利茅斯之前就已经萌发了。
众所周知,基督教是一神信仰,奉行着一种力图拯救苍生的普世主义,自诞生伊始就有着强烈的传教意图,主张将上帝的福音传播至世界的每个角落。15世纪时美洲大陆的发现,本身就离不开这种宗教情愫的推波助澜。因此,对于每个基督教徒而言,他们天生就有一种“使命”,要将上帝的救赎带给世人。
到16世纪时,加尔文的宗教改革发展了基督教的选民理论,提出“预定论”的神学思想,认为每个个体能否得到救赎皆是命中注定。他这样说道,“我们把预定称为上帝永恒的天命,那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在平等的条件下由上帝创造出来的,而是,永恒的生命只是对一部分人预留的”,在这里,他所谓的“预定”就成了“天命”的同义词。
但同时加尔文又宣称,每个基督徒都可以通过辛勤的劳动和事业的成功来证明自己是被上帝所挑选出来的救赎对象,这使得那些不畏辛劳、勤勉工作的加尔文教信徒,即清教徒萌生了一种“天命在我”的优越感。所以,当后者在英国遭受宗教迫害,选择背井离乡前往当时尚在开辟中的北美寻求宗教自由时,蕴含着新教精神的“天命”也就这样被带到了这片新大陆上。
至此,新教“天命在我”的优越感和基督教本身传播教义的使命感发生了合流,这无疑成为了某种“扩张”思想的渊薮。19世纪中期以后,潜藏着扩张思想的“天命”不断被政客引用以描绘美国发展的未来图景,借此宣扬自己在外交领域种种扩张行径的合法性,这便是所谓的“昭昭天命”。
然而在此之前,“扩张”尚停留在北美内部。在清教徒们踏上这片土地之后,面对这片尚未开垦的蛮荒之地,传播福音的神圣使命和不畏劳苦的新教信仰成为了他们巨大而不竭的精神动力,使其克服了重重的阻碍,誓要把这里改造成繁荣的新世界——这成为了《彼处水如酒》中“砥砺求生”故事的源头;而当东部沿岸地区很快开发殆尽时,他们自然萌生了新的念头:往西部去。
“西部”之于美国,一般是指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内陆腹地以及太平洋东岸地区。这个概念常常与“牛仔”“冒险”等词汇相连缀,共同构成了一种外部世界对美国文化的粗犷印象。这种印象与美国的建国史相伴始终,其背景,是一场以移民和开发西部为目的的绵亘百年的“西进运动(Westward Movement)”。
严格意义上的西进运动始于18世纪末,但早在18世纪初期,“西进”就开始了。17世纪以来,英国凭借着早期的海上商贸优势包括其后工业革命所孕生的强大经济与军事实力,大批量地向北美移民,以大西洋沿岸为起点持续向西扩展,直至阿巴拉契亚山脉,最终在狭长的东部沿岸地区建立起了13个殖民地。
然而到了18世纪初,殖民地就已经开始面临资源不足的困境。此前殖民地人与印第安人的皮货贸易一直是其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在17世纪末期,皮货供应已经难以为继,这便催促着捕兽者和皮货商翻越阿巴拉契亚山脉向西部迈进。其次是土地问题。早期殖民地的财富多源于土地投机,尽管一度受到宗主国英国的限制,相关投机活动始终不绝,同时,土地投机造成的土地集中又剥夺了中下层劳动者的生存空间,因此向西去获取更多的土地很早就成为不同阶层的共同追求。
独立战争之后,13个殖民地脱离了英国的控制,可是资源短缺的问题却无法因此得到解决。商人团体需要更多的皮货供应,军官、议员等土地投机家意图以更多的土地买卖发家致富,以小农为主的中下层劳动者渴望获得自己的土地成为农场主,而南部的种植园主,也希望前往西部买到更多的奴隶。总而言之,当时社会所有阶层都把目光着落在丰饶而广袤的西部之上,在他们看来,彼处是水如酒一般的所在。
于是,自18世纪末期开始,伴随着政府的介入,原本自发性的西部开发逐步演化为一场声势浩大的西进运动。从宏观角度来看,美国在这场百年西进当中不断扩张着自己的领土,内战后又借助工业革命实现了经济的进一步腾飞,可这些国家层面的发展并不属于普罗大众,对于他们而言,西进运动并不是“开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砥砺求生”。
当人们自发踏上西进之旅时,走上的其实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险途,他们不仅要面对西部荒漠中自然环境的恶劣与资源供给的短缺,还会受到来自印第安人与沿途劫匪的生命威胁。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除了不畏艰险的宗教信念和传播福音的使命外,就是彼处水如酒的美好愿景,他们坚信自己能在西部有所收获、有所成就。由此形成的无畏的开拓精神,构成了美国民族精神的内核和文化风貌,使得西部冒险成为一种独特的美国式文化符号。
可问题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彼处水如酒的愿景,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种幻想。
很多人将西进运动称为一场集体式的“冒险”,这不仅是因为西行者的确以身犯险,更因为西进本身就是无计划和盲目的。
西进运动中有过许多爆发式的热潮,但其形成绝非政府主导或是有所组织和规划,而只是人们简单地听信了某种“传说”后便匆匆背起了行囊,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淘金热”。
1848年,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的消息被别有用心的投机者散布开来,继而引发了无数怀揣暴富梦想的冒险者的纷至沓来。当时有人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们对我们的路途一无所知,我们知道加利福尼亚在西边,那就是我们知识所达到的全部。”这种毫无计划性的盲目移民鲜明地传达出西进运动荒谬的一面,尽管从结果上来说,持续涌向加利福尼亚的移民的确推动了当地的经济开发,可这些发展得益于人口红利对服务业、制造业等的推动;而具体到每一位追求黄金的冒险者身上,他们是否真的能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显然,对西部的神往和严肃的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尤其在“西部”这一概念本身都不存在之后,这份落差只会愈演愈烈。
1890年,美国政府宣布西部边疆的开发已经告终。此时节,随着西进运动下国内农业、工业的飞速发展,对北美大陆本身的开拓也已走到尽头,新的“天命”——向着世界扩张的诉求成为美国发展的核心,“开拓”行为就此上升到了国家的层面而远离了每一位心向西部的冒险者,这意味着,当年在昭昭天命激励下的冒险之旅彻底结束了。
持续百年的西进运动不可置疑地推动了美国的发展,但是发展的结果是否真正惠及了那些为发展做出贡献的人却未可知。并且,在度过了20世纪初期虚假繁荣的年月之后,资本主义自身的发展瓶颈,又向那些心向西部的冒险者昭示出,旅途的终点可能根本没有他们所憧憬的美好生活。
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宣告了大萧条时期(The Great Depression)的来临。相比此前资本主义的全盛发展,经济萧条中的美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经济断崖式的下滑造就了难以计数的失业人口,贫困充斥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与物质生活的贫困相伴而来的是精神生活的贫乏,沉溺于失业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安中的美国民众,在旷日持久的恐慌与茫然之中纷纷开始逃避现实。
每当这时,人们总是会不经意地追忆起美好的过往,哪怕这份美好是想象的产物。
在回顾了昭昭天命的内涵、西进运动的概况和大萧条时期的特征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来谈一谈《彼处水如酒》这款游戏本身。
简言之,本作是一款单纯的文字冒险作品。游戏的开篇,主人公因为一场奇妙的赌局而踏上了行遍美国的“文化苦旅”。旅途中,玩家需要在广阔的北美大陆上搜集各种各样的“故事”,并在遇见剧情人物时,根据要求将对应的故事讲述给对方听,以此来完成该人物的剧情章节。
游戏的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大萧条时期。如前文所述,此时西进运动业已结束,美国的领土早已从东海岸推进至西海岸;西进运动中大批量的移民活动不断推动着美国城市和交通的发展,这在游戏中表现为遍布北美大陆的城市网络和铁路、公路网络。为此,尽管在本作绝大多数的游玩时间中玩家都需要以步行来踏遍美国全土寻找故事,但通过铁道交通在各个城市间移动或是在公路旁“搭便车”仍是可选择的移动手段。
本作包含了超过两百个故事可供玩家搜集,其题材涉及相当广泛,甚至有的超越了传说而关乎鬼怪,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字里行间窥见大萧条时期特有的美国社会风貌以及民众颓唐的精神面貌。与此同时,许多故事行文中所隐含着的对“自由”、“旅行”、“使命”等的追求,无法不让人联想到那场受“昭昭天命”感召而发起的西进运动。
因此我们有理由猜测,在无数琐碎故事的覆盖之下,游戏实际讲述的是深陷社会萧条而无力脱身的美国民众对往昔的追忆。这份追忆是建立在彼处水如酒的美好愿景之上的对一个架空的“西部”概念的神往。诚然,在那场真实发生过的西进运动中,美国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可对于那些被飞速发展着的美国抛在身后的普罗大众而言,他们的梦又是否实现了呢?
归根结底,特意以大萧条时期的民众视角去追思“昭昭天命”年代的冒险,其本身就是一种近乎反讽的构建;在这片回荡着西进运动余音的美国大陆上,我们依稀能听见梦想泡沫破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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