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树,我的电影超人……吗?”
4月11日,曾以《电锯人》等作品闻名的日本漫画家藤本树,在集英社旗下网络漫画平台 Jump+ 发表了最新短篇《再见绘梨》(さよなら絵梨)。
继去年的《蓦然回首》(Look Back)之后,藤本树的作品再次引爆了中日社交媒体平台,收获来自众多读者和创作者的称赞。
在藤本树以往的作品中——视觉表现和叙事走向都荒诞猎奇甚至粗俗-苦命角色总为存活意义挣扎好像随时会“坏掉”——凭借极为独特的个人风格,藤本树已经成为当代最受瞩目的漫画家之一,受到东亚乃至全球漫画界的认可。他的个人展览在上个月的第49届法国安古兰国际漫画节上刚刚落幕,另外两个日漫相关展览分别是水木茂诞辰100周年纪念展和汤浅政明x松本大洋《犬王》主题展。
而即便你没有读过他的作品,即便很长一段时间大陆并未正版引进,藤本树笔下的许多台词和画面早早变成了你上网冲浪没法避开的名梗:
在幻想题材的少年漫画《电锯人》完结后,藤本树去年发表了短篇《蓦然回首》,展现了他更关注现实生活个人处境,更接近“私漫画”的一面。《再见绘梨》沿袭了同样的创作轨迹,藤本树再一次在漫画里作为创作者反身思考。
注意:以下段落含有对《再见绘梨》作品的剧透内容,请酌情阅读
藤本树从来不屑隐瞒自己对电影的喜爱,过去作品里的角色设定、场面绘制或角落彩蛋有许多地方带有电影的印记,甚至曾在访谈中把“注册 Netflix 吧”当作给后辈的寄语。
这一次《再见绘梨》更进一步,藤本树直接讲述了一个有关拍电影、看电影、剪电影的故事。
故事开头,罹患绝症的妈妈送给主角智能手机作为生日礼物,希望她拍下自己的最后时光。我们能看到许多模仿电影效果的手法:固定的格子像固定的画幅,多描一遍的线像镜头虚焦,重复的构图像真实的长镜头。
之后的发展如同温馨的家庭 DV 记录,漫不经心地记录家庭琐事、个人见闻,记录路边的野猫、妈妈的状况。
但仅仅持续18页之后,藤本树便又“犯病”(粉丝调侃他叙事风格的说法)了——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天,主角优太临阵退缩,不愿跟爸爸进医院拍摄,在这里,藤本树连续两次制造意料不到的翻页(或下滑)体验,破坏读者的心理预期,改变叙事节奏。
18-19页给这部漫画蒙上“魔幻现实”的色彩,在优太的逃跑过程中,漫画所表现的“影片”从家庭纪录片变成了特效动作片;
20-22页则让家庭纪录片变成特效动作片之后,又变成一出明确被其他角色所创作+注视着的“剧中剧”(漫画中的电影),引导读者重塑对先前20页“影像”的观念,形成第一次叙事嵌套——用开头20页确立了本作以漫画手法戏仿电影的理由。
藤本树一向擅长这种“突然袭击”的漫画语言,用无关的甚至矛盾的图画/台词衔接页与页、章与章、故事与故事。
《再见绘梨》全篇虽然长达200页,但在大部分时候(200页当中的164页),藤本树用固定的构图(类似客观记录的视角)、格子(模仿宽银幕电影画幅)和页面布局(“目”形纵向四格)保持匀速的叙述节奏;初次阅读会感到并不费力,“像电影一样流畅”“一不留神就看了xx页”,如果下拉阅读,体验甚至很接近条漫。
而每隔一段时间,藤本树就会改变一次页面布局,用“▯”形的单页布局(15页)、“日”形的纵向两分布局(13页)或“▭”形的跨页布局(8页),表现那些意外遭遇、特殊场景或揭示“真相”的瞬间——达成“变奏”的效果,引发读者的触动。
例如在第35-36页,当开头作为剧中剧的电影《死亡爆炸妈妈》遭到恶评后,优太决定跳楼,连续4页全程虚焦对着脚底的“镜头”跟随他走上医院俯视楼下。翻页,之前毫无铺垫的少女绘梨突然以铺满一整页的姿态出现,接着再用寻常的四格页面对准绘梨,读者不得不关注她和她说的话——和藤本树笔下的许多女人一样,绘梨美丽、神秘、崇高又不吝表达情绪和欲望——尽管没有给到任何有关优太反应的提示,但毫无疑问她将引领优太,继续关注电影和生活。
《再见绘梨》的叙事结构,在后文又出现了多次变奏——“反转”也好“嵌套”也好,每一次都像开头医院爆炸变成礼堂荧幕特效那样,重塑先前故事/影像的意义。像《未麻的部屋》那样把叙事变成游戏:整部漫画是否都是电影?是哪一个优太的电影?幻想占比多少?绘梨是幻觉、真人还是吸血鬼?任凭想象,怎么想都很有趣。
更重要的是通过后续几次变奏去理解“镜头”前后主角优太不同阶段的心境,由此一来,我们才能把握《再见绘梨》真正的“私漫画”主题:在笔者看来,《再见绘梨》袒露了藤本树对待创作的看法——漫画呈现了创作者自我告解的三重心态,正是藤本树发展着的创作心路。
58-101页出现了连续最多次的“目”形页面,只讲述优太和绘梨一起看电影、学电影、拍电影的过程,从阅读体验上讲,也是最“纯粹”和“安稳”的一段。
而当绘梨摔倒在海边之后,优太得知绘梨身患绝症,希望(和妈妈一样)被记录到最后一刻,他再次陷入自闭,优太(和当初逃避妈妈一样)逃避绘梨。随后父亲来到他身边,把他拍摄到的妈妈的另一面播放给他——一个性格恶劣的妈妈,竟然在死前抱怨儿子不中用。
正当不明真相的读者还处于震惊时,下一页,父亲却出乎意料地对优太说出感谢的话语,构成了《再见绘梨》重要的文眼,并成了宽慰优太,使优太面对绘梨的理由:
‘优太有着能靠自己决定,以何种方式回忆起一个人的能力。这是种难能可贵的能力。’
创作是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记录和加工事实,选择留下珍贵的东西。这样想来,即便优太最后逃避了,即便剪辑只留下美好的回忆,但至少留下了有关妈妈美好的影像,结果仍然能够使人宽慰。
故事的结尾,当心灰意冷的中年优太把电影送回基地,却在基地见到了年轻的绘梨——原来绘梨真的是吸血鬼,原来她会死后重生,然后通过优太拍摄的电影了解过去的自己。突然的奇幻展开,让绘梨的身份再次发生了一次转换,从神秘到实在再到崇高——绘梨是优太创作的缪斯女神;是优太创作所记录的对象;更是优太作品的观众。
当现在的优太和过去的绘梨、现在的绘梨和过去的优太分别同处一格,无论这四人在收看的是陌生的电影、自己的过去还是消失的爱人,透过那种和创作之物产生联系的微妙情感,藤本树传递了自己对于创作的最后一层告解:创作是面向观众和未来所进行的对话。
‘每次观看都能见到你……即便多少次忘记你;但又能无数次想起你;这不是非常美妙吗?’
如果说,藤本树的上一个短篇《蓦然回首》对应了艺术家初识创作的状态,那么这一次,《再见绘梨》就对应了艺术家进入创作世界之后(尤其开始叙事之后),藤本树对于“为什么要创作”这一难题自我诘问的过程。
而以电影拍摄为题材,不仅是因为他痴迷电影艺术;在主题上,实拍电影也因为带有更强的纪实性,使得主角优太面临的“如何处理现实与创作的关系”苦恼显得更加切实。
《再见绘梨》延续了藤本树此前的绘画风格:用大面积的各种灰色和稀疏的短线表现光影;角色面部比主流日漫更写实,缺乏夸张的表情,即便在呐喊,嘴巴往往也只会张开一半;身体姿态缺乏运动感,并不帅气——结合叙事,给人一种僵硬和荒谬的感受。
许多读者因为藤本树的漫画经常超乎预期,称他为“精神病人”,但正如上文所说,藤本树通过页面组合等手法,擅长有意识地“突然袭击”——倒不如说他的创作理念非常工于心计。
在许多称赞(或批评)藤本树漫画表现的言论中,“电影感”这个词被屡次提及(“感觉藤本树在拍电影”“感觉自己在看电影”“藤本树你什么时候拍电影”)。但藤本树创作的明明是漫画,面向的也是漫画读者,这种媒介认识上的“错位”是怎么产生的呢?
首先无法否认的是,电影是他此次创作的灵感和课题,很可能是他的创作初衷。如上文所述,《再见绘梨》有大量戏仿电影特性的特性,几乎每一个格子都能被解读成镜头的“化身”,相似的构图提醒我们客观拍摄的纪实性和一致性。
不过,这种戏仿依然发生在平面上,诞生于多张绘画而非真正拍摄的创作事实,始终在把他从电影“拉回”漫画,读者实际也以理解漫画而非电影的方式认知它——但这并不是对《再见绘梨》的贬低。
如法国漫画学者 Benoît Peeters 所说,“漫画的本质,来自整体故事和孤立图像之间的‘矛盾’;来自既有可理解的图像连续性,又允许我们自由‘游荡’的故事;也来自那一张张我们所注视的图像个体。”
电影在单一的线性时间上流动,每一帧都充满丰富信息,制作和观看的小单位有镜头或组合段;而漫画是空间性的静止图画,即便《再见绘梨》里充斥大量“时间-时间”的分格形式,它也并不是对现有动作的分解,而是从零开始绘制并组合的多个瞬间。
如91-92页所示,它暗示了怎样的后续发展?(家庭谈判?委曲求全?爆发冲突?菜好难吃?)因为没有文字并且一次性铺满整页,只要稍微瞟一眼——还没开始阅读,读者就可以从寻常的用餐场景感受到奇怪、不安与期待——作者想干嘛?至于这两页持续几秒钟几筷子,则取决于你思考和翻页的时间。
再如第44页,人物从外门到走廊到内门,第二格与第四格的背景与人物互相对应,但仅仅是如此吗?
通过第三格的人物层,我们在脑内补充了少女从侧身到背对到再到侧身的动作,通过第三格的背景层,我们在脑内补充了进入废墟的过程;更令在意的是间白(gutter)的部分——转身的动作发生了几次?行进的距离有多远?上了几楼?(由第一格可知这是栋高层)漫画中没有明确的时间长度和剪辑次数,每个人理解图像的效率和习惯也都是不同的。
如上图,不管你有没有正式开始阅读,几张大脸正面怼到人眼前的感受,甚至不用读文字就能先决地体会到绘梨强烈、温柔且等待回应的情绪,这是不同于任何精妙的拍摄和表演的吧。
另一个造成“电影感”的理由,是因为《再见绘梨》有别于我们一般认知中的日本漫画形态。
延续下来的绘画风格和此次戏仿电影创作的课题,让藤本树抛弃了一些主流日式漫画的创作惯性和符号体系,例如贴近角色面部的构图,情绪激动时五官大幅度变形;或者大眼睛、速度线、拟声词、星星眼、💢、💦、💤……
说起来有点抽象,以 Matt Madden 绘制的两页故事基本一样的漫画为例,如下图所示,左边是普通美漫风格,右边是普通日漫风格。
日本漫画常常使用不规则的分格诱导读者的阅读视线(夏目房之介将其归结为现代日本文化混用横向书写和纵向书写),学者大塚英志认为格子变形的功能有三种:控制时间行进、暗示拍摄技术、阐明格子重要程度。藤本树不变形的风格并没有“舍弃”或“超越”漫画分格,它作为一种特殊态,将格子之间的关系缩减到个位数,模仿电影的思路反倒使他的漫画变复古,让我们专注镜头前所记录的绘梨,把镜头后的优太隐藏在漫画和读者眼睛之间的空气里。
用理解电影的思路理解漫画并不妥当,但电影“感”就电影“感”啦,《再见绘梨》确实讲电影也确实像电影,藤本树从电影等媒介广泛吸取灵感,带着强烈的自主创作意识,没有落入俗套,这一次《再见绘梨》内容和形式恰好如此匹配——人们习惯了一代代发展成定势的日式漫画表现,但当创作者不再像习惯的那样手牵手带我们走平坦的道路,人们才发现除了环顾还可以俯仰,可以走各种小径、可以踩水、可以驻足……
而我们说整体观感“电影感”,也是因为我们看了太多没头没脑陷入定势的叙事漫画,作为艺术门类电影相对更成熟吧?但在属于视觉文化的时代,各大社交平台明明充斥各种好「观看」的图画,是多么希望有更多想被好好「阅读」的,呼唤真诚对话的漫画出现在我们身边呀。
Jump Rookie,【第66回】担当作家 藤本タツキ先生Q&A!
Benoît Peeters, Case, planche, recit.
Matt Madden, 99 Ways to Tell a Story: Exercises in 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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