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气温骤升,办公室里许多人立刻换下夹克衫,穿上短袖开始狂嘬冰可乐。我也马上效仿,毕竟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什么都不干,也会汗水淋漓。阳光的存在感越来越热烈,半空中开始漂浮凌乱的柳絮——整个北京城到处都是,像是天空哪里真的割开了口子,向下倾倒生命。
气温刚升起来那两天,我还有点不太习惯,一个月前这座城市还在下鹅毛大雪,转眼间大雪和阴冷的天气突然都不见了,空气也不再弥漫着某种钢铁的清淡味道,转而随着柳絮慢慢地暖和起来,散发出灼烤的干燥气息。那种味道和小时候家里趁太阳天把叠积已久的被子挂在外面晒过以后,晚上睡觉时躺在被窝里闻被单的气味无出二致,充满了阳光的野性和暴力。我问父亲为什么晒过之后被子闻起来会有一股烤焦的味道,他说,因为被子里面的螨虫被太阳晒糊了,这是螨虫蛋白质烤熟了的味道。
“所以,以后你上大学不在家住,一定要记得多晒晒被子,有太阳就拿出去晒。”
后来我才知道太阳这点温度压根烤不糊螨虫。那些气味来自棉表面附着的化合物因为阳光发生反应,新产生的化合物再与棉纤维本身发生反应,彼此之间被氢键连在一起,形成羰基化合物,而羰基化合物在低浓度下则会散发这种干燥的香味。我的大学同学们热衷于追求这样的味道,他们会遵循我爸的建议,在下太阳的天里克制自己的饥饿,先跑回住处把被子架上阳台,或是跑到楼下、屋顶一类的地方,抢一个晒太阳的好位置,再去食堂吃饭。那一天我必然可以早早吃完饭,然后我便会在校园的宿舍区乱逛,去看看别人用的被单图案是什么——反正都亮出来了,说这是隐私我是不太承认的。绝大多数男生的被单都很无聊——颜色单调,图案老气,一看就是在网上或是在校旁商店里随便买的,套上能用就完事,一年也不会洗几次,每个学期一换也不会心疼。有些被单则相对有趣,一些是身材姣好,衣装裸露的二次元女性角色,一些则印着字或特定图案。字例如一个巨大的“眠”,或者是“休息时间:8:00AM--7:59AM”,图案则会配合文字,我看过印一个雷神之锤上去,说自己被压住了起不来的,还有一个印了“卡尔”,字里行间不停地要你谢谢它。
我还能看到许多男生被单上都有某种液体干涸之后的痕迹,斑驳地淋在被单靠近中央或两边的位置,有的痕迹很轻,有的痕迹又多又重。那时我一边暗骂这些人不讲卫生,一边又对这种因为集体生活而出现的现象予以某种居高而下的理解。但实际上应该羞愧的是我,我从未适应过任何形式的集体生活。
几年之后我去了新的学校学习,住处从独居变成了合用厨房的公寓,与别人共用一个厨房的陌生感瞬间袭来,我自认为这种感觉虽然可能和寝室生活很接近,但其中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住在公寓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北京的,江西的,杭州的,葡萄牙的,墨西哥的,尼日利亚的。尼日利亚人搬进来最晚,她是一个梳着非常好看的辫子,身上总散发着浓郁花香的黑人女孩,最开始她并不和公寓其他人交流,但某天晚上我和隔壁的北京大哥从亚洲商店采购物资回来时,发现她在厨房忙前忙后,用一口大锅熬着什么东西,微微酸臭的气息从厨房里跑出来。北京大哥说,这是熟金枪鱼没有去腥,直接放进锅里煮之后散发的味道。大哥随即开始分享他在北京开餐馆的无聊经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后来我发现她和我在同一个专业,于是我们逐渐熟络起来,她坚持邀请我尝一尝她做的尼日利亚特色食品。我问她是不是之前你在厨房里煮了一大锅的那种,她说正是,只不过这一次她会放芝麻油。我对上一次从厨房里泛出的气味仍存心疑,但实在架不住她的热情,于是便答应下来。那个星期一晚间她在厨房里倒腾了三个小时,等到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要等明天才能尝到尼日利亚美食的时候,她终于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鲜红色米饭,先前烹饪时产生的酸臭味已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肉味。我仔细端详,只能看出来这是由剁碎的番茄、金枪鱼和熟透的米饭混合而成的食物。我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随即被尼日利亚的魅力深深吸引:热烈的鱼糜混合着酸和甜,附着在糯软香滑的米饭间扑面而来,在肉眼可见的材料背后还存在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丰富层次,仅仅就我能尝出来的味道来看,里面还放了芝麻油、花椒粉、奶酪和芹菜粒等多种材料。虽然我不知道尼日利亚什么时候开始用芝麻油作为调味品,但毫无疑问这是我入学之后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米饭。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那顿饭,突然发现那碗饭的味道实际上很像海底捞里面专门为顾客配的番茄汤:小碗装芹菜、葱和牛肉粒,待汤初沸后灌入,食客可以在番茄的热情中,品尝颇有嚼劲的温牛肉粒,最末以芹菜祛腻,完成味觉体验的转折。
来北京之后我便很少再去海底捞。北京有自己的火锅文化,至于是不是专属于这里,我猜应该不是,但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却足够值得花时间慢慢挑选。在北京的火锅店里,羊肉是永远都绕不开的主题。要是店门面大一些,阔了好几号,那羊肉味便会从厚厚的棉隔布后面窜出来,散得满街都是。四年前我还没到北京工作的时候,来北京旅游,半夜刚到,便拉着同伴慕名跑去牛街1号吃火锅。
那家店叫聚宝源,在之后我的了解里,貌似它是家连锁,夜幕已深,牛街光影依稀,唯独聚宝源店门口人声鼎沸,不少人搬了凳子坐在人行道边上的垂灯底下,等待店内清出空位。我起初以为要等很久,但店员直接问了我们愿不愿意拼桌。于是我们有了机会穿过门厅里拥挤的人群直接上二楼的餐厅,得到了一张不大的桌台。二楼的餐厅宽敞方正,正方形的一两百张桌子序列排起,每一桌都坐了热火朝天的人们。隔壁半张桌子空着,不过已经架好了一口高顶铜锅,滋滋冒着热气。那时候我对涮羊肉火锅还不太了解,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特色,于是便按照寻常和直觉一起,又偷偷瞟了几眼远处食客的理解,点了毛肚、鲜切、上脑各一份,六串羊肉六串牛肉,又按照同伴的意思点了店里的招牌烧饼。
菜不一会就送上来,仅就色上而言,鲜切红白分明,晶莹剔透;上脑肥瘦有致,质嫩如胶;毛肚就和别的火锅店毛肚没特别大区别,但我发现食客们有对毛肚的特殊吃法:在清澈见底的沸锅里简单涮上几秒,迅速夹起,贴上中间的铜壁,一两秒之后再拿下来蘸酱食用。我效仿之,却没有尝出异于通常的味道,毛肚一碰上锅壁立刻就烤去水分,干裂蜷蔫,吃起来像是吃橡皮,体验不算很好。但羊肉确实上等,鲜切一股脑放下去涮,几十秒不见红便一并捞起,佐以配好的芝麻酱和新鲜炸辣椒油,入口即化,羊肉的鲜美爽滑地冲进口腔到达舌根,芝麻酱配合着稍微带一点点肥腻部分的组织,在牙缝平原上雀跃起舞。上脑则是比鲜切更美妙的部分——羊头脖颈后方上部的一块固定大小的肉,每一片都拥有几乎一样的形状和肥瘦层次,看起来比鲜切要厚一些,但熟得更快,见白之后立刻捞起,单面蘸酱,一口包住,可以同时品尝到细瘦的筋道和宽肥的油甘。我们大呼美味,不愧是地道的涮羊肉。临买单的时候,我发现隔壁那一张之前空放了一口铜锅的桌旁做了一位看上去已经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她穿着非常传统的唐褂,口袋里塞了一顶针织帽,脚下穿了一双据我所知极其昂贵的羊毛靴。我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好夹了一片毛肚往锅里放,又从锅里捞上来一片肉卷,慢慢放到桌上已经拌好的调料里。她的桌旁有好几个服务员一边帮她倒水一边帮她下菜,图景瞬间令人起敬了起来。
我和同伴在散步回民宿的路上纷纷猜测那位奶奶身份一定不简单,要么她就是这家店老板的亲属,或者干脆就是老板本人,但这家店的老板照片在店一楼好像已经亮过,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大叔;要么她就是几十年如一日来这里用餐的食客,看厨师比看自己孩子还要亲。总之她半夜跑来一个人吃涮羊肉,在我们看来都有太多可以令人遐想的有趣部分。我很喜欢那个图景里服务员们帮助手已经不太有力气的她的部分,在伴随着语言不断演化,从未断绝的这段文明里,饮食和思想是如此重视传承。
我来到北京工作了之后,有机会还是会和朋友经常去聚宝源,但我没有再半夜去过。朋友还在念书,学校要求12点前回去,否则就得做核酸。在四月接近末尾的时候,我们终于无处可去,决定这段时间还是多居家为好。疫情反反复复,上海的朋友打电话来问候,让我多屯点东西。我总是告诉他们放心,我从来不缺吃的。
是真话。一是因为我从年初便开始减肥,不再吃外卖了——几乎不再吃外卖了;二是我那段时间游戏和皮肤买得太多,又给自己换了鼠标,一时间下来发现钱包紧凑,于是只能从吃的方面扣掉一些,我正好也在减肥,索性便自己在家做饭,虽然要洗碗,但却便宜很多,而且如果买半成品的话,味道和量其实都比直接点外卖要来得更实惠一些。所以几个月下来,我在网上卖的各种各样的泡面,速食汤和半成品的餐食,马马虎虎够吃一个月左右。但我朋友总和我说,还是要再准备一些。
在某天早上起来之后,我同时看到了通知核酸和商场宣布关店时间延迟的消息,终于同意我朋友说的话。但我爬起来在房里转来转去,实在想不到我该买些什么。东北米有一大袋;春丝面存了;阿宽的米粉有两箱不同的口味;冰箱里还有之前趁超市打折买一送一屯的几斤巴沙鱼和牛肉;酱料也多得数不清。我对酱料有某种收集的爱好,总喜欢买一些没吃过的酱料来尝一尝,反正也不贵——罐头同理,这些味觉的寻奇之旅比下馆子更经济些。我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告诉他我确实没什么需要准备的,让他放心。
但情绪的陷阱莫过于此,抑或是现代媒体的某种陷阱:我似乎在起床的时候就进入了某种激动的情绪当中,它在鼓舞着我进行一种已然假设过的思考,就是我真的已经在面对即将封城这件事情了,事实上在我看到新闻的时候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虽然疫情扩散很快,但我们所依靠的防疫系统也在针对扩散不断进化,愈发高效。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应该去买些什么东西,哪怕我就去超市买些零食呢?
所以我跑出小区(果然,对面的超市已经排起了队),跑进小区旁的便利店。现在的连锁便利店并不怎么卖生活必需品,而是针对上班族专门提供一些快速解决需求的方法,琳琅满目的便当和水果沙拉,还有一看就很可口的饭团。
我很喜欢吃便利店的饭团,因为米饭混着有味道的汁液吃是我无法割舍的热爱。小时候,我妈一边打我一边说,饭和汤不可以混起来吃,我则一边流泪一边把菜里的肉汤倒进碗里,大口吞咽。那种滋味依然鲜美,混合鼻涕的咸腥。刚进大学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地游戏,永远在爬上床前突然饥肠辘辘,那时候我就会跑去学校外面刚开门的超市,买上一个掺了各种酱料的饭团和一瓶可乐,吃饱后晃回寝室,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南方潮湿的四月,白天依稀有阳光照在我身上,温暖和煦,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来石楠和宿舍外假山和水塘的异味,虽不怡人,但却催眠。我在无边无际的散漫中度过春天,还有自由无拘的大学。
于是我提了一大袋五颜六色的饭团回家。把冰箱上层的空间全部空出来,将它们按照品牌种类依次排好,准备接下来几天好好品鉴。但我整理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些饭团几乎都是今天到期,最晚的也是明天早上十点到期。
可是我买了不计其数的饭团。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保质期是假的呢,商家可能放了防腐剂,假装这些东西都很新鲜罢了。我为我的理智和清醒感到骄傲,狂妄地对这些饭团下了判断。第一天,第二天我一日三餐都以饭团作伴,安然无恙,第三天照例,我严格按照饭团上面的说法在微波炉里将它们转到发烫之后享用。
第三天,北京一转已经持续半个多月的炎热,在傍晚的时候配合小雨阴沉下来。我穿了一件外套(吉考斯工业去年的机组秋装,真的又好看又便宜),里面是一件短袖,回家的路上便感觉有些冷。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开始头疼。便一如往日之奢侈打了个车回家。到家之后我便开始拉肚子,头晕。我一开始以为我可能只是暂时感冒,因为我体质虚胖,容易着凉。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我依旧在不停地拉肚子,并且开始伴有奇怪的腹痛,头晕的现象也加重了。于是我费劲全力去了医院,找了常给我看病的那位医生(说来也巧,确实是我每次去那位医生姐姐正好都在),抽了一大堆血,化验了一溜稀烂的大便,回答了一大堆问题。最后拿到结果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神志不清,走不动路了。
“肠炎。你最近有没有吃坏什么东西啊?”她笃定地说。
“我没有啊。我吃的东西都很干净。我从来不吃外卖的。”我也笃定地说。
她耸了耸眉毛表示某种态度,她戴了口罩,我没法揣测她。她告诉我,目前的判断是肠炎,这已经是比较好的判断了,其他诊断不会更好,拿着药方,交钱拿药,回家吃了,赶紧睡觉。我连连答应,赶忙照做。在药房里,我看到一个女孩的名字叫卓玛忆拉。我突然开始好奇她的故事,腹痛略微减缓了一些。
直到我渐渐康复,能爬下床,能开始玩射击游戏了之后,我才想起来那些还在冰箱里的饭团,我把它们装进袋子,全部拿到不知名角落里无害化去了。医生开的药很有用,说吃三天能好,虽然她给我开了一大堆我根本吃不完的药,但果然三天就好了。我想,药要是过期了,吃下去会怎么样呢?
五月。天气恢复了应有的晴朗,太阳每天照亮我沉睡的眼皮,从窗户里带进来燥热的气息。空气里依然充满了柳絮,只是现在多了许多虫子,在夜幕即将落下的时候飞舞在有光亮的所有地方,包括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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