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诺伽拉的行商旅团浩浩荡荡,如同游淌在广阔沃野之上的灰绿色群山,与之相比,盗火者所在的这支商队就好似一根细长歪散的枯枝,软弱无力。
“小姑娘,你猜这一大群人里,有多少是异乡人?”沃布尔回头对她问道,口中的烟团不停倾吐,腾转至半金半蓝的天空。天空自然蔚蓝,而这抹金黄则来自英格姆世界的伟大光穹。
光穹巍峨,巨大得遮蔽了大半天空,于世界的中心勾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圆弧,在皇帝尚还端坐于帝位的时候,这圆弧旋转而成的无垠疆界,曾被世上绝大多数人赞颂为“永世赐福之所”。这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从前了,现如今圆弧在天际间断裂破碎,金色的碎片或悬浮至破碎光穹的上半空,或挥洒至四面八方,留下金碧辉煌的光之“山岩”,与以此座“山岩”为起点,往英格姆界内笔直伸去的深邃沟壑。
“我想,大概有一半以上吧。”她的视线越过这道沟壑,来回扫视柯诺伽拉的行商旅团,不由得二次惊觉这旅团规模之庞大。
“这么多人,全部都要进到那个大金蛋里去吗?”沃布尔撇头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脖颈随着驴子的步伐上下甩动。
“如果他们确实蒙受了启示,那我认为他们会进去的。”
“进去干什么?”沃布尔压低腰身,从侧面的行囊中取出一对朱红色的小果子,自己咬了一个,躬身将另一个塞给驴子。
“争夺帝位……”沃布尔咀嚼着嘴里的小果子,哼哼笑道,“这都是‘桂冠’在梦里告诉你们的?”
“嗯。”小马的前足稍稍偏移,她轻拉缰绳,将其前进的方向调转回来,“是梦里说的。”
“桂冠”于梦中降下启示,说无论是那无垠疆界中的英格姆诸王,还是身处界外,不曾踏入光穹之内的异乡人,无论是位高权重、头戴冠冕的世俗君主,还是地位卑微、衣衫褴褛的无名之人,蒙受启示者,皆有资格争夺这无上帝位。
“它这么说,你们就信了?”沃布尔咋了咋嘴,将烟斗含回口中,抬胸猛吸,“那个梦,是什么样子的?”
“起初是一片浑浊的灰,然后,”她抬手遮挡一束径直照来的冷色阳光,眯眼与太阳对望,“有一束光从天际洒下。”
太阳撕碎了清晨时分的薄雾,从光穹后方缓缓升起,冷光在天际燃烧,为天空染上一层浓重且变化万千的蓝紫色,与光穹的金色光芒交相辉映。这光打进她的掌心,温润发凉。
“这光是紫色,还是金色?”沃布尔弯腰抓起行囊外侧的草帽,遮上头顶。
“都不是。”她转头看向身侧的苍翠密林,吸吸鼻子,感受空气中绿草与树叶的清香,“是森林的颜色。”
“绿色,真诡异。”沃布尔再次俯身取出那种朱红的果子,两指夹住根茎,将三颗果子同时咬进嘴里,大声咀嚼,“然后呢?这光带来了什么?”
“一道人影随光而来。”小马跃上缓坡,她的身子随之向后一仰,“它的脸庞模糊不清,头顶有‘桂冠’旋转飘浮。”
“然后它告诉了你们一切?那些……”沃布尔扬手猛拍驴子的屁股,催促它在缓坡上加快步伐,“那些所谓的启示。”
由于害怕马儿在爬坡时将自己甩下,她抓紧缰绳,尽力挺直着腰背,“嗯,没错。”
“我难以理解,”驴子驮着沃布尔来到缓坡的最高处,强风呼啸而来,掀开他头顶的草帽,将他所剩无几的苍白头发吹得更加稀疏。缓坡之后是一片乱石密布的红褐色平野,在平野的尽头,礼拜之国的石砌门拱高高伫立。
沃布尔迅速抓住即将被风吹远的草帽,戴回头顶,“就因为这个不清不楚的梦,你们成群结队地到访这里,闯入那个金蛋,然后一去不返。”
“对很多人来说,‘桂冠’的话会给予他们希望。”她压低斗篷以抵挡强风,“向着希望去死,总好过活在漫长的绝望中。”这并非她个人的观点,而是尊师所言。
“希望……”沃布尔哼了一声,轻甩缰绳,让驴子慢慢爬下缓坡,奔向平野,“我住在这里好多好多年,可从未在这金蛋里感受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英格姆人一直与世隔绝,即便是对待我们这些礼拜者的后裔,他们也始终保持着自己那种,那种高深莫测的狗屁格调。”他吸了嘴烟斗,哈哈笑道,“但你知道这里边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小姑娘。他们自称身居于永世赐福之所,可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唯一的影响却并非赐福,而是灾祸。看,往那边看看,你看得到那条沟壑吗?”他吐出烟圈,往左前方伸手一指。
盗火者这才意识到那条沟壑从未戛然而止,而是在坡道的推挤与阳光的照射下隐没于暗处,成为了深色平野的一部分。当她跟随沃布尔行至沟壑附近时,其深邃宽广才得以由肉眼瞥清。这是一片任何光色都难以照耀的巨大深谷,草木在其中错落丛生,鸟雀翱翔而过,带着强风嘶嚎而起,直上蓝紫色的沉重云霄,往窥视深谷者的脸庞袭来阵阵阴凉。
“冷的很呐,小姑娘。这希望……冷的很呐。”沃布尔吸吸鼻子,脚踢驴腿,调头奔向渐渐远行的商团。
她则停留在原地长吁一口气,拉紧斗篷以抵挡凉风,再朝那深谷之中探了一眼,随后便也脚踢马刺,加速追上了商团的大队伍。
“您亲身经历了那场灾祸吗?”她轻拉缰绳,让小马在沃布尔的驴子身侧放缓了步伐,与之并肩前行。
“那时候我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根本记不得什么。”沃布尔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苦涩的笑笑,“不过据我奶娘所说,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同时死于那场灾祸。你们是怎么称呼那场灾祸的?是叫‘光穹破碎’吧?”
“而我们管那场灾祸叫‘破壳’。”沃布尔冷冷哼了一声,“倒不是真的因为光穹像个金蛋,而是因为对我们而言,破碎这件事本身并非灾祸的重点。”
“蛋破了,里边总得出现点什么,对吧?”沃布尔用烟斗环指了一遍四周,“看看周围,是不是一片荒芜。”
她顺着烟斗看去,除去这片占据了最大面积的斑驳红褐色,便只有一些泛黄发黑的稀疏草木,与大大小小、形状扭曲怪奇的漆黑石滩。
“这便是‘破壳’带来的影响吗?”她转头回望。缓坡后方,那道方才曾被她亲身走过的苍翠,此时已伴随着商团的前行愈来愈窄,逐渐没入了地平线之下、视野之外。
“你的感觉很敏锐,小姑娘。”沃布尔俯身从行囊里抓出一把果子,将其中一束递给了她。这是刚才那种朱红色的果子。
“在过去,这地方有着一片森林,长满了这个。”他朝盗火者晃了晃手中的果子,然后抛进嘴里,咬出清脆声响,“我们把这果子称作提尼之眼,提尼是永远心怀怒火的军神,他的双眼是朱红色的琉璃,炽烈却易碎。”
她用食指与拇指轻轻衔住一颗,高举过头,放在阳光下晃悠和旋转。冷色的火光烧亮这点朱红,将其映得通透。咬进嘴里时,果肉香脆且滋润,甜味浓郁又充满刺激。这种刺激或许会很像酒?她不清楚,她只闻过酒味,但不曾喝过。
“提尼昂克,也称朱红之城。”沃布尔吐出一缕细烟,淡淡说道,“我们虽以‘国度’自居近千年之久,可实际上的生活范围,也就只有一座小小的城市而已。礼拜者没有必要扩张势力范围、礼拜者没有必要积极进取、礼拜者没有必要迈向繁华,因为礼拜者只是卑微的、虔诚的礼拜者。这是从始祖一代传承至今的教诲,长久以来,在我们眼中都是不可质疑的真理。”他甩甩烟斗,倒出几片灰烬,“直到距今九十多年前,我的父辈们打碎了这条虚伪至极的真理,他们率领众人出离了先祖所划定的礼拜之地,开始着手建造一座崭新的,不受礼拜堂教条束缚的城市。”
“没错。”沃布尔的神情赫然间黯淡下来,“那便是提尼昂克。这里,我们如今所身处的这片荒漠,这里便是提尼昂克。”
“提尼昂克……呃!”就在她细声复述着这座城市的名字,若有所思的时候,小马突然踏进一片碎石较多的颠簸地段,荡得她心神发慌。
“我还好。”她紧紧握住缰绳,稳好了身子,“那场灾祸毁掉了她?”
“毁了两次。”沃布尔锁紧眉梢,嘴唇微微发颤,“小姑娘,你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当所有人团结一致、满怀希望的时候,一座城市的建成与兴荣都会有多么迅速。我不曾经历过她的第一次毁灭,却亲眼见识着她在废墟中拔地而起。”
商团跃进石滩,穿过一道自然形成的拱形怪石,前方大地空荡,风肆意流淌着,卷带来红褐色沙尘,刺痒了盗火者的双眼。
“然后,我亲眼见证了她的第二次毁灭。”沃布尔面迎尘风,表情释然。
“仿佛……一切都从不存在过。”沃布尔喃喃说着,突然间转过头来,他的表情在极度痛苦中扭曲交汇,仅于双眼中遗留了几分温和的悲悯,“小姑娘,请听听我这位孤苦老人的劝诫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滚尘沙沙作响,挥飞溢满了整条地平线,在犬牙交错的大地尽头,伫立起一座连着一座,磅礴可怖的沙之云垒。
“老先生……”她感受到了天地间的风雨欲来,右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书袋,“那看起来,似乎不像寻常尘暴。”
马蹄声骤然纷乱,排头的护卫们从一字长蛇分散开来,拱卫于马车车列的四面八方,闲散跟骑在车列后方的十几位商人则快马加鞭,追进了护卫的拱卫圈里侧,与车列中心那驾最为富丽堂皇的马车并驾齐驱。细长的枯枝顷刻间臃肿成一颗脓疮,一颗被铁甲与弯刀死死环护的脓疮。
坐落于队伍最后方的异乡人们虽被隔绝在铁甲之外,但面对即将从前方汹涌而来的未知危险,自然也是早早做出了各自的戒备姿态。她的左侧,披甲的骑士拔剑出鞘,剑声铿锵。她的右侧,覆袍的法师高举法杖,灵性凝结。而在她的身前,老沃布尔居然甩头吐烟,咯咯大笑。
“老先生!老先生!您不进到圈里去吗?”沃布尔没有应答,似乎是因为风尘彻底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抬头,只见尘埃狂烈舞动,膨跃至商团的最前端,又迅速抬升,罩住了她视野中的所有天空。红褐色的涟漪连绵不绝,时而深远得仿佛能吞噬一切,时而又轻浅犹如浸水的薄纱。而在这所有狂乱的正中心处,是一抹瑰丽无比的猩红之花。
花朵绽放,花蕾流转如同纠缠一体的蛇。蛇如血般淌开,也正如现实中的血那样,渐化成凝滞浑浊的死黑。刹那间,乌黑色的线从中迸射,弹向盗火者的身侧,刮破了她的衣摆。
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转头看去,那位拔剑的骑士正高悬半空,拼死挣扎。
黑线一头刺进他的咽喉,一头连接往那团死寂无形的花蕾,摇曳在红沙之中,垂落下无数缕晶莹粘稠的油滴。
黑线不止一束,而被黑线悬挂至半空的异乡人们亦不止一位。他们都在猩红中摇曳着身躯,挣大了嘴,吐出无数声毫无作用的呜咽,此起彼伏,连成一首诡异悠扬的小调。
伴随调声,世界撕出道道鲜艳的红,将那在半空摇曳的尸体衬得更加沉黑。而后黑线再次迸射,往鲜红的幕布上悬挂起更多黑色小点,使这小调的鸣奏永不间断。
轰隆巨响,一驾装潢华丽的马车自红沙中鱼跃而起,在黑线的牵引下升至最高点,并随即蹂躏得支离破碎。与之一同被带到最高处的,还有那些组成了拱卫圈的铁甲护卫们,他们被黑线安置于马车的四周,围绕着那团扭曲变形的马车残骸,做缓慢而极富仪式感的圆周运动。
紧接着,沙尘向她飞卷直来,膨长跃进,好似张牙舞爪的巨山。
她屏住呼吸,取出书袋中的无字书《爱与死亡》,娴熟翻展开来,往自己周身罩下一轮炽白色的光圈,将这些滚烫锐利的尘风抵挡在外。随后猛甩缰绳,脚踢马刺,将马身急烈调转,迅速奔逃。
猩红的尘急追不止,鞭笞着大地,弹跳飞跃。那位覆袍的法师从她身旁疾驰而过,法杖上的灯球忽明忽暗,错乱的灵性往各方飞散,破破烂烂。黑线扫来,刺进了法师的胸膛,将他扯下马背,锤地撕磨,吞入豁然撕开的沙盆大口。还有更多人都在逃亡,还有更多人都在惊嚎与怒吼。
黑线扫来,刺进环护她周身的光圈,像鱼钩那般死死钉住。瓦拉尔人称“克珀黎之贤”,他将自己毕生的灵性源流总结为爱、温柔和守护,并全部记述于这本无字书《爱与死亡》当中。这光本因坚不可摧,此时却如玻璃般易碎。
她大口喘气,凝聚灵性以勾勒符文,大圆、小圆、三角、竖杠,开始轮转。圆环的符文在空气中悬浮、轮转,黑色的管子从中释出,迸射焰丸,暂时切断了钉死光圈的黑线。
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右后侧,那是不知从何处夺来了高头大马的沃布尔。
“这是……焰丸之术。”他甩动缰绳以加速马匹,面色诧异地盯着盗火者,“小姑娘,原来你来自雷山?”
“现在可不是欢欣雀跃的时候,扩大你的符文,往空中释放一次,快!”沃布尔拔出腰间的水袋,先仰头大喝一口,随即转身朝着后方挥洒而去,那些狰狞袭来的烟尘沾了这少许水花,便在一瞬之间倒退畏缩了十数米远。
“可,为什么?”尽管心中仍有疑问,但她的指尖已经在老人的催促下划动起来,大圆、小圆、三角、竖杠,与上次完全一致,但耗尽所有灵性将符环拉至最大。开始轮转,她感觉到胸膛被突然间破开了一个大洞,而巨量的灵性从中溢流而出,如同滚热的涌泉。
黑色的管子从符文中心笔直刺出,宽阔如若通天的高塔,只是这高塔的顶端并未修筑着装饰用的穹顶,而是一片漆黑,并在片刻之后,从漆黑深处迸射出深红的焰火。焰丸旋飞射出,撕裂了无数片红褐色的飘渺沙罩,洞开沉落天际的蓝紫色云层,爆发烈响。
云海一片层叠一片,从最外层开始碎裂开来,并逐渐影响至里,这些裂纹以破口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绽放开来,繁密细碎,尖锐而银亮。于天光的衬射下重叠一处时,便宛若一朵丝银闪烁的锋利花卉。只是这花卉很快就以破口为起点逐渐崩解,散落出无数细小星尘,急落世间,幻化为蓝紫色的雨线。
雨跌落在血尘之间,将这些团聚黏着的尘海打出道道裂口,使其退却与萎缩出一个巨大的半圆。那些悬挂在半空的异乡人纷纷坠地,砸进霜冷的雨洼中,溅起水花。
“它们怕水?”她疲惫地趴上马背,气吁吁地向沃布尔问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完全怕。”沃布尔咋了咋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提尼之眼,抛进嘴里,用力咬出朱红的汁水,喷溅至嘴唇,像血似的,“它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我们已经无法真正逃离了。”
“活得更久,顺便警示后人。”沃布尔突然间勒马停步,开始一边扭动着脖颈,一边扬手轻轻捶打臂膀,“至少,柯诺伽拉那帮人不会进来送死。”
“等待礼拜之国的术士武装治灾团,等到就活,等不到就死。”沃布尔对她歪嘴一笑,“不过你可不会怕死,对吧?”
“我……”她心神震动,可身子仍在疲软着,于是无话可说。
“你是取火者,还是拥有命运的取火者。”沃布尔拿出烟斗,弹了弹粘在上头的土灰,咬嘴一吸,“很久以前,我在曼萨见过类似的人……你们所使用的那种法术,非常的独特,那叫,那叫什么来着?”
“嗯,对,是叫焰丸之术。”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将手里的烟斗往那块地方猛力砸去,“就连最后一口烟都不让我吸到,诸神啊诸神,你们可真是冷酷至极。”
“您,见过我的尊师?”她想起来,尊师的确去过曼萨。
“也许吧。”沃布尔淡淡说道。他看向远方,看向远方急烈再起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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