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巨石造型千奇百怪,时而扭动蜿蜒,时而铿锵迸发。有一块巨石看起来相当奇怪,平平整整,四角勾尖。有一块巨石看起来非常威武,怒目张口,背生双翼。有一块巨石看起来丑陋至极,褶皱虬结,孔洞密布。有一块巨石看起来普普通通,就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大漠荒凉广阔,游浮的尘海不断起伏、连绵不绝。巨石在滚动的尘海间探露出来,如若一座座孤岛、一把把尖刀,既孤独伫立着,也挑起锋锐石面,猛然劈开朝自身吹来的一切尘土。
树林在大漠的外围繁密生长,环结成圈,将这些令人不悦的尖啸声束缚其中。而远征军穿过树林,在绿意与荒芜的交界处建立哨所,并逐步向内推进,总立有十四座,分别以萨鲁提亚的十四位神祇命名。以军神提尼命名的那座哨所最为高大,与朱红之塔的直线距离也最为接近,是远征军当前建立的最后一座哨所。
沃布尔与其麾下的精英连队正驻扎于这座哨所的外围,准备在明日清晨往朱红之塔进军,完成收复提尼昂克的最后一步。夜深人静,沙尘随着晚风磅礴舞动,像几座柔软的巨山。他就站在瞭望塔上,手扶潮湿冰冷的木头栏杆,凝望着尘海之间形态各异的石头。
天色仍旧暗沉。冰冷的微光自东方浮起,只是尚还轻薄。至于更为远方那道本该光耀世界的金色,则早就在他们深入提尼昂克的某个瞬间彻底消失。尘海似乎带来了某种力量,某种强大到能够将英格姆人的权能阻挡在外的力量。这股力量毁灭了一座城市,粉碎了一个熊熊燃烧的思想。
晚风习习吹来。操练场内火把闪烁,因为出征而难以入眠的兵士正身骑铁马,挥舞着手中刀剑,来回跑动。
铁马的外壳部分是呈色暗蓝的通透琉璃,内部的机械结构因此而清晰可见,沃布尔大体能识得这些组件的运动逻辑,除了较为繁密复杂的心脏部分。管路与齿轮通过某种他并不了解的方式纠结在一起,并在两枚铁肺的持续牵动下,不停地膨胀与收缩,释放苍白热气。
他看到克洛泽俯身拉住铁马身侧的把手,猛一转身,使其调头急停。红褐色的尘土在他身后与脚下飞扬起来,突起一道月牙形状的尘爆。
克洛泽脱下铁盔,抬头朝他看来,脸上洋溢着无以言表的赞赏与惊叹。
“确实不错。”沃布尔的心中有所忧虑,但他仍旧笑着回应道,“但注意别玩得太过火,这次远征结束了之后,我们还要将所有的铁马交还给伊古尔大师,缺一不可。”
“玩得开心吗?克洛泽。”卡米莉亚推门而出,话声恼怒,“我仍旧保持我自己的观点。沃布尔,你当初就不该收下这些试用品,以及把那些术士带进队伍里。”
“噢,卡米莉亚,我亲爱的卡米莉亚。”他轻叹一声,随即对卡米莉亚迅速装出阳光灿烂的笑容,转身爬下瞭望塔,“我差点问你,那些该死的术士们被你调教得怎么样了?”
“少给我打马虎眼。”卡米莉亚拍出一团火花,随手抛向正在爬梯子的沃布尔,“你根本就不知道与塞拉·伊古尔合作有多危险!”
“卡米莉亚,你知道我无法拒绝整整七十五人的有生力量。”他跳下梯子,平稳落地,“远征军情况不佳,前进到这里时的减员出乎了我的预期。如今我们必须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哪怕这股力量的深处存在隐患。”
“沃布尔说的不错,卡米亚。”克洛泽翻身下马,扬手拍拍马头,“而且我想你有些多虑了,法师们向来秉持中立。”
“我真希望是我自己多虑了,”卡米莉亚低头叹息,并伸手从衣袖里探出一封小小的信,甩手一扔,“国内传来消息,说伊古尔在共治议会上提出了一个新法案。”
“新法案?”克洛泽看起来大吃一惊,“就在我们骑兵团出征在外的时候?”
沃布尔接住了卡米莉亚扔来的信,展开阅读,“术士武装推广。”他回答了克洛泽的问题,皱皱眉毛,往卡米莉亚扫去狐疑的目光,“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早有预料了。”
“你居然知道,还接受了与伊古尔的合作?”卡米莉亚愤怒的呼出重气,灵性伴随着她的情绪波动变得激烈起来,往四周挥斩出一道又一道的锐利风压。
“我不明白,卡米莉亚。更加迅速的培育掌握魔法力量的军队,这对国家而言难道不是好事吗?”沃布尔故意将声音提高到令人生厌,“噢,难道说,你是在害怕法师街的权力因此被分散出去吗?”
卡米莉亚轻弹指响,打出一道锐利的风。风从沃布尔的头顶刮过,削去他的几撮黑发。
“你看起来已经被激怒了。”他抚平翘起的发丝,挑了挑眉。
“提醒你一句,术士无论再怎么普及,对我们魔法师都是毫无影响的,因为我们总会比术士寿命更长、实力更强,步兵与攻城武器之间没有替代关系。”卡米莉亚向他走近,深绿的双眸逐渐破开暗影,反射出火把耀眼的光,“相反,如果整个国家的军队都将依托于法师街的术士培训体系,法师街作为术士的培训中心,地位只会越来越高。”
“那与伊古尔大师搞好关系可不就很有必要了?”克洛泽在旁插嘴道。
“动点脑子,克洛泽。”卡米莉亚白了他一眼,“一旦术士这种东西在军队中普及,骑兵团的价值便会被稀释掉,而我们革新主义者的根基也会因此而摇摇欲坠。这是一步险棋。”
“术士就一定比我们更加强大吗?”沃布尔紧盯着她的双眼,沉沉问道。
“谁更强大我无法评价,但他们确实成本更低、效率更高。”
“什么效率?”他差距到自己的眉毛正在抽搐,但仍尽量在语气中保持镇静。
“这样啊……”他沉默半响,撇头看向身侧卷动着的巨大荒芜,“我知道了。”
刀刃状的黑色巨石拔地而起,贯穿了朱红之塔的根基,这座高塔正将倾倒,也本该倾倒。然而天地之间,它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倾斜的状态,凝固僵死。塔身少许破裂,裂出的石块环绕在倾斜高塔的周身,环结成三四道缓慢旋转的圈。
“沃布尔!”卡米莉亚高声将他拉回现实,“已经够了,沃布尔。从晚宴过后,你往那边看了多久?”她拧紧眉毛,视线冰冷,“你对这座城市,执念太深。”
“沃布尔,卡米亚说的对。”克洛泽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间写满了真挚的担忧,“这只是一次军事行动,你要记得,必要时我们是可以选择撤退的。不要试图在这件事上孤注一掷,这无论是对你自己,对骑兵团,还是对整个远征军,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武装术士的加入已经是……”
“克洛泽。”沃布尔张口打断了克洛泽的好言劝诫,“我现在,已经比我父亲死的时候还要年长了。而国家失去提尼昂克,也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我不会假装变得释然,因为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也请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让心中的执念影响职责,我很清楚,这件事并非只是我个人的私事。”
“我应该相信你吗?”卡米莉亚朝着他的胸口轻轻打来一拳,随后无奈的笑了笑,“我们已经来到这里,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尽量保持清醒吧,团长。”克洛泽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使劲揉捏,并咯咯大笑。
紊乱的风将木头围栏吹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高处的瞭望塔在半空隐隐摇摆,看似随时都要崩塌。
克洛泽理了理翻飞褐发,忽然之间正色道,“如果你真的被执念所困,而不得不闷头往前冲锋的话,我会陪伴你到最后一刻。”
“少说这种话。”沃布尔摇头苦笑,握拳敲了敲克洛泽的肩头,“找几名士兵,让他们加固一下瞭望塔。”
此时,天际间冰蓝的冷光已经渐渐厚重,从地平线整体弥漫而出,融解了夜色。出征的时间不久将至。
铜锣声响,人声瞬时鼎沸,马蹄在天地间震动,整齐且激昂。
克洛泽身骑铁马,率领着十九名骑乘铁马的持盾术士,这些术士身覆铁甲,手举椭圆形重盾与宽刃大刀,比起身形轻灵的法师,他们倒更接近在战场上嗜血搏杀的战士。轰隆的声响与炙热的蒸汽,在琉璃马腿的整齐迈步下膨爆而出,伴着机械结构运转时的声声律动,劈开风尘,燃烧出一团巨大的白色热云。
热云之后是远征军骑兵列阵的主体,铁蹄铿锵,整齐有序。以卡米莉亚为首的精英术士战团则被列阵层层环护,位居在整个军阵的最中央,她们没有骑乘任何坐骑,仅以灵性凝聚而成的风旋托载自己。
沃布尔甩动缰绳,瞪眼凝望着那座悬在半空中的塔,心跳加速。在那座塔下,父亲死去,在那座塔下,曾经的进取与希望都在转眼之间化为齑粉……梦里,他站在那座塔下,被咆哮的沙海撕成了碎片。
“沃布尔,行程有点……太过顺利了。”克洛泽在远处对他呐喊。
他没有回答克洛泽的呼喊,头脑被温热的往昔完全占据。这不合常理,他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忆起奶娘。
“奶娘……我讨厌谎言,请告诉我真相吧,无论这真相有多残酷,我能够接受。”
“沃布尔,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这是卡米莉亚向他传来的心音,“情况有些不对,四周有些过于寂静了……等等,该死的,沃布尔!快让这些东西滚出你的脑子!”
“噢,我的孩子,如果你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请坐下,静静的听我向你说个故事吧。”
他感觉自己正全身浸泡在一片温暖且污浊的深湖之中,自由坠落,想要呐喊,却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他看到一片洁净无垠的海,但这不对,海洋应该是浑浊灰暗的,这是就连孩童都会知晓的真理。
“不,我亲爱的、可爱的孩子,这并非虚构的故事,而是真实的过往。请听我说吧,这是有关你父亲和祖父的故事,有关我们萨鲁提亚人的故事。”奶娘咯咯笑着,自顾自的讲了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他意识到了我们生活不该如此……”
“那我们的生活,应该如何?”他紧紧攥住手中那把纯铁长矛,急躁、怒火、悲伤,还有更多难以阐述的复杂情绪挤在心中,此时正齐声作响,鼓动不停。他看到了空气中的灰色数字。
他早已忘却了那个故事的具体内容,却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奶娘怀抱着他,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温柔的拍打着他的后背,她身上有种味道,一种令他安心的味道。
沙海凝聚成形,顶至天际,飞扬出无数条柔软长刺,打乱了远征军的军阵,穿透了十数名骑兵的心脏,将其连接成串,一同挑起。
“别再混乱啦!听我指挥!”克洛泽挥剑斩断一条向他袭来的黑刺,转身对后方军队高声喝令道,“散开,躲避黑刺。不要惧怕它们,要主动攻击!”
“然而黄金的毁灭并未杀死崇拜黄金的人,而是杀死了进取者的希望,那天,有一次爆炸,”
沙海爆炸开来,从鼓起的沙云之间飞闪出无数道半人半蛇的黑色人影,它们随着黑刺一同游动,停往何处,便在何处卷起更加激烈的爆炸。
沙海掀翻大地,使骑兵列阵彻底崩溃,又凝聚成一盏巨大的锥形,直指天空,随后经过几声爆破与数次形变,从尖锐的锥口处瞬间迸射出无数道蛇影,如雨般倾盆,激起破裂大地的新一轮震动。
沙海随风轰烈,把全副武装的持盾术士冲散开来,升扬起三四道通天高柱,又卷连成眼,螺旋扭曲,吞没了地平线上那枚小小的太阳。
“去塔下!”沃布尔挥舞着铁矛,将那些朝他飞来的蛇影一一刺灭,“去塔下!”他撕扯着喉咙,高声下令,直到沙海将他与众人彻底隔绝。
“世人便有传说,说那高塔并未倒塌,便代表着希望尚未终结,”
“去塔下!”他尝试让自己的声音穿破沙海,但自然是毫无作用。
“而真有一人看见了那降临世间的希望,有位神明,她孤独的站在倾斜着的巨大塔身上,低头傲视大地,”
他策马疾驰,来到了沙海之外,抬起头来,眼前正是朱红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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