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作品并非私小说,发布于2004年,车谷长吉写这篇作品时已经58岁。两年后60岁的车谷长吉发表随笔《一位凡庸私小说家的退休宣言》,宣布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写私小说。他不写私小说的原因在于私小说取用真实存在的人物作为模特,给他惹了不少麻烦,还被人因为损害名誉告上法庭。
这篇《忌中》是虚构作品,我的朋友看完后问我“私小说家写这种虚构的作品,是不是想让读者觉得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确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第一次读完也是这么想的。因为私小说一旦离开“真实存在"这一土壤,就与之前被肯定的“真实性”相悖,也就不存在之前所说“不论多么荒唐多么怪诞,多么没有逻辑,只因为这样的人真实存在。作品也就表达了人间的一种‘真相’”。开始建立在完全虚构的个人想象上的私小说家作品,已经脱离了近代以来的私小说构筑。
不过这篇《忌中》单作为小说,构造也很精妙。比如主人公修治在走向破灭的生活描写中,穿插了他时不时看一眼妻子尸体的描写。妻子死后渐渐腐烂,与佛教宣传世间无常,所有有形的东西都会腐坏的《九相图》变化基本一致。
虽然是虚构的作品,但如此残酷的现实还是让我感到窒息。如果你也喜欢这种窒息感,请务必看看这篇作品。
菅井修治今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就满六十七岁了。生性易怒的他,今天下午骑着自行车到千叶县流山市立图书馆,询问殉情事件里没能死成独自活下来的人应该怎么称呼,图书馆的女职员因为没能明确解答他的问题,被他痛骂了一顿。
五十来岁的女职员先多嘴的说了一句“和丈夫死别后独自生活的女人,指的是我吗?”之后,她翻开了大部头的辞典说:“一般来讲,丈夫先去世后独自生活的女人称作寡妇,又或者称作遗孀,与那相反妻子先去世的男人,读作“yamoo”,写成汉字是‘鳏夫’或者‘寡男’。” 菅井追问说“这词也不指殉情事件里没能死成单独活下来的人啊。”
被如此问过后,女人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说着:“请等一下。”问起了其他男职员,经过了蛮长的一段时间后,像是两人商量好了一样,他们一同到菅井站着的地方,回答说:“不太清楚。” 菅井一下子上了头,大声骂着“蠢货”扭过头走了。
怒骂别人“蠢货”,也是事出有因。菅井他自己就是殉情事件里没死成的那个。虽这么说,也不是什么恋爱殉情。而是和他内人二三子的夫妻殉情。
二三子从四十岁后半起至死二十多年,都患有胶原性疾患的风湿病,手脚麻痹,僵硬,肌肉疼痛,手指的关节肿胀,扭曲,连衣服的扣子都没法自己扣,一直过着困苦的日子。加上几年前又身患高血压,一直说着自己会头痛,目眩,肩膀酸痛,心悸,想吐,颜面会发热,三年前的冬季,在厕所脑袋里的血管断裂之后,成了右半身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人。右半身成了会不断痉挛的中风。甚至从嘴里也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自那之后修治每日都尽力看护,喂她吃饭,帮她如厕,帮着擦身子,还有其他各项事情都着手操办,但看护有多麻烦,二三子就有多明白自己的累赘,她用不清晰的言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修治在二三子患高血压之前,就一定程度的在帮着她干做饭洗衣或清扫的各类家务事,最开始并没觉得照顾人有多痛苦,但过去两年,三年,随着日程的堆积,看护使人愈发疲惫。因为一些小事都会轻易发怒的修治,时不时甚至产生想把二三子漏出来的粪尿扔到她脸上的冲动。如此,二三子也敏感的察觉了修治的心绪,露出一副更加困惑的表情。
终于二三子要来纸和铅笔,用非惯用手的左手,开始在纸上写起‘我想死’或是‘让我死’之类的话。也写过“只有死才能救济我”。那都是用因中风而不断疼痛的手写下的。修治最开始看到那些话,只是沉默,后来发展成不时发出奇怪的大声,或是怒吼着说“别再写了!”。但二三子仍执拗的写着“我去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请让我死”。修治赌气,也有过连着四五天不给二三子吃饭的时候。如此做后,二三子就切实的随着不吃饭的日子而变得衰弱,但修治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二三子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去死。所以又到厨房做起粥,煮起蛋,撒上盐,用勺子掬起来呼呼的吹凉后喂给二三子吃。他看着被喂饭的二三子露出好像有些开心的笑容后,总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去死。
去年的秋季。修治每天都勤恳的照料二三子,她衰弱的身体也渐渐恢复。如此这般,二三子又开始在纸上写起了“我想死”、“请让我死”。修治陷入了沉思。开始咳嗽。两三天前开始就有了些感冒的迹象。我也死了算了,他这么想。到了元月。
修治并没有写俳句的兴趣,但在今年的贺年卡上记下了这样的句子。
二三子比修治小四岁。修治于亚细亚大学毕业,入职于田端金融信用社那年,二三子毕业于丰岛女子商业高等学校,入职进了田端金融信用社,最初的职场都是小石川支店,两人在此相识。因为二三子是位不怎么能读写汉字的女子,所以常在工作中请教修治。问的几乎都是些和信用社业务有关的字。可有一次,她问道:“菅井先生。不是有个词叫做忧郁吗,这字用汉字怎么写?”。修治在纸上写下【憂鬱】二字后,她说:“呜哇,这么难的字……我真要尊敬菅井先生你了。”这是两人关系变得亲密的契机。
修治想着这两三年的看护生活,总会回想起那【憂鬱】事件来。二三子似乎也是如此,她会用干瘪了的蚯蚓一样的字在枕边的纸上写【憂鬱】二字。
修治和二三子膝下并没有孩子。结婚第四五年的时候,两人都想生一个孩子,时常去大学医院做检查。但修治好像有身体上的缺陷,在医院做了这样那样的治疗,还是于事无补没能生下小孩。不知可信度到底有多高,但据医生分析,修治青春期时得过重感冒是无法生育的原因。
事到如今,二三子成了修治活着的唯一依靠。但这样的二三子如今身患重疾,把“请让我死”挂在嘴边。另一方面,修治也觉得前路只有日复一日根本看不见光明的看护生活。在刮大寒风的某夜,寝室的立钟发狂般响个不停。二三子打着呼噜睡得昏沉。修治又开始想,我也去死算了。
从那以来,修治几乎每天都如此想着去死。喂饭,照顾如厕时虽然不想,但一旦做完这类烦杂的劳作,发着呆抽烟时,这类思绪又会涌上心头。二月末,在一个从白天就开始下小雪的黄昏,修治在做饭时偷懒,靠着墙坐在厨房的地上。摇晃着站起来后,走进隔壁的寝室,点亮了电灯。二三子那时全身长满了痦子,不论是面朝上睡,面朝右睡,面朝左睡,抑或是趴着睡都不合适,只能在被垫上放上椅子,再把被子盖在头上,如此忍耐着疼痛。修治在散乱在座椅子边上的纸上写上“今晚,一起去死吧”,掀开了被子。二三子最开始以一副扭曲了的表情看着那几个字,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一样,眼里闪起了亮光。她取过铅笔,思考了一会儿,写道“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修治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起两人最后的晚餐。四条沙丁鱼干和腌野山菜配粥。
吃完饭,修治帮二三子梳了头,在她的嘴唇上抹了口红,之后帮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熄灯的同时,修治猛地扑向二三子,扼住了她的脖子。二三子吐出来的气吹在修治手上。但也不过是一缕游丝似的呼吸而已。
把电灯换成了裸灯泡。这回轮到修治上吊了。他站上平时用来给立钟上发条时用的脚凳,把腰带穿过厨房和寝室门框之间的横木,再把脖子挂在腰带上。只剩下踢倒脚凳了。但那时传来了隔壁婴儿啼哭的声音。是像被针扎了般剧烈的哭声。紧接着立钟也响了。响了七下。修治把脖子从皮带上移开,走下了脚凳,点燃了一支烟。接着躺倒在了地上。二三子一脸安详。这二十年来,她的表情一直因为痛苦而扭曲,现在眼中的表情似乎都不再是她。二三子已经极乐往生了。修治如此想过后,失去了再一次踏上脚凳的气力。
时间就那样过去了四天。冰箱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吃完。修治并没有自己杀了二三子的意识。所以也没有向警察自首的想法,更没有逃亡的打算。对二三子来说死既是救济。他如此深信不疑。但没能和二三子一起去死一事,不断让他感到自责。第四天,二三子的身体开始发臭。和氨气臭味混杂在一起,是一种像鸡蛋腐烂了的臭味。那时他才第一次实际感到二三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修治的家,有两间六张席大的房间,接着是厨房,厕所,浴室,洗面室,玄关。在大约二十年前购入时,就已经是三十年筑龄的老宅了。修治打开二三子躺着的房间里的壁橱,取出放在里面的茶箱。这是在新婚时期于小石川的蒟蒻阎魔路买来的。茶箱里放着二三子的和服。他把和服全部取出后,把二三子尸体的腰和膝盖弯曲后塞进了茶箱。接着他又把茶箱放回壁橱,用包袱包起和服,塞在了茶箱的旁边。
菅井的家虽小,但位处苍郁的竹林之中。在东京郊外的流山市东深井区。位处东武野田线(千叶县船桥到埼玉大宫)运河站出站步行五分钟左右距离的地方,电车会从他家屋后驶过。家的前面是明治二十三年,由一个叫A.T.L.罗温荷斯特.鲁姆特鲁的荷兰人开凿的利根运河的河堤。利根运河是一条连结利根川和江户川,全长八千米的水路,有时冬天河面会上冻。春天河堤上的蒲公英会开花,长满问荆和杉菜。修治也有温柔的一面,他有时会摘来问荆,煮去问荆的苦涩味,做成蛋汤给二三子喝。
但他也有恶人的一面。修治买下这户宅邸时四十七岁,在田端金融信用社滝野川支店担任贷款科长,但他于一年后辞职,专职做起了金融经纪人。辞职是有其原因的。所谓贷款科,是指在有充分担保的情况下借钱,若是给担保不充分的人贷了款,就会变成麻烦事。修治受到公司的谴责处分,被要求还款借出去的八十多万元。金融经纪人这份工作处在贷款人和借钱人之间,是担任中介并收取手续费的工作。也负责催促难以回收的欠款,这种情况下有时能拿到一半欠款当作酬金。世上没有比帮忙催收欠款更残酷的事了。但他长年任职于信用社的贷款科,不讲情面的催收对他来说根本是家常便饭
不对,不这么做的话就付不起屋子的房贷。如果再要考虑年老之后的事,在信用社时公司会帮忙付一半的厚生年金,但辞职后,国民年金每年要付四次,二三子那一份也要帮她缴纳。
贷款要取得国家的贷款业许可证,又分为遵守法定利息的业者和无许可以超过法定利息借钱的高利贷两类。高利贷大多都和暴力团伙有关。菅井和这两类业者都有交往。刚开始经营金融经纪人的泡沫经济时代,很容易就能赚到手续费,但自平成二年泡沫经济破裂开始,就愈发显得困难了。有时甚至一个月都没有收入。随这么说,房贷在泡沫经济破裂之后不久就全部还完了,但住民税,固定资产税,国民年金之类每年都要定期缴纳,除此之外每个月还有伙食费,电费,水费,报纸费,电视订阅费之类要付。厚生年金和国民年金加在一起要连续付四十年,不然的话老后就拿不到额定的年金。
现在菅井修治拿到的年金,平均每个月有七万多元。二三子每个月有三万多元。但二三子去世一事一经确认,她的份就会停止付予,而且修治也得被警察调查,必然会被关到监狱里去。修治无论如何也想避免这样的未来。在两年前,修治六十四岁的时候,他感到难以忍受关于金钱的各类纠纷,没有特意说明的暂停了金融经纪人的营业。自那以来只靠老年年金过活。
把二三子塞进茶箱后,修治感到在家里呆不下去。屏息凝神的看向壁橱,总会想打开茶箱看一看里面。为了抗拒这种诱惑,他除了外出别无他法。但说要外出,算上要花钱的地方,能够自由出入的不过只有公园,神社,寺庙,图书馆,电影院,游乐场,小钢珠店,游戏中心,赛马场,赛车场,赛艇场,摩托赛场,围棋会馆,将棋俱乐部,酒场之类。
修治曾经很喜欢下将棋,但附近的的柏市,流山市,春日部市都没有将棋俱乐部。去图书馆那天是把二三子塞入茶箱的第二天,在那里怒骂了女职员一句之后就回来了。那天是女儿节。女儿节的第二天,他在早上去了柏市的小钢珠店。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关门输了近五万元。觉得没有意思,就在居酒屋喝廉价酒,坐末班电车回家后,他以喝了酒和输了钱的劲头,想打开茶箱看看里面。打开盖子后,一股腐臭扑鼻而来。但修治思念二三子,盯着她的脸看。又伸手去摸了摸。那张脸上已经长出了红褐色的死人斑。修治在胸腔里吸满了二三子的尸臭后才躺下睡觉。
在那第二天的午前,他到流山社会保险事务所,一起领来了二三子那一份的年金,之后又去柏市进了间与之前不同的小钢珠店。这次也输了五万多元。他走向居酒屋,在居酒屋喝了酒,时刻很晚才到家。他还是很思念二三子。这次也打开了茶箱。和昨晚一样被腐臭扑鼻。二三子的尸骸,尸体的皮肤和内脏都随着日程变得更加腐烂。伴随着腐烂发出强烈的尸臭。但修治还是把那臭气吸满胸腔后再躺下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发去了春日部的小钢珠店。在柏市连着输了两天,打算换换地方。他苦战到晚上九点多,只赢了三千来元。虽然只是三千来元,但比输钱时心情还是好多了。想要快些回家向二三子报告的心绪蠢动不止。但不喝点酒还是没法回家。在烤串店尽情的喝过酒后,花了七千元。心情变得和输钱时一样了。再打开茶箱,二三子的皮肤已经开始剥落了。
像这样,连着很多天,菅井都从运河站坐东武野田线,到小钢珠店打钢珠。第十天一算账,已经输了四十多万了。算上年金,手头上的钱已经全部用光。只剩下存在二三子名义下的邮政储蓄二十三万多元。二三子的尸体经过第十五天,没有被衣着覆盖的裸露补位的皮肤已经全部剥离,指甲也掉光了,身上的肉开始溶解,溶解的部分产生着裂缝,从裂缝里流出腐烂的肝脏,肾脏以及直肠之类。脸上的鼻子和耳朵开始掉落,眼珠也变得白浊,掉了出来。菅井手碰到她的头发,那一缕就被掉了下来。茶箱的箱底和木板都铺了锡纸,那锡纸上积着腐烂的肉变成的浓水,屁股部分的衣服吸满了浓水变成了黑色。
修治现在仍想着要想随着二三子一起去死。要做到去死的决心,就得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身无分文)的状态。用完了三四月份的年金,到了五月就还能领到下两个月的年金。当然,也必须去领,不然的话流山社会保险事务所的人可能就会联系附近的民生委员。那样的话民生委员说不定就会通知附近的警察。如此就会暴露二三子已经死去的事实。
今晚,修治在柏市坐上电车回来时,看见车内张贴的广告上,写着越谷的保养馆【aquarius】纪念创立十五周年,会请园真理来唱歌。日期在三月十六日星期天。是三天后。修治回忆着过去的记忆。园真理在昭和三十年代后半到四十年代前半,与中尾美枝,伊东由佳里组成三人女子乐团,当时是红极一时的歌手。那时修治才刚从学校毕业。在NHK的红白歌合战也时常有她出场,唱些《什么都别说》《想见你》《梦开启了夜晚》之类的名曲。但近来二十五年,则完全不出演电视也不参加电台。即是说她作为歌手已经“死了”。那样的歌手突然以“出道四十年——如今愈发辉煌……”的体态出现在修治面前。她大概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但光看照片,那美貌倒是没有丝毫的老衰。过去参加NHK红白歌合战的人,如今站在越谷保养馆的舞台上唱歌,说来也是“地方巡业”了。修治觉得莫名有些残酷。
但修治并不在意这是否是“地方巡业”,曾经“死”过一次的人如今死而复生,让他感到了某种救济。二三子那悲惨的样子在他的心里也变得有些温馨起来。那是昭和四十三年时候的事了吧。修治和二三子一同到大学医院治疗不孕不育,在回家的时走在从麹町向市谷的路上,于日本电视放送网前碰见过园真理。粉丝们围着从电视局出来的园真理呼喊着说“呀啊啊,真理!”园真理一边摆着笑容,一边乘上汽车离开。碰见过,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碰见,但这对修治来说也好对二三子来说也好,都是难以忘却的回忆。二三子曾说:“我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怦然心动呢。”
第二天,修治没有去小钢珠店,而是去了图书馆。在图书馆他翻看《日本歌谣大全》,抄写起园真理的歌:
想见你
岩谷时子 作词
宫川 泰 作曲
园 真理 歌手
我只 爱你一个
你明明心知肚明
我们两个是恋人 心与心却没能相连
多喜欢你 多喜欢你
我只希望 能亲吻你
实在悲伤 不禁落泪
梦开启了夜晚
中村泰士 作词
富田清吾 作词
曾根幸明 作曲
园真理 歌手
因为下着雨 不能去见你
不来拜访我 你也很愚钝
弄湿也无妨 只要在一起
梦开启了夜晚
修治回家后,在家门前的河堤上哼着这些歌。中午他去车站前吃了拉面,下午在家里独自坐在将棋盘前。因为房子被竹林围绕,白天屋里也是昏暗的。修治与住在仙台名叫杉之森庆一的人,已经连续下了十来年的将棋。双方都在家里摆好棋盘,在明信片上写上诸如“四七桂马”之类,等到明信片送到后再根据记载移动棋子。下一局大约要花上两年半。菅井和杉之都尚未谋面。两人都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能根据下棋的手法,漠然的想象对方的性格人品,如此掌握个大概。菅井认识杉之森,是在一本叫《将棋界》杂志的“寻找将棋对手”栏里,上面记载了他的名字和地址。修治给杉之森寄去明信片后,他也会马上寄来回信。但杀死二三子以来的半个月,修治一直没有理会明信片。杉之森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寄明信片来,不知半个月没有回复他,他会怎么想。修治盯着将棋盘,在明信片上写上“三五角行”。这一手是【王手取飞车】。想着收到明信片时杉之森受打击的表情,修治笑了出来。
为了把明信片寄出,他出了家门。投进车站前的邮筒时,他突然想着,要不要去拜访一下住在松田的田子真佑老人。田子是菅井买位处运河附近住宅时帮忙中介的不动产屋,现在已经把生意让给了孩子,隐居在家。他也喜欢下将棋,曾经和菅井是会相互拜访的关系,但自三年前,二三子因为脑溢血倒下后,他就不再来访,只剩菅井去拜访他了。
“哎呀,真少见。这个时间怎么会想着要来的?”见到菅井后,田子如此说。
“那不如说是我想请你陪我下一局呢。最近你内人怎么样了?”
“呼,如你所知,是那种身体状况嘛。但今天她的状态还不错,所以和我说,你去田子先生那儿玩玩吧。她都这么说了,我就想来拜访拜访。”
“是吗,那还不错。我还有些担心呢。不过,今天就放松些吧。”
菅井想着,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和田子下棋了。修治的棋风是在劣势中顽强抵抗,但最后也不过是抵抗而已,到底是不能逆转,连续输了三把。田子的内人,端出晚饭和酒来。菅井吃完后,准备收拾回家时,田子说:“菅井先生,你内人身体要是还不错的话,近期,下次换我去你家找你吧。”
像是喉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修治赶忙告别了田子。
虽说是自己撒的谎,但田子老人若是来访,所有的隐瞒都会暴露。二三子的尸体虽然塞在茶箱藏在壁橱里,但家里已经满是尸臭,在那之上,见不到二三子的人本身也不自然。修治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东京池袋的将其俱乐部。这是他在田端金融信用社上班时,经常光顾的店。在这儿找素不相识的人,下十一场赌钱的将棋。一场大概赌一万或两万元。七胜四负,赚了五万元。但想着田子老人说不定回去家里找他,心情总是很沉重。回到家后,看了一眼二三子的脸,有一颗眼珠已经掉到鼻子下面,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凹穴。
翌日,一早天气就很好。菅井乘上东武野田线,到春日部市。在那里换乘东武伊势线,在第六站,越谷站下了车。这是他第一次在越谷站下车。在站前看过地图,往广小路走去,左手边是市役所,对面是建成奇怪模样的市民会馆。在前面是旧荒川,走过桥,就能看见保养馆【aquarius】了。是座钢筋混凝土建的三层建筑。菅井并不清楚【aquarius】是什么意思。
aquarius店前贴了很多张园真理的海报。店里有澡堂,木澡堂,马格南浴场,汉方浴浴场,桑拿,白汤浴场,气泡浴场,冷水浴场,盐桑拿之类。对神经痛,肌肉痛,五十肩,运动麻痹,关节僵硬,跌打损伤,扭伤,慢性消化问题,痔疮,易冷症,病后恢复,疲劳恢复,强身健体,切伤,烧伤,慢性皮肤病,儿童的虚弱症,慢性妇科病似乎都有疗效。看着这些,修治想着如果能早些带为风湿病所苦的二三子来就好了。禁止用温泉疗法的,有急性病(特别是发烧),活动性肺结核,恶性肿伤,重心脏病,呼吸不整,肾不全,出血性疾病,高度贫血,怀孕中(特别是初期和末期)之类。
入场费一人两千元。园真理的演出有下午一点开始,下午六点开始两场。还有三多个小时的余裕。菅井在馆内四处参观起来。一楼是大厅,特产店,宴会场(食堂),舞台,游玩设施区,啤酒场,化妆室,厕所,更衣室,男女浴场。二楼是中性宴会场(食堂),舞台,游玩设施区,卡拉OK包厢,放映厅,休息室,轻食场,厕所,带化妆室的休息室,按摩区域,美肌区域,游戏区还摆有小钢珠。
大宴会场(食堂)与舞台相接,似乎是能在这里边吃吃喝喝,边听歌看表演的样子。墙上写着明天以后会在舞台上唱歌的歌手名。片山大生,高桥喜代子,五岛有纪,日立十八子,都是些菅井没听说过的名字。离园真理出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大约两百张席大的宴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正人挤人的坐着等待。人气高到简直像要沸腾。菅井在最后的六人席上发现一个空位,坐在空位上,点了一盘烤蘑菇(一千一百元)和啤酒(五百五十元)。菜单上写着“承接各类宴会”。列举着忘年会,新年会,结纳,谢恩会,团体会,节日,七五三,纪念祝贺会,婚礼的二次会,生日宴,欢送欢迎会,同学会,发表会,法事。今天是二三子的法事啊,菅井如此想到。
菅井喝完第四杯啤酒时,园真理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开始唱起《什么都别说》。菅井吃了一惊。园真理与之前在麹町二番町道路上见到时并没有变化。这是接近六十岁的女人吗?唱完一曲后,她屈了屈身子说:“我是园真理。”接着她这样向着观众打招呼说,“今天是我时隔二十年再次站在舞台上。很紧张。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一些原因,像现在这样又重新回到舞台上了。四月四日的午后,我会出演朝日电视台的《徹子的房间》节目。那之后的五号会在东京·青山的草月舞台开办作为歌手出道四十周年的纪念演唱会,打算再次作为歌手唱下去。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菅井的心情有些慌乱。他想着,如果把二三子比作“死之女神”,园真理就是“爱之女神”。他感到心里产生着战栗。在观众席上喊着“哎,真理,真棒啊!”有人在观众席上吹着口哨。因为园真理的“复活”而受到感动的,并不止菅井一个人。观众多是一些中年以上的老爷爷老婆婆,他们都没忘记过去的歌姬·园真理。菅井也因此受到感动。
园真理一个小时的公演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再就是下午六点开始还有一场。菅井打算把那场也听完再回家。歌声的余韵还回荡在室内。
修治往浴场走去。因为有公演,客人来的很多,浴场里人头混杂。这里说白了不过是老年人的游乐园,但就算如此也还是能看出园真理的人气有多高。所有人都很兴奋。修治泡了一会儿就离开浴场,上到二楼的按摩房间。
在这里要另外付费,一个人四十分钟三千五百元。指定按摩师要加三百元。因为aquarius的入场费不过两千元,所以这价格实在不低。也因为如此,八张按摩床里只有一张有客人在用,和浴场的混杂一比,还是能看出人都是吝啬的。从休息室走出来一位四十岁左右,漂亮的令人吃惊的女人。修治怦然心动。
她用随便的口吻说着,让修治到按摩床上去。在背后给修治披上浴巾。接着自己也趴在床上,坐在修治的屁股上,揉起他的肩来。
“哎呀,我哪里厉害了?我可不喜欢园真理这个歌手了。”
“是吗。我说你不比她差,是指你的美貌不比她差的意思。说不好,比她还漂亮呢。”
“你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可真厉害。语言这东西,可真让人害怕。”
“养猪为业的叫做豚屋。家里满是猪的粪便小便的臭味。我讨厌这些,中学毕业后就逃到东京来了。家里人到现在都还在说,水户德川家的大人都成养过猪之类的话。”
修治笑着糊弄起来,沉默了。于是女人也不再说话。之后她就只帮忙按着身体。自帮二三子极乐往生以来,修治还未曾度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女人敲打着他的背。
女人回到休息室,一会儿又出来时,给了修治将aquarius入场费从两千元降到一千元的券。
“还请再来。我叫山田明美。下次再来的话,请说指名明美。指名的话我能拿到一些指名费。虽然只有三百元。啊,我礼拜四是休息日。”
翌日修治出到柏市,去了无担保无保证人也能借钱的消费者金融(高利贷)那里。他去了武富士,Acom,普罗米斯,aiful,三洋信贩,每家各借来三十万元,总共借来了一百五十万元。都是不打算还的欠债。菅井本打算各借五十万,总共借二百五十万的。但因为菅井的年龄,收入,还款能力被对方审查,最终只借到了一百五十万。菅井打算把这些钱全部花在明美身上。
到aquarius是下午一点多钟。大宴会场的舞台上,一位菅井不认识的男歌手在唱歌。和昨天园真理时不同,但也几乎坐满了观众。菅井想要早些见到明美,马上就进了浴场。浴场很空。他在木盆浴场里放松的展开双腿泡着澡。
明美见到修治后,发出欢快的声音说“哎呀呀呀,你遵守约定指定我了呢。真高兴。”
菅井说完后,明美睁大了眼睛看了一圈周围。她马上抓住了菅井的肩膀。
“叫做明石美佐。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谁知道我另外这个名字了。我在中学毕业之后,一个人上京。那时我参加过SKD的面试选拔。被采用录取之后给了我取了这个名字。”
“哎呀,客人,你不知道SKD?就是松竹歌剧团嘛。我当时在SKD跳舞。”
“啊啊,就是那个用脚蹦来蹦去的舞吗。那不是,挺好的嘛。”
“是的,我们组成了三十六人的团队,还在浅草的国际剧场出演过。那可是东洋一等一的剧场。”
“那,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做按摩师呢。过去那么辉煌。”
“平成二年,事实上剧团成了解散状态。我实在难过,后悔,又寂寞,变得自暴自弃。那时我才二十六岁,所以想着干脆找个人结婚好了,但想着要照料着男人生活,实在是难以忍受,就在锦糸町上了按摩的学校。那之后顺其自然的,就成了现在这样。”
“在这儿工作之前,是在后乐园游乐场的按摩场工作,有点缘故就辞职了。”
“每天,都会有讨人厌的男人来。该说是黑社会之类的吧。”
“我吗。我叫菅井修治。明石美佐这个名字,我记在心上不会忘啦。”
“什么嘛,还年轻着呢。但是,美佐小姐过去的队员之类,里面也有已经结了婚的人吧。”
“大约一半结了婚吧。不结婚的就任职于舞蹈教室,瑜伽教室,或是教教日本舞蹈之类糊口。我们SKD的前团员,有六百多人,叫做‘樱会’,大家一年聚一次。每年的一次都很令人期待。水之江滝子,草笛光子,淡路惠子,倍奖千惠子,她妹妹美津子,大家都会来。我们是一同度过困难的好姐妹。”
菅井抿着嘴笑了。按摩结束后,他在休息室消磨时间,等到晚上很晚才回到家。和往常一样,他看了看茶箱里面。二三子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掉了下来。眼窝里只剩下两个黑洞,像是在笑一样的看着修治。
翌日,他也去了aquarius。然后又给了明美一万元小费。再那翌日,也同样给了明美小费。但那之后的一天是礼拜四,是明美的休息日。菅井去了池袋的将棋俱乐部,和人下着赌钱将棋消磨时间。输了四万元。回家后,玄关的玻璃门缝隙上夹了一张纸。写着“我来拜访你内人。但没人在家,下次再来。田子。”菅井的身体战栗了。那天实在失去了打开茶箱的心绪。
礼拜五,是春分彼岸的正中间的日子。菅井害怕田子老人来访,一大早就出了门。在春日部的咖啡厅或者坐在小钢珠店里消磨时间后,下午两点去了aquarius。悠闲地浸泡在浴场里。之后他去往按摩室,指名明美。
“我才应该道谢啊。我在东京后乐园的时候,每天都有讨厌的人男人来烦我。我害怕那些人,现在才在这样的乡镇躲着。”
“是呢。不然像你这样的美女,想也不可能会住在越谷附近。”
“你之前说,家里很臭。菅井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是哪里的社长吗?”
“我只要你能像现在这样,每天给我按摩按摩就不错了。”
“哎呀。在我们业界,按摩指的是按摩男人的那玩意呢。”
“我已经完全不行啦。已经这个岁数了。和内人也已经有十年没经验了。”
“哎呀。菅井先生,没想到你还是个纯情少年呢。明明给人一种到处结交未亡人的感觉。”
“不不不,我已经不行了。你可是维纳斯呢。胸也大。”
“不是那个歌啦。那些人的歌叫做歌谣。我说的歌人是写短歌的人啦。比方说‘厌恶性交的,地球都市美不胜收,朝日照常升起’。这句就是林天里写的短歌。收录在新潮文库的歌集《床边》里。很有感觉吧?刚开始,手被伸向性器,悲伤愈发浓郁的秋之黄昏。这句也不错吧?”
“我想想。只知传道说法的你,不见不闻凝脂的肌肤涌动的血,何不寂寞。”
“你懂的真多呢,学了不少吧。令人佩服。怎么样,下个月哪个礼拜四休息的时候,和我一起去池袋吗。在西武百货给你买点衣服鞋子之类的吧。”
“哇啊,真的吗。我去我去。池袋西武的六楼有很多法国和意大利的名牌商品对吧。”
“我家的内人也是这样的。女人真是会因为一些奇怪的事情犯愁。”
四月四日的早晨,查阅报纸上的电视节目栏,上面写着朝日电视台在下午一点二十开始的《徹子的房间》节目里园真理会作为嘉宾出场。修治印象里这个节目,是一个叫做黑柳徹子的话痨老太婆,每次都抓着嘉宾寻根问底的追问一些事情。修治一边担忧田子老人会到家里来访,一边等到了节目开始时间。
出现在画面里的园真理穿着浅水色的洋装,比之前在aquarius见到时看起来还要年轻。菅井想知道为什么园真理能够重新当回歌手。根据节目里说的,园真理根据父亲的意向出道时,是想以歌谣曲出道,却被强迫以流行歌手出道,自那时她就对演艺圈产生了怀疑。虽然站在华美的舞台上,却感受不到活着的实感,就像只有幻想里的自己存在于世上一样,感到无尽的空虚和不真实感。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泡茶。也不知道怎么买电车的车票。她感到自己难以原谅父亲。那位父亲因为一些缘故,离开了家。自己的歌不火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为自己不知为何要活动于演艺圈而感到烦闷。恰时她收到了父亲癌症晚期入院了的消息,到医院看父亲时,父亲对她说“唱歌是你的天命。”“歌可以医治别人。”父亲死后,紧接着五十三岁的弟弟也突然去世,母亲也身患疾病,她又有唱歌的愿望了。节目里大概说了这么一些经历。
菅井想着,原来如此。他进而想到,那我的天命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一次也没想过类似的事,一直以讨债和做着金钱的中介工作活到了今天。现在明美就是他活着的意义。他为二三子感到悲哀。无论如何也要跟上二三子去死才行。今天菅井也为了如此逼迫自己,出门见明美去了。
翌日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台风。菅井本打算去青山的草月舞台看园真理出道四十周年的纪念公演,最后作罢了。今天观众会变少吧,他这么想后,又想到,真是活该。他出门到aquarius去见明美了。
四月十日是约好和明美一起去池袋的日子。修治一大早就坐立不安。下午两点两人在越谷站集合。
明美带着满面的笑容走近。到池袋时是下午三点之前。两人径直进了西武百货。乘上电梯,直行去了六楼高级女装店排列的区域。圣罗兰的鞋子,九万三千元。迪奥的西装外套,二十一万。香奈儿的围巾,七万三千元。按顺序游览着商品。明美的眼睛灿灿生辉,她迈入克里齐亚的店,问店员:“克里齐亚,是哪个国家的品牌?”
店员回答说是意大利。陈列窗前挂着一整套的衣服包和鞋。夹克,十六万七千元。线衣,四万九千元。内裤,八万三千元。包,九万八千元。鞋子,三万九千元。总计四十三万六千元。
明美唤来店员,进了更衣室。菅井心砰砰跳的等着。更衣室的帘子从内侧被拉开。
“啊啊,很漂亮。非常合适。再买一顶夏天的帽子吧。”
陈列窗前死气沉沉挂着的衣服,包和鞋子,穿在明美身上后就像重新得到了生气一样。菅井很满足。明美穿着之前穿的朴素衣物从更衣室出来后,菅井付了钱。这样就离死更进一步了。明美提着请店员包好的纸袋,一副满足的表情。出了店门,明美再次看向迪奥店的陈列窗。
“不是,没有。我去年秋天来这儿时,看见店里摆着一件非常漂亮的银色狐毛大衣。心想是不是卖掉了。如果卖掉了,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问问看吧。现在换季了,说不定收到仓库里去了。”
进了店门,问过店员后,店员回答说银狐外套不适合夏天,现在保存在别的地方。如果要取,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
“嗯,那确实挺贵的。不过,没关系,让他们取来吧。”
“是吗。你都这么说了。但是,今天都让你买了这么多。真不合适。”
明美小声的道谢。菅井越发感到她惹人怜爱。菅井脑海中浮现出二三子可怖的尸骸。这样离死就更进了一步。
离开池袋西武时是下午四点半。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是吗。那正好,能陪我下几盘吗。在这附近有个叫做‘飞车角’的将棋俱乐部。就下一两盘就行。“
“虽然下将棋也不错。但我想去能和菅井先生独处的地方。”
“我今天打算让菅井高兴些,穿着特别高档的内衣来的。胸罩和内裤都是。”
“行吧?好吗?去酒店吧。在越谷的aquarius,我没办法按摩菅井先生的那里嘛。我不论哪儿都会精心帮你的。绝对能让你站起来。”
“哎呀。很多谢。我们下两盘将棋,再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在那之后再说吧。”
明美的将棋下法意外的理性聪慧。一点儿看不出是中学毕业。菅井好几次被逼到绝境,慌张的很。与此同时,热爱将棋的本性也涌上他的思绪,让他觉得明美愈发可爱。
在割烹料理店“松平”吃着鬼鮋料理,两人喝起冷酒“吾之国”。明美评价吾之国酒是‘使人平静的味道’。是宫城县中新田町的山和酒造场造的酒。那是一段无上幸福的时刻。
菅井招来出租车。把明美推进车内。自己也坐上了车。他告诉司机“去埼玉县的越谷。再去千叶县的流山。”
菅井放弃了。之后在出租车里,明美生气的说菅井“真是个纯情少年”,她有些闹腾的,把胸往修治的胸前贴,又亲修治的脸。按照明美的指示,出租车停在汤岛天神附近一个叫做“梦殿”的酒店前。
进了房间,明美拥抱菅井,蹭他的脸,和他接吻。舌头之间缠绕起来。
“我想做些不可饶恕的事。想和菅井先生一起下到地狱去一趟。”
菅井仍旧常去aquarius,但到了四月十七日,借高利贷的五家公司开始一同催他还款。并不是打电话,而是寄来的催款的信件。
修治从那天起,找到千叶县内,埼玉县内搞贷款业的熟人,借来了更多的钱。也有用住宅,土地当担保去银行,信用社,信用组合社借钱的办法,但在有人来确认担保物件时,有会暴露二三子的死的危险。贷款业者有八成都和黑恶势力有关。但因为没有还钱的打算,借他们的钱反倒方便。催收越残酷,就越能让自己无法存留在这个世界。目标是筹款一千万元。银狐的大衣标价八百六十万,加上消费税,要花九百零三万。五月十四日他筹到了定下的金额。里面的一百万是十三,既是十天就要给三成的高利贷。菅井并不在乎。只要明美能够开心就好。菅井把筹来的钱换成支票,往aquarius去了。
“不行,不好意思,我明天开始一个礼拜都有预定,要去一趟仙台办事。”
“美佐小姐。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还有后天,大后天。”
菅井抚摩着明美的背。之后回到了按摩室,请明美帮忙按摩。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这四十分钟时间的流去,让人可怜。
那天夜里,打开茶箱看了看,二三子的尸体已经几乎化成了白骨。腐臭的厉害。掉落的头发垂在肩上,全身腐烂的肉和内脏化成浓汁,聚积在箱底。
第二天一早,菅井出发去往仙台。拜访若林区元茶田的杉之森庆一的宅邸。但到那儿之后戴着眼镜的夫人说:“庆一先生除了礼拜天都不在。”他追问:“那么我下个礼拜天再来拜访行吗。”后,夫人说完“请便”,莞尔地笑了。
菅井礼拜五,礼拜六,在松岛的旅馆休息,礼拜天的午后,再次拜访了杉之森。
“大学那边总是很忙,之前从你那儿收到了王手取飞车的明信片,但一直放着。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我才是,突然来访实在抱歉。其实稍微有些事情,之后没办法再和杉之森先生下将棋了,所以才像这样上门拜访。”
“没有的事。我想着和杉之森先生把这最后一盘下完。”
“哦哦,没想到是位伟大的先生,这么长一段时间陪我下棋,真是光荣。”
将棋由菅井的优势开局,但很简单的就被翻盘。到底是不像以明美为对手那样下。但菅井很满足,想着抽一根烟就告辞。
“先生,请允许我贸然问一句,aquarius,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个,维纳斯,是什么意思?我像是知道又不怎么清楚。”
“那也是拉丁语。维纳斯一般指美的女神。但实际还藏有一个别的意思。指爱欲和罪恶世界的女神。所以,在欧美有时也作为女性器官的隐喻使用。”
菅井喝下已经变得温吞的茶,告辞了杉之森宅。回到位处运河的家时,天已经暗了。玄关的玻璃门处夹着高利贷公司催款的单子。贷款业者的单子也插在门上。不在家时催款的男人已经来过了。他们要是知道菅井没有还钱的打算,菅井就会被这些男人弄得半死不活吧。
打开电灯,他取出便签。开始研墨,写下“至警察。/里面的茶箱里有我妻子的尸体。请把她和我的尸体一同处理。我有很多欠款。菅井修治”。他把写着的纸翻了一面,用墨图上黑边,在纸的正中间用大字写上【忌中】二字。他把【忌中】二字朝外,贴在了玄关的玻璃门上。从内侧锁了门,回到里面的六张席房间。他又看了一眼茶箱里面。关上壁橱的拉门后,在门梁下放上脚凳,挂上绳子。菅井熄了灯。再一次站上了脚凳。
《朝日新闻》平成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晚报记载着如下的新闻。
二十六日晚,千叶县流山市东深井,金融经纪人菅井修治嫌疑人(六十六)把用墨水写着【忌中】的纸贴在玄关的门上,被来催款的埼玉县金融业者发现,通报了流山警署。更具同署调查,发现修治在厨房上吊。又,发现其妻二三子(六十二)的尸体被塞在在六张席房间的茶箱里,【忌中】纸的背面留有似是修治写下的遗书。
尸体的状态和遗书的内容以由同署调查,推断修治放置两个半月前因为病痛而自杀的二三子,欠下大额欠款后修治也追随二三子自杀,事件将作为尸体遗弃事件调查。
《每日新闻》《读卖新闻》也刊登了类似的新闻。松户的田子老人,越谷的山田明美,仙台的杉之森庆一,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复杂心绪知晓了菅井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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