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这本小说乍读之下,讲述的是一个失败的养成故事。
貌似老实本份的男主人公河合,出于想要亲自培养“优秀女性”并娶其为妻的心理,看中了咖啡馆里的服务员娜奥米,将她当作养成对象。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女,自小过着浮萍般的日子,父母兄姐无一人在乎她的生活,也没钱让她受教育,她在粗陋的环境中成长,说得好听点叫开在路边的野花,说得难听点就是从小没教养。
为了顺利养成理想中的妻子,河合租了一幢洋馆,出钱请老师教她英语和音乐,还给她买漂亮衣服,娜奥米也一日胜过一日地美丽起来,然而,事情却朝着河合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着……
“养成系“主题在文学作品中并不罕见。《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对紫姬的养成就是一个典型,但是,如果你认为这本书只是出于恶趣味写的变态之作,那就大错特错了!想要读懂《痴人之爱》,就脱不开对作者谷崎润一郎本人和作品写就的时代背景的分析。
想安全体验“上瘾”的感觉?读谷崎润一郎的书就对了!
先说谷崎润一郎,他是有着“恶魔主义者”之称的日本唯美派小说家,着重在细腻的心理描写中揭示自我,善于在女体官能的幻想中抒发女性崇拜,更善于在病态人物的言行中挖掘丑恶之美,读他的文字,有种上瘾的感觉。
这种上瘾的感觉,我想爱看拔黑头、挤痘痘这类“下饭”视频的人容易有同感——为什么明明是很恶心的视频,我们却看得乐此不疲、还越看越爽呢?
因为这就是一种解压的方式,挤破痘痘之前,焦虑和兴奋的情绪交织着、压得人头皮发麻,痘痘里的脏东西被挤出来的瞬间,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持续紧张又猛然放松的过程,会促使神经递质多巴胺迅速分泌,在交感神经间传递兴奋的信息,一旦形成奖励机制与强化刺激,就很难停下来,这就是成瘾。
我说这些其实也是为了引出:为什么河合明知道娜奥米已经完全偏离自己的预期,变成了一个妖艳、淫荡的高级妓女,他依然愿意无条件原谅她的一切,痴痴守在她的身边呢?结合上面对成瘾机制的解释,回看小说的描写,我们不难发现,河合与娜奥米之间也形成了这种持续紧张又猛然放松的关系。
故事进行到下半程,河合已经丧失理智,他翻看娜奥米的信件,限制她和异性的来往,甚至尾随她出门。有一天,他故意在娜奥米精心打扮的那天没去上班,悄悄躲在后门储藏室的炭包后面,待娜奥米出门后,忙不迭地跟上去,终于撞破她和熊谷的幽会。
在被曾经相爱的两人视作是“童话般的小屋”里,河合大声朝娜奥米怒吼:“滚出去!”娜奥米起初还是流着泪讨饶,见河合不为所动,依旧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往门口推,便迅速眼泪,收拾了一些行李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闹到分手,河合一开始的反应是怎样的呢?
终于放下了一个包袱!我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勾心斗角把我搞得疲惫不堪,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发呆。在这一瞬间心里感到十分畅快。啊,我终于解脱了。……娜奥米离开了,我的心情就如同梅雨时节突然晴朗的天空一般,豁然开朗。
可以注意到,此时的河合已经完整经历了第一次持续紧张又猛然放松的体验,也就是说,使他成瘾的魔盒已经打开了,如果这样的体验再反复几轮,而他又没有足够强大的理智支撑着自己斩断情丝,那很快就会像吸毒上瘾的病人一样,产生强烈的戒断反应。
果不其然,河合的“戒断反应”来了,而且来得既快又猛。
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持续了一个小时,河合就开始回忆起娜奥米离开时的面容——
那是“男人越发痛恨,女人越发美丽“的一瞬间的容颜,这幅哪怕杀千百万次也难解我心头之恨的妓女嘴脸,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除。……不用说,这肯定是“邪恶的化身”,是她肉体与灵魂在具备全部的美时所表现出来的终极形态。
这么一想,思念就像决堤的潮水一般,完全抵挡不住了。河合翻出两人感情甚笃时,自己亲手制作的《娜奥米成长记录》,翻看自己写下的文字、拍下的照片,他开始捶胸顿足地后悔、神不守舍地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隔天先是找去了娜奥米的老家追寻她的踪迹,未果,喝着失恋的苦酒迷糊了几天,又给昔日的情敌滨田打电话,一切都是为了找回娜奥米。
娜奥米深谙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打着搬行李的幌子,一而再再而三,每天晚上都会回来拿东西。河合知道,她白天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却也无力去管束了,他此时已经被成瘾机制套得牢牢的。如果说白天时,娜奥米的不知所踪会让他提心吊胆、坐立难安,以至于上班都没有心思还辞了职,晚上这二三十分钟的相处,便是他短暂的喘息时光,身体内分泌出的多巴胺足以让他形成依赖。河合成为了娜奥米的奴隶。
这便是“痴人之爱”的根源——瘾,同时也是谷崎润一郎特有的文学风格——将女性之美幻化,让读者沉浸于官能与耽美的虚幻世界中体验和感受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
简单来说,哪怕读者没有虐恋、师徒恋、同性恋、忘年恋种种主流之外的情感经历,也很容易从他对怪异、病态人物的极细腻的行为和心理描写之中,体会到与众不同的审美情趣与价值取向,从丑中审美,从散发着甘美浓郁的恶魔气息的文字中,感受未曾感受的生命体验,这是在其他作家作品中难寻得的奇妙。
我将其理解为“瘾”,所以说,读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真的很容易上瘾。
说完了对谷崎润一郎本人的理解,再来说说这本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
该作自1924年3月起连载于日本《大阪朝日新闻》,曾一度中断,后刊登于《女性》杂志。1924年正值日本大正三十年,经过了明治时期近代西方思想的长期洗礼,日本社会的近代思潮,以及西方崇拜思想几乎渗透到了日本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小说中,河合跟娜奥米居住的“洋馆”、娜奥米工作的咖啡馆、日本人和外国人都聚集在一起的舞厅,各处都弥漫着大正时期日本人所崇尚的西洋趣味。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迅速踏上了工业化、近代化、自由民主化的道路,民主主义思潮的传播使得西方的思想、文化、价值观也逐步渗透人心。
河合就是个典型的“西洋迷”,为什么他会看上在咖啡馆打工的娜奥米?要知道,当时的娜奥米看起来沉闷暗淡、不太健康。河合也自问,给出的答案是——
或许是她的名字让我产生好感吧。我听到大家都叫她“阿直“,但是我有一次打听到她的真名叫奈绪美,就是NAOMI,和西洋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她不仅名字像西洋人,甚至长相也有点像西洋人,与电影女明星玛丽·碧克馥很像……她不光脸蛋像西洋人,脱了衣服一看,身形姿态洋味更浓。
读完这些文字,想必读者脑中对娜奥米的外形是模糊的,虽然说了很多,无外乎围绕四个字——像西洋人,为了让读者更有感知,作者还借用美国的电影明星——玛丽·碧克馥来作为形象参照,以至于读者一时都搞不清楚,娜奥米到底是不是混血儿、有多像外国人。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明明在一开始故意不写娜奥米的发型、脸庞、身形的细节,偏又在后文,借河合的视角,以极细腻的笔触描写她的外貌细节,进一步模糊读者的判断。
以至于读着读着,我们都跟河合一样,全然地把娜奥米西化了,觉得她就是混血儿,她就像外国的电影明星一样洋气,就连娜奥米自己,也在穿着打扮和生活习惯上向外国女性靠近,进一步模糊自己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好像活得放浪形骸,便是西洋人该有的样子了。
舞会那一节出现的两个女性人物,便是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影响下,两种不同反应的具象化。
第一种反应是像河合那样,对西洋来的一切是既爱又怕,这里的怕多指“崇拜”的意味。
河合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皮肤黝黑,牙齿不齐,他对自己的外貌相当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娶一个身材修长的西洋女人实在是自讨苦吃,所以,“娜奥米这样的女人配他是绰绰有余”。到后来,娜奥米益发西化,就像当初教他们跳舞的俄罗斯女人——舒列姆斯卡娅夫人那样,皮肤雪白、充满贵气。这种白是西洋化的标志,娜奥米越白,河合在她面前就越发抬不起头,这种根植在心中的“劣等感”实为时代背景下的产物。
舞会那一节,首先出现的是井上菊子,她是一位企业家的千金,本身相貌称不上难看,但为了让自己变得洋气一些,她身上凡是暴漏在外的皮肤,都抹上一层厚厚的白粉,眼睛用铜绿颜料画着亮闪闪的眼影,脸上还涂抹着胭脂,把绸带绑在额头上,还把眉毛剃了,画上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完全是对外国影星的拙劣模仿,无怪被娜奥米戏称为“猴子”。
与菊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春野绮罗子,她还是一位日本电影明星呢,是典型的“大和抚子”形象。绮罗子的嘴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态度谦逊恭谨,有一双小而圆却显得灵动明亮的眼睛,行为举止全无娜奥米那样的粗野,她的一颦一笑尽显高雅得体。在这样的绮罗子面前,就连嚣张惯了的娜奥米都收敛起骄横傲慢的态度,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一位是全力模仿西洋人却闹得一个“东施效颦”下场的菊子,一位是保持日式风格恬淡如兰的绮罗子,作者虽未对两位姑娘做出直接的评价,只是单纯摆在那里,却也足够在读者体会到当年对西方文化侵入时,普通民众常见的两种态度。
中文版《痴人之爱》的译者郭来舜评论:今日的日本社会同大正年间相比已是面目全非,唯有日本人的崇洋风尚却是日甚一日,有增无已,这大概也是《痴人之爱》这本名著至今仍然受日本读者欢迎的原因之一。
“脱亚入欧“是日本自明治以来不曾忘却的道路,《痴人之爱》对这种盲目崇洋的思想加以批判,对当今社会也有一定启示作用。
女性崇拜与西方崇拜是《痴人之爱》的两个母题,两者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并不是一本单纯的欲情小说。综上所述,该作在文学性与批判性方面皆有所成。
后续我也考虑将《贤者之爱》与《痴人之爱》放在一起对比,对于欲的本质,两作中的情皆生于“瘾”,但从社会意义角度而言,《贤者之爱》只能说是对《痴人之爱》的单方面碰瓷,山田咏美只是沿用了谷崎润一郎的文学框架,模仿了他的文学体验,并未真正继承其文学衣钵。
悬疑、推理、文学、心理,与你一同站在更深的层次品味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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