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光环》原创剧集的得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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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墨带（ink_ribbon）
比起《光环》影视剧幕后辗转近十年的开发地狱，派拉蒙最终憋出的九集故事给我带来的折磨似乎微不足道。
自《光环3》游戏于2007年发售后不久，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和彼得·杰克逊的名号就不时伴随着“《光环》系列原创影视作品即将问世”这样的吸睛标题席卷互联网， 随后又迅速沦为无法查证的洋葱新闻。最终本剧还是艰难地踏上了正轨，并在今年为派拉蒙的流媒体服务创造了观看人次纪录。
从首则预告开始，本剧呈现的所有视觉符号都在努力向游戏粉丝们宣告创作团队对原作的忠诚；但主创Steven Kane有关自己拒绝着眼于游戏的声明又让人不禁对其撰写全新故事的尝试保持怀疑。部分死忠也许会因为士官长草率地移除头盔并选择在剧中以真面示人就被激怒，但本剧的症结显然不在于改造人战士露脸与否的无谓争执。

当本季在士官长斑驳头盔的近景镜头中落下帷幕后，作为系列粉丝的我终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光环》剧集的制作水准为这一IP维持了尊严，但让其风评极化的原因恰恰是主创们“引以为傲”的故事。
《光环》在二十一年历史中推出的十二部游戏作品、三十余本衍生小说与漫画以及不计其数的多媒体项目同所有版权方苦心经营的庞大IP一样，为衍生影视作品的创作者带来了天然的挑战。系列迄今为止的真人影视自然有《传递希望》（《光环：致远星》）和《生命》（《光环3：地狱伞兵》）这样质感十足的游戏宣传短片，也包括时长九十分钟的《光环4》大型真人预告《航向黎明号》，但本质都是来自游戏世界观的细碎切片。在不背叛原作精神的基础上进行“原创”是一出堪比小林丸测试的不可能任务。
Bungie三部曲时代的游戏更多着眼于传统的军事科幻范式，而343 Industries接手后的系列开始探讨斯巴达计划的伦理问题与战后的异星民族冲突和人类政局变动。《光环》剧集至少在理念上极好地融合了两段不同时期的系列主旨，将故事处理成了在身份认同危机中挣扎的士官长奋力阻止星盟发现并启动光环毁灭银河系的固有套路，同时辅以技术狂人Halsey博士和殖民地自由斗士Kwan Ha的支线剧情。

而视觉呈现方面，鹈鹕运兵船、BR系列战斗步枪与重型护卫舰这样的经典军武设定悉数登场，视效团队完美还原了其在游戏中的面目。脱离了系列固有重工美学的极简主义实验室布景和“高科技低生活”的走私者卫星也许存在画风与世界观相违的问题，但也是拓展剧集宇宙的可贵尝试。无视由于预算问题而普遍存在于迷你剧中的CGI质感不足等缺陷，《光环》剧集的实体道具布景和世界观细节构建绝属上乘。
而来自Steven Kane的那句臭名昭著的“我们将视线从游戏移开”在简中讨论中一度被断章取义为主创根本没有游玩过任何一部《光环》游戏，但剧中无处不在的粉丝服务让类似说法不攻自破。从直接取自小说《致远星沦陷》的幼年John被Halsey夫妇绑架时的抛硬币游戏，到星盟蠕虫种族“猎人”从未在游戏中展示过的分体行动场景，《光环》剧集试图取悦原作爱好者的努力充斥着故事的每个角落。《2001：太空漫游》男主角Keir Dullea客串出演的《光环》系列经典角色Fleet Admiral Hood构成了献给科幻爱好者的额外奖励，不同宇宙之间打破第四面墙的意外互动总是令人惊喜。

剧集原创的故事线更是探索了游戏及其衍生作品碍于题材限制无法详细展开的话题。
主导斯巴达计划、通过绑架并改造天赋异禀的儿童来制造超级战士的Halsey，在剧中被进一步塑造为醉心于推进技术极限以释放人类最大潜能的极端理性化身，她引以为傲的“孩子们”则在移除情绪抑制设备之后经历了一场发掘真相的苦难挣扎。
原型为游戏世界观斯巴达二期蓝队成员Linda-058的Kai-125在剧中的角色弧线甚至令人十分惊喜——涂抹来自敌人尸体的艳红色彩以装饰发梢是她挑战刻板军事规则的笨拙尝试，而在情绪扰乱下严重缩水的战斗技能反而成为了人性觉醒的标志。和Halsey之女Miranda博士的微妙互动甚至为Kai潜在的感情戏份埋下了伏笔，比起仿佛被植入了66号指令触发芯片的另外两名队友，她经历了一场不亚于主角士官长的自我探索之旅。

取自小说设定的牧歌星（Madrigal）和小行星定居点“瓦砾”（The Rubble）为人类世界反抗军和第三方走私者的剧情提供了舞台，UNSC终于被正面塑造为同暴戾军阀沉瀣一气以加强偏远殖民地控制权的军事独裁政权，不隶属于任何一派参战方的独立势力也得到了细致刻画。
即便是非系列粉丝的Windows用户大概都无比熟悉的人工智能Cortana也成为了《光环》剧集的高光之一，角色建模直接来自游戏配音演员Jen Taylor。从未通过视觉媒介呈现过的、Cortana脱胎自Halsey克隆大脑的诞生过程张力十足，而她同士官长逐渐加深的羁绊最终引向了本季结局中Cortana接受John的信任并彻底接管其身体控制权的高潮——这一转折比剧中所有廉价的主视角镜头都更好地传达了“玩家才是士官长的操控者”这一隐喻，让这部游戏改编剧集实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Meta表达。

由此看来，《光环》剧集似乎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困扰所有衍生影视剧创作者的终极挑战，在原创故事和原作精神之间达成了不易的平衡。无能狂怒的游戏粉丝大概只是在抓住臆想中的主创隔空输出，依我看韩裔女性反抗军战士出现在一个人类已经征服半壁银河的26世纪未来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我完全可以笑纳这样的叙事并衷心赞美《光环》剧集的全部，支持进步表达的我当然应该也成为作品本身的辩护者，偏执地攻击作品缺点只会和满嘴仇恨言论的网络巨魔沦为同类生物——但这自然也就落入了《最后生还者2》式的二元论陷阱。
所以让我们来诚实面对《光环》的致命缺陷吧。
出自游戏经典设定的致远星（Reach）在剧中取代澳大利亚悉尼成为了UNSC的最高指挥部所在地，被称为白塔（White Tower）的军民两用复合设施是绝大部分人类世界戏份的发生地。似乎是出于节约成本的目的，白塔被描绘为一座高墙之内的未来都会，绿意盎然的生态主义建筑与棱角分明的军事设施之间是26世纪的人类平民安居乐业的和谐图景；然而高墙之外是无尽海洋与绵延群山，仿佛来自一颗未被开拓的原始行星，致远星荒野地带常见的风力农场与哨站设施全都不见踪影，突兀的对比使得墙内生活极其缺乏真实质感。
这一视觉隐喻似乎能够完美反应《光环》故事的缺陷，主要角色们的爱恨情仇就像这座瓶中城一样完全与世界本身的运行脱节，多数时候观众甚至会忘却这是一个战火连绵、人类存亡危在旦夕的宇宙。

2001年发售的《光环：战斗进化》作为系列开山之作，细致入微地呈现了阿尔法环带（Alpha Halo）的生态环境与技术逻辑，为拉里·尼文笔下的环形世界注入了生命。但环带是先行者文明留下的终极武器这一秘密也被早早揭露，比起将光环作为传说神迹崇拜的星盟诸族，人类发现环带的存在纯属偶然。剧集主创由此发掘了突破口，将《光环》的故事主轴重塑为人类和星盟争夺先行者遗物以发现光环位置的势均力敌之竞赛。
似乎是不舍于游戏中士官长与先行者种族千丝万缕的联系，剧集增加了John能触发遗物并陷入神游状态的设定，并互文式地安排了一个拥有同样能力和类似经历的反派女性角色。人类孤儿Makee从小遭到星盟绑架，在异星宗教狂的训练下成为了最为致命的杀手和能够揭开光环秘密的“The Blessed One”。
让两个饱受欺骗与压迫的天选之人摩擦出情感的火花吧，观众们一定会为之落泪的——我仿佛能听到主创和编剧自鸣得意的轻笑，但这正是本剧节奏崩坏的开始。

士官长自开篇拒绝处决牧歌星反抗军幸存者Kwan Ha开始，就脱下头盔踏上了寻觅过往真相的道路。辗转于遗物挖掘点和逃亡斯巴达的走私者巢穴之间的John逐渐触及了世界的真相，并最终和作为间谍打入UNSC内部的Makee在一场神交中来到了世外桃源般的环带表面，两人相见恨晚互诉衷肠。随后唐突无比的床戏本应成为故事的高潮，却因为剧作盲目着眼于角色情感的转变而忽视重大事件本身的推进而严重缺乏说服力。在《光环》剧集的故事中，“世界”的进展完全是停滞的，全人类的活动似乎仅仅是一支科考队在Halsey及其亲信的带领下去探索上古遗迹，而超级战士们也是可以随时无视军令自由行动的叛逆中年人。
那场塑造了《光环》世界观基调的宇宙战争仅仅通过星盟的存在和其也在寻找遗物这一事实得以强调，一种本末倒置的荒谬感随之而生。正如剧中台词所言，争夺遗物是为了阻止星盟发现光环并赢得战争；因此，营造紧迫感是叙事的必要任务。本季九集的篇幅中却仅仅出现了两场直面星盟武装的主要冲突，原作中接连攻陷人类世界并不断发动屠杀的暴虐外星宗教狂大军甚至没有通过新闻简报或人物台词这样的方式旁敲侧击地提及。
直到故事即将完结时，主创们仿佛才恍然大悟，强行塞入了一段人类殖民地惨遭星盟舰队轨道轰炸玻璃化的剧情——观众却无法感受到任何应对外星威胁的紧迫性。公路片模板和命中注定的爱情自然是所有剧作家都百试不爽的万金油，但在生搬硬套之前，主创们似乎应该思考一下原作世界观的本质所在。

饱受诟病的反抗军剧情线则是《光环》剧集最难以令人理喻的败笔。即便《光环》复古意味十足的夸张外星文明设计和直接复刻自《异形2》的人类军事组织呈现总是令人忽略其深层意义，但所有军事科幻终究和政治难解难分。在《光环》游戏诞生的小布什时代，本作被解读为一种并非有意为之的后911寓言：军事强权与宗教极端主义帝国之间爆发了一场生存和信仰驱动的战争，以美军为模板的UNSC军队是自由世界的最后保障。
343 Industries接手系列后的新时代《光环》将视野转向了战后银河的灰色地带，人类对前星盟种族内战的不断介入和针对战时自身战争罪行的追究构成了对反恐战争的另一种隐喻。在小说漫画等媒介十余年来的不懈渲染之后，UNSC早已不再是那个为人类存亡而战的正义组织。绑架暗杀是海军军情局的常规手段，针对殖民地独立运动的铁腕政策导致了无数堪比异星人屠杀的血腥暴行。

《光环》剧集终于以浓墨重彩的篇幅描绘了人类世界的反抗活动，但这一尝试最终犯下了和主线剧情相同的错误。
牧歌星反抗军事实上是整部剧集观众最先代入的故事参与方视角，本作却没有对该殖民地的政治冲突进行任何描述，仅仅在反抗军据点被星盟近乎连根拔起后安排了一组反派总督Vinsher处决幸存者的镜头。Kwan Ha对牧歌星独立运动的执着因此显得极度缺乏动机，观众只能姑且理解为这一角色受到了为父复仇渴望的驱动。
为使支线与主要剧情产生呼应的努力让反抗军剧情线彻底沦为了一场叙事灾难，John的昔日战友、前斯巴达战士Soren-066和热衷于无端背后捅刀的Kwan Ha共演了一出拙劣的带子雄狼戏份，同《曼达洛人》的游刃有余形成了惨烈对比；牧歌星反抗活动的起源更是被诠释为保护上古遗物看守者血脉纯净的努力，彻底葬送了通过剧集展示《光环》宇宙人类内部政治冲突的可能性。

我甚至无法自抑地想起了《最后的绝地》中的原创角色Rose Tico，具有无限叙事潜力的亚裔女性反抗者形象在拙劣剧作者的笔下沦为了多元主义的花瓶，大肆攻击演员的网民们获得了绝佳的发泄材料，主创却依然沉浸在“实践”进步事业的自我感动之中。
IP改编剧集最为安全的展开方式终究是将自身嵌入既有世界观之中，讲述一段补充性质的支线故事。借用角色和设定并对主线故事进行再加工并非易事，却也有《高堡奇人》和《太空无垠》这样的优秀案例。《光环》剧集的主创们认为来自原作的视觉元素对玩家观众而言已经足够，却因为自身无法掩盖的傲慢成为众矢之的；试图开辟全新故事的探索努力也在IP本身的压力下无法彻底释放。
不过《光环》 宇宙经过诸多创作者的悉心维护与拓展，其实早已脱离了军事对抗的固有套路。2016年至2021年间出版的“Rion Forge三部曲”也许才是对《光环》剧集而言最为适宜的文本灵感来源。在这套衍生小说中，《光环战争》的经典角色John Forge之女Rion Forge和她的船员们驾驶着运输船黑桃王牌号（Ace of Spades）浪迹天涯，在已知银河的边缘地带同前星盟种族进行贸易，并卷入了一场海军军情局的阴谋之中。不愿向任何势力效忠的船员们最终还是全身而退，黑桃王牌号的故事成为了法外之徒心目中的传奇。

天然的太空西部气质与极具可塑性的故事使得Rion Forge系列的整体框架更加适合展开诸如道德挣扎和伦理冲突这类讨论。除此之外，任何一场关键战役、任何一次渗透活动，其实都能够成为衍生剧集融入《光环》世界观的绝佳契机。而士官长作为系列的标志性符号，角色塑造早已趋于饱和，执着于反复讲述John的故事，恰恰是限制《光环》原创剧集发展潜力的障碍。
无论如何，异于游戏世界观的银队时间线已经拉开帷幕。九集篇幅过后，John和Cortana融为一体，并与斯巴达战友们冰释前嫌建立了更为紧密的联系；Halsey的狂热计划初露端倪，正如星盟诸族翘首以盼的朝圣之旅才刚刚开始。《光环》剧集朝着系列不曾探索过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彻底抛弃冒犯游戏粉丝的顾虑并将原创构思更加自然、更加真诚地呈现在剧作当中，才是拯救这个平行世界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