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当树还会走路,动物还会说话,彩虹还是糖果味,神灵还住得离人类很近的时候,在某个地方有三位仙女。
她们住在树林深处的小屋里,日夜不停地纺织命运的纱线。第一位仙女菲露榭将包含了一切命运随机要素的脆弱棉绒纺梳理染色,为它们更添一层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第二位仙女吉斐特将那些纱线以不可言说的规则纺成没有尽头的纱线,第三位仙女伊丝黛用一把特制的剪刀在恰当的时机剪短恰当的线条。
这件事她们做了很多很多年,甚至都忘了当初自己是为何要来纺线的。她们隐约记得有那么两三个人——或许是人,或许是别的什么,因为他们的手啊脚啊都有些奇怪地错位,脸和身上的衣物也被强光笼罩着,看起来格外模糊。当初这几个人来镇上挑选纺织工人,并承诺这绝对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光包吃包住,还提供凡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作为报酬。镇上很多人都想去,那几个面目模糊而错位的人最终挑选了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
现在想来,也许在得知自己将要在树林的小屋中纺织命运的纱线时,应她们该惊讶或者有所疑问才对,然而不知为何她们居然就很平静地接受了。
她们这样日复一日地工作了很多年。没有假期,也没有休息日。每天都必须把满满几大筐饱含不可预料的随即要素的棉绒纺成线,这一天的工作才能结束。如果因为偷懒或者其他缘故工作进度落后的话,那一天就永远不会结束。她们会一直被困在没有尽头的工作日下午三点钟,伴随着纺织机枯燥的嗡嗡声和咔嚓声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工作。
招工的那几个人再也没有出现,但是他们说的报酬倒是全部兑现了——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得到了所有凡人渴望的东西。她们健康(这样就不会耽误工作)、青春(这样就能保证工作高效)、永生(这样就能永远纺织这命运的纱线),此外一般人都想要的财富她们也是有的,但是这个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们这样工作了不知道多少年。周围村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认识她们的人全都死了——有好些人的线还是她们亲手剪断的。现在林子附近的人称她们为掌握命运的仙女,对她们敬畏有加,从不敢轻易打搅她们。
有一年春天,村子里一对夫妇迎来了他们期待已久的新生儿,是个很健康的女孩。他们决定招待村里所有人来庆祝孩子出生。顺便还派邮差去离村子不远的修道院送请帖,请那边的修女来给孩子当教母。
如今总有些人喜欢以讹传讹地说人家不讲礼数,请客吃饭连几只体面的盘子都不肯准备,最终惹得仙女生气了。但这都是胡说八道,因为请客吃饭这种小事,村里人根本就不敢去惊动掌握命运的仙女们,非要追究为何会跟那三位仙女扯上关系的话……只能说,是因为邮差恰好今日才开始工作,他在送信途中迷路了。
他走的方向和修道院完全相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中仙女们的小院,而他自己不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甚至还以为自己很机灵很会办事。
请帖送到的时候,恰好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工作日下午三点。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已经在这个时间段工作了很久很久。太阳永远没有往西边挪动一步,时针永远没有靠近“4”那个数字。邮差靠近她们的小屋时,被周围凝滞的空气呛得直咳嗽,但他还是去敲了门。
菲露榭开了门,接过请帖,颇不耐烦地把邮差打发走了。
“村里的邮差,”菲露榭看了一下那张请帖。“有个小孩出生了,请玛丽亚院长嬷嬷?咦……噢,是送错了信。”她说着就把请帖扔到了垃圾桶里。
“小孩?送错了信?”伊丝黛拿着剪刀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送错了信。本来是要请东边那座修道院的嬷嬷当教母。”
当你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摆弄命运的丝线时,就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丝随机性都有其前因后果,都应该善加利用。
邮差必定应该在这一天上任,那封信也必定应该被送错。而村里那个新生的女孩,她必定会有三位仙女教母。
于是在熬过了那个永无止境的工作日下午三点之后,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梳妆打扮,穿戴得体地去参加了新生儿的宴会。
村里人看到林中的仙女大驾光临,全都惊喜万分,希望仙女能送给孩子一些祝福。修女们那边被完全遗忘了。
菲露榭便祝福她美丽可爱,任何人见到她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吉斐特祝她聪慧敏锐,绝不会被别人的花言巧语欺骗,也不会笨手笨脚自己掉进陷阱里。
最后伊丝黛宣布,这个孩子特别可爱,所以等她稍微懂事,就可以到仙女们的林中小屋来读书认字,学习世界上最精妙的纺织技术。
孩子的父母高兴极了,村里人也羡慕无比。去给仙女们当学徒绝对比什么都好。好过去给别人家当女仆,好过去城里找工作,甚至好过去村里的小学校里念书将来当教师。
因此这个女孩,玛丽——这是他们家里人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名字了——从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就每天去向掌握命运的仙女们学习。
起初她只是学一些简单的字母,做一点整理线轴和线团的简单工作。每天回家的时候,她总会跟家里人说,林中的仙女们很奇怪,她们的屋子过于明亮过于安静,她们的脸和四肢在那种飘忽不定的强光中好似含水量过高的发酵面团忽然活过来了一样软软地蠕动着。
可惜没有人相信这孩子说的话。大家都觉得她只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再说了,对方毕竟是仙女,仙女们的事情,和凡人不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另一方面,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也很崩溃。教导小孩比她们想象中要麻烦得多。光是抽出时间教玛丽认字、干活就已经很费时费力了,中间还要反复叮嘱她按时喝水、认真吃饭,不要偷吃方糖,不要在花园里偷懒玩耍等等。如果一切顺利,她们勉强可以在正常的日落时分完成一天的工作。但是带孩子途中的种种意外是不可预料的。大部分时候,她们都在一次又一次地将一些仿佛完全无用的话语,比如不要吃手,不要拿着纺线梭子胡乱挥舞,把拖鞋穿好,吃点心不要咂嘴……偶尔还有一些比较严重的意外,比如玛丽把手卡在了纺车里,玛丽掉进了院子的井里……
总之自从她们收下这个小学徒之后,永无止境的工作日下午三点有增无减,令人倍感痛苦。
伊丝黛不禁抱怨起来——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她们三个都很清楚,除了好好教导玛丽,她们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帮工了。
事实上给这份工作找帮手真的特别困难。她们曾经尝试过雇佣几个擅长纺织的仆人。但是其中一个在经历了几次“永无止境的工作日下午三点”之后,精神世界受到极大的冲击,开始到处给人讲述“时间流动和世界存在的相对关系”,并且尝试写了几篇小论文寄给大学。但大学完全没有理会她,而她自己反而被村里人狠狠嘲笑,最后她失踪了,据说是跟着一群路过的吉卜赛人走了。
林中的仙女们对此感到很愧疚。后来她们雇了一个没那么聪明的仆人。这个人虽然不识字,也不像上一个人那么聪明,但是也同样善于总结经验。很快她就意识到人类寿命的长短和那些既像羊毛又像棉花的绒线有关,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她偷偷带着攒了半年多的绒线跑了。
林中的仙女只能自认倒霉。后来她们又雇了一个普通的仆人,这一次她们只让那人打扫房间,做些日常杂务。但谁知道这人手脚不干净,不出三个月,就带着屋里的钱、首饰和银餐具跑了。
因此她们都明白,想要找一个诚实可靠,不对时间流逝和纱线布料产生疑心的帮手非常困难,目前还是小孩的玛丽是最佳人选——或者不如说是唯一的人选。
所以还能有什么办法吗?就算是掌握命运的仙女,遇到这种事情也只能勉强坚持而已。
好几年过去了,玛丽长大了。她确实学会了非常高超的纺织技巧,也懂得了如何选择合适的时机剪断纱线。同时她也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哪怕是一堆金子上面还写着“请捡走”的小纸条,她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但是仙女们并不满意。因为这孩子懒惰。丝毫没有主动多做一点点工作的念头。无论做家务还是纺织命运的纱线,她都做得不情不愿。
后来有一天——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仙女们并不在意时间过了多久——玛丽忽然说:“我们应该开办一家纺织厂,买几台这种大型珍妮纺纱机,这样就不用每天辛苦劳动了。”
玛丽拿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黑白图片向仙女们解释了一番纺织厂该如何经营、自动纺纱机的工作原理,以及这二者加起来是多么造福人类的发明。
但仙女们大惊失色,仿佛耳朵里进了毛毛虫一样,连声叫她别说了。还赌咒发誓地说她们绝不允许纺纱机这种呆滞刻板的工业化破玩意儿靠近自己的小屋半步。
玛丽只能暂时不提此事,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她坚信工业化和流水线生产才是纺织行业的出路。同时她也深知自己的三位神仙教母其实早就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苦工。虽然不明白她们为何反对自动纺纱机,但玛丽认为只要选择恰当的时机、采用恰当的谈话技巧,就一定能说服她们,一定的。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说是很长的时间,但也不太短,在这期间玛丽的最后一位亲属也去世了,不过在剪断了无数条命运的纱线之后,她也不在意这种事了。
相比之下,另一件事更让仙女们震惊——她们生活的这片树林居然通火车了!而且不光是通了火车,甚至还运来了大量建材准备修建定居点。
伊丝黛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工业化真的太可怕了……城市……太可怕了……”
另外两个也是吓得不轻。恐慌之余,她们开始上了要不要搬去更加偏远更加人迹罕至的地区居住。因为城市人口那么多,很快好奇的左邻右舍就会发现命运的纱线的秘密了。她们深知人类为了改变命运,延长寿命能做出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要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生活,光是想一想都要晕倒了。
“等一下,等一下,”玛丽打断了她们惊恐不安的讨论。“你们之前也和村里人住得很近,有必要这么恐慌吗?”
“只不过是我们住的森林旁边有一个村子而已,”菲露榭说。
玛丽叹了口气。“城市更好啊。城里的围墙又高又厚,可以把你们——我们——隔离得更加彻底。”
“那不一样,”菲露榭不同意。“城市就像一个巨型果酱罐头,所有的果肉——你们明白,我指的是那些密密麻麻、浑浑噩噩的小人类——就在里面不断翻滚、发酵、腐烂。那是多么恶心、肮脏、绝望的场景。”
“而且,”吉斐特带着嫌恶的表情说。“作为纺织与编织的艺术家,离原材料太近了也不好。很不好。”
但玛丽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她拿出自己积攒了好久的报纸,向三位前辈解释,城市并不是她们想象的那种可怕的地方。诚然,城市里人口密集,但那里的人们俨然把漠不关心过成了一种美德。谁都不会因为邻居家多纺了几团线就大惊小怪。而且最棒的是——
“纺织厂!”玛丽指着她精心制作的纺织厂新闻图片剪报,“要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森林里。”
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都觉得玛丽肯定是想着要偷懒,她又在想方设法撺掇她们买那些时髦机器了。但是另一方面,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如果她们有一整座大型纺织厂,那么再多放进一两台老式纺车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何况现在要找个安全、舒适、四季如春、荒无人烟的山林也很困难。
就这样,过了不久,一切都如玛丽所愿。她们搬进了大都市。
她们买下一座位于近郊的工厂,连同周围的大片田地都一起买下来,然后把里面改造一新。最新型号的纺织机在里面密密麻麻地一字排开,仿佛咔嚓作响的大森林。
起初一切都很好,她们可以安心继续纺织命运的纱线,谁都不会多看她们一眼。但没过多久,玛丽就不出意料地偷懒了。
她把那些闪亮脆弱的棉绒全部放到自动梳毛机上,再用当下最时髦的珍妮纺纱机2.0纺成线。但是机器纺出来的命运的纱线全是断头和死结,到处疙疙瘩瘩,这里粗那里细,有些地方疙瘩像李子一样大,有些地方轻轻一扯就断了。
三位仙女还来不及狠狠批评玛丽,她们的纺织厂就被征用,专门生产军用帆布和降落伞布料。玛丽自己则被征召去当护士了。
“我们这样的,也会像一般人类一样被征召吗?”伊丝黛觉得很奇怪。
“谁知道呢?”吉斐特翻了个白眼。“但不管怎么说,是玛丽自作自受。如果不是她偷懒,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现在她要去吃苦头了,活该。嗯,真的活该。”
菲露榭似乎没有那么气愤,她只是板着脸对玛丽说:“我希望你能牢记这个教训,纺织命运的纱线这种事,绝不能交给机器。只有通过人类的手,人类的头脑,人类的肢体……”
玛丽倒是很平静地收拾行李。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反省。
蔷薇馆的座钟敲响了十一点。“都这个时候了呢,”鹤屋真理子站起来。“晚安吧。”
千鹤尽管很想知道那位被征召入伍的仙女又有什么经历,但是休息也很重要。于是她站起来向真理子道晚安,然后她们一起离开了书房。
她们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来到大厅的楼梯处道别,真理子再次向千鹤致意,“请好好休息吧。”接着她又笑着补充一句,“夜里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前往不要去看哦。”
千鹤也笑了,“嗯,一定不看。”然后她上楼回到客房。
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蔷薇馆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内部设施都维持得非常好。但是再盛夏的晚上,夜风吹动庭院里茂密的草木,树叶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映在走廊和窗帘上,这情景还是很可怕。千鹤只能安慰自己,这就是住在华丽洋馆里的烦恼吧。世界上没有完全称心如意的事情,能住在睡美人城堡一般的洋馆里采访美丽优雅的现任家主已经很幸运了,再奢望人家把手工蕾丝窗帘换成遮光布帘子未免有些过分。
夜里蔷薇馆确实会有一些咔哒咔哒的声响,应该是洋馆里的发电机、空调、供水系统等装置造成的。千鹤已经不会为这点事情大惊小怪了。
——很可惜,这么说只是为了给千鹤壮胆而已。她真的害怕深夜里这座影影憧憧的洋馆。
白天的时候,蔷薇馆看起来的确是非常美丽的。据说鹤屋家初代家主鹤屋佑吉一生沉迷西洋民间传说,因此在通过纺织品贸易积累起财富之后,他按照自己的梦境幻想建造了蔷薇馆。房屋里到处都是蔷薇、藤蔓、青鸟、精灵等元素,窗户是蔷薇花园图案的彩色玻璃,楼梯扶手雕刻成了藤曼缠绕的形状,门环则是耳朵里长出蔷薇的棕仙。
“因为他太喜欢这座洋馆了,所以在这里去世之后把尸体也砌进了墙里。”千鹤刚来的时候,真理子曾经这样说过。
真理子笑起来,“骗你啦。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爱伦·坡的小说。”
千鹤松了口气,但真理子又接着说,“虽说没有砌进墙里,但其实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在那间主屋里咽气之后,尸体就消失了,”千鹤指了指二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当时的家庭医生还在日记里记录了这件怪事。”
千鹤吓得脸色发青。“这……这又是骗人的吧。”她强作镇定地说。
但是仔细想想,真理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胡说八道吗?嗯,应该是的。但万一不是呢?万一她是在嘲笑千鹤找借口自欺欺人呢?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她顿时睡意全无,枕头和床单仿佛长了倒刺一样令人难受。
富有的家主,在自己理想的家中去世……她并不害怕死过人的房间。千鹤采访过很多颇有历史的家族,有些是为了帮助那些后人整理家谱,有些是为了研究,听过各种奇奇怪怪的家族传说,其中不乏恐怖的死亡和诅咒之类,但是没有哪一个像真理子讲的这样令人不安。明明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讲的,还带着可爱的笑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或许就是因为她总是带着那种可爱的笑脸,让人下意识地想要相信她说的任何事情。
千鹤脑海中浮现出真理子的样貌,却不是那位美丽的大小姐的模样。她只能想起一片过于明亮的白光,白色光芒的中心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一团什么不明物体在蠕动……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继而不可避免地开始生气。于是扔掉眼罩坐了起来。
现在刚过十二点,毫无睡意的千鹤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看了一会儿晚间做的记录,仔细想想,这个故事是现今瞎编的也说不定吧?她原本是为了协助地方图书馆整理本地历史档案才去采访鹤屋真理子小姐的。真理子小姐意外地活泼又可亲,还慷慨地邀请她住在蔷薇馆。但总爱说一些真假难辨的话。
仙女这一段确实是她编的吧?就像鹤屋佑吉的尸体被砌在墙里一样?
哦,不对,真理子是说,鹤屋佑吉的尸体消失了。还有家庭医生的日记……
千鹤忽然来了精神。她当即拿上手电筒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下楼朝着蔷薇馆的图书室走去。
夜里洋馆内那种咔哒咔哒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但那只是机器运转的声音而已,千鹤已经很了解了,所以并不在意。
蔷薇馆的图书室并没有收藏很多图书,其中存放的主要是家族内流传的资料。有历代家主订阅的报纸,家族纺织厂历年的账目,甚至有一个柜子专门存放鹤屋家所有人的病历。
千鹤很快就找到了家庭医生的日记,足有五大本。千鹤直接找到鹤屋佑吉去世那一年的记录。按照医生在日记中所说,鹤屋佑吉晚年似乎患上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氏症,坚持把自己的孙女称为玛丽。
玛丽,应该就是那个被征召入伍去当了护士的女孩,千鹤暗自点头。看来真理子讲的也不全是假话。
她接着往下看,发现鹤屋佑吉的认知障碍居然还很能自圆其说。根据医生日记所说,鹤屋佑吉坚信和自己结婚的玛丽是一个不老不死的仙女,而且他还坚信,玛丽藏着一个秘密的线轴,只要不把那个线轴上的线剪断,他就不会死。他到临死前都在请求玛丽(实际上是他的孙女鹤屋薰)好好保管那个性命攸关的线轴,可以的话还要帮他把线延长一些,纺得结实一些。
千鹤哗啦啦地把这些内容匆忙翻过去,她只想知道鹤屋佑吉最后发生了什么。
但是记载鹤屋佑吉去世和葬礼的那几页被撕掉了。再后面就是空白,或许是医生辞职了但没有带走日记本。
千鹤坐在图书室里有些不知所措,日记被撕掉是什么情况?这太像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以至于她不知道应该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也许这也是真理子的恶作剧?可能医生本来就没有写那段时间的日记,真理子故意撕掉几页空白的日记来吓唬她。但是这也太无聊了。一个成年人究竟要无聊且幼稚到何种程度才会设计这种恶作剧。
但如果真理子不是那么无聊幼稚的人,日记被撕掉就说明……鹤屋佑吉的尸体确实失踪了?或者至少是葬礼上有意外?千鹤想,也许明天应该去查一查本地报纸……
洋馆内咔哒咔哒的声响中似乎又多了一些嗡嗡嗡与嗖嗖嗖的声响,想到返回卧室还要经过昏暗漫长的走廊和楼梯,千鹤又开始自己吓自己了。
就在她想着,数到十就一鼓作气离开图书室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虽然没有吓得惊叫,但也猛然往后一退,撞倒了椅子。
“咦?你在这里干什么呢?”鹤屋真理子惊诧地看着她。
“医生的日记?嗯……”真理子又露出那种特别可爱的微笑。“我没有骗你吧。”
千鹤的心情十分微妙。
花了两天时间浏览了本地图书馆存档的旧报刊之后,千鹤确信鹤屋佑吉只是普通地去世,普通地举行了葬礼。虽然觉得真理子这位大小姐有些恶趣味,但也不至于对她感到不满。千鹤依然满怀期待地问她:“玛丽被征召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谁也不知道呢,”真理子回答。“谁也不知道她当护士期间发生了什么,或许就是解剖、包扎、缝合之类的吧。但是等她回到那个工厂的时候,菲露榭、吉斐特和伊丝黛都不见了,工厂变成了废墟。后来一个公证人和一个律师模样的人找到她,说那间工厂和那块地产都是她的教母留给她的遗产,她就这样继承了一片在战争中被炸成废墟的土地。”
玛丽把那块地转手卖掉,带着贵重财物登上一艘蒸汽船,横渡大洋来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度。
和她的三位前辈不同,玛丽无意避世隐居,她依然坚信密集的人群才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于是在一个暴风雪大作的日子,她找到一个濒临破产的纺织厂老板。
鹤屋佑吉险些就要一脚踢翻脚凳上吊了,但是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在大雪天里用力敲门,还是好心让她进来了。
玛丽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绳子,轻蔑地说:“省省吧,今日你命运的纱线不会断掉的。”
玛丽示意身后的人出来,这时候鹤屋佑吉才发现她还带了一个助手,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向鹤屋解释了玛丽来访的目的——她要收购这家工厂。接着又解释了一番如何处理债务和不良资产。鹤屋佑吉完全没听进去,工厂被这个女孩买了,或是被别人买了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个欠下巨额债务的人,等他们走了,他还是会吊在天花板上……
鹤屋佑吉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听,但此时他还是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一大堆文件上签了字。他倒也是个谨慎的人,那些文件他都有认真看过,内容也算合理。唯有一页令他不解。那一页上单独写了一句话——“不得在玛丽小姐工作的时候以任何手段侦测她的工作室。”
“但是他根本不介意。于是签完了所有的文件之后,他们就愉快地一起挣钱,然后永远在一起了,”鹤屋真理子轻松愉快地讲完了这个故事。
这个回答很不能令人满意。“你的这位高曾祖母,不是真的仙女吧?”
“对呀,不是的哦。好啦,我要去散步了。稍后再见吧。”真理子说完就出门了。
洋馆里只剩下千鹤一人。鹤屋家中历代家主的画像就挂在走廊里。画中的鹤屋佑吉是个神情严肃的老头,而他的妻子,那个在风雪大作的夜里忽然出现的玛丽却被画得非常年轻,她穿着洋服,带着装饰了很多花朵的帽子,如果换个发型,她真的像极了真理子。或者不如说鹤屋家的每一代女孩都非常像——很像,俨然就像真理子换了一身衣服而已。
可能画师故意把她们画得很像?千鹤想着,也可能是修复维护的时候都是以真理子为模特?她正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忽然想起真理子说,今天需要把几块小地毯从地下室里拿出来。虽然洋馆里有家政人员每天上班,但是作为房客,偶尔也要做一点工作。
于是千鹤朝地下室走去,边走还边想着刚才真理子讲过的故事,那可真是个草草收尾的故事,她边想边摇头,多半就是真理子编着编着没了耐心。
地下室很昏暗,而且灯的开关在对面的墙上,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安装的。千鹤只能打着手电筒穿过地下室,拉下墙上的电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灯却没有亮。或许是找错了开关?千鹤又沿着墙往前走了一段,前面又是一段走廊。或许确实要经过这一段走廊?千鹤来地下室的次数很少,她也不太确定,但是储藏室似乎确实在比较远的位置。于是她顺着走廊继续走。
走廊似乎是向下的,她走了很长一段,终于看到了储藏室的门。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里面又是一段向上的台阶。
千鹤感到疑惑,但是白天或许确实不像夜里那么可怕,她走上台阶,发现眼前是一片凹下去的巨大空间。她还来不及觉得奇怪,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有一个非常怪异的东西,仿佛人类的肢体被拆解之后,连接到了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机器上。那个机器下方的轮子上连接着许多人类的手和脚,中间是没有头的躯干,躯干上还穿着破烂的衣服,机器上面有个一跳一跳的东西。在千鹤惊讶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她以为那一跳一跳的东西是一颗头颅,但仔细一看,那似乎是一个裹在棍子上的大线团。这个机器就这咔哒咔哒地转着,线团也很有节奏地跳动,不断有新的线裹在线团上,整个机器仿佛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接着一条由断肢拼起来的装置剪断了线,线团扑通一声落地,滚到了黑暗处。
千鹤惊恐得叫不出来也迈不开步子,只知道呆立在原地。
真理子依然是笑眯眯地说:“我不是说过吗,工作的时候不可以偷看呀。”
“这个啊,掌握命运的仙女不是说过吗,命运的纱线只有通过人类的手,人类的头脑,人类的肢体来纺织。”她拿起千鹤的手电筒,往黑暗深处照过去……
那是宛如最血腥恐怖的行刑场景一般,四分五裂的肢体,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在一点一点地蠕动着编织命运的纱线。
“我觉得流水线真是个好发明,你说呢?”那个总想着偷懒的命运的仙女,抓住千鹤的胳膊,同时剪断了属于她的纱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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