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海咆哮,吹散了风中的雨。而新的云层自不远处漂泊而来,旋转着,将那朵锋锐的花形裂口完全填补,堵死了雨水之源。
血红自地平线缓慢推起,顶开了天际间明亮澄净的蓝与金。尘海拉起马车残骸,连带着一些破碎的黑色巨石,裹为一体,置入半空的最中心处。与其同时,黑线则牵拽起那些冰冷的尸体,使其抬升至巨型残骸的周围,有序轮转。一切都与方才相差无几,只是转速更快,周围更加寂静。
“和刚才完全一样,”盗火者单手撑住马背,坐直了身子,“很像是,某种必须执行的仪式。”
“我从不知道它们想表达什么。”沃布尔起头遥望半空那道诡异的巨景,“你们取火者总是自命为知识的守护者,难道也不曾见过这般景象吗?”
“黑圈。”她轻轻说道,“礼拜之国的术士武装将这种现象称作‘黑圈’,虽具体含义不明,但每当出现了这样的现象时,灾祸都会比寻常状态更加激烈。因而在礼拜教廷的《治灾术典》中,这种现象也被当作灾祸等级的重要划分方式。”
沃布尔呆愣片刻,随即摆头嗤笑,“真是个狡猾的小姑娘啊,我先前竟会以为你一无所知。”
“只是事先做了点调查,”尘海铺盖至天,抹去了所有的光,即便是那片与之共存的血红,“但此情此景,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她抬头看去,眼前黑暗无疆。
“你不害怕吗?”为安抚胯下狂躁不安的黑马,沃布尔拉紧缰绳,“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可是怕得双腿发软。”
“我对这些……没有感觉。”相比起这些存在于自然之中的无意识伟力,她更惧怕人类之间有意识的阴谋与怒吼。
“真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沃布尔压住了那匹大马,转过头来,灰沉沉的双眼与她对望。
“死亡是什么感觉?”沃布尔皱眉垂首,表情赫然阴郁,“有个人曾告诉我,死前会很冷,”他苦笑几声,抬头,左眼仍旧灰沉,右眼却微微泛红,闪烁起零星泪光,“这是真的吗?博学的小姑娘啊。”
“不是的。”她回答道。沙尘裹上她的肌肤,侵入她的皮肉,钻心刺痛。
“那么,”沃布尔伸手抓住一缕沙尘,愤恨地死死握住,但细沙缕缕流出,缠上了他的臂膀,“死亡应该是什么感觉?”
“嗯……”她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大致是,毫无感觉吧。”
她闭上双眼,静待这最后的疼痛。而不仅是这疼痛遥遥无期,就连原本弥漫在耳边的风沙卷动,也在某个瞬间过后戛然而止。
这个瞬间,伴随着一道冲击、一阵风、几声呼喊,与几点清凉。灵性在空气中凝结。她睁开眼,揉擦去鼻尖上的水珠。
水幕灼闪银光,如同无数把汇聚成流的刀鞭,推卷着爬上天穹。一袭黑衣的女法师脚踏水花,手扶一支造型粗犷、形似水管交叠,也由水花推浮着的的灯球法杖。她微微一抬,从法杖延伸出来的每一个管道口便释放雪白的气流,迸溅灵性,将这小小的柱形水幕扩充成墙。
再是无数道冲击、无数声巨响,更多的法师从天而降,他们与那位便衣而行的女性不同,皆身披蓬松厚实的黑色重甲,手举笋形巨盾,灯球法杖配在腰间,短小精悍犹如匕首。
他们落地起身,齐声怒吼,并逐一向前,顶立在水幕两端,将法杖刺入巨盾中心的缺口,凝神勾勒符文。伴随着他们强而有力的铿锵战吼,第一对符文轮转而起,再然后是第二对、第三对,将水幕持续延展,划向大地两端的遥远尽头。
最后,那位女性解除了自己脚下的水花,轻巧落地,而那支法杖仍旧在水花的推浮下,始终紧随着她,与她一同转身来到沃布尔身前。
法师面貌英气,双眉似剑,微曲的长发整体沉黑,仅至末端渐为冰蓝。外罩的黑袍蓬松宽大,长至小腿,里衬的黑衣贴合身体,微微束住腰身,下装宽松,收进湿淋淋的雨靴。
“术士武装治灾团已经控制了局势,接下来就等灾祸自行终止,”她面色冷冽,目光灼灼,“换句话说,你们安全了。”
“赛莎。”沃布尔低声叫出了法师的名字,“我本还有所怀疑……没想到啊,没想到真的是你,你真的成为了治灾团团长。”
“沃布尔,许久不见。”赛莎稍稍眯起她那双本就生得锐利的吊眼,“我也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你再会。这位是……”
“随行的朋友。”她十分感谢沃布尔避而不谈她的身份。
“朋友,”赛莎意味深长的说道,并瞥眼朝她看来,上下打量,目光如刀,“真是个非同寻常的朋友。”
“别找她麻烦,赛莎。”沃布尔啧了啧嘴,“你是为了我来的,对吧?”
“看来你还不至于老到脑袋糊涂,”赛莎冷冷笑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猜?我只是比较擅长察言观色罢了,这是多年游历得来的本事。最近几次跟着商队回国的时候,都会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盯着我,我认得他们手腕上的环饰,跪地向黄金祈祷的人。这是圣王的家纹,对吧?”沃布尔拧紧了眉,“为什么还如此关注我?提尼昂克毁灭之后,我便与这国家再无关系了。”
“你到底也曾是我们的英雄。”赛莎皱了皱眉,冰冷的眼神突然怒热。
“不如从前。”赛莎垂眼避开了沃布尔的视线,“荣耀早已被遗忘,如今里边只剩下一些尸位素餐的王公贵族。”
“早有预料。”沃布尔戏谑的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圣王他为何还指望我回去?”
“骑兵团的堕落那是另一回事。我们之所以希望你回来,是因为你的名望太高,在坏的方面。外界是如何称呼你的?‘银枪’沃布尔、‘来自礼拜之国的’沃布尔,以及,‘叛逆的礼拜者’。”赛莎一字一顿说完了最后六个字,抬眼瞪视着沃布尔,浑黑的双眸深处,冷光泛蓝。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就退休了。”沃布尔不耐烦的摆了摆头,怒声说道。他座下的黑马再次急躁起来,“我如今不会再妨碍你们的名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队教头罢了。”
“你不能只是一个商队教头,沃布尔。”赛莎摇头苦笑,“你是英雄,沃布尔,你既然享受着英雄的名誉,那理应承担英雄的义务。骑兵团的确已经不如往昔,但她却仍然象征着我们礼拜之民的某种精神,某种……十分重要的精神。我们需要你回去,回去重振这种精神。”
“重振精神?这有何意义?”沃布尔的神情在刹那间皲裂纠结,“你们只不过是需要我回去当一座毫无用处的神像,一个可以任由你们塑造与宣传的英雄形象,别以为我不知道圣王在想什么,啊,叛逆的礼拜者终于皈依在教廷的脚下,光穹的威能仍在闪耀!放他妈的屁,赛莎,让神王和他的教廷通通被尘海吞了去吧!”
“失礼?”沃布尔并不想就此打住,“我看你也是彻底变了,赛莎,法师街的天才顽童,反礼拜主义最年轻的拥护者,如今却成了圣王座下最忠实的狗了?”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语气便越加咄咄逼人。
盗火者能感觉到湿冷的空气在逐渐烧灼,她紧张的咽咽口水,来回扫视二人,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并不熟悉沃布尔,更不认识赛莎。
她偷偷向赛莎看去。女法师此时低下了头,右手紧紧扼住法杖,手指在冰凉坚硬的法杖表面微微颤抖。左手则无力垂落,攥紧拳头。灵性在她周身迅猛鼓响,咆哮出无数道水蓝色的激烈波浪。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呢?”她的声音又低又细,夹带着怒火与不甘,“再重建一次提尼昂克,然后再死去很多人吗?”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逃开我们,逃得远远的,当一个无所事事的懦夫吗?”赛莎的声音渐渐高昂,那短暂的怒火与不甘却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恨,“不是只有你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一切,沃布尔。”
“我知道,”沃布尔的表情顿时颓丧下来,“这我知道。”
“提尼昂克二次毁灭以来,国家的一切都在向下坠落,‘启示’传向世间后,这种坠落便愈演愈烈了。”赛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继续说道,“从信仰的动摇开始,所有的事物都在崩溃,这与过去你们带来的革新截然不同,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毁灭罢了。”她恳切的望向沃布尔,语气哀苦,“但如果那位叛逆的英雄能够归来,一切都会有所转机,民众期盼你的回归,沃布尔,你的存在会让一切再度拥有意义。”
沃布尔轻轻扫开赛莎的手,撇头拧眉,喃喃自语,“叛逆的英雄……”
赛莎目光骤变,转身踏上水花,在盗火者眼前迅速升高,滑行而去。
她回近水幕,对着持盾的法师阵线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出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状况。”其中一位法师回过头来,表情万分惊恐,“黑圈……正在收束。”
“收束?”她挥展双臂,在水幕中心分出一道窄窄的裂隙。
未有飞沙卷来,在盗火者所能看到的一线光景中,独一的巨物腾转飞扬,浑圆平整,至黑而深邃,悬挂在蓝金交错的天空,缓慢转动。似远似近,忽大忽小。而周围竟然空荡,尸首、残骸与尘海一同消隐,大地洁净而安宁,死寂无声。
“团长!团长!”另一位法师也抬起头来,对着升至半空的赛莎尖声嘶吼,“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赛莎的回答软弱无力,“但是维持水幕。”她闭合水幕,居高临下的,对诸多惊慌失措的法师们投去冰冷的目光,“我们要确保沃布尔殿下的平安归去。”
犹如一道不可违背的死律,持盾的法师们不再纷扰,或许是说,他们从未开始纷扰。
“维持阵线!”其中一位法师厉声喝道,“不要辱没了黄金光穹的荣誉,我们是礼拜之民,我们将安然赴死。”
战吼声声高涨,充斥着失去理智后的愤怒,与刻骨铭心的恐惧。
“安然赴死!”最后一声战吼整齐而凄厉,如同放弃思考的哀嚎。
或是由于惊恐,或是由于心中那所剩无几、摇摇欲坠的信仰,持盾的法师们不再错乱,而是稳好了阵线,安然面向空中那无比恢弘的宁静巨物。
赛莎转身回到她与沃布尔身前,将水花降落至与二人并肩,伸手抓住了二人的臂膀,“我们该走了,沃布尔,还有你的这位朋友。”
“如果您是想要勾勒传送的魔法符文,那我可以帮忙。”她关切地对赛莎说道,“刚才的心流符文似乎耗费了您太多的气力。”
“你果然也是法师。”赛莎疲惫的笑笑,“看到了吗?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抿抿嘴唇,睫毛乱颤,“你一定觉得……我无耻至极吧。”
“我不会。”她凝聚灵性,将自己火红色的灵性云注入赛莎尚在勾勒的传送符文,“也许……”她歪头瞥向那道脆弱的水幕阵线,“你可以带走他们之中的一个,而不是带走我。”
“这是不可能的,小妹妹,心流已经注下,而且我们仍需要水幕来拖延时间。”赛莎晃动法杖,加速了符文的勾勒,“你和沃布尔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是你的……”
“没什么关系。”盗火者摇了摇头,再朝沃布尔看去,本以为这位老人又将怒不可遏,却发现他正抬头凝视巨物,撕口无言。
过了一会,沃布尔闭上了嘴巴,却又禁锁双目,鼻息愈加深重,再睁开眼时,双眼浊浊,既不灰沉,也没有丝毫泪光。
沃布尔忽然间发出声来,又哽咽了好久好久,再深呼吸数次,才再度开口,“你们为何如此镇定,难道,难道只有我自己听得到吗?”
“沃布尔……”赛莎惊讶的看着他,手指死死钉住他的臂膀,钉到自己也双眼赤红,气喘吁吁,“你怎么了?”她大致是提前看到了些什么,高深的法师总能如此。
在前方的水幕阵线里,其中一位法师突然放下了所有戒备,举头凝望巨物,话声幽幽,“这不可能……”他拔出了那根短如匕首的法杖,这法杖顶端的棱状灯球闪烁了几下,而后便彻底暗淡,“赴死,怎能安然?”
下一刻,盗火者眨了眨眼。所有的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变了模样。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面广阔无边的镜子上,这镜子映照着天,天为清亮的蓝色,浮动着的云朵却是雪白,还柔软得尤其绝美。她踩上镜面,泛起一轮又一轮的宏大涟漪。
尽头,人形的黑影若隐若现,以其为中心,彩虹被卷成完美的圆环,散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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