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依旧是播客文稿,这次的个人色彩多少有点浓郁。希望看得开心。
你会怀疑《传》这一题目是否少打了字,不是,相反,这一期的目的就是澄清这一点。
从开始制作播客,到现在得到了一些反馈,不多,但有针对性。很有代表性的是,主要是理解的困难,在我的脑海种服帖的思想,诉诸声音却显得跳跃和紊乱。我考虑过几种可能性:
同时出现太多线索导致驾驭不住,讲述的时候按照线性方式呈现,就消解了空间性的思维结构,失之于广泛而不顾及深刻;
播客录制是one take,更多时间花在了写稿构思上,内容本来就是分了几次完成的;
某些我意识不到的因素,让我比较容易从一个思想滑到另一个思想。
首先得说,这种结构有好处,面对浩瀚无垠,总会有望洋兴叹之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所以颇能合理化一些情绪;另外,用这种态度比对各种文化,就不至于让自我保护的意识过早上场,能够带一点同情之理解。
就好比说,日本文化的一大优势就在于“不挑食”,直到上个世纪末,他们的经济发展和文化事业都引领亚洲甚至世界。其实日本与西方文明第一次接触时,与中国的态度是很接近的,我们有中体西用,他们有和魂洋才,但从之后的发展来看,日本没太有自己的持重和包袱。当然这也导向了军国主义的黑暗之路。
做一集节目应该没有什么黑暗之路的危险。但无论如何,不分主次的讲法不会放诸四海皆准,炼金师往锅里放一些东西未必金子,意识流也是要讲章法的。但想来想去,如何抽象出中心呢?强调理论中心的写法有很多形而上学理论资源。分析哲学背景下可能会对欧陆里不同体系之间的可沟通性的门槛感到不满,这不是假的,当然可沟通性的好坏这个还未可知。但学习一门体系需要付出很多精力,需要长时间的浸淫。因此,单一中心势必有顾此失彼的可能性。
再者,经过后现代风气的浸染,使我不得不正视这一点,观念论的楼台已经蒙尘,如同前现代的教堂或是庙宇,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光晕。现代主义已经把古典意义的中心摔成了碎片,现代人们各执一端。
但是等等,一元的视角并不在于包纳世界,相反,人的视野就是人的世界,全部人的视野构成全部的世界,不同视线的交错汇聚成了人文世界。原子化的个人仍然可以组成结构,如同中文的活字排版,意义在于碰撞和连接,现在要书写的,是论语与圣经之外的文本了。
引号几乎存在于所有的语言中,主要是两种用法:强调来源与着重指出。这里用的是后者的意思,你大概见过比较有争议的概念,包括历史或地缘的争执,用引号引起来,强调一种事实存在,退后半步,辨析经纬的态度,这里取这个含义,选择chuan而非zhuan。
照可能性来讲,有三千多常用汉字,组成的两字词汇就有九百万个可能。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就算汉语的基本元素要多过英文字母,可用的基本词汇还是比较有限的。可能的带传的词汇是哪些呢?传播,传输,传达,传递,传送,传承,传旨,传神,传单,传球,传授,传染……我想也不需要再列了。基本上,传的意义就在于发送方和接收方之间,为了把一件东西送到另一方,需要跨越时间或空间,所以也需要第三方介质的参与。我们一般不会把传作为一个独字词,所有的词都接近这个意义结构。它被这些词汇共享,词汇部分或全部地接近这个意义,强调不同的侧面。
当然,这个意义簇在汉语之外显得不太自然,需要更多的解释,英语里面spread,transmit,send,convey,deliver,abdicate都不太一样。比如说send是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transmit是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着眼点不太一样。英文里面也是一样,transmission也有极丰富的意义面向,维基上有一个长长的消歧义页面。包括能源、信号、基因、歌名、应用、杂志,可以说它们共享一个隐喻。
但可能还是有些比较微妙的差异,中文的意义结合是一种很基础的操作,两个字凑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变形,也不需要黏上たてる之类的后缀,两个字之间的关系聚散自如;而英文的基础隐喻是更像是一种与现实世界的往复运动,一种现实的范畴划分进入语言,语言中再建立一个概念进而反映在世界之中,非常接近我之前尝试,它是一种穿梭的结构。
这也许是基本语素的不同,汉语的字词关系与单词字母关系毕竟还是不太一样。比如说读这个字,我你他(她)读起来都是一样,不用阴阳性单复数变化,这个角度来看,它是原子的、一元的;但并不是呆板的、机械的。这真令人好奇,所以我想从传这个字开始,造一些词,看看意义是如何开展的。
年纪稍大些的中国人,会对传统媒体有很深的印象,当时电视报纸还占据绝对优势。比如说我父亲,他在电视盒子、微信抖音之外,总会留些时间看卫视节目,这是一个已经养成的习惯,他尤其喜欢看天气预报,这在天气应用的笼罩下显得有些另类。
所谓传播,播就带有一种播撒、广播的感觉,具有一个结构上的中心。总体来说,电视或纸媒都有这种气质,它的权力结构有一个中心的把控力量,内容可靠有质量,宣传力度大,但相对而言新鲜度和个性化差。
自媒体颠覆了这种范式,影响力的基本单位成为内容生产者,它更接近自取所需的自助餐模式,一桌子菜的厨师,分别是做音乐的、游戏评测的、人文社科的等等如此。官媒的影响范围不再能够独占平台全部信道。这时候,传播的意义改变了,变得更分散化,更无组织,更接近微生物甚至病菌的传播模式,只不过现在传播的是思想和信息。
这种结构下的单一的信息制造者没法占据全部的影响力,一个个以往在中心边缘的信源,成为了现在的边缘的中心。当然这既是对于自媒体制作者的赋能,也是对传统媒体的挑战,对他们来说,权力中心扩散化是巨大的管理难题。两者之间有一种权力的紧张,中心和民意之间会有一些摩擦。
新型传播模式的推广,也带来另一种紧张,这体现在众多小型中心之间的竞争上。因为平民化的倾向,实际上每个人都能产出。与移动手机的普及相伴,自媒体竞争是一种注意力经济。而在注意力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就像生态系统中不同生物获取资源的竞争,以往的大航海的开拓就变成守成的治理。想想看培养皿上的不同菌群的竞争吧,最终存活的可能就只有几种。所以自助餐的食谱未见得健康,甚至于说,我真的想吃的食品并未被提供。而实际上对你胃口的产出者往往遇冷,我见过太多播放量不超过二三十的视频,实际上内容是我非常关注的,但平台其实完全不理会这个,实际上这篇内容也大概会遭遇这种命运。我没有太详细的统计数字,但估计起来,像微博豆瓣被用作独白树洞的存储成本应当是很高昂的。
但作为传播者,一种比较的视野与平台是强绑定的。你可以检测日活,互动,评论,点赞转发如此种种。我想这种结构的固定与平台利益的分成有关,这种指标量化的方式很适合做利益的抽成,这种情况下自媒体也变成了一种营生。这时候,边缘和中心的紧张再次浮现,平台建立之初开疆拓土的人马,恰恰是利益分配之下的失落者,因为他们的付出恰恰是出于热爱与兴趣,是本质主义而非功效主义的,这算是恰遂人愿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我有时会这么干,在哔哩哔哩上,找一些一五年之前的视频,然后你会发现经过七八年的时间,积攒的播放量仍然是十万左右的量级,这些东西始终没有大众化。再看看up主的账号近况,我发现他们基本都流失了,这些最早的二次元用户现在大概已然为人父母,继续过日常生活去了。但这很令人惋惜,他们是之前边缘的中心,但现在反而成为中心的边缘了。从这个角度看,现阶段绝大多数的内容创作者也处在这个生态位上。
按通常意义看,信使的工作就是在发送者与接收者之间传递信件。关于递送,会让人想到快递和外卖这些基础服务,另一个层面上的传递,就在于信息的流转。互联网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全世界在信息层面,理论上没有任何传递上的壁垒。当然现状并非如此,包括基础设施与区域政策的限制,会形成一定的紧张。
比如,非洲国家的网络未见得多么好,他们很多国家的互联网普及率正迈过50%大关。对比而言,中国已经超过了70%,单就青少年而言已超过了90%,而且中国的人口规模巨大,所以取得这种成果很需要一番努力。而对于较为边缘的部分,尽管网络之中相对平等,但进入网络世界的难度并不同,甚至有移动网络也未必有电能供应。当然,非洲的互联网发展也是很显著的,网民绝对数量已经能够排到世界前列,但离完全普及还有很长的距离。 无论如何,互联网作为传递过程的中介,已经扮演着极重要的作用。当然信息的传输,不完全像是水流经过细管,只有水压和流速的变化。为了适应真实世界的不同环境,传输的过程中需要对信息做变形,包括各种音视频压缩技术,比如说MP3的诞生。或者按照个人隐私商业机密的考虑,我们会使用一些密码学的加密手段,不让第三方轻易地访问或篡改,会使用例如RSA或者椭圆曲线加密的策略。 上面的加密或压缩,类似于一种经济治理,是在资源不充分的情况下把丰富的内容呈现出来,可以认为是对抗某些损耗的手段,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权益的竞争。比如说觉得什么东西比较好,什么东西值得谈,或者说什么东西有意义,这些你肯定不陌生,不管愿意与否,我们往往会成为其中一侧的成员。但我倾向于认为,伴随着人工智能的演化,传递过程会更多变。一种对抗性、防御性的加密将让位给信使的某种情感特质,他(她)是能够理解你的。我曾经写过一点感想,放在这里很合适:
我们现在似乎在偏离方向,技术信奉者把终极图景中的人类做了剪裁,而技术恐慌者拒绝被烈日灼伤双目。不过无论如何,计算机已经成为了人类的信使:一种有智能的中间介质,一片有情感的空气。
我觉得信使实在是个好比方。不同于即时通讯,邮件的抵达取决于路况、距离、天气…最有趣的是,邮差会选择合适的时机为你投送,而不称职的可能还会搞丢信件,负责任的可能会依据收发信件双方关系补上一封,而这个老朋友经常猜得中,让人怀疑在运送途中偷看过不止一次…
犹记得普及高速网络时,我们称其为信息高速公路。高速传输承载日渐丰富的内容,不禁让人陷入遐想,路的尽头是不是有扇通往虚拟世界的门扉,而虚拟现实的难产折射出了我们的过度乐观。但又或许,我们的期待一开始就选错了形式,并不存在这样一扇门,我们不是一步迈入虚拟世界,而是拾级而上走进去的。
益友也是良师,他会与你同甘共苦一同进步。我们的认知方式已经被计算机系统所改变,一定程度上,早已进入了数十年前闻所未闻的虚拟世界。我们并不是等待那封信件的到来,也不是乘上便车到达那扇门前。我们与这个朋友一起,向未来寄送一份信件,一份智能前景的信件,如果运气好,收件人中会添加一名新成员。
达就有一种通达、抵达的意义。当然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年纪小的时候,经常在爸妈单位门口的传达室里等着下班回家。到了英文更直接,就叫mailroom,算是信件进出周转的一个枢纽了。当然,在电邮普及的情况下,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市场,小时候的邮局和杂志现在都成为往事,诸多快递提供商使得点对点的传输成为可能,不再需要机关或单位中介。
我挺喜欢已读回执,不太喜欢一水的收到、确认。与此类似信息在经过发送、传递,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有待解释的东西,对于获取的信息,认真一些的话,你会想要打上一个已读回执。当然这需要下一番功夫,毕竟这是不远万里来到你身边的一封信。
当然内容消费与生产是相关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匹配的。但一句匹配没法大而化之地为具体的信息理解提供方案。拥有你自己,甚至其他人生活记录的高清复制,1:1甚至1:10的比例,因为不同的形式与不同的面向,回顾的代价已经高过生活的时间,就很接近诗云的结局,人类的视野完全不够用了,这时候数据挖掘就很有作用。这是一种丰沛与可靠背景下的贫瘠,是人类有限性的阿基里斯之踵。
与此类似,互联网上的资源获取门槛已经很低,但过于丰富的资源反而会超出人的限度。你需要同时消化太多的东西:远方的一场战争,近处的一个病例,山村里的考研学子。完美适应的网民多少有点分裂,前一秒还在消沉,后一秒又能振作起来。所以对于一个网民而言,为了保证精神健康,网络信息的理解是一个筛选过程。
从“活出真我“”到“别打扰我”,新一代网民需要一种辨识和整理的功夫。但这种整理也不像是对图书馆藏分门别类。信息鱼龙混杂,找不出一个明确头绪或标签;另外,整理的时间成本也很高昂。当然现阶段已经有很多应对方案,比如说公权力的介入和规范,或者某些人先做一些收集汇总工作,好坏暂且不论,都称得上可行的道路,但真正重要的还是在现代网民身上建立一种信息素质,这对于尚未明晰覆盖的领域探索是有益的。
不存在一学就会的简单策略,否则现在网络乱象早就消失了。所以基本上,建议更接近于一些最佳实践,做了可能会有好处,但也未必。所以我这里不提大而无当的建议(非常有意思,信息吸收的策略类文章,一八年之后就比较少见了,是不是新网民已经通过了这种环境的选择?)。我们可以看看普遍存在的状况,至少能做到心里有数。
抛开抄袭,网络内容的聚集和重合是很高的。固然现在长尾效应使得任何垂直分类下都有一部分人,但最具吸引力或最经典的内容仍然被高度重复地讲述。比如说现代人的心理啦,健身技巧啦,资本主义的异化啦;就算一个比较小的垂直领域也是这样,比如人文社科类别里面,引介康德黑格尔的绝对多过奥古斯丁,讲孔孟老庄的也肯定多过名家墨辩。
这不见得是坏事,知识生产的既有模式有其存在合理性,选择多了就可以各取所需,也能通过同一内容的不同材料了解到制作者的问题意识。最理想的情况是所有的长尾逐渐全都充实起来,就像是知识领域的先富带后富。这当然过分理想化了,作为营生的知识生产和论文发表也是这样,探索逐渐成为一种精细治理。
当你希望更进一步、往深处去,素面朝天的互联网信息就有点无能为力,或者应该这样讲,想要更深入地被传达,接收者总得需要做更充分的准备。你可以重复听多遍引介的内容,但对于最关切的某一点还是隔靴搔痒,需要在个人方面做出极大的整合努力,你不可能听到暴雪被收购就知道动视暴雪这些年所有的经历。
很多人说开卷有益,按接续传承立论。不过论证书的益处未见得是最紧要的问题,伴随新媒介的入场,人的时间注意力都有限,这就要求把内在的益处转成可比较的优势,然而无论从注意力上、还是从后果上,阅读总难获胜。当然也不能简单地抱持一种守旧态度,信息技术发展,能够为视障听障人士以及更多弱势群体提供支持。
不同媒介总归不同。声音不可能像视频一样呈现图表,文字就难以呈现平仄起伏的情感色彩。在这主要的媒介里面,其他感官都在辅助视觉,一旦视觉褪去,就非常难以介入,当然还会有海伦凯勒,还有博尔赫斯。但想想看,把莎士比亚全集做成默剧,或者把古典乐写成乐谱,都必然是带有损耗的,没法期待一种可钉可卯的对应。
转换的损耗未见得带来负面效果,很多伟大的创造是由于伟大的误会。但实际上,伟大的误会可遇不可求。我看过一些带货直播或者实操主播,平均五分钟就要把所有的东西再讲一遍,因为直播的停留时间太短了。所以即不是厚厚的大部头,也不是短小的碣语。我有点抱歉地讲,乏善可陈。与此相对,读书的时候,身体很安静,但内容呈现反而应接不暇。但这就会带来所谓深刻吗?我想也不会,但这呈现了一种真实性,书籍但凡传播下来就需要很大的力气,在史学方法获得飞跃之前,历史与文献和古典学走得非常近。
当然现在不可能继续只用古典方法治史,有些事情已经永远地发生了变化,这种视野为人带来的是一种新的态度。通过一种有损失的方式了解事物,了解到限制与关隘所在。应该这样讲,读书虽然很少直接在情感层面影响人,但通过另一种方式接近人的生存状态,它教会人类界限与差异。这种教益在不同的媒介环境下都是有效的。通过如此崎岖与漫长的文字,才得出这样薄弱的结论,也许书籍的式微早成为既成事实,传承的任务已转向其他媒介。
事后之明,Kindle离开中国似乎是必然的事情,包括媒介传播的属性,阅读本身的不合时宜,以及生态不匹配。当亚马逊退出的时候,已然察觉到一丝不妙,但长此以往,得过且过,以为当下状况就是长久状态。伴随着声明,最后一点幻觉也消失了,国行Kindle的十年生涯也将画上句号。与很多人类似,我重度使用Kindle是在大学,那是一种标新立异和求知若渴的混合。 但除去青年人的自我标榜,有一点我觉得现在仍有意义,我当时很看重Kindle是个专用机器。计算机科学会有通用机和专用机的区分,现阶段的绝大多数计算机都是图灵机,也就是通用机。这也是计算机设计的一条主流路径,把机器做大做好,铺开一个属于企业的生态,苹果微软都是个中翘楚。iPhone会宣传自己比相机更便携,iPad会宣传自己书写得心应手,当然最重要的,他们打游戏发信息条条不落。
但我仍然看重设备的专门性。这是一种书籍的逻辑,明知将会损耗仍然继续的态度。Kindle在设备层面上做的主要是限制,墨水屏对刷新速度的限制,书籍体积对容量的限制,铅字质感对设备的限制。与通用机的增长逻辑相对,他的增长需要服务于这种受限但可靠的阅读逻辑,电子屏的升级,内存的加大,接口的更新,这些可能是传统手机行业一年里恨不得全做完的东西,他们三四年漫不经心地做。这种逻辑,不是在通用机用强大算力模拟出纸张效果,而就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缺失,而这恰恰是传承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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