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洛夫克拉夫特,爱伦坡,雷布拉德伯里的情书一封。
接下来我笔下所描绘的事件诸位皆可当做笑谈看完付之一笑,抛诸脑后便是。但我依然向上帝发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绝非虚言。若是含有一丝虚假,造作,伪装的元素,那就请让一切惩罚和审判落下吧。我绝无怨言。
这一切要从我以一位曾经的熟识阿莱说起。我与阿莱相识在1993年,当时我正在俄罗斯与南斯拉夫那一块拍摄纪念碑。阿莱是个南斯拉夫本地小村庄的小作家。说他是作家是因为他那些纸上的习作还算有些可圈可点之处。其本身也只是当地工厂的一位操作员。我和他相识是因为我需要一位导游,而他是当地知名的——也是自称的“废墟探险家”。
在他的带领下,我拍到了不少好照片。当我拍完最后一座纪念碑,收起照相机的时候“这些就够了?”他当时对我拍摄这些纪念碑的“适可而止”表达了不满,于是我向他解释这些照片需要如何处理,最后可能会供给泰晤士报等报社,以及那些报社的编辑究竟有多操蛋。
没想他了解我给报社的工作之后大为惊喜,他告诉我他有一位“笔友”,对方也是一位作家。且小有成就,还赠给过他成书。我出于好奇提出是否可以让我去他家看看是哪本优秀著作,他欣然同意了。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种轻佻的好奇将会诱使得我们走向那样黑暗,幽深的绝路。
他家并不大。木质的民宅有两层楼高。一楼既是客厅也是厨房,一条小而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走起来吱嘎作响。那里——阿莱介绍道,通往的二楼有着他的卧室,书房,还有一间客房:“如果您愿意的话,想在这里留宿也是没问题的。”他热情地招呼着我,显然是对我可以将他所珍视,敬爱的纪念碑们所流传出去感到十分兴奋,我没和他说可能会被退稿,暂时没有。
他走向壁炉升起火来。时值11月,南斯拉夫的气候并没有那么舒适。他将锅子放上炉灶,烧开其中沸腾的,在十几分钟前还是白雪的开水,投入了一些动物的肉块烹煮着。香气逐渐弥散开来。
我坐在客厅餐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他做完这些,给我俩一人沏了一壶茶水。他知道我是英国人,我们俩就在木质餐桌前面对面坐着开水天南地北地聊些什么。
我们聊到光辉的过去,现在的萧条。聊到曾经的伟人们,和怯懦的我们。聊到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聊到信仰与文学之死,最后聊到他笔友的“那本书”。
“那是本绝棒的好书。”他这么向我形容,在我礼貌的请求是否能允许我借阅,或至少略读一二的时候,他拍了拍胸脯大笑,说我们一家是喷涌,不必那么见外:“当然可以,而且你离开后,或许我们也可以同样保持书信联系!”
我当时只是礼节性的——同时也是目的性的(因为那本神秘的书)满口答应了下来,没想到我们书信往来的习惯后来保持了数年之久。
他兴致冲冲地跑上二楼,脚步好似什么蛮牛,过了一小会儿又“腾腾”地跑下来,只是手中多了本用手臂护着的,厚皮革封皮的书本。他将书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我一字一句地阅读着散发皮革气味的厚重封皮上的书名。
“《尼赫卡之辞》”我念道。书名看起来像不入流的作家写的幻想作品,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随即意识到我的失态。但是阿莱只是嘿嘿一笑。我便镇定下来,抱着平稳的心情,翻开了书本。
让我没想到的是其中的内容如此吸引人,一读就是四个小时,中间的晚餐和茶水都是阿莱准招待的;当我放下书本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总的来说,本书讲述了一个幼年遭受父亲欺辱,一心苦读只为脱离原生家庭,考上名校,却又因为爱上一位放荡的女士而内心备受折磨的少年。此时,他遇见了一位名为“尼赫卡”的神秘人士,在他的诱使下,步入黑暗世界,自我毁灭的故事。
听起来这故事或许有些落了俗套,但是其文笔之细腻,立意之深刻,情节排布之精巧,绝非是我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我和阿莱又聊了两个小时书本的内容,直至困意要将我们全部放倒。
临睡前,阿莱最后告诉我,这本书的作者——他的笔友说过当年来这里旅行也是为了这本书取材。他俩也是因此结识的。而全书结尾处的“北方的黑暗之地”和这里当地的某个传闻非常相似,他问我明天是否想与他一同去探险看看,我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怀着兴奋和忐忑,我白天积累的疲惫和困意还是在十分钟之内让我没了意识。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当我下楼的时候,阿莱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我思忖着他一定早就从以往的生活中学到了如何压缩自己高质量睡眠的宝贵经验,因为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睡了个大好觉,而不是和我一样凌晨才入睡。而正当我想这些的功夫,他就已经将我的那份餐推到了我的面前——煎鸡蛋,牛肉饼,和卷心菜浓汤。他的手艺美妙到让我也精神了不少。
我们吃过午饭便动身了,随身的行囊只带了一些干粮和饮料,还有一些急救物品以备不时之需,全部是针对划伤和割裂伤的药品,阿莱是一位老练的遗迹探险家了。他早就有所预见所有可能的损伤。
我们往北边走去,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停下。一路走来尽是稀颓的野草和了无生机的冻土,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面前是一片庞大又古老的针叶林,看着最外围的这些树木都有一人半抱那么粗壮实,我不禁开始揣测这片树林的年岁之悠久。
阿莱告诉我,当地人喊这片树林“阿由多”,意为苍白幽魂的居所。传说每到万圣节时,苍白的幽魂就会骑着带翅膀的飞马收割人的脑袋。我听完后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又添了几分对这次探险的浓厚兴趣,我告诉阿莱我可能会把我们探险的所见所闻也写成一本书,他当即叫好“努力超越《尼赫卡之辞》吧!”他拍着大腿开怀大笑,伴随着他的笑声,我们走进了阿由多。
这片树林比我所想象的要更为茂盛。细而密的叶子并不宽大,但层叠着将阳光也遮掩了个七七八八。我一只手用着随身携带的手斧劈开阻拦的木枝荆棘,另一只手则将一只拍立得抓得严严实实。是的,我带了一个拍立得以用来记录可能发现的美景。阿莱也和我差不多,只不过他没拿拍立得,而是拎了一盏小提灯,身先士卒在前面先帮我劈开较为难以砍断的阻碍。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稳定的速度前行,一步步向着树林深处挺进。
阿莱当时对我说过一句话,我那时只是当做单纯的探险忠告,但现在想来,那句话别有意味。
“这里的荆棘无人收割,所以额外茂盛。人们连果子或是木柴都不会来这里捡。”他当时指着一团厚重的野蔷薇解释道。那玩意我们用了整整五分钟才处理完成。
那是一汪池水,水没有深到足以构成湖泊,但是可以维持着这“一汪池水”的形象。水是清澈的,但其中也不乏绿藻。可最让我震撼的并非这“恰到好处”的自然鬼斧神工,而是人类的伟业——一座如今被称作Spomenik的纪念石碑。
说是石碑好呢,还是雕塑好呢,这座纪念碑用了一整块大理石雕塑而成,立于水泊中的中央。一位具有人形的老者向天空伸出一只手,眼中是对某种事物的渴求与惊惧,下半身扭曲成一拱门的圆形状。纪念碑高五米三八,宽两米多,立于水泊之上的老者给人一种吊诡的美感,我的目光被这奇异的景观吸引着,甚至忘了拍照,直到阿莱的一只手拍在我的左肩上我才回过神来。
“真是个怪老头,不是吗?”他笑着看向纪念碑调侃道。
“是啊。”我表示认可,接着蹲下打开行囊,把拍立得放进去,然后取出我的单反相机。这样的绝境用拍立得,在哪种意义上都是彻底的浪费。
我熟练地找到了一个好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光是听快门声我就已经心潮澎湃了,我的心已经飞往了巴黎,想象一下它们被打印出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和阿莱就近找了个石墩坐下,开了几个罐头和两瓶格瓦斯“它们早就忘了这回事。”他嘀咕着,咕嘟饮下一口看着我,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雕塑。于是我就说
“是的,为了忘却的纪念碑们。”我低头细语,然后望向它,它奇特的外形上刻着无数个名字,从拱形的圆到老头的头,脸和手臂。这上面还写着这是“为了这是为了纪念某些逝者而建起的纪念碑。”
我不知道这座奇美的纪念碑纪念了哪次战争,它没详细写明,其中历史也大概早已被人淡忘。我喝了一口格瓦斯。
打了个嗝“敬生者。”我突然这么把玻璃杯举起,比向阿莱
可阿莱对我的突发奇想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他笑了,爽朗。与我干杯“敬死者!”他答道,咕嘟咕嘟饮了半瓶。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聊起我们遗忘了什么,什么被我们遗忘了,而我们不该遗忘什么。
我们又小小的聊了一会儿,就往回赶去。回到阿莱的小屋,推开朴素的木门,疲乏的我俩在无言中上楼,取而代之的是内心中澎湃的情感。可惜的是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斯拉夫了。
在半梦半醒中,我似乎听见有什么,或是谁在轻声低语。
那几张照片最后只是得到了几个小型摄影奖项。我并没有将其刊上什么报纸。我和阿莱在后续书信往来中提到了这一点,而他似乎早有预料,并表示理解我的顾虑。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些照片太过于“古怪”。虽说拍摄这世上的各种奇景就是我们的天职,但这些照片的“古怪”并非溢于表面的那种,而是似乎和某种超自然力量有关。
首先是梦。我将照片洗出来拿回我在约克的住所后,就是与日俱增,愈演愈烈的噩梦。一开始只是多梦,易醒,后来梦就开始诡异起来。有一次我梦见我正走在一条隧道之中,向着黑暗的深处不断走去,直至我扼着我的喉咙虚弱地醒来,我才睡了四个小时,可在梦中我仿佛向前行走了数年之久。
还有一次,我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种巨大的在真空中失重般的绝望感包裹住了,我又像在几千米的水下般承受着千斤之压。在似是似非的肉体与精神的折磨和绝望之中,我隐约能听见有个声音在吟唱着什么,依稀记得那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YI-YA-YAGEA!”它的吟唱越强烈,我就越痛苦,直到最后一个声音宛若闪电划过——
就算我的意志力再怎么超凡脱俗,也难以忍受这样的折磨。自从照片印好,后我将其放入相框之后开始,每天都睡不安稳。一开始症状较轻,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续一周我撑不住了。我一开始也没有对照片起疑心,直到有一次报社的人向我反馈。说有些人看了我的摄影作品会做噩梦,我这才有些醒悟过来。
我将相框从我的床头柜挪远了些,晚上的噩梦立马好了很多。也没有哪个声音让我去寻找“尼赫卡”了。我与阿莱的书信中提及这事儿。他回复我:“.....虽然你我都是现代社会中进步科学的宠儿;但那些遥远的荒野幽魂——我们曾经在童年时期所听闻的那些鬼怪故事,如今都被人当做笑谈——但我们可绝不能就这么果决地亲自否定它不存在。”
在与阿莱的书信往来一段时间,我最后仍然选择把照片销毁了。我虽然并非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不管是天主还是恶魔对其存在我都抱有三份疑问,但正如这些事情并非传闻,而是我亲身经历,我就不可不信这个邪了。
但是就连我焚烧照片时也除了意外。我当时点燃我的壁炉,将紧紧捏着的,记录了那诡丽纪念碑的珍贵照片用力丢进去的时候——按理说,照片应该一下就灰飞烟灭了才对。可是我感觉到了某种“漫长”,在时间上并未流逝,但我注视着的照片仿佛燃烧着,持续了几个小时才起了火,当我思考得出我的肉眼的确只是捕捉到了一个瞬间的时候,就在我盯着它开始燃烧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声。在惊吓中,我被从“漫长”里扯了出来。那感觉像是什么鞘翅目昆虫振动翅膀的声音,但声音大到传进屋里——那得是多大一只虫子?!我最后看了一眼壁炉,确认照片已然成为灰烬,才鼓起勇气出门调查,却什么也没发现。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而最终,我将照片悉数焚烧殆尽之后,漫长的噩梦结束了。我一开始甚至还不适应回到如此安适的,不用提心吊胆的生活中去,我花了整整三个星期才让我的生活回归正轨。当我确信再没有什么声音让我去寻找尼赫卡的时候,我又给阿莱写了一封信。
在日后我和阿莱围绕着这件事情的诸多书信往来中,有一封细致提及了此事,是他的回信,其中有一段如下——
“....对于烧掉照片一事,我确实有些痛心。不过我相信之于亲手拍摄下它们的你,这份痛心也绝不会更重了。我的朋友摆脱了某种消沉状态才是我更加重视,能使我为之一振之事!不过,你这种奇妙的际遇让我对我那位笔友在阿由多见到了什么深感好奇.....或许我会在给他的下一封信中问问他,同时再去那片树林逛一逛....”
我告诉他切记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则又在下一封信中告知我他已经去过了,且报了一声平安。他也未在树林中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对此有些将信将疑。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回到南斯拉夫——或者说,塞尔维亚的时候,四处的风景似乎未曾变换过。冷冽的风吹过我面庞,风沙划过我的皮肤似乎在对我诉说往事,我时常说,南斯拉夫的风有凶狠坚韧的性格。高大的针叶林硕硕,我站在这片土地上,依然对它热爱又陌生。
再次回到这里是应了阿莱的邀约。岁月不仅没有让我们彼此淡漠,相反,相比初识,我们的关系不仅没有淡去,反而愈发紧密。不论科技如何发展,我俩始终坚持使用一纸书信往来。知道此事的(指来塞尔维亚)在英国的朋友都劝我勿要前来,有位固执的先生甚至断言我此行凶多吉少,极有可能死在异国他乡,可我义无反顾。
我之所以漠视那些“良师益友”的劝告,抛下那么多“日常琐事”不顾,再度回到这里;除了我厌恶日复一日地应付那些虚伪的笑容和官僚主义的公文,想给自己放个小长假,也更是为了了解多年以来我内心中的那幢异事。
自那(烧毁照片)之后我并未就此放弃思考有关那纪念碑的所有事情。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能感觉到某种事物已经与我产生了难以言喻,无法轻易割舍的联系。我并非神秘学爱好者,但我从一开始就自认为我是艺术的践行者——我是个艺术家。而艺术家体内所流淌的血液并不允许我对此等奇异事物就这么拂袖而去。
于是我现在站在这里,阿莱的居所门口。十多年他未曾迁居。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是在催促着我赶快进屋。那是二〇一八年的十一月,我叩响了阿莱的房门。
门打开了,露出了我熟悉的面容。他看到我便露出欣喜的微笑,敞开大门引我进去。时间似乎一点儿也没在这个小木屋中留下老旧的痕迹。壁炉依旧燃烧着,温暖,安适,飘散着炖菜的香味。连接一楼与二楼的楼梯被拖扫得光洁锃亮,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一般,井然有序,我不禁长出一口气,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来的路上我的神经绷得那么紧。
“好久不见”他开口了,随手带上了房门,凛冽的寒风瞬间被阻绝在这个温暖的小房间之外。他朝我咧嘴一笑,而这时我才明白,时间终究还是会留下些痕迹的。尽管阿莱依然容光焕发,也没多几根白头发,但是时间在他的嗓音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疤。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话就像个要前往蒂珀雷里的爱尔兰小伙子,而现在他就像个标准的四十岁南斯拉夫的中年酒吧客——虽然,他的确快要四十岁了。
“别来无恙。”我朝他点点头,细细端详。他今天头戴一顶遮阳草帽,青绿色的防风衣随着他把门带上的动作停止飘动,他那双红色运动鞋我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就是穿着这双鞋与我共赴阿由多探险。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我搓了搓我的手,在壁炉附近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近来如何?”我开口,这才发现离开了纸笔,我被文明世界归寻的口才既然如此的贫弱。
老样子,他从裤兜里甩出一根火柴,娴熟地擦过了一张摩擦纸,用火焰点燃了一盏小提灯。
“自那以后可发生了不少事。”我暗戳戳地提醒他,因为我同时还注意到了——提灯亮起来的角落摆着一张我没见过的女人的照片——和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是的。”他开口大笑,发出的干涩笑声似乎能撕裂空气,我听着为之心颤。“南斯拉夫,黑山,塞尔维亚!”他用力地关上冰箱门,将那瓶他从中取出的苦艾酒的盖子扔出去好远。“死了很多的人,更多的人没死,然后,没几个像样的活人了。”他咕嘟咕嘟的灌下苦艾酒,我能闻到芳香,他能尝到冰冷。
他又喝了几口,然后在那龛位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又抿了一口。“那女人,是怎么回事?”我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但我依然感觉似乎有千斤重担压在我的胸口。
“我妹妹。”他言简意赅“还有她的爱人,另一位俊俏的姑娘,死于1993年。”他喝完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又转起身来开冰箱。
“节哀。”我低下我的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低声说道:“愿上帝保佑她们的灵魂。”
“上帝,如果真的是那样..好吧。”他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冰箱,将一瓶威士忌推到了我的面前。我的这瓶已经开好了,而他正三下五除二地拔去他那瓶威士忌的软木塞。
他看了看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笑了起来,将酒瓶伸出向我示意碰杯。我捉摸不透他的笑容究竟有何含义;嘲讽?挑衅?绝望?抑或是....
他见我半天没动静,露出失望的神色,把瓶子收了回去,抿了一大口。我这才突然明白过来些什么。他开口了,想要讲些什么:“你知道吗。”
我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他对我突然的举动感到困惑不解,直到我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酒瓶子递到了他面前。
“敬生者!”我笑着对他说,眼中带着一丝刚刚竟然未能领悟老友善意的悔泪。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仿佛将我带回十几年前那个光辉岁月的尾巴。他与我碰杯:“敬死者。”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个男人失去了一切挚爱的痛苦,还有未曾放弃希望生活下去的勇气,那样的坦荡的笑声。我俩喝完一局时,都已经泪流如注。
我们在阿莱的居所待了三天。喝酒,聊天,以及计划“这件事。”
所谓“这件事”便是再度前往阿由多。这也是阿莱时隔多年再度邀请我前来踏足这片冷酷,坚韧的土地的最终原因。
他声称“我知道尼赫卡是什么了,前来,吾友与我去追寻真相,并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我对此其实持悲观态度,尼赫卡是什么我们都一无所知,或许那只是偶尔的梦中呓语。其次,就算真的找到了所谓的“尼赫卡”,也未必能找到,或者说那就是什么真相。我依然记得那照片和其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恐怖。其实此行必然凶多吉少我的内心也早已察觉,但我还是来了。正如我之前说的,我的体内流着艺术家之血,与那群成天窝囊的,嚷叫着现代艺术如何萧条,甚至说艺术已死的,却连人们的实际生活都脱离,脱离了现实土壤的学术骗子有着云泥之别。哪怕付出一切,也要一窥这世间的奇异瑰丽——
而倘若是之后还留着一条命的话,那再经由我的手笔将其流传后世吧!
其实现在看来,对于当时的选择我早已无权评判对错,这一点对于我和阿莱都是如此。正如因为各种机缘巧合阅读到这份手稿的您——一定是在收拾我的遗物,或是在某种极其巧合的环境下,抑或是我的允许,也可能是您的偷窃,抑或一切其他的微小可能——总而言之,我并未将后来我看到的,知道的公之于众,而是将其全部记录在这本陈旧,泛黄的手稿本中。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在死去的时候将其与我一同火化。
我们最终在第四天准备好了出发所需的一切,比起我们的第一次探险也多不了什么东西。只是没再带拍立得和照相机。对应的,我们带上了干肉饼,奶酪,熏肉,还有满满的八瓶格瓦斯,好像我们是去旅游,而非探索危险的秘密之境,这些都是阿莱准备的。
临行之前,他向我展示他的那位“笔友”前不久刚寄来的一封书信。这封书信我至今仍然留存在手边,我将其中一段摘录下来,以便看到这里的您能够知晓到底是什么让阿莱时隔多年又将我呼唤而来,探寻这令人发指的尼赫卡,这让人胆寒的“真相”。
别来无恙,写这封信的缘由是因为时机已到。吾友,我曾赠与您一本我的拙作《尼赫卡之辞》,我希望它陪伴您度过了一段有趣的阅读时光。
但在这里,我将要揭露一件真相。以我们多年以来,我对您的了解,您绝不是会对接下来的内容嗤之以鼻或置若罔闻的无趣之人。因此也请您无比信任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且为此行动起来。
正如您所知,《尼赫卡之辞》是在下当年在哪片被戏称为‘阿由多’的森林中采风所作,后来,在下也带您去见过那影响作品最深灵魂的景观——那座雕塑,而如今我将坦白的事实是——我并非为了采风而去阿由多,正相反,我是知晓阿由多中潜藏着那伟大的塑像才不远万里前来的。
那座雕像绝非单纯的人造之物,而任何与其发生过联系之人也在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些什么吧。没错,那塑像是由超越你我这样的凡俗之物之外的力量所造。以我的拙笔难以向您描述那是何等伟大存在,将雕塑留存于此间;我只能向您说明一点,那些伟大存在早已超越万古,而塑像——只需要通过合适的办法激活,便将成为通往那伟大止境的,超越时间可能性的通道.....”
信中还详细记载了如何打开通道,用到了诸如“月相,灵脉”等字眼,我对此一窍不通。但阿莱明显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我将信件读完之后的震惊之余,阿莱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背上行囊示意我出发了。
于是我带着对信件将信将疑的态度随着阿莱上了路,多年以来,这片土地的萧瑟,和深沉都未曾改变,看着眼前的苍茫大地,我心中不知怎地涌起一股惆怅之情,但转瞬即逝。我们紧赶慢赶,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阿由多”。
比起数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它,它更加繁茂,昌盛。在这个人类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个一星半点资源的时代,阿由多那让人闻之色变的传说保护了它不被钢铁的巨兽所骚扰侵害,抱有它那原始高贵的生机,荆棘丛生的针叶林比我上一次来时更要带有一丝不为人知的神秘感。我看向阿莱,寻求一丝勇气的支持,而他朝我点了点头。我俩便齐头并进,向森林深处进发。
我们劈砍着拦路的荆棘,阿莱的手法还是那么的娴熟,在我身居文明的城市,享受着科技的便利,坐在办公室喝咖啡的时候,阿莱一定是去见到了更远地方的景色,探索了更多世界的黑暗角落,知晓了更多我们早已淡忘的,已然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这么想着,看着阿莱的侧脸和他斑驳的手,思绪飘飞。
“到了。”他低沉嗓音的呼唤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眨了眨眼睛,我的右手则下意识的割断了最后一簇拦路的植物。抬头向前望去时,那尊雕像,就耸立在那儿。天光只剩下熠熠星空,我这才意识到已是夜半时分。
池泊依然宁静如芷,那座来自彼界的雕像依然耸立在其中央。老者的脑袋依然面目狰狞地扭曲着望向天空,在夜色的衬托下,他望到了——且似乎望穿了星辰。剩下旋扭而成的拱洞,在心理暗示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通往某些神秘领域的大门。
我咽了一口口水,而阿莱先我一步走上前去,站在那儿近距离凝望着它。他招手示意我跟上,我这才停止发呆,三两步走上前去,也抬头,望向那雕塑。
仔细观察下来。雕塑就我们上次来时无任何变化。我想就算当时我留下了那些照片,然后当场拿出来相对比也会得出相同的结果。然而正是这一点,啥时间让我汗毛直立。塑像就连划痕,水渍,风化的痕迹,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时间与它擦肩而过,而它永远屹立,如此,这般。
不仅仅是这样,第一次来的我是永远也不会知晓和发现的,但是现如今我能看到,雕塑上所篆刻的名字中赫然有着我自那次离开之后身边去世之人。我感到被某种莫名的冲动击中,异乡异客见到熟悉的逝者名号,我想要就地大哭一场,但我忍住了。
“那些名字,”我抵着喉咙的呜咽“我俩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就发现了吗?”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补充道:“现在安黛尔和她爱人的名字也在上面了。”那是他的妹妹。
深夜,提灯火光摇曳。风停止了它的呼啸,我听见我的心在通通跳动。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问向阿莱,不管是视线还是脚步一动也不敢动。
阿莱抬头,透过茂盛但不那么密集的松叶望向星空“等。”他说着,随即打开了背包,开始找些什么铺在地上“还不是时候。”他苦笑着开了一瓶格瓦斯,坐在地铺上,过了一会甚至直接躺了下去,我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早有泪光闪烁。
我也坐了下来,仍然紧张且不安,因为我仍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接过了阿莱递过来的格瓦斯和熏肉,他说得没错,吃些喝些可以有效安抚心神。我喝了半瓶格瓦斯之后就没有那么不安了,但我依然好奇和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格瓦斯的瓶子上此时已经满是我紧紧攥出来的手印。
“放松点。”阿莱看出了我的焦虑,伸出右手向下挥了挥:“我还没好好解释我们要做啥吧...”他露出似乎是得意,又像是歉意的笑容。但随即又沉默下去,我清楚地意识到对于阿莱来说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通畅的事情,但我仍然点了点头,示意我明白了。他紧皱的眉头松了些,也挤出了些许的微笑。
“听着——德米安”他极为少见的,叫了我的名字:“我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神色凝重。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顿了顿:“你有一个机会,可以弥补你这一生中所犯下的任何过错;或者,挽救让你抱憾的一切人,事,物,你愿意,为之付出多少。”
我听见一声长叹,然后是他起身时的草木婆娑“时候到了。”他淡漠又苦楚地走向那尊雕塑、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一直延伸,他径直走向雕塑的后面,然后从一个我看不清楚的草丛中拖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硕大行囊,现在想来,那一定是早前他就来过安放在那里的。
他拉开拉链——然后从打开的行囊中拖出了一条我毕生都无法忘怀的,巨大的虫类的眼球——耶稣在上!我发誓那绝不可能是任何地球生物的器官组织;因为我至今仍然记得那被火烧断的焦黑眼球组织上不具形体的雾气。更准确的说,那眼球本身似乎就有一半不被物理法则所左右。
我拼了命抑制住浑身的战栗,本能在促使我低下头不去看这一切。看到这儿的您啊,切勿以为是我胆小如鼠。我曾在海湾战争亲手拍下云爆弹爆炸之后那可怖的人间地狱,相信我!读者。我无法言喻那种生理性的惊颤从何而来,我只知道仅仅是那不知名生物尸体的一部分都让我本能地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最终,我还是战胜了它,恐惧,虽然我只能从口中颤颤巍巍地挤出四个字。
他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拖动着我看都不想看的生物的眼球在地上画着什么图形。
“你知道吗,德米安。”他的语气冰冷到让我感觉像被流放在西伯利亚冬天的荒原。“那帮畜生开着轰炸机对这里轰炸了整整七十八天。我妹妹的瓮里是空无一物的,因为我连她一根留下的烧焦头发都找,不,到。米涅娃!她当时和她的爱人一起在工厂里,更惨。米涅娃的父母亲和她们在一起。他们一家子都是炼钢厂的工人,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德米安,或许他们正在商量着本来早该举办的婚事,请几个挚友庆祝一下。”他动作麻利,在我没有清楚意识的时候就边说着完成了符号的涂绘。他看了一眼手中巨大的眼球,露出一丝笑容,他惨红色的牙龈在星光下是那么可怖:“要是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搞到这恶心玩意的。这还要感谢,哈,”他将那可怖眼球随手一丢“那帮畜生的轰炸机。”
“嗡!”的一声,倾然间,塑像的拱形中央张开了一片星空般深邃闪耀的“网”。
他最后扭头看向我,眼中带着我无法明白,却让我心碎的深邃:“德米安,你还记得我刚刚问的问题吗?”
我的大脑当时根本无法思考,我想回家,即使那里充斥着操拿虚伪官腔和装腔作势的贱人。我只想回到我在约克的公寓中,躲进有炉火照耀的,温暖的被褥中。
但我的——老天在上,我这才知道我勇气的极限——口,仍然给出了我的答复。
“在那些日子里,你担当所有义人的咒诅,罪人永远憎恨你。”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明白,当时我怎么念出了以赛亚书当中的段落。
他笑容惨淡,长出了最后一口气:“德米安,我永远的朋友,再会了。”
他的身影在踏入那拱形的第一刻起,就再无法被我的肉眼所捕捉,大门——那张星网转瞬间扭曲模糊起来;顷刻间,随着一声细弱游丝的轻微响声,阿莱,大门,和眼球,全都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是我的妄想,或是一场清醒的梦游中的幻梦。
然而,时至今日,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在阿莱离别,买入那黑暗世界时,给我留下的最后凝望,我将整件事的记忆伴随与消失无踪的阿莱多年以来通信的全部书信手稿一同封存,待我身后带入坟墓——的那个眼神,
并非是从阿莱的眼中传来,而是自门那边某物向我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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