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剧透,但这个剧透不重要,并不是影片的表达重点。
去年,一个系列恐怖片预告海报吸引了很多恐怖影迷,其中呼声比较高的有这么几部:
拍摄《哭声》的导演罗宏镇,在沉寂多年后深入泰国,监制的电影《灵媒》。
前两部比较早出了片源,可以说比起预告片的热度,正片基本都拉跨了。尤其是通过伪纪录片风格+南洋民俗混搭的《灵媒》,崩的惨不忍睹,让人很难相信是擅长讲故事的罗宏镇的作品。
当然台湾还有一部以血十字为世界观,以血腥大尺度为卖点的电影,更是体现出了疯狂的热度,但因其品质的低劣,价值观、叙事逻辑的混乱,正片播出后迅速凉掉。这种小众口味的地下试验品,尽管会因为猎奇特色引起关注讨论,但地下影片的品质,让我们甚至没必要提及其名字。
由于这一批噱头十足的恐怖制作相继拉跨,其中又以民俗+伪纪录片为卖点的《灵媒》拉的最为彻底,一直藏头露尾没有出场的《咒》,注定将承受最高程度的期待和争议。
在出片源后,我第一时间看完全片,看到一半的时候就比较放心了,因为我相信与《灵媒》相比,《咒》注定是在未来依然有讨论价值的电影。灵媒的形式噱头大于其内容,而《咒》能提供的内容价值,与它的形式是匹配的。
《咒》是一部7分的电影,熟悉这个类型的影迷理应知道,对于恐怖片来说,6分即可看,7分就是成功的。
当然,今天想聊的,不止于电影,还有超出电影之外的内容,就是关于宗教、民俗、未知层面的探索。这恰恰是恐怖电影作为一种娱乐形式,能够在人类文化前沿保持探索和试验精神的重要原因。
能够讲一个闭环的故事,尤其是恐怖故事,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件被丢掉了很久的旧手艺。
《咒》的故事线基本上是浅显易懂的:一场6年前无知的冒险,让女主触碰了邪神的诅咒,失去了自己的男友,精神受到重创。当她从精神重创中恢复,恢复了妈妈的身份,照顾自己因精神失常,而被安排进福利院的遗腹女儿时,才发现诅咒并未结束。
一面逃避诅咒,一面寻找当年诅咒的真相和答案,当发现真相远超自己想象时,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做出了一个对他人充满恶意的选择……
影片的镜头,选择了自《女巫布莱尔》开启的恐怖片小成本常见解决方案:伪纪录片式镜头。这一类镜头最常见的问题是,导演为了解释一个镜头从哪来的,常常要声嘶力竭的加戏,如果加戏过多,这种安排就会变得虚伪刻意。罗宏镇的《灵媒》,就因为镜头问题,让叙事节奏变得虚伪拧巴,对“摄像头”视角更是频繁滥用——把所有故作惊人的画面。交给摄像头来呈现。
但实际上,当你想要表达某种十分惊人的镜头时,观众其实并不那么在乎对这个镜头出现的“解释”。他们看着你的表情就像是——好了好了,我知道这里是前戏了,请问可以跳过吗?
《咒》好的一点就在于他对观众的态度是“我知道你知道”,让我们不卡顿、流畅的,表达故事吧!对多样化的记录镜头,灵活搭配,随心切换,完全是工具化的对待镜头。
在节奏面前,观众真的没那么在乎“这个镜头要怎么解释。”
放下包袱,为叙事服务,这是导演该做的事情。而且,我看来,这种记录视角随性切换,设计思路有点像恐怖游戏的叙事设计。可以说,把《咒》稍作扩充,保持原有的叙事镜头设计,将很容易实现电影的游戏化。
这部电影的表达,充斥恶意和邪乎。这种邪乎就是一个邪神主题电影,所刻意营造的气氛。请注意,这里我使用的词——邪神——而非邪教。
虽然邪教主题电影一定涉及邪神,包括克苏鲁这种已经愈来愈为大众熟知的亚文化类型,邪神和邪教众的元素,已非常普遍了。
那么为什么《咒》的邪设计,还是让我感觉到新意呢?就是由于它一反传统邪教题材的常规——以前的作品,往往过于突出教众,灵体/魔王/古神对教众的精神控制,教众行为对教义的呈现和展示……这样的设计元素泛滥之后,很容易让人感觉到邪神的形象,有点像是——地下室被绑起来的猪,虽然它嚎的地动山摇,但除非你亲自走到地下室,否则你无法看到猪。
而在《咒》之中,邪神就放下包袱了——它就是一种纯粹的恶意而已,它甚至不屑于去引导你去了解它,车祸、昏迷、发癫、自杀……这些事情不是很常见对吗?当灾厄频繁向一个个体降落,来由悲剧的个体自己问出:“为什么?”
邪神既不遮蔽自己,也不肯定和否认,它只负责让灾厄发生。
这个邪灵的生前故事,性格爱好?都不重要好吗?人类只需要寻找解法:馈赠与馈赠的交换公式。上古时代,人类与神灵就是这样相处的——柴尔徳(Childe,Vere Gordon)将这种交互利益的祭祀原则称为
“贿赂献祭”或“交易性巫术”。
在不同民族的童年时代,他们依据对神的理解不同,分别向崇信的古神献祭同类肢体的不同部分——人头,头发,耳朵,手指……
连接在神与人类之间的,只有肥料和祭品。这种崇拜和献祭之间,没有爱与怜悯的情感,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巫术法则。与太多徒劳探究“鬼/神在想什么?”的作品相比,《咒》抓住了东方邪神的传统特质。
台湾是一个传统佛道教与民间宗教都十分发达的地方。影片中有些情结,脱离了台湾的区域风俗,是无法理解的。
比如当孩子遇到类似“中邪”的病痛,普通人会去寻找一些道士,或是神庙的庙祝、师公、神婆去解决问题。
与我们认知有个很大不同的地方在于,台湾地区的这些道士、庙祝、师公、神婆是“持证上岗”,往往具有相当的医学知识,很多人有医师资格。
比如正一派道士,在诊断哭闹孩童时,会详细的询问病因,判别是生病还是中邪。对于常见病,他们之会开相应的中药和西药给孩子。只有他们诊断为病因确实来自于邪祟的冒犯,或是未被祭祀发怒的先人,他们才会进行驱鬼的仪式。而且这些仪式中,有很多针对幼童和家属的心灵抚慰成分。
“每当焦急的母亲抱着孩子来到道士的前厅,道士首先询问孩子的出生年、月、日,然后根据历法判断当天的阴阳影响是否对孩子有利。他随后点上香,并用摇铃来吸引孩子的注意力。道士会先判断病的自然原因(比如感冒或者其他可以辨别的小病),然后判断致病的超自然原因(比如尚未安息的亡灵或者恶灵)。
当他用缓和的铃声和轻柔的咒语安抚了孩子和母亲之后,道士召唤听命于他的神灵,包括北极星君、本地的城隍神、土地神、妈祖女神、闾山山神、陈奶妈。随后,他在一张黄纸上画下一张护身符(在书店可以买到模型),并在底部按上特殊的符印。接下来,道士在祭坛上点上一支蜡烛,并诵读咒语……
之后,他便掷出两块新月形的用于占卜的竹片(也就是筶)。
竹片一面平,一面圆。两个竹片的平面朝下(阴盛)的结果是不好的,而两片平面都朝。上(阳盛)则代表“神在笑”。两个平面一上一下(阴阳调和)则是积极的结果,代表驱鬼成功。一旦驱鬼成功,护身符就会被烧掉,并将一部分灰烬放入一杯开水,然后孩子需要喝下一勺混合了灰烬的水。这之后道士会给孩子开出阿司匹林、抗生素或者中国传统的草药等他认为适合祛除孩子的自然病因的处方。
红头道士大约收取25元新台币的费用,大约相当于60美分。毋庸置疑的是,道士的治疗不仅仅有效,还更令人放心。相比之下,如果去正规医院接受治疗,无论是打针还是其他孩子的哭闹都无助于缓解母亲的紧张情绪。当治疗仪式结束后,母亲可以带着一个安静的孩子回家。”
正是因为这种扎根于生活的宗教经验,影片中一些寻找辟邪解法的手段,比如向阿清师、阿青嫂求助的段落,才会显得如此自然。
另外,电影的改编来自于台湾高雄的一个真实事。一家人集体起乩(jī,台湾地区民俗中常见的一种请神上身的宗教仪式),这个内容网上有很多,我直接摘录一下——
“2005年时,在高雄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真实惨案,吴姓一家六口疑接连起乩,自称集体被神明附身,连日来互残身体、拒绝进食、甚至吃粪,最终导致长女去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家人居住在高雄鼓山区裕民街,身为油漆工的父母养活了三女一男四个孩子。大女儿28岁在台北男友的便当店工作,二女儿是名护理师。一家人都很迷信,家中设有神龛,供奉三太子为主神。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却因小女儿参加了一次宗教活动以后发生了变故。
2005年2月时,22岁的小女儿经友人介绍,到楠梓区一家宫庙收惊,回家后自称被三太子附身,并告诉家人大姐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回家,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于是父母立刻赶到台北带大姐回来,但她一回到家就梦见被侵犯,吓得只敢在白天睡觉。
到三月初,大女儿也自称被观世音菩萨附身,要为人消灾解难,然后便开始殴打自己。家人见状立刻带她又去了那间宫庙,3月5日宫庙师傅带着吴家三姐妹到新竹的五指山禅修,过程如何无从知晓,到4月3日时禅修结束,三姐妹回家以后事态却变得越发严重了。
先是三姐妹声称自己是七仙女转世,氛围到这里,家中所有人都开始起乩,自称被各路神仙附体,窗户贴满符咒,一家人整日大喊大叫,邻居们不堪其扰。
4月4日,宫庙师傅来吴家看风水,家人听从指示将家中神像烧毁,但奇怪的是,照做以后没有让事态好转反而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一家人进入疯狂状态。整日互殴、撒米撒盐、泼热水、喝尿吃粪,甚至停止进食靠喝符水为生,这一系列的怪异行为终于在4月9日晚上导致悲剧的发生,发现大女儿在房间里已断气身亡。
家人愣是以为死的是附在她身上的神明,她还会苏醒过来,整整过了两天家人们才逐渐清醒,将大女儿送到医院急救,早已为时已晚。至此,他们仍坚信大女儿没有死,直到母亲声称被大女儿附身,她们才终于肯认清现实。
之后,他们全家人又跑到寺庙去集体禅修,直到被警方带走问话。后在他们身上均发现有被香火烫伤和互殴等伤痕。而大女儿则是因长期绝食活活饿死的,其余五人被精神科医生诊断为集体得了妄想症。”
可以说这个事件的原型本身,就非常邪乎。正是类似难以解释的生活现象,人类迷狂的精神世界,为宗教提供了养料和土壤。
影片中,高英轩饰演的福利院志愿者,一路追寻到云南大理,通过高僧对婆罗门文字的解读,了解到邪神设定是一个名叫大黑佛母的诅咒之神。
云南大理确实存在着密教的信仰,在当地叫阿吒力教,滇缅古道上有一条古老的与印度大陆的通道,所以存在一些很古老的宗教教派,也说得通。询问东南亚史的朋友,他在这个部分也补充了一些观点:大理密教, 其实就是古代缅甸的阿利教,就是早期婆罗门教和原始宗教,佛教等的混合宗教,缅甸建立蒲甘王朝之前流行于缅甸,已经传成了邪教,僧侣不持戒,到了缅王阿奴律陀确立南传佛教为国教后,就开始清除阿利教,发展到东吁王朝莽应龙时期,基本把阿利教的残余消灭干净 。只有部分区域还有残余。
有意思的是,宋代的中国,也曾兴起过一段杀人祭鬼的邪教高峰,这恰恰与中古时代传入中国的密教法术有关系。在宗教术语中,这种法术叫“尸身法术”。
“持诵者取所降伏人足下土。及河两岸土尸灰尸衣。以朅啰母怛啰同和为泥。作所降人像。复用芥子毒药盐泯母怛啰等。同和涂彼像身已。观想彼像其心慌乱。风吹在于虚空。以金刚钩钩之。以罥索系缚。称所降人名。用骨朵打。以棘针遍身刺之。复用人骨为橛。”
“若寒林中坐髑髅上,寒林薪作火坛,进血于中昼夜。茶吉现,以血充阏伽供养之。云有何事,随意乞大愿,天神贵仰。若大寒林、黑月十四日取裸形尸肉进火中,从日入至夜半,梵罗刹作忿怒形而为奉教,后日得衣两事钱一百文。”
“以此龙王安自卧床头边,烧人肉熏,刹那中间即降大雨。”
结合剧中少女裸身,满身文字,夜半作法的仪式,可以看出此邪神有一定的尸身法术特点。
在《夷坚志》中,曾经记载过一个与《咒》故事颇为接近的故事:
“吉水县人张诚,以乾道元年八月往潭州省亲故,次醴陵界,投宿村墟,客店主人一见如素交,延接加礼,夜具酒殽对席。张谓无由而得此,疑有它意,辞以不能饮。且长途倦困,遂就寝。良久,堂上灯烛照耀,起而窥。窃见主人具衣冠设茶酒,拜祷于画像前。听其词,屡言张生,知其必以己祭鬼,不敢复睡。主人既退,望神像,一神眼睛如盏大。张料已堕恶境,而无由可脱。尝闻大悲咒能辟邪,平时诵习,于是发心持念。及数过。睹大眼者自轴而下,盘旋几上。须臾,有声剥剥,迸作小眼无数,其状可畏。乃闭目坐于床,诵咒愈力。时闻敲户击搏,欲入不能,已而鸦噪,天且明。张亟走出,不暇取囊箧。但聆店家聚哭,无追逐者。行二里少歇,闻途中来人则云:“彼店主翁,中夜暴卒。”徐扣其实,盖因三世事妖鬼,岁以一人祭之。往过遭害,不可胜举。”
故事说江西一个叫张生的旅人,夜投客店,夜班惊恐发现客店主人的邪教仪式:夜半拜祷于神像前,口中念着张生的姓名,分明是诅咒张生。
还好张生具有一定的佛教素养,背诵大悲咒以抗衡邪术。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惊人的事情:画轴上的神像走出画轴,在张生的几案上盘旋,又幻化成无数密集的小眼睛围绕四周,画风诡异恐怖。张生只能继续大声念咒,试图驱散邪力。这个过程中,他闭上眼睛,听到鬼怪敲打门户想要进来,动静很大(是不是与《咒》中那段车中戏很像?),直到乌鸦鼓噪,张生方知道天亮,急速抽身离去,在出门前,听到客店里,店家家人嚎哭的声音。一口气逃出二里之外,听到路人的传闻:“旅店主人半夜暴卒。”
这才得知,客店主人家族,三世侍奉邪神,每年杀一人祭祀。这一次因没能杀死张生,导致诅咒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三世崇拜邪神的客店主人家族,与《咒》中崇拜大黑佛母的陈氏宗族,有没有很相似?
另外,影片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诅咒发生的现场,都能看到蚕的出现。蚕是典型的蛊术动物,这个倒有点像是华南蛊术与密宗邪术的糅合。
有“中国法医之父”之称的宋慈在《洗冤录》中记载了金蚕蛊的死法:“金蚕蛊毒,死尸瘦劣,遍身黄白色,眼睛塌,口齿露出,口齿露出,上下唇缩,腹肚塌。”
这段记载再结合影片中人的身体溃烂,出孔洞的表现,就构成了《咒》中诅咒的上身性状。
无论如何,《咒》是那样一部电影,它没那么好,但假如它没有出现,你就会等待这样一部影片出现。它在宗教民俗上,下了一定的考据功夫,对两千多年植根中国底层民众内心的传统信仰,采用了具有在场感的场景呈现,我们说的在场感,并不是对鬼物具象的现形,而是心灵氛围的统一。中国民间社会的巫术信仰,很少有能够呈现在银幕上的机会,《咒》是一次对它图像化的成功尝试。
而它的主旨,正如影片中所表示的,祝福的对面——就是祝祸。
祝,是远古时代,通过祭、呪等方式,与神打交道的人。
在我们古老的甲骨文字中,祭,就是手持血淋淋的肉块向神供奉。呪(咒的宗教写法)则是人们怀着恶意,向其它人祝祸。
“乡人有所争斗,辄令祝少宾。”
——《战国策·齐策二》
每当邻里矛盾的时候,就祝祸于邻里,民风淳朴的古人就是这样干了。
向神灵祝告的时候,祝福的“善词”给自己,诅咒的“恶词”则给他人。
这也是很多恐怖片所表达的主旨:比神更可为的,是人心。
不过,我觉得,人心之恶只是电影《咒》中呈现的下层,更上一层是命运之恶。我成长的历程中,曾经换过好几个环境,奇怪的是,每一个地方,我都目睹耳闻过类似的家庭,厄运仿佛是围绕着他们降临——儿女生来痴傻怪病,女主人中途自杀,作为顶梁柱的男主人又遇到飞来横祸……
人性之祸谓之恶,命运之祸谓之厄。恶人尚可躲避,厄运则避无可避。
也正是这种无法解释,被命名为命运的苦难,是我们人类悲叹:“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的心灵背景。相信很多人被《咒》中将厄运传递向观众的互动式设计激怒,可是转念想一想,让我们愤怒又无可奈何的,不正是那些名为神的大黑佛母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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