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生命之光恒久熄灭的最后几秒,那个将死之人说了下面十句话。
对我而言,萝宾算是他维生物,是一种与我们种族所处的迥然不同的环境孕育出的生命。她的语言我从未听过。但我仍然能够听懂她的每一句话。只要当面讲话,我便都能理解,我们种族的天性即是如此。这是一种必要的适应,因为经常会有他维生物(所谓他维是相互的)召唤我们,他们往往没有充分开拓心智,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语言感知我们。总得有人担负理解对方的重任,还是交给我们为好。
我们种族遇到的大多数原始生命,只不过把我们当成魔鬼或噩梦。并且,出于某种想让强大的生物屈从于他们意志的幼稚愿望,他们会叫我们去往他们栖息之地的某个区域。可我们厌恶束缚,远远胜过他们懒得拓展理解力的程度。因此,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就像伊曼纽尔·艾格德博士遭遇的那样。正是他造出的粗野机器打开了通往我所在维度的传送门。其余的人都无可指摘,可能会被视为他的附属品而被屠杀,又或者被置之不理,至于怎样处置,还要看我们的兴致如何。直到萝宾说完那十句话,我才做出最终决定。
我刚刚用我的上千只眼看到她的那一刻,并没有先入为主,但她的那些话仍然超乎我的意料。
萝宾是无辜的——正如我蹒跚踏入她那逼仄的三维空间的一瞬,透过她一生的记忆所看到的那样。虽然她不甚完美,亦非天使,不是那种人生足够闪耀,从而得以逃脱地狱的那种人物——她们种族的文化是那样描绘死后的世界的;但她是无辜的,她在艾格德掌权时的职责十分低级。她需要多挣些钱来支付学杂费,所以申请了张贴在校园布告牌上的兼职文书岗,按她的理解,这份工作的主要职责就是给他买咖啡、为他跑跑腿、帮他打打字。但拿下这份工作后,她很快意识到,他还对她心怀不轨,试图强迫她跟他上床,这种可能性尚未达到临界点,但如果他今天没有启动那台机器,那么他很可能将会得逞。在当时,她本可以决定辞职或对他提出控告。但在她看来,令她不悦的只是她觉得他很恶心:鉴于她现在正对着恶心无数倍的东西,她的决断显得相当讽刺。
我在通过艾格德博士胸腔里出现的传送门闯入这个世界时,同样进入过他的记忆。尽管由于他反复无常的性格和个人卫生问题,常常令人敬而远之,但按他们同类的标准来说,他是个聪明人,为了实现他的傲慢设想,也就是将更高维度变成空间上的捷径,以跨越他称之为家的浩渺宇宙,他造出了可以运行的物质传送装置。他找到一条通往群星的线路,却没有恐吓这个雇佣的帮手。他认为她智力低下,于是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把那个小傻瓜使唤得团团转,并且开始实施对她的操控,他相信,她为了将来在校园求职不被列入黑名单,最终会同意提供性服务,对此,他感到异常兴奋。他甚至打算在她投降时,通过故意把她的姓氏错叫为“荡妇[2]”来庆祝一番。萝宾觉得他恶心极了,他本人也心知肚明,这的确是他在这种事情上的惯常做派。他想要以此为乐——在与他短暂的交流中,我们种族对这种心境并非一无所知。我们也很享受激起别人的厌恶感。这种共鸣是我对他那点儿同情心的来源。
当传送门在艾格德左肺下面打开时,他毫无准备,而我,一种比传送门体积大很多倍的生物挤了出来,把无足轻重的障碍物,亦即他的身体撕碎,然后把碎块在五维几何允许的所有方向上扔了出去。他没能来得及尖叫,在地球时间上做不到了,但在他意识消亡的地方倒有的是时间:在那里,通常来说,即便形神不在,肉体也会永存。我早晚都会回去吃他。像他那种生物一直都是美味佳肴。而且他会永久地待在那里,因为即便被吃掉,他也不会被死亡接纳,所以我就能回去享受美味,想要多少次都行。艾格德所在维度的人很容易将我的行为理解为咀嚼,而非吞食。我们从未停止过咀嚼。
萝宾的命运仍然取决于我的决定,所以我密切关注着她的举止,以及她的言语,也就是我列举出的,在她昏昏沉沉、血流不止地躺在破碎的尸块和碎玻璃之中所说的那十句话。直到她说完第九句,我才做出最终决定。
我明白,这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着她那原始文化所幻想的神明,那是一种年龄很大,并且更加离奇的存在。通过他们最神圣的书籍中记录的数千年的事迹,以及萝宾自己所经历的宗教教育,都可以看出他极不成熟。(这一存在往往被笼统视作那种全能、权威之人,只有白痴才能想象得出。)当我在那里聚合之时,她召唤另一种存在的粗鲁行为险些使我大为光火,但我很快明白,她实际上并不是寻求上帝的帮助,所以我并未生气。其实,她从未信过他。她的话毫无魅力可言,仅仅是认知和情绪过载的表现形式,是她在一声爆炸后,用有限的感官领会之后做出的惊叹表达。她只看到一道闪光,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意,一堆湿漉漉的内脏倾泻而至,她在空中飞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撞到实验室的墙壁,剧痛猛然袭来。该过程的后果是她的肋骨骨折,一条前臂上扎满了碎玻璃渣,另一条前臂开放性骨折[3],浑身多处伤口,还有脑震荡。这一切都发生在一间曾经白得发亮的屋子,但现在,那间屋子满目猩红,并且,她发现眼前有某种令人费解的事物正在逐渐显形,屋内发出奇异的光芒,紧接着,她便头痛欲裂起来。哦,上帝啊。
鉴于她受到的那些伤害,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疼痛感非常强烈,而且只会变得更严重,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一些残骸碎块着了火,不一会儿就会把她烧焦。我感知到,她仍然没有对我或她假想的上帝,或任何她想象中的能够听见她的人讲话,只不过是在处理输入她感官的信息,那些电信号在她的神经上飞驰而过,但她的神经显然从未面临过如当下境遇一般严重的挑战,因此她的大脑中还保留了意识思考的空间。如果我真的决定把她带到我的世界,我当然可以将她与物理局限相剥离,并且为她提供肉体难以承受的痛苦,令她的血管和骨骼痛得没有喘息之力——并且一直持续永世长存。但眼下,她看上去已经要到承受极限了,而且就我观测得出的结论来说,好痛也算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表达。
这听起来就像把上面那句重复了一遍,但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再次强调。她的同类常常会将这种程度的伤痛阶梯式递进式地传达出来,一开始只是有点儿疼,等反应过来伤得很重之后会觉得更痛,那样的痛苦是随着时间递增的。我已经知道,她的其他同类会将这个过程喊作:“好痛,哦,我的上帝啊,真的好痛”,随着更多的感官信息被处理,这几句话所传达的疼痛程度呈一种上升趋势。在这个世界,到身体停止运转之时,这个过程是有限的,但是,我再说一遍,如果我决定把她带到我的世界,这种上升的趋势可以被无限延长。我还没想好。但就像她说过的其他话一样,重复这句话也完全事出有因。
她无法起身,痛得动弹不得,她刚刚勉强从身体的剧痛中回过神来,注意力转移到了迷雾和黑暗中凝聚出的非人形事物,所以请求援助是说得通的。如果我感知到在这种请求和她那无能的上帝之间有任何直接关联的话,我很可能会生气。不过,这种关联并不存在。要是有人突然冲进房间,把她从残骸中拉出来,并迅速送到可以护理伤口的地方,她会认为这种程度的援助已经足够好了。当然了,没人能救她。在我进入他们维度的那一刻,这幢大楼及其方圆数百步范围内的人尽数暴毙,我进入任何一个低维世界时,都会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他们与艾格德一起,正在经历即将到来的不朽命运的最初几分钟。即便已经如此虚弱,萝宾仍然能活下来,这是因为她身处风暴眼[4]之中。但她对此全然不知。所以我断定这句话也是理据充分的。我得承认,她已经说了四句话,却仍然丝毫没有冒犯到我,这为她赢得了活下来见识永恒之痛的机会,她是幸运儿。
这是对前一句话的增强。我认为它的指向模糊不清,因为这没有表明她在特意向能力更高的存在发出请求,而可能是相信终会有人介入此事的一种表达。我甚至赞成这一请求,因为她没有理由对此傲慢自大。
当然了,到这会儿,在这个曾经被艾格德博士占据的地方,我已经几乎完全成形了。我用那一万根带刺的触肢摸索着地下实验室的墙壁,在这座煤砖砌的建筑上撕开许多坑洞。我用一万只眼睛盯着她的双眼,我的眼睛能够观察的范围超乎她的想象。我的那些嘴巴看起来一定跟以前一个样,虽然这里的情况已经够糟了,但我的嘴巴还能通往一个更加糟糕的地方。所以我明白,“随便谁都行”也是上一句话的进一步增强。“随便谁”不仅包括听力所及范围内,或在大楼里的其余部分爬来爬去的人,而且还包括在绝望时刻,她所在的世界中已知的所有援助方式。其中也包含了她那无能的上帝,这让我感到恼火。但我发现仅有的可取之处便是,在她的呼救中,上帝的地位并没有高于校园保安、警察、海豹突击队、陆军、空军、她的室友、与她疏远的父亲、她始终无法和睦相处的继兄,还有多位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中的诸如蝙蝠侠这种虚构的救援者,以及——在这份长长的名单里埋藏得如此之深,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亦即那个赫然耸立在她面前,意欲将她像艾格德博士那样撕碎的生物。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将我视作应当生还的那个人。”这种想法完全出于本能,任何被自然(以及即将到来的非自然)捕食者困住的生物,都会这么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些靠屠杀别的动物来维生的生物,当它们正欲屠杀某种生物幼崽时,后者发出的哀嚎会令它们之间产生一种模糊的精神联系,从而在某些时候使它们犹豫甚至退缩,这与母狮子偶尔不会撕开落单的小猴或羚羊的喉咙是一个道理。所以她的这部分哭喊是直接对我说的。“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将我视作应当生还的那个人。”这是一种隐含其他意思的情感表达。比如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不会因为她的言语粗俗而惩罚她。
这话的意思是,尽管困难重重,但萝宾仍然在竭力想尽一切办法安抚我。当然了,“神圣的屎”只是她恐惧情绪的表达方式,从很多角度来看,都等同于她先前的惊叹——上帝。不过,这的确让我感到高兴,因为这句话再恰当不过了。毕竟,我的同类不是通过基于性交的遗传物质交换诞生的,而是更高等的黑暗力量的废弃物,他们吞噬那些世界,然后将我们当做废弃物丢弃。
作为屎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比她的同类更容易被清除。他们死后只不过会被昆虫和蠕虫吞食,它们帮助植物授精,植物被动物吃掉,然后这些动物也会被吃掉,变成谁都不知道它本来是什么东西的屎,进一步推动这个混乱过程的运行。在我们的宗教信仰中,屎是生命唯一的意义,是唯一值得讨论的神祇。屎是不朽的唯一形式,对任何生物都是如此,所以对艾格德博士这种生物的最残酷惩罚,莫过于让他永远无法真正死掉,将他们从这一循环中剥离。
你是什么东西?尽管她发出厌恶和惊惧的尖叫,但这是一种交流的尝试,我必须尊重。所以我给了她一个详细的回答。我告诉她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我告诉她我已经对艾格德博士做了什么,而且我会持续不断地那么做,直至他们所谓的恒星完全熄灭。我告诉她只要我身在这里,我就会对她和她认识以及爱着的每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我告诉她那将会是什么感觉,并且永远不会结束。我告诉她除了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其余任何事都没有商量的余地。而只就这一点来说,我愿意与她协商,尽管我不会给她时间做决定。她只要满足我的条件就行。
这与她最开始的那句话一样,但我知道,我的显形摧毁了她的意识,毁坏了她的身体,把这个劫数难逃的生物撕成了碎块,就像我对艾格德博士做的那样。首当其冲的可以是她的语言。但我发觉,她前后的话语含义存在差异。不管是明确指向还是无意识的流露,她先前对上帝的召唤,都涉及了她成长过程中的假想存在,也就是她从《圣经》和教堂天花板上认识的蓄着胡须的老头,他用食指一碰就能缔造生命。她并不信他,只是因为她这种年轻人愤世嫉俗的那部分尚未被他触碰到。现在,她正面对着一种强大得没有极限的存在,这种存在将会摧毁她关心的一切,如果她不放弃对朋友、家人、同类以及她所在世界的耿耿忠心,那么这种存在定会瞬间将她吞噬。我体贴地指出,相对于这件事,那些人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放弃应该会相当容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艾格德博士要求她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只不过后者的重要程度要小得多。为了换取恩惠,她需要放弃尊严,放弃珍视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理想。唯一的不同的是,他会威胁她,而我则为她提供庇护之所。
因此,“哦,上帝啊”实际上表明的是,她承认了我与艾格德对她所做的要求,在重要程度上的差异。
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尖叫,但我绝不会认为她只是在哭喊,这可能有其他含义,代表了溺水者急不可耐地抓住任何能阻止她下沉的物体的热望之情。
正如我说过的,这才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接受了她。确切地说,我爱上了她。我的种族始终拥有爱的能力。我们坦然地、全身心地感受着爱。而且,尽管不受人类世界的限制,但我们对爱也是有占有欲的,就像艾格德博士那样。当我们对更渺小的生命——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萝宾都是更渺小的生命——表明爱意时,我们便已同意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直到永远:作为我们的一部分,他们保留了足够多的过去的特性,以便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拥有判断的能力。他们存在于我们内部,受到完好保护,虽然再也不会拥有个人意志,但他们将会知晓,一种伟大得多的存在对他们分外珍视。
我向她靠近,近得她都要被我的恶臭熏窒息了。我伸出几条触肢,抱住她那残躯断体。我将永远爱她,我用爱抚传达着这份心意。我在自己的躯体上打开一个充满爱意的传送门,这个传送门将会吸住她,将她送入一条逼仄且恶臭满盈的通道,最后传输到永恒子宫,那里曾经孕育了我,而现在则已经做好接纳她的准备。永恒子宫漂浮在我体内的恒久黑暗之中,那里将会一直为她提供温暖、保护和食物。
萝宾的最后一句话并非是对那个女人说的,后者曾经孕育了她九个月,此后又关爱了她很多年,即便是现在和未来的一段时间,那个女人仍然会成为萝宾女儿生活的一部分。是的。最后一句话表明,她认识到了自己正在被送往的传送门的本质,这意味着她将享有的未来是被特许的。
[2]原文“Harlot”表示“荡妇”。英文发音与豪利特(Howlett)相近。
[3]骨折附近的皮肤和黏膜破裂,与外界相通的一类骨折。
[4]风暴的风眼在中心位置,气压最低,风力很弱。此话意指萝宾身处安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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