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是台湾导演钟孟宏的第五部剧情长片,此片在2019年入围全球多地影展并在台湾金马奖斩获多枚奖项。导演聚焦的目光从之前一部《大佛普拉斯》的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物转移到城市的中产阶级。
从影片的名字和海报来看《阳光普照》似乎是一部颇为正能量的影片,但却恰恰相反。海报中一家人整整齐齐站在绿油油的街角前合影,与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如父如子》海报有很大的相似度,有点像家庭温情片的感觉,但看完后却有如芒在背的忐忑感,久久消散不去。
值得留意的是此片的英文名为“a sun”,一个太阳,英文我们通常说“the sun”而不用“a sun”, “sun”和“son”发音相同,导演隐喻本片主题是一个儿子。这也是片中主角驾校教练阿文口中所提到的他只有一个儿子,可是他明明就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他却不承认另一个呢?影片一开头就交代了阿文所不承认的未成年小儿子阿和与死党菜头闯下的大祸,阿和混社会被黑轮欺负,于是阿和和菜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骑着偷来的摩托车前去教训在火锅店用餐的黑轮,到了现场菜头二话不说直接用开山刀砍掉了黑轮的一只手,由所谓的“吓吓”黑轮演变为严重的暴力伤人事件。值得玩味的是导演在这里给了一只断手缓缓沉入火锅里的特写,观众刚看到这里可能会不明为何要这样拍,但影片在后面就有交代阿和出狱后偶遇做通下水道的黑轮,此时两人已了仇恨。黑轮这时一只胳膊装了假手,阿和问黑轮手最后还是没有接回来?黑轮戏虐地说医生讲手掉到粪坑里都还有机会,但掉到汤里就没了。这时观众回想起会哭笑不得,导演的特色是影片无论是主角或配角都有完整的故事线,下文我还会举例。
阿和之所以不被父亲阿文承认不仅是因为他念书不行而在社会混,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和哥哥所形成的两极反差,两兄弟有截然不同的外表和个性。阿和瘦小木纳,哥哥阿豪则从小到大都是大人心目中所谓的好孩子,不仅高大帅气,而且品学兼优。每当驾校学员问阿文有几个小孩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一个,而且会补充道儿子明年上医学院。导演提到过他塑造人物通常源于生活,他近年常和计程车司机聊天,有些健谈的司机说到他们小孩考到好高中或念上好大学的时候脸上通常会露出笑容,导演说对于这些辛苦赚钱的司机来说,他们小时候课业上都没有得到老师或长辈的称赞,更不用说念过什么名门学校,如果小孩子在课业上有杰出的表现,好像替他们报了杀父不共戴天之仇,内心的喜悦不在话下。
主人公阿文正正是这类在社会上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在驾驶学校有一份普通的教练工作,妻子琴姐在酒店为小姐们做头发。儿子如果念到医学院就意味着将来家里能出一个医生,这代表着社会地位的流动上升的可能性,所以大儿子阿豪是阿文的唯一希望,而琴姐对两个小孩则是较为公平地对待,觉得不管好坏都是自己的小孩。弟弟阿和因教唆伤人在法院第一次出庭时,阿文竟然缺席并在电话对妻子说希望把阿和关到老,关到死。阿和悔过后本有机会重返社会,但法庭以家长意见为主,在陈辞时阿文仍坚持要把阿和交给少年辅育院教育,于是换来了三年的劳教刑期。
考过驾照的朋友应该有碰到这一类的教练,他们往往会对学员比较严苛,彷佛进了驾校就是自己的地盘,动不动就教训学员,其实也只不过是会开车而已,出了驾校就没有什么其他值得炫耀的能力了。阿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际关系范围也在驾校之内。有趣的是作为驾校教练但自己却没有车,也自知没什么文化,和大儿子阿豪说话时甚至有些怯,平时叮嘱儿子的话只能用驾校标语的“把握时间,掌握方向”。这反映了父子之间沟通不畅,即使是最疼爱的儿子也不甚了解。阿文唯一在乎的就是阿豪明年进医学院进升,阿豪今年因为一时失利没有拿到第一志愿而自己选择了复读补习,其实也是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这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伏笔。
对于华人社会传统家庭中的父子关系我们都有一定程度的体会,父子之间除了在儿子小时候比较亲密之外,青春期后往往会有隔阂,虽然彼此心系对方但又不懂如何表达是好。老派父亲的形象通常过于刻板教条,儿子认为那是已经过时的一套却无意撕破父亲面皮。阿文到补习班给大儿子送补习费,递到手中补习费是包在信封里的这种老派方式。我们从前念书的时候都有过这种体验,只有这一刻感到是亏欠父亲的,而父亲也在此时获得应有的尊严。
影片中在现实世界阿文和大儿子只有这一段简短对话的剧情,导演准确传达了当今社会父子之间的无话可说的情况。在我看来很有共鸣,说起惭愧,和父亲每年通话不过几次,每次时间很短且都草草收尾,最后留给我的问题都是什么时候结婚。事后我在想假如我结婚了可能问题会变成什么时候生小孩,这并不是个例,了解过后一些朋友的父子关系和我很相似。
在影片在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候阿豪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导演在这个事件前给了天空一个长镜头,太阳慢慢被乌云遮蔽。这观众不回看细想的话很难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走向。阿豪走前洗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并把房间整理好走出门外,不久后邻居按门铃然后阿文来开门,这段台词处理很妙。
“陈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楼下有个男生很像你家大儿子,你要不要下来看一下。”
接下来的镜头是夫妻两人依偎着目送阿豪的尸体被运走,两人的表情反应各有不同,琴姐崩溃痛哭,而阿文更多的则是错愕。确实大多数人在忽遇人生重大变故的时候往往并无激烈反应,通常是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回看之前的剧情可以看到阿豪有一些略微不正常的举动,他在补习班午休时会忽然发现身边的同学忽然消失而只剩他一人,而隔几秒后同学们又闪现回来了。因为语文课上走神被老师发难,一向乖巧的阿豪开始质疑老师是否相信自己讲课的内容。这里有趣的是老师的回答是他也不信,然后请阿豪滚出去。不得不说当今学校里的教育已经脱离了教育本身而变成为社会分流阶级的一种手段,老师教的知识不过是考试用的而已。在阿豪的丧礼上这位语文老师也前来鞠躬致哀,这又体现了导演塑造角色的完整性。正在服刑中的弟弟阿和也戴着手脚铐参加了丧礼。
补习班女同学郭晓贞主动接近阿豪,一天晚上下课后阿豪追上小贞,小贞问阿豪是不是生语文老师的气,在夸赞阿豪说补习班老师对他有很高的期待后,阿豪给她讲了一个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这里在影片中用一段诡异动画表现了和我们听过砸缸救出溺水小孩的不同版本,动画看得我有点背脊发凉,据导演称他借用了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
“我之所以不曾跟别人提起,并不是因为它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故事;相反地,它是一个很单调、很无趣的故事。我一直保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让我心中的困惑有一个容身之处,并没有别的理由。另一方面,因为这是一个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我只好很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裹起来,使它成为一个值得收藏的东西。
“这个故事经常以几个简单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开始,几个古代的小朋友在庭院里玩迷藏,他们乐此不疲,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闹声。后来,轮到一个叫司马光的小男孩当鬼,很有风度地背转身去,用手臂遮住双眼,然后倚在一根石柱上。他慢慢地数着:“一—-二—-三”,他刻意数得很慢,好让他的同伴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躲藏起来。直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的时候,他才慢慢地放下手臂,转过身来,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景象:庭院里原先的人全都不见了,嘈杂声也都沉寂了,连树叶也是静止的。他开始向四周觅去,热切地想要一一找出他的同伴们。他是一个敏感又坚强的小孩,很快地,他一一发现了他的同伴们,并且把他们逮出来。当所有的人都重新聚集在一起,并且鼓噪着要再继续游戏时,司马光却坚持说还有一个同伴尚末出现,还没被他找到。他的同伴面面相规,不知所云。他们又重新清点了一次,一个也不少;可是司马光不以为然,他一定要把那位失踪的同伴找出来之后,才肯继续玩捉迷藏游戏。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被他坚定的态度说服了!于是他们尾随在司马光之后开始搜寻了起来。
“下一个画面来到一个大水缸前面。这是一个很大很厚的水缸,那是—种古时候放在庭院里接雨水,以备消防急难之需的贮水槽。它的高度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他们一行人从水缸外面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有人提议爬到树上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有人热心地要去找梯子来: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司马光很勇敢地拾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把它高高举起,使劲地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水柱从破裂的缺口泉涌而出,泼酒到地上,才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见水缸里的确是有一个人,他撑起双手在水缸内旋绕了几圈,然后顺着水流被冲到湿答答的地面上,面朝下,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污泥。看到眼前这个身上没穿半件衣服、光着屁股发抖的小男孩,大伙儿开始忍不住惊呼大笑起来,连司马光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声只维持了一下子。藏在水缸里的小男孩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当他把脸上的污泥抹掉时,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就是我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故事,和时常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简单画面——一个脆弱的故事。”
袁哲生在39岁那年同样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管影片中这个故事是阿豪自己编的抑或引用袁哲生自杀之事暗示郭晓贞,也许他已经向她发出了求救信号。
在丧礼结束后小贞和阿豪妈妈有一段精彩的演出,导演称他很害怕这场戏拍不好,假如拍不好的话那么之前的戏都废了,因为两个有年龄差的女人之间的谈话很容易有一句没一句这样,但恰恰相反,台词和演员的表情都非常到位。小贞缓缓地把观众带入她回忆中,两人结识后阿豪常送她回家,他对人很好,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给了别人。这很符合阿豪个性,从妈妈口中得知阿豪去世前把手机所有资料和讯息都删了,还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好像不想麻烦别人一样。小贞和阿豪最后一次见面是上周六在动物园,之后阿豪就不去补习班也不回讯息了,但妈妈说他还是每天一早像平常一样出门,好像阿豪到最后时刻也不希望别人对他操心,只留下一条讯息给小贞。
期间小贞回忆到两人在动物园里散步的画面,阳光普照并伴随着悠扬的配乐,镜头跟随着一对并肩年轻男女的背部缓缓推进,当两人步入布有阴影的隧道时,阿豪问了小贞一个贯穿整片问题。
切回现实后小贞已经泣不成声,琴姐握住小贞的手真切地问:“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画面又切回到动物园,两人此时已经走出隧道且镜头转换到正面,小贞假装若无其事地主动牵上阿豪的手。这段是全片最动人的场面之一,阿豪的最后一条短信写下了这样的独白。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
有太阳就有光,光造就了阴影。父亲阿文可以完全抛弃弟弟阿和大多数时间躲到驾校里,对家里事不闻不问;妈妈琴姐有香烟和酒店的工作,对于丈夫阿文和小儿子的关系也无力修补;弟弟阿和可以混社会来躲避家庭和父亲;小贞之前则和阿豪提到已经落榜两次,本来不想再去补习社了,她也有自主前途的自由。
而阿豪却不能躲,他找不到司马光的那个水缸,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对阿豪报以期待,补习班老师也好甚至还有生命中新加入的“女朋友”小贞。他不容有错,可是人孰能无过,阿豪考医学院已经失利过一次,然而并没有人理解他的失落感。平时优秀的人一旦犯错便是致命的,无论是阿豪以错误的方式结束生命还是其他人无法和犯过的错和解。社会和家庭缺乏给予年轻人一些试错的机会,同一个家庭另一个反面弟弟阿和就是在犯错的时候父亲放弃了他,导致他继续不断犯错以至于一次大错而遭受牢狱之灾。广东话中试错叫“撞板”,老人家会讲:“后生仔多撞啲板,好过以后撞墙。”意思是年轻人多试错没关系,撞到木板上并无大碍,有经验后好过你以后撞到墙上头破血流。这也是两个极端,阿豪没有撞板的机会,一次就撞墙了,阿和撞板上瘾以至于最后撞到墙。
留意到导演的处理方式是阿豪每次稍微透露心声都在阴暗的环境中,质问老师在夜间补习班,和讲小贞讲司马光的故事在晚上的公车站,在动物园的隧道里问小贞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这个手法很是应景和点题,呼应了阿豪口中所说太阳下的阴影。很多自杀者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完全察觉不出有任何异样,导演在影片中给观众在观看影片时注入了这种感知,这样的悲剧无疑给任何亲人和朋友都带来巨大的冲击。
这点我感同身受,数年前周末常帮我打扫家里卫生的钟点工阿姨在无人查觉的情况下跳进了苏州河,不知情的我某日打电话请她过来但却是她女儿接的,对方哭啼着告知我人已经不在了。事后我通过其他渠道打听具体情况发觉并不是我认为的什么大事导致的,只是主管调她到另一地的大楼做清洁,于是和主管有些口角,对方说了些难听的话所以一时想不开,我这样说“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很不恰当,对逝者可能是要紧的事。平时阿姨看起来平常不过,只不过有时聊到在家里蹲的儿子会叹气一下。这件事给我留下一定程度的心理阴影,先是错愕不已,然后心情低落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再也没有请过钟点工,屋子实在看不下去才自己做清洁。
回到弟弟阿和刚进少年辅育院便遇到了麻烦,传统监狱电影通常都有新人入狱就被老油条狱友欺负的情节。此片也不例外,特别是阿和身形瘦小且木纳,肯定是首先被攻击的目标,他偏偏招惹上里面体形最大的胖子狱友王士龙,被弄过之后阿和趁夜偷袭报复得手,被扣在拘留室鼻青脸肿的两人被教官强制和解。观众在看到这时一定会觉得阿和之后会被王士龙打死,怎料接下来阿和以他的江湖经验和王士龙化敌为友,这里导演处理出一种男人之间的浪漫。整部电影的基调过于沉重,所以导演时不时会引入一些黑色幽默或荒诞的情节作为调剂,不然作为观众看两个半小时还是真的受不了。
导演为了拍少年辅育院的情节多次参观现场调研,所以很多细节还原非常到位。通过妈妈琴姐的探访得知犯人见客拿起电话和亲属说话前要自曝姓名和学号,托付亲人购物不能说商品名称而是商品编号。请教过有经验的台湾朋友后得到这样的说法,一个是因为会记录对通话内容,留下姓名编号才能确认是谁说的;第二个是只能购买他们有编入的商品品项,以防止购入不可带入的物品。总之都像是加强管理的措施。
犯人在狱中除了劳动外还要上课学习,影片中出现辅育院老师教少年犯简单的加减乘除法,可见狱友文化程度之低。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发现现实中很多少年犯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缺席的,有些是孤儿,另一些则是没时间管教,这说明家庭对青少年的重要性。原先剧本有一场狱中的暴动戏,但后来取消是发现台湾几十年都没有监狱暴动了,而且要拍暴动的话人家还不借场地给你咧。
阿和不仅在监狱惹麻烦,之前在外面也惹下了更大的麻烦。入狱后的某天晚上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找到了阿和家里,女人声称这叫小玉的女生怀上了阿和的小孩。之后通过了解这女人是小玉的阿姨,小玉父母在十年前的一场观光车大火事故中丧生,阿姨独自带大小玉到现在15岁的年纪,因为小玉的关系所以忙得至今未嫁,小玉不愿意把孩子拿掉,所以她也没有办法。这下已经焦头烂额的母亲琴姐不得不接受小玉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她的计划是把小玉留在身边,先把小孩生下来,之后再与阿和结婚。台湾省的女生合法结婚年龄是16岁,男的18岁,那可以理解关在辅育院的阿和是17岁,一年之后两人可以结婚。
我想以导演的个性影片中每一个设计都应该有现实参考,果然查了一下发现2016年台湾有一场观光车大火事故,车上26人全部遇难。小玉阿姨的原剧本设定是小玉的单身妈妈,但斟酌后觉得亲生妈妈不可能将小孩送到阿和这样的问题家庭里,所以改为小玉妈妈的妹妹,小玉阿姨终于能得到自由也合情合理。如之前所提的少年辅育院现实情况,问题青少年大多是没有父母的,小玉如此,后面要写的菜头也是。
从琴姐和小玉阿姨后面的一次谈话中我们得知阿和和小玉都有共同特点,就是小时候都非常可爱,稍微长大一点整个人就变了,阿和参加拳击队,在学校打,在外面也打。这也是社会上的普遍现象,青少年在叛逆期如果家长处理不好与子女的关系就很容易走歪路。琴姐对儿子过于溺爱,小玉阿姨常因为工作来不及照料小玉。后面就有提到琴姐有事,小玉阿姨也不在台北,于是阿豪主动提出带小玉去产检,但其实阿豪瞒着妈妈带小玉去辅育院看阿和,值得留意的是阿豪问小玉想不想去看阿和的时候也是在昏暗的房间里。
阿豪的离世给这个本来就脆弱的家庭带来二次冲击,各成员都沉溺在巨大的悲痛中,包括还在服刑中的弟弟阿和,以至于阿和在推餐车下坡时突然暴走,这个推餐车的镜头很长,观众在看的时候就知道一定要发生什么。通过之前探监时两兄弟的对话可知两人关系非常紧张,阿和在听说小玉怀孕后失控被带走。这是阿豪在弟弟进去后的第一次探访,而且本来是带小玉来看的,因为小玉不是亲属无法入内后阿豪才要见弟弟。这里可以解读为阿豪不愿来看弟弟的理由是无意激怒他,在后来阿和在绿色的禁闭室和辅导员的独白得知,阿和从小到大都在躲避哥哥阿豪耀眼的光芒。多子女的家长通常宠爱和培养优秀的那个,而忽视能力不足的小孩。
“他很厉害,厉害到我越来越讨厌他。他们都说我很烂,很不好,但至少我还在这里。但我哥呢?他厉害到这辈子只做错一件事情,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阿和失落地重复感叹着:“他真的很厉害,他真的很厉害。”
两兄弟间其实还是有感情的,阿豪的主动退出也可能是想为阿和在这个家里腾出一个空间,换来之后的父子修好。
不久后小玉便生下阿和的孩子,为了让三人能见面于是在狱中安排了结婚登记,这个场所应该是一个临时装扮过的体检室,墙上贴着一个“囍”字和一些蝴蝶花草的图案。两家人坐在长桌前等待证婚人的到来。父亲阿文有些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看到一台血压测量机后自己也试试量一下,好像事不关己一样。镜头随着机器发出滑稽的音乐转到大家无语的脸,琴姐抱着孙子给了阿文一个白眼。新人签过字后征婚人助理忽然拉响小礼炮,大家都吓了一跳,证婚人面无表情地说:“没事,热闹一下。”我不禁笑出声来,导演就是往这悲剧中不断穿插幽默感来调剂。
阿和因为哥哥的死开始改过自新,在辅育院表现良好得以提前1年半出狱。某日大家在午饭时听到广播传出阿和的释放通知后,狱友们齐唱起周华健的《花心》来为阿和送行,阿和默默流下泪水,这幕有点突兀和感人。同台湾朋友了解到原来学校毕业和军队退伍大家一般会唱周华健的《朋友》,但为什么在这唱《花心》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朋友》的歌词是“朋友一生一起走”,大概辅育院不希望这帮问题少年出去之后还抱团混在一起吧。琴姐和小玉母子接阿和出狱,从琴姐口中得知父亲阿文早上有课,没有办法来接阿和,讽刺的是琴姐开的却是阿文的教练车,果然回到家时看到阿文在客厅沙发上盯着电视。父子没有交流,阿和抱着小孩和小玉进房间后琴姐开始埋冤阿文,两夫妻吵了起来,而沙发墙上的一幅画写着“百年好合”四个字。
阿和辗转几次后找到了一份洗车行的工作,同时晚上在“全家”便利店上夜班补充家用。在台湾少年犯是不留案底的,面试时老板最后都会问他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阿和总是老实回答刚从辅育院出来,于是都是最后没戏。洗车行老板外表气质看起来有混江湖的背景所以愿意给改正的少年一个机会,这也体现了导演对社会的一点温情。
父亲阿文还是没有接受现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而是沉溺于大儿子悲剧的自责,外表相对之前多了很多白发。阿文在驾校被学员投诉无端端常自言自语说他儿子自杀的事,于是驾校老板决定放他一个月假,为了逃避这个小儿子他家也不回直接住进了驾校教练休息室里。某天晚上阿文被一个梦惊醒,这个梦里他和大儿子阿豪在一条夜晚的巷子中散步,走到一个分叉路口时阿豪停下脚步叫住了阿文。
“人生就是不断地’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我一直以为人生就像一条路,只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红灯该停就停,绿灯的时候慢慢起步,稳稳地开,人生的路就会平平安安,我儿子会发生这个事情,就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到,当时就算注意到了……”阿文一开始讲这段的时候语气蛮认真的,越往后表情开始恍惚,直到被旁边另一位教练员急忙叫停,配乐也骤停。老一辈的人生经历就是规规矩矩按部就班,这也是明哲保身的信条,但阿文所坚信的“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却被原先走得最稳的阿豪击碎,阿豪在阿文梦中的直道转方向走是个隐喻。
阿文惊醒后穿着拖鞋在下着夜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失落地张望,随后又回到梦中的那个巷子里去寻找儿子,目光定在梦中阿豪离去的岔路口,想抽口烟呆久一点时却发现没烟了,无奈地把烟盒揉紧。演员陈以文把一个中年父亲含蓄隐忍的丧子之痛演释得淋漓尽致,第5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把最佳男主角颁给他也是实至名归。
阿文无意碰巧走进小儿子阿和工作的便利店,两人察觉后假装并不认识,接过烟时零钱不小心撒满一台,两人的关系就像这收银台上凌乱的硬币。阿文默默走出便利店,镜头给在他弯曲的背部似乎不愿离去,这时全片最感动我的一幕上演了。
“爸,要不要喝个东西?”阿和的声音从镜头后面传来。阿文不动,慢慢转回头。
此时这对父子终于敞开心扉,阿文说梦见阿豪在附近的巷子里,阿和说哥哥曾经两次去辅育院,我们之前知道第一次是和小玉去的,借阿和之口得知阿豪第二次去并没有事情,只留下一句“就是来看你呀。”这应该是阿豪走前想看弟弟最后一面,阿文告诉阿和刚才他梦中的阿豪也说了同样的话。导演可能在这里暗示不管是现实或是迷信,老好人阿豪还是成为修复父亲和弟弟关系的桥梁。
好啦,故事发展到这里已经是常规影片长度的90多分钟了,在戏院看的观众会觉得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吧,父子和好,阿和也走上了正轨,这个快要垮掉的家庭也恢复过来了。可是才没有,在后头一个小时里还有好戏上演,画面一转写着“三年后”。
某日阿和正在洗车行擦拭名车阿斯顿马丁,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卷帘门,阿和询问是谁,此时配乐变得诡异,他从明亮的车间步入黑暗的卷帘门前,可能是阿和最不愿听到的人叫他的名字。老朋友菜头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但要求人物完整的导演又把他带了回来。
菜头独自坐进阿斯顿马丁后开始刁难阿和,他说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阿和在哪。其实并不是,第一件事应该是染了个金色的寸头。阴阳怪气的菜头不顾阿和的阻止在车里抽起烟来,并说自己想做点生意想跟阿和调个150万新台币,即30万人民币左右,留意到这个金额与之前法院判决菜头家给黑轮断手的赔偿金一致,所以菜头是带计划报复性的。阿和当然是没有,之后菜头开始阴魂不散地骚扰阿和,阿和耐不住两次帮他做犯法的事。菜头找阿和麻烦的剧情设计源于导演从坐过牢的朋友听来的,阿和出狱三年一次也没去看过菜头,菜头记恨在心。
这个家再有可能次被菜头拖入阴影,父亲阿文在听说琴姐在街上偶遇菜头后,顺着菜头给的卡片找到了他所在的高利贷公司。爬楼梯上高楼的阿文被菜头放了鸽子,只能尴尬地坐在纹身大汉中间等。两个小时后菜头回来了,他左一句右一句亲热地叫“陈伯伯”,但说的话都让阿文在众人中难堪。在阿文的请求下两人移步到阳台,阿文暗示此行的目的是想给菜头一些钱好让他远离儿子阿和。但菜头并不领情,每句话都直勾勾地盯着阿文。从菜头口中得知他出狱后已经找不到家了,因为已经被查封,奶奶被送入老人院。
虽然影片没有直接表达,但菜头比阿和年长一点,所以这5年是正式监狱的劳役,这比阿和少年辅育院要苛刻得多,而且菜头年轻英俊,在里面一定过得很惨,而且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影片在前段有过黑轮爸爸三次向阿文讨钱的情节,因为菜头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根本拿不出法院判的150万赔偿金,于是黑轮伯转向阿和家求助,但遭到阿文无情地拒绝,第二次还把黑轮伯扔在半山腰的坟地里,直到黑轮伯出动粪水车到阿文驾校里闹时才勉强肯给个20万。阿文并不是没有钱,琴姐解保险拿钱给小玉开美容店也得到了阿文的同意。这里剧情的发展环环相扣,都是有因果关系的。黑轮伯拿不到钱只能再次上告,法院只能将菜头奶奶的房子查封拍卖,所以菜头有他的理由恨这一家子人。
最后菜头把烟头弹下楼,还做了一个往下跳的手势,象征性地说阿和不会像你大儿子这样跳楼的。这对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是极大的侮辱,阿文拿着装着钱的信封站在原地强忍着各种情绪爆发的极限。
一天晚上菜头强迫让阿和帮他送脏货,在开车到现场的途中从两人的对话得知菜头心头的怨来自何处。菜头当阿和是兄弟所以5年前为阿和出头一刀砍向黑轮,两人都是带刀到现场的,不存在阿和所说的吓吓黑轮,这件事到现在菜头也不后悔。在法院上阿和把责任全部推到了菜头身上只承认偷摩托车,留意到当时画面中阿和这边坐着父母和律师,而菜头这边只有他一人,阿和这种家庭都比菜头这边有碾压式的强势。最后菜头丢下一句枪我藏得很好,这是阿和上次到立法会打了6发子弹的那把枪,枪上应该有阿和的指纹,所以菜头可以说是死死地拿捏着阿和的把柄,车中的阿和只好服输说这是最后一次帮菜头。
阿和送完货后提着一包东西回来时天空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他在车里和原地周围都找不到菜头的影子,最后只能自己开车回去。这车是菜头坚持要开出来的那辆阿斯顿马丁,之前开出来时菜头曾调侃,“我们这种人,有什么机会开这种车?”阿和在回去上车前把刚才走山路沾满泥泞的衣服和鞋子脱掉包起来后才敢进入车内。只穿着一条内裤的他回到洗车行首要的事就是检查车有没有被刮花,第一时间清洗这辆车,刚才不小心撞到的额头也忘了。这个细节体现了这些中底层的人在豪车面前地位比死物还要卑微。阿和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全是一捆捆钞票,这下情况不妙了。
很快阿和就被上次送货的那帮人劫持,在把钱交出来和老实交代情况后对方老大放了他,从老大口中得知菜头被人打死了,阿和把老大给的几捆钞票塞入口袋后在高架桥上幸喜地狂奔,背景演奏起轻松的音乐。阿和终于摆脱了所谓一直找他麻烦的菜头,从黑暗的阴影重新迈入阳光之中,从此能踏入正轨。
但是影片还没有结束,某日父亲阿文与母亲琴姐在祭拜阿豪后往山上走走,两人在山顶的一片绿草地上停了下来。这时夕阳挥洒在草地和两人身上,阿文交代琴姐叫阿和要“把握时间,掌握方向”,琴姐还没从先前拜见阿豪遗照的哀伤走出,瞬间暗讽阿文的这套他自己都不信的驾校口号,并责难阿文为这两个儿子做过什么,阿文一脸苦相地沉默片刻后缓缓道出心中的秘密。据说这一个镜头长达11分钟,两位优秀演员需要一Take而过,导演后期把它做了分镜。阿文背对阳光也许诉说着他内心深处的阴暗,琴姐则正面承受直射的阳光。
某日正在驾校吃午饭的阿文从电视新闻中枪击的背影认出是阿和,在找菜头被羞辱后两个礼拜一直开着教练车跟踪阿和,直到那天晚上菜头来找阿和送货。在郊野阿和下车离开后菜头出来抽烟撒尿时,阿文想都没想一脚油门把菜头撞倒,大雨之中阿文把菜头拖入附近的草丛里用石头砸死。他过去一直常说他只有一个儿子,现在他也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因为他真的只有阿和这一个儿子了,他不能连这个儿子也失去。琴姐听着逐渐由震惊到愤怒,最后崩溃地倒在阿文身上。
影片的后半部完善了菜头,阿文和琴姐的人物刻画。菜头虽然极坏,但他对陈家的报复是有他的理由的,从阿和对他的背叛还有阿文的无情。之前阿文拒绝给黑轮伯付赔偿金并声称自己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法律之外也有人情,最后答应只给20万连他老板都看不下去,但凡阿文能想些办法也不致于后来菜头出狱后无家可归。阿和能回归家庭和结婚生子,但菜头是个孤儿。世界没有绝对的恶,导演给过一个菜头在车内玩弄香烟的镜头,因为考虑到之前他在车内留的烟味导致阿和被老板骂所以在外面抽,说明他还是顾及阿和感受的,这次送货菜头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找阿和麻烦,怎料死得不明不白。
阿文作为家庭中的顶梁柱,他有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小孩,但只是不懂怎么表达,儿子在传统社会中代表一个家的未来,在失去大儿子后只剩下阿和这个能被寄托的小儿子。阿文自知不聪明,但在自己唯一的小儿子遭受威胁时,他不惜以毁灭自己的极错误方式杀死菜头以换来对小儿子的救赎,造成第三次悲剧。
琴姐在经历大儿子自杀,小儿子坐牢,小玉怀孕生子等打击下仍坚强支撑着这个家,最后得知丈夫杀人也不能让这个家倾倒,夫妻两人余生都必须守护这个可怕的秘密。
影片的最后阿和偷开一辆自行车借来骑一下,琴姐惊奇地问阿和什么时候会开锁的,阿和笑着说很小的时候就会了。琴姐坐在阿和自行车后座,阳光透过树影斑斓的照在她脸上,就像从前她载小时候的阿和一样。
演员和工作人员图表出来前给了一个这一家四口合照的镜头,这也是全片一家到齐的唯一情景。
《阳光普照》是部包含了暴力,悬疑,犯罪,家庭等各类要素的剧情长片,据说拍摄过程仅耗时40多天,此片投资有限且人物线索众多不得称赞其水准之高。钟孟宏导演还担任此片的剧本大纲和摄影,具有导演特色风格的画面让人沉溺于故事当中,精心打磨的剧本挑不出一点不妥的设计,而一众优秀的演员的发挥无可挑剔。第一次看的时候曾认为阿和的妻子小玉可能在角色设计和演技上稍微欠缺,但仔细想一下也对正是小玉这种天真和不懂保护好自己的个性才会未成年怀孕,导演在这个选角上演员体形弱小体现出角色还心智未开。
我想导演在社会层面上通过此片要传达观点是这样的,中产家庭一旦遭遇一些情况就很容易滑入底层,除了影片中的家庭成员忽然离世和坐牢外,还有我们都知道比较普遍的中年失业,疾病,离异之类的变故。而社会最底层阶级则几乎没有任何上升的可能性,就像影片中的孤儿菜头。你可能会说可以通过读书和高考,但低收入家庭但能得到的教育资源是十分有限的。没错,高考确实可以作为实现阶级上升的手段,但它也不应该是唯一手段。
“没事”和“不说”贯穿着整部影片,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在做各自认为“对”的事情,却缺乏彼此真诚的交流,从而造成一连串悲剧。华人社会的家庭有隐忍的特点,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和家人倾诉也怕各种原因带来的麻烦。我们常说家是避风港不就是因为它有躲避疗愈的效果吗?家应该是烈日下的一片清凉的阴影。
这部三年前的电影当时看就很是喜欢,常和好友用“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来开玩笑,现在回看也值得回味。这也是我第一次写影评,刚下笔不久已经察觉到这可能已经不是一篇影评了,而更像自负地“替导演解读全片”,然而也回不了头。自己就是这种个性,要么不做,要做就在能力范围内做到细致的,所以很多事情都会半途而废。如果要浅谈那不如我们不谈,我们看看标题就好。我有每天在家工作前都必须出去走一圈习惯,最近天气很热得不行,太晒的时候就会钻进附近的公园里。
这篇文章可能又长又无聊,谢谢能耐着性子看到这里的朋友,愿你们的生活能在阳光和阴影之间找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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