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害怕的一个词是“腮腺炎”,每次听到都会不由得冷汗直流,这个词听起来太可怕了,就像一个人在你脸的两侧,用刀各划出三个口子,然后你便像菜市场那些将死不死,缓慢挣扎的鲤鱼一般。
伤口像鳃,一动一动,露出里面梳子状粉色的肉,一绺一绺的,嘴巴张开至O字形,顽皮的小孩会把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塞进你的伤口。用了一半的口红,不知哪里捡来的脏图钉,他们一定很愿意用这些东西来伤害无辜的生命。
这样的事情总会有的,人类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恶趣味。就像你小时候,难道真的没有用放大镜炙烤过蚂蚁吗?一阵阵焦糊的香味传来,你真的不会露出笑容,然后继续跟朋友们打打闹闹吗?
即便把你扔回河流,湍急的水流也会大力冲刷着你脸上的口子,你无法闭上眼,因为鱼没有眼睑。你看着水冲过来,从你的两边不断经过。裹挟着泥沙流进了你的人造鳃当中。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紧张地要把牙齿咬碎。最开始我戴上了口罩,满心欢喜,没有人能对我的脸颊做任何事情。但真正走在路上却又万般恐慌,每一个人都在凝视我,他们想要给我切割出鱼鳃。我走在路上,看到的每一个人,我都想给他们下跪,噗通一下磕一个头,恳求他们真要伤害我的话,就请砍掉我的腿吧,千万不要给我的脸上做个鱼鳃。
之前遇到的欺负我的人,他们要可爱的多,他们清楚地告诉我:“我打折你的腿。”每次听到都能够松上一口气,他们多么温暖,永远都是“打死你”,“打残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我的脸颊两侧开上几个口子。甚至有时候都不会把我的腿打折,只是揍上一顿便放我离开。我总是为之而流泪,我不仅不恨他们,我甚至想要报答他们。
报答他们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这期间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己的两腮,所谓的口罩在这个世界上是防止感冒的,防止各种乱七八糟的传染病的,或者某些心理变态的家伙纯粹想用它来掩人耳目。自然无法很好的保护我的两腮不受到任何物理袭击。
我前往医院,吸烟的人们聚集在禁止吸烟的铜牌旁,他们失去秩序的丑态令我作呕。大厅里全是人,残缺的,年老的,胳膊上打着补丁的,却并未见到两腮受损的,我羡慕他们,他们拥有着致命却不可怕的伤痛。他们被病痛折磨却无法理解我的恐惧。
人类在世界上活着,但是互相之间却无法共情。他们在观看纪录片时被狮子妈妈感动的泪流满面,却在观看马戏团表演时大声叫好,鞭子抽在狮子妈妈的身上,抽一下便叫一声好。那癫狂的叫好声音很熟悉,就像烧焦的蚂蚁啪嗒一声在放大镜下炸裂开来一样。
一般我们医院都是周末来人比较多,想想也知道,没多少人会专门请假来做一个整容手术。他们往往循规蹈矩地上完一周班 ,然后兴奋地跑来我这边。他们想在下一周踏进办公室的时候,闪耀全场。男性就是换了脸的罗密欧,女性便是最吸睛的换脸女王。他们顶着不属于自己的皮,享受着属于他人,但终归属于自己的目光。
终究是动刀子的手术,多少会有风险。但那些人都不害怕,他们有的姿色尚可,有的不堪入目,但我觉得在他们眼中,自己一定是丑的无可救药了。
至于他们所谓的工作日, 那就是我们的休息日,固然每天还是要来的,只不过客流量远比不上周末。最多是来咨询一番,然后定个良辰吉日,盼望着自己焕然一新。
有时医院里也会来一些残缺的人,年老的人。残缺的人不相信普通医院,反而相信我们,仿佛我们给他安装的假肢都会更加美丽。年老的人渴望变回自己最青春的状态,我们当然会收钱,会信誓旦旦地对那帮老家伙说一句:“放心吧您。”
今天来的这人真够奇怪的,看上去又疲惫又慌张,还戴着一个极厚的口罩,看的我喘不过来气。这个人提出的要求更是奇怪,光是听着我都头皮发麻。
话当然要这么说,这种手术必然无法在医院里进行。可是钱还是要赚的,我给怪人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我家的地址。
我按照纸上给的地址来到一个地下室,潮湿的空气闯进我的嗓子,带来腥甜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讨厌。顺着台阶往下,我甚至觉得脚底下踩着的是发滑的苔藓,我小心翼翼,生怕一下子滑倒,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一把刀,或者是阶梯上某个突出的毛刺划破脸颊,划破两腮。
等待着我的是那位可怕的医生,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看见他面前斑驳的桌子上,飞快地爬过一只蟑螂。那蟑螂好精致,泛着油亮的光,最后面拖着露出半截的东西。那是蟑螂卵。我知道那东西,如果它出现在你的家中,你不小心一脚将它踩碎,它就会幻化出无数个替身,出现在任何你能想象或想象不到的地方:墙角,厨房,耳朵里,打呼噜时大张的嘴。
房间不分客厅与卧室,只一个单屋加上一个厕所,我看到那被称作厨房的灶台边,是老旧的水槽,水槽里面是刮去一半鱼鳞的鲤鱼,鲤鱼嘴时不时张开,O字形, 像在公园里吹泡泡的可爱家伙。但是它在等待,等待生满锈的刀剖开自己的肚皮,等待冰凉的内脏唰一下往外涌。
我看着它的眼睛,然后意识到那才不是眼睛,眼睛是最能够传达信息的器官,那无神的两个洞早就表达不出任何东西。于是我看向它的鳃,那一张一合的丑陋玩意儿才是它的眼睛,它用这丑东西传递着信息,诉说着自己的不甘,那一张一合之间,我看到的是强大的求生欲望。
屋子的中间是一张铁床,我躺在上面,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此刻我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我只能对医生表示信任,整个城市当中只有他答应帮我做这件事。当然花费了我不少钱,可这一定是值得的。
我家干净,温馨,最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怪人来到我家时还是表达了不满,硬要说我家中有虫子。拜托,谁家没虫子啊?
我午饭都没做完,本来打算吃鱼的,知道怪人下午要来,赶紧放下别的事务准备手术器材,结果还被人家挑三拣四。
手术虽然奇怪,但对我而言绝谈不上困难,我甚至能边做手术边看电视,怪人在床上躺着,我拿起注射器解恨一般狠狠地扎了进去。电视里面放着有关最近连环杀人事件的新闻,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这个节目总是讲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要我说,纯是他们编造出来的。
就比如说之前有一期,讲一个人误以为自己是医生,拿锤子剪刀针管给患者做手术,这边来一锤,那边来一剪,搞的脑浆子横飞,肠子肚子直流,结果那假医生自己却以为自己在做正经手术。听说到现在也没被抓起来。
怎么可能嘛,先不说怎么会有患者上当,就说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案件细节都描述的这么清楚,愣是没把他抓起来?
简直可笑,媒体总是干一些龌龊的事情,为了点击率收看率什么都干的出来,我早就看透了他们。
干我这行的,什么人没接触过?谁都想把自己变得更美,包括媒体。只不过人是化妆,媒体是包装,人化完妆之后给自己立个人设,媒体包装完成后说自己有媒体的调性。
手术进行过程中,我仍想着报恩的事情。他们那些人太好了,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其中的几个人报恩。
那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他们会想要什么样的礼物呢?他们会不会非常高兴,感到惊喜呢?
他们会想要指虎吗?这样能够更加方便地揍人。还是想要一把锋利的砍刀,像切香肠一样把别人的腿砍下来。这太难思考了,我决定换个思路,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也许这是一个突破点。
我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拼命思考着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我如此偏执地保护着自己的两腮,引起了他们的不满,这说明他们渴望着自己的两腮遭到破坏,他们欣赏着那血肉模糊的美,这也是为何他们愿意殴打其他人,他们从中获取快乐,却从未将这份快乐作用于自己的身上。他们苦于各种原因,无法伤害自己,他们一定非常懊恼。只有这种解释,否则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缘无故打人的家伙存在?
我找到了他们,带着微笑,戴着口罩,带着尖锐的刀。他们带着兴奋,带着愉悦,带着恐慌。
我从他们的嘴角开始,慢慢地往上走,刻画出美丽的弧线,所经之处渗出美丽的红珍珠。
钢钉插入了我的后脑勺,我知道,手术快结束了,这副牢牢固定在我头上的面具保护着我的两腮不受到任何侵害。
我向医生道谢,准备戴着这最独一无二的面具回家。但是医生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癫狂,这时他的眼睛就是眼睛,因为他的眼睛真切地传递着信息。
这个信息明确且模糊,仿佛他是一名驯兽师,而我是一个受了伤的狮子妈妈。仿佛我在放大镜下接受着高温的灼烧,而他好奇地拿着放大镜观察我。
他在后面拿着砍刀追着我,嘴里念叨着:“别走啊,先生,手术还没做完呢。”
我跑,拼命地跑,跑到河边,我感觉河水在召唤我,我觉得那里是我的家,我跳入河中,感到无法呼吸。我觉得肺部越来越热,像是蒸腾的热气在里面四处乱窜,那副金属做成的面具压的我抬不起头,后脑勺上的伤口因为与水接触,产生了钻心的疼痛,它仿佛在一瞬间化了脓,流出脓水,漂在水里,又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我渐渐适应了河水,我感觉我变成了狮子,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又与妈妈一同出现在马戏团,台上的观众对着我们吹口哨,发出巨大的响声。
然后我变成了一只蚂蚁,拼命往前跑,我跑到哪里,放大镜就跟到哪里,太阳光烤化了我的腿,我继续跑,烤断了我的头,我继续跑,把我整个烤焦,我继续跑。
我变成了一条鲤鱼,河水冲刷着我的鳃,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湍急的河水冲刷着我的鳃,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痛的事情。
可是为何,为何我感受不到痛,我在河水中,畅快地游,畅快地呼吸。我变成了鱼,他们也变成了鱼,那个拿着棒球棍的家伙是小丑鱼,拿着砍刀的是鲫鱼,那个瘦的不像话,力气却特别大的人,变成了一条带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我感到一丝诧异,带鱼不是深水鱼吗?为何与我出现在一起?
可是我没时间思考了,我好困,我的眼睛就要闭上,可是……鱼不是没有眼睑的吗……
手术做完了,我和怪人边看电视边坐在一块儿聊天,电视里说最近的连环杀人犯找到了。是个大学生,老是被同学欺负,他把欺负他的几个同学都杀了,每个人脸上各划了六个道子,左右两边各三道。
大学生是在河里被捞上来的,都泡浮肿了,脸上贴着一块铁皮,用钉子钉后脑勺上了,把那块破铁皮拆下来后,发现大学生脸上也有六个道子,往外流臭水儿。
前几天说的那个假医生也抓着了,就是他给大学生钉的钉子,可是他却完全不承认他在大学生脸上划了六个道。
我看了看怪人:“我以为你这手术就够怪的了,没想到还有这事儿,往脸上呼铁面具。”
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术,我这么跟您说吧,隆胸时打的硅胶都是有量的,不能给人家多打,我自己偷偷摸摸地给她多打点也就得了,她开心我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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