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牛津大学动物学博士毕业,专门研究野鸡的性行为,她现在在深圳中科院,专攻小鼠的脑科学。
2017年起她开始专栏写作,今年7月集结成书《它们的性》出版,巨细无遗地呈现了近105种动物的狂野私生活,直击它们如何求偶、交配、带孩子等话题——
动物也会跟风择偶?雌性动物如何面对强迫性行为?外貌、智商和工作能力都不够优秀,雄性还能如何赢得雌性芳心?
写完这本“五年磨一剑”的作品,大可像“褪下了一层皮”,她说比起动物,自己更关心人类,而理解世界最好的切入点是生命,社会关系中,最重要的则是性关系。
以下是王大可的自述,她带我们从动物反观人类,也进入了一个自己曾经封闭已久的世界。
我从2017年开始写这本书,虽然我博士的研究对象只有“野鸡”这一种,但是我疯狂读各种论文,在书里写了100多种动物。它们的各种性行为,实在让我大惊失色、出乎意料:
我研究的目的不是猎奇,也不是想展示各种动物奇怪的“性癖”,而是在写我的思考过程。我跟所有人一样,从小到大都被灌输人类社会的种种理论,也被很多残酷的现实所击败,比如为什么自然界充斥着谎言?为什么雌性永远屈居“第二性”?我尝试在动物里去找答案。
人类是这样,动物世界里是不是也这样?我在人类社会理解不了的东西,横冲直撞地走出了一条路,那就是回去,回到动物性。
最颠覆我认知的是“鸟中奇葩”流苏鹬。它的雄性有三种形态,黑色的是地主阶级,白色的是流浪汉,还有一种,是长得跟雌性差不多的“伪装者”。
因为外形酷似雌性,它们会“男扮女装”混入雌性群体中,然后在露馅之前找准时机,以最快的速度交配,再全身而退。
一开始,我对这种做法深恶痛绝,因为自我代入了强势的定规则的一方,反感别人这种欺骗、偷盗的行为。毕竟大家都有过被偷的经历,十分希望骗子诚实做人。
我后面不断地看不断地写,发现很多动物都有类似的“寄生”行为。比如一些鱼类,它天生就有的体型很大,有的小,小的鱼它就是没有办法占领到巢穴,也找不到对象,所以它们就会采取一些作弊的方法,比如说在大鱼交配的时候,它冲进去排出精子,再立马跑掉。我当时就想,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不可以诚实一点呢?
然而,在某个时刻,一个念头突然击中我,如果我天生就是弱者,我会希望怎样被世界对待?如果不另辟蹊径就没办法生存,我会仍旧什么都不做吗?这个困境折磨了我很久,后来我找到一条出路——如果规则是正义的,就应该遵守规则,如果规则不是正义的,那么就要抗争。
开始做博士课题之前,我一直以为没有雄性会对性事漠不关心。我的实验对象是原鸡,它们残暴又生猛的性冲动让人厌恶。但做了两年实验我才发现,每次屁颠屁颠跑来交配的总是那几只。其他的大部分公鸡,要么在漫步,要么在教训别的公鸡,以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
我第一次让一群新成年的处男鸡接触母鸡时,公鸡啪一下把自己弹飞了,四下逃窜。“为什么这只鸡和我们想得不一样?”原来在动物界,性是一种潜能而非本能,不经后天的学习无法获得。
好在年轻鸡善于模仿与尝试,虽然十分笨拙。有一只鸡蹑手蹑脚地跑到母鸡面前,羞涩地咬了一下她的鸡冠。鸡冠是母鸡的性器官,越大越红越性感。公鸡交配的第一步就是咬住母鸡的鸡冠。
只有三分之一的公鸡付出行动了,剩下的三分之二依然不为所动。大部分的公鸡其实是佛系交配,来了就交配,没来也不要紧,而被我挑选入实验组中的更是少数派。正如秀恩爱的只是少部分人,我们看到,却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暴击。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性研究领域,我们自动忽略了那些不渴望交配的大多数。
在动物界,强迫性行为是普遍现象,有时候甚至会失去生命。
公鸭子在水中强迫雌性交配时会把雌性头按在水里,可能导致后者窒息死亡;雄性海豹强迫雌性交配时,可能会导致雌性生殖道撕裂失血而亡。
但当人类还在纠结女性能不能自主堕胎的时候,雌性动物已经践行着选择性堕胎的流程了,进化出了一整套防止性侵产子的系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权力的反转。
第一招:把有强奸意图的雄性往死里打,必要时可以把他吃掉,比如母蜘蛛。但这只适用于雌性比雄性大的生物,才可以暴力反抗;或者存在于由雌性长者领导的母权社会,谁敢强奸,就会被族长驱逐。
第二招:关闭生殖器。雌性细角黾蝽的生殖器有一扇小门,遇到不喜欢的雄性就会关闭小门,拒绝交配。
第三招:雇个保镖。比如母鸡在被性骚扰的时候会主动寻求老公的帮助。但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是不牢靠的,雄性时常消极怠工,或跑去追求其他雌性,或贪吃误事。
第四招:选择性堕胎。某些雌性体内有精子筛选通道,可以把不喜欢的精子挤出去,把喜欢的存起来慢慢用。比如科学家发现,蝙蝠有种特殊的流产方式,可以使受精卵无法着床,甚至被母体重新吸收。
以上的种种例子,雌性主动求偶、拒绝性骚扰、捍卫生殖权,我认为我看到了雌性的力量。
有些动物会试着成为暖男,赢得雌性芳心。比如公鸡在地里找到了肥硕的虫子,第一反应不是吞下,而是把虫子衔在嘴里,发出叫声,或者用喙轻轻叩地,雌性听到这种声音,会主动跑到雄性身边,平时雌性和雄性总是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一条虫子就把它们拉近了。
甚至雄性对孩子的态度也会影响到雌性的偏好。南美的一些雄鱼会把受精卵含在嘴里或者鳃里进行孵化,雌鱼偏爱有护卵习性的雄鱼,“看着就有责任感”。
人类社会有各式各样的跟风现象,比如我去买菜,大家都在抢的东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抢一袋。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雌性是理性选择伴侣的,比如雌孔雀喜欢开屏漂亮的雄孔雀,那也是看过外表决定的,但实际上科学家发现,她可能只是看到别的雌性怎么选的,自己就跟着选了,这被称为跟风择偶。
研究人员曾做过孔雀鱼的跟风择偶实验——把雄性孔雀鱼随机分成两组,质量几乎没有差别,长相、大小甚至花色,都很一致。但只在其中一组里放入了一条雌性,模拟异性缘很好的雄性,另一组雄性孤单一人,模拟异性缘不好的。
之后在另一个鱼缸里,让一组雌鱼全程观看对面的互动。随后把两条雄鱼同时放在雌性面前,20次实验中,有17次,雌性选择了异性缘更好的那一只。
我是个实验狂魔,我们做实验的地方后面就是养鸡场,那个地方尘土飞扬。公鸡在求偶的时候,会把翅膀立起来,在地上跨,发出很大的声音,扫来扫去。
我当时做实验是连着做30天,休息两天,再做30天,再休息两天。因为我要就着鸡的节律,晚上要做到11点,有的时候会做早上的班次,5点多钟过去。而野鸡不像家鸡,只能在4月到9月交配季之间做实验。
有一个训练非常难,是我需要抓着一只母鸡,其他公鸡过来和它交配。群体里面经过我手训练成功的就只有20只公鸡,而整个养鸡场有接近200只。哪怕这20只里,也只有三四只是属于每一次你过去它都可以交配的。鸡的交配时间又特别短,它从开始到结束可能就5秒钟。
所以性在鸡的生活里是一个很小的部分,我也一直都在反思,性到底对于生物来说它意味着什么?现在无性的90后比例很高,单身的比例也很高,我会在想性在生活中存在时间那么短,但是好像留下的痕迹又特别重。
其实我对动物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人。当时研究生毕业准备读博的时候,我对心理学、社会学,都感兴趣,但我认为回归动物性,更干脆一点。
我看到了一篇讲雌性动物为什么要出轨的论文。我以前以为动物都是比较忠贞的,后来发现其实它们出轨比例非常高。对于雄性来说,出轨显然有利可图,它既不用怀孕生蛋,也不用带孩子,但对于雌性仿佛没有太大的好处。我在这篇论文里找到了我的博士导师,才来的牛津。
至于为什么要研究鸡,其实我不太在乎是什么物种,我只是想研究“性”本身。男女之间权力的此消彼长,婚姻和生育制度的出现,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回到性。
我想通过去认识动物来不断地碰撞我自己,修正我自己,从而了解我自己,了解人类。
2017年,我给一个研究团当翻译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岛,那是达尔文进化论“发家”的地方。那个岛非常强调保护原生物种,而入侵物种全部都得给毒死。
当时给我的冲击力非常大。“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为了情怀,我从小就热爱动物。”负责人说。“为什么要维护生态多样性?”“因为动物是我们的朋友。”我不好再问下去。我就觉得,人类真的是把自己当成造物主了。
此前,我总是从人类的角度去思考动物,比如主流人类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父权制的,我就会推论动物界可能也是这样,但其实别说父权制了,连社会性的动物都很少。以前我认为,强者建立秩序,弱者被淘汰,后来发现动物世界里弱者不甘于被淘汰,他们有很多法子活下去。人类只是生物中的一种,我恰好是人,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如果我是一只鸡,也会觉得鸡有伟大的文明。
我看到这些动物的行为,实在是太直观太震撼了,就会反观人类社会的规律。比如动物面对子女也不是完全无私的。有的鸟它下两个蛋,第一个蛋如果死掉了,它就养第二个蛋,但是如果第一个蛋活了,它是可以把第二个蛋推下悬崖的,这个事情让我难以理解,但却让我开始思考这种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很多例子都是我自己对人生的一个反思。
反思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我最初写这本书的动机。其实有点沉重,不太符合书搞笑的调性。
我的原生家庭充斥着情绪暴力,小时候我爸妈很忙,从小学到初中近10年的时间都是我外婆带我。但她性情非常乖戾,经常会无缘无故破口大骂,小时候我不能带同学到家里玩,因为她会不高兴,就像野兽的领地被异种入侵的不高兴。
她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每当这时,我都希望我爸妈可以来保护我,但是没有人能来保护我。
小时候我很爱我爸妈,晚上做梦梦到他们受伤害都会吓醒,但那种爱是一个毫无力量、不独立的小生命,卑微地祈求着保护的爱。长大后,生活中有些事情我不理解,他就说你不懂,然后拒绝沟通。当你渴望爱却无法获得时,越爱,就越受伤害。我性格敏感,情感丰富,逐渐地我觉得只要我否定爱,就不会因为得不到而受伤了。
这是我学习进化论的契机。哪里有什么爱,不过是利益的交换。我研究性,是为了否定爱、拆解爱。
从2014年开始,我因为焦虑症一直去做心理咨询,有一些事情医生问我说“你想怎么样”,我总回答的是“我应该怎么样”。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很难感受我“想不想”这件事了。
2020年我上哲学课,我的哲学老师指出我一直在自我否定,并把自己的需求无限靠后,一旦忍耐到了极限,便会激发自我保护机制。“你要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人并不会伤害你。”我开始慢慢打开,逐渐发现在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在不求回报地爱我,我的男朋友,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这本书我写了五年,虽然是在讲动物,但其实是在讲我的思考。
2016年我刚开始读博,是第一次蜕壳,那时我下决心否定作为人类的自己。在2017到2018 年的写作过程中,我逐渐长出了第二层壳,接受了作为动物的自己,可惜这层壳并未庇护我多久,因为我看到了人类心灵和动物心灵的鸿沟。
从2019年至今,我一直在试图结筑第三层人类之壳,我意识到我内心深处渴望爱,承认自己想要被爱并不可耻。
就像书里写道,斑胸草雀在配偶孵蛋的时候,会站在巢周围的树梢上放哨,捕食者出没时赶紧通知配偶逃跑。但放哨行为也会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它们自己的体形并不足以吓跑捕食者,也无法带着蛋逃跑。因而,研究人员推测,班胸草雀的站岗,并没有保护后代的作用,而更可能是为了保障配偶的安全,可能是因为爱。
为了交配和繁殖而斗争不再是它们生活的核心,也超越了进化论的“弱肉强食”。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不是终极的利益目标,是终极的人生问题。
如今,我还在努力长出第三层壳,而我更期待的,是能生出毫无保留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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