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肩膀不宽,似乎偏矮,但因为坐着,所以我不太能看得出来。他的双腿裸露着,光洁而瘦削,没有腿毛,就像两根经过打磨的浅棕色胡萝卜。这是一个德洛卡人,只有德洛卡人有这种肤色。
艾略将弹丸上了膛,缓步向椅子上的男人靠近,皮靴踩上了门廊中的赭石色地毯,他的皮靴是由督察局派发,鞋底采用了艾兰凯夫勒作为材料的特殊款式,因而脚步细润无声,比若撒群岛夏夜的风还要轻。可男人还是意识到了艾略的到来,尽管他完全没有回头。
“你们把那个女孩送去了哪里?”他说话时口音很重,却平淡得稍显优雅。
那个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又厚又大,满脸土灰、满嘴脏话的卖烟女孩。她穿着有些破旧,且不太合身的土红色衬衫,以及一条明显继承自父亲的灰蓝色工服裤,肩膀上头,随意地披着一件结满干涸血污的骑士卫队制服,那是她从战区的死人身上扒来的。
“艾兰凯夫勒能将你的脚步声完全吞去,但你开门时的声音依旧响亮。”椅子上的男人如此回答,“不要小瞧我们的耳朵,也不要蔑视我们的记忆,艾略,人类能够铭记很多事情。”
艾略啧了啧嘴,皱眉跳眼,重且急促地呼出一口气,“你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你如何理解。”椅子上的男人笑了笑,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们把那个女孩送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要闯进我的房间?”那个笑起来有些狡黠,会在面颊两侧顶起玲珑小山的女孩。她经常笑,即便是在亲眼目睹活人被机枪扫射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即便是在心之血杀进小镇,掳走了她的姐姐与当地政府军总司令的时候。
女孩沉默无言,突然间咬起了手指,又往地上吐了口水,她淡漠得几近失神的双眼凝视远方,迷失在烟尘与废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挠了挠满是红印的手腕,开口说道,“胡子男经常打我,姐姐害怕他,所以也和他一起打我,一边打还一边哭。她那张哭脸让我恶心。”
“拉卡莎与我聊过这件事,她说自己那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
“为了能让我吃饱饭?”女孩勾嘴笑笑,将肩背倚靠上满是土灰的残墙,“我知道,艾略。”她吞了吞口水,指甲刺进手腕上的红印,“我当然知道。”
“不,艾略,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当然知道。”椅子上的男人哈哈大笑,身子却不见任何起伏,“你在哪里工作?国际军事督察局的特派记者部门。你来到世界之心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导什么?”
艾略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汗珠在一瞬之间从体内暴出,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肮脏的海绵。
“你们把那个女孩送去了哪里?”椅子上的男人依旧平静,平静得就像分割世界的大海。这是他第三次发问。
布莱克大步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往他赤裸的胸膛上砸来报纸。那报纸团成棍状,显得有些沉重,自然地滚落到床被上,徐徐展开来,露出卡拉卡那张略带狞笑的窄脸。卡拉卡有着满下巴的浓密大胡子,密密麻麻、团团卷卷,如过盛的树根那般野蛮交错,在他印象里,似乎所有的德洛卡男人都生着类似的胡子。
“保持冷静,布莱克。”塔里曼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报纸挪到了床头柜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单是威赫一带,就足足有七十六个政府呢。”
威赫是尼普顿帝国的中心地带,这里不仅在地势上被心眼山脉切割得四分五裂,并因为商业巨子的叛乱和末代皇帝失败的民族迁徙政策所致,政治经济局势乱得就像一滩被刻意搅得稀烂的馅饼。但馅饼至少还是能吃的东西,直到国际联合宣布介入此地战事后,这馅饼才开始发霉发臭。
虚伪的道德主义者们不止为威赫带来了新的意识形态和六个国际管辖区,还额外附赠了另外两份大礼——毒品和现代奴隶贸易。
“再说了,说是政府,其实只是一群军阀头子罢了,有识之士早就被我们杀光了不是吗?”塔里曼诺自嘲地笑笑,他撑住床沿,将双腿旋出被褥,把双脚塞进床边的毛绒拖鞋,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至于这军阀头子之间的相互杀伐,难道还能怪到我头上不成?”
布莱克啧了啧嘴,轻声叹息后双手抱臂,“我知道你一直对组织的决策怀有怨念,但眼下不是耍孩子脾气的时候,塔里曼诺,这可不是简单的军阀之间的相互攻伐,是心之血,那个恐怖主义组织。”
塔里曼诺恍然抬头,眉毛迅速抽动了几下,嘴巴微微张开,显得相当白痴、相当惊讶。但这种惊讶的神情维持得十分短暂,因为他很快便转过头去,打出了一个十分虚假的哈欠。
此时,从落地窗外走进了一位身穿红色比基尼泳衣的女人。身材姣好,肤色雪白,神色略显散漫。布莱克认识这种散漫,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总统夫人?”他惊愕地在喉间嘶喊,腰部的肥肉似乎正随着这声沉闷的嘶喊而颤抖起来,布莱克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想起老婆那只软软的手臂,和儿子肉乎乎的笑脸。该死的,布莱克.利德里安,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放轻松,布莱克。”塔里曼诺意识到了他的紧张,“我们没有那种关系,总统也知道她在这里。”
“你真是疯了,塔里曼诺。”布莱克为自己的怯场而感到耻辱,“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你好几个月都不来办公楼的理由吗?”
“总统夫人……委托我为她画一张画。”塔里曼诺抬头望向那个女人,那个来自另一座大陆,被称为金的女人。
“他对墨画有些研究,所以我诚挚的邀请他为我作画。”金张口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十分自然地走进了房间之内,躺上一座,先前布莱克一直没有注意到,但一直存在的桌台。那桌台上铺了红布,红得像血。
布莱克记忆中的墨画,似乎从来没有过如此鲜艳的颜色。
“好了,布莱克,你也看得出总统夫人是什么意思了。”塔里曼诺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我该画画了。关于心之血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又开口说道,“我会回办公楼去的。”
布莱克点了点头,倒退着,就想要快些逃出这个房间,逃出这个,位于市中心的高级顶层公寓。落地窗外,游泳池的水被太阳照耀得波光粼粼,那是在他转头之前,对现场所有环境的最后印象。
布莱克点了点头,脑海中顿时一团乱麻,回过神来时,他便发现自己已经乘上了回到地面的电梯。那电梯嗡嗡作响、嗡嗡作响。
于澜的视觉出现了错乱,瞳孔中乍现残影,轻薄得就像一片蝉翼。
那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女人,甜得就像带毒的蜜糖。肤如凝脂,胸脯柔软,但全然不会让他产生任何生理上的欲望,那看起来就像雪白的大理石雕塑,柔美、圣洁,富有生命力。或许,还是多少会有一点欲望,但那也是莫名神圣的欲望。
他会想象出一片云海,女人会在云海在中牵住他的手,夹住他的腰,将他紧密的包裹在温热之中。彼此依偎,欲望升华为纯粹的爱。
键盘的敲击声稍显喧闹,鼠标的点击声有些刺耳,而人与人之间的议论,便称得上吵闹了。空气闷热得似乎能将世界扭曲,时钟滴滴答答,却总是停留在四点三十分。这是一个煎熬的时间,其象征着每日在办公室的辛勤劳作,正刚好度过了一半。一半啊一半,一个不知道该称赞是美妙,还是痛苦的时间节点。
老板走了过来,开始闲扯一些没用的废话,然后破口大骂一些业绩并未达标的员工。今天承受最多火力的,是新来的销售专员,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女孩。于澜从没挨过大骂,倒不是因为他工作积极、能力优秀,而是因为他干的是会计,并未处在“战场的前沿”。
“战场”当然只是老板的比喻,他们可不用真的与敌人刀剑相向、对彼此的脑门扣动扳机。这里只是家公司,主要业务是售卖一种面向青年男女的保健品,以及为一些厂房联系临时工人。开展工作的基本理论有二,重复劳作和编织谎言。
于澜端起杯子想要喝水,却在这时望着那个女人出了神,磕疼了门牙。女人潜伏在他的眼睛里,轻薄得就像蝉翼,有时会有些微微泛黄,像是那种会让人心头泛起暖意的老照片。圆脸女孩被骂哭了,但这只会助长老板的嚣张气焰。没有人想去帮忙,因为大家都很忙,大家都很劳累。
键盘的敲击声稍显喧闹,于澜喝了一口水,突然感到大脑麻痹。
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下班的时间,老板提前半小时离开了,他要赶去东郊的联合医院,看望自己重病的母亲。圆脸女孩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她的眼镜在电脑屏幕的照射下闪着白光,于澜看不清她的眼睛,但看到了她桌子上,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堆积如山的工作文件。
街市有些冷冽,灯火明亮,但总感觉和自己相距很远。钢筋水泥筑起了无数座高楼,高得刺眼,高得摇摇晃晃。于澜踩过有些湿润的斑马线,按往常的路线步行回家,他近来爱上了步行回家时的漫长,因为有眼中的女人陪伴。
女人的笑容令他心旷神怡,将他那七零八落的人生弥合起来,让他那微不足道的社会身份绽放出了一点奇异的光彩。
光彩……于澜苦笑了几声。这是一个距离平凡人多么遥远的词汇啊,培育光彩需要天赋,而想要让天赋萌芽,除了机遇,最重要的便是社会资源,归根结底,整个世界所能留出来绽放光彩的地方本就有限,有的人生来就站在最顶层,熠熠生辉。他抬头看向高楼大厦的顶端,眼中的女人在笑。有的人生来只能被压在黑沉沉的底下,动弹不得。他低头看向路边的乞丐,这乞丐经常徘徊在这附近,平日里总是倚靠着墙,今日却蜷缩在地上,表情宁静,一动不动。
至少,我能拥抱你,我能紧握住这份光彩。啊,我的爱人。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你并未来看医生,而是任由这种症状在你的眼睛里持续存在。”医生翘起了二郎腿,在他的小本子上飘逸书写。中性笔划扫纸张的的声音顿挫有力,仿佛山林中悠久回响的斧劈。
“是的。”于澜点了点头,“我之后甚至还和她在梦中缠绵,她身上有种寺庙里的香气。”
“但我当时不在乎这个,医生,我当时很开心。”于澜极其痛苦地拧了拧眉,交叠的手指焦躁不安的相互刺戳着,“后来,我还带她一起去了海边。”
“我是说,你看起来很幸福,不是吗?”医生笑了笑,“她的笑容到底有多甜?”
在从海边回往旅馆的路上,于澜照旧拿出手机,假装自己正在和别人通话,而实质上,则是在一边望着眼中的女人,一边自言自语。
海风从身后吹来,呼响声中,似乎有几分怒意。他听到了一些不像风声的空灵声响,回头望去,大海凝结平整,一如既往的阴沉沉。他眯起双眼,突然感到莫名的脊背发凉。
于是他回身迈步,渐渐的,随着再次响彻云霄的空灵声,迈步变为了撕裂双腿的狂奔。砰、砰、砰,落地的脚步声就像炮响。
越过大门,跑过此时以空无一人的前台,着急地等待电梯门的开启。
映照出他惶恐面庞的铁门缓缓打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笑容甜美,甜得就像带毒的蜜糖,肤如凝脂,胸脯柔软,往外渗着鎏金的油彩。她的双腿高悬,头朝下,曼妙的躯体悬浮着,不受任何重力束缚,就像一张被打印在现实之中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只是轻薄宛若蝉翼,似乎只要伸手触碰,便会立即崩裂开来。
她破碎的时候,会溅出血来吗?不知为何,于澜当时如此想到。
“所以,她出现在了现实之中,还是倒着的?”医生眯了眯眼睛,放下了左腿,翘起了右腿。
“她还说话了,医生,虽然我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她在说话。”
“她说了什么?”医生停止了书写,将身子往前倾了一些,“保持冷静,于澜,你现在脸色很差。”
她的笑容甜美,但死死僵凝着,毫无变化。望久了,甚至有些恐惧。于澜突然发觉这张脸开始变得畸形,下巴有些太尖,眼睛有些太大,眼白有些发黑。她张口说话了,但于澜看不见她的嘴。
于澜的耳畔,再次回响起那重重推进的空灵声,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这种声音究竟是什么。可这不可能,只有国家舰队才能号令浪潮,而当晚,大海明明一如既往的凝结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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