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全球战争结束之后的后废土时代,遍布着感染体的大陆,遗留自公元时代的失落科技,坦克与机甲碾压着战争的阴影,五名“安全员”的茫然与探索,一座巨型移动要塞与它所辟往新生的走廊。
红兵团输掉了战争。讽刺的是,他们达成了战役最开始的预期目标,可与已经受到的损失相比,这个目标似乎显得无足轻重。“独角仙”要塞仍然在大陆航线上行进着。卢科亚通过升高锅炉温度肃清了核心引擎区的大部分感染体,剩下一小部分则被瓦佳领路的断后部队引到了甲板上予以聚歼。随后“独角仙”要塞进行了短暂的停机,好让锅炉冷却下来并重新开启冷却剂节流阀,同时收殓了那些已经不成形的遗体。
被酸性体液重创的锅炉像垂死的病人一样整夜吭哧着,好在它还能勉强支撑着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程。米若倚在舷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缓缓掠过的夜色和山川,就像前几个晚上所做的那样,但一切都与前几个晚上不同了。他对同倚在身边的哲其和瓦佳喃喃道:“我们还没来得及跟阿登交换电台呼号。”
荇塘街的筒子楼里,木楠第一次走进了卢科亚住的房间,并且找到了他写好却没有送出来的信。小诸葛在昨晚的会议上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一切,于是他请蓝岚来陪着木楠。“在这个存在着感染体的年代,这终究是很常见的事情。”木楠把那封信抽出来又放回衣袋,“可人并不是永远理性地活着……我担心自己会太过分,你能帮忙看住我吗?”蓝岚肯定地点点头,于是木楠失掉了一切自制痛哭起来。蓝岚把这个还没长大的姑娘揽进怀里抱紧。次晨,米若并不知道“独角仙”具体走到了哪个位置,却突然嗅到了家乡的气息。于是他走上天台向着远方望去,那棵标志性的“雨亭之树”比瓦佳的明云树还要巨大,树冠隐没在潇蓝的云雨之中,雨亭县城正影影绰绰地匍匐在树根之下。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从米若脸颊上拂过,他从中触到了故乡。
“独角仙”机动要塞在多年无人值守的城墙前停了下来,米若和何望朔顺着经年丛生的藤蔓向城头爬去,准备找到动力机房把紧闭的城门打开。要塞上的所有人都在仰望着那两个逐渐变小的身影,仰望着高大的雨亭城墙,想象着墙后面那座沉睡的城市,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了。两人已经爬到顶了,他们站在墙齿上背对着城外,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僵在原地有好几秒钟之久,接着便先后转过身,似乎随时都可能顺着城墙摔下来。“跑!快跑!”恐惧的呐喊在寂静的清晨往复回荡。要塞上的人都被惊呆了,望着那惊恐呼号的两人就像望着一道不真实的梦魇。这时无数的感染体填满了整个城头,随后又顺着高高的城墙瀑布一般涌下来。
“独角仙”要塞向南逃出了几里路后,尚未完全修复的蒸汽锅炉彻底瘫痪了。这回没有人来救他们,感染体淹没了甲板。哲其和瓦佳躲进了一处物资仓库,感染体就在一门之隔外涌动着。这时哲其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封闭式培养皿来给瓦佳看,里面是一截翠绿的嫩枝。“我从明云树的残骸上捡了这截还没被烧掉的树枝。树的生命还存续在这根枝子上,通过组织培养技术,是可以把它重新种植成一棵完整的明云树的,本来打算种得更高一些再给你看,但好像没剩下太多时间了……”哲其讲话时在微笑,瓦佳以前没见过他笑。她把培养皿里的树枝接到手上看,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明云树变回了一株新生的嫩苗。不堪重负的大门发生了严重的形变,她把脸埋进哲其臂间无声地又是哭又是笑。“我在学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哦。”哲其说。仓库门倒下来了。
空骑纵观察了整整三天,等待感染体完成进食开始退散时才发动了空袭,大批来不及撤走的感染体被轰炸肃清。随后地面部队进入雨亭安全区着手清理现场,彼时“独角仙”要塞上甚至找不出一具完整的遗体。
空骑纵武装力量意外地在雨亭县城找到了何望朔和米若,后者利用对城区地形的熟悉,在感染体从内城涌上城墙之际,带着何望朔躲进了城墙地底的掩体仓库里,捱过了近乎崩溃的三天。这也是搜救部队在“独角仙事件”过后所发现仅有的两名幸存者。
两名幸存者的下场却是如此迥异。何望朔经过检测之后很快被宣布为“感染体检测呈阴性”,并以世卫联观察员的身份获得了自由。几天之后他到雨亭安全区的病理实验隔离室,见到了囚禁在此的米若。当时米若正在观看世卫联最新发布的“独角仙事件”调查报告录像,这是他被囚期间唯一被允许接触的外界信息,短短几天内,这段录像在雨亭县城的大街小巷、乃至全球各大区反复播放,首席报告人正是何望朔。
“……在这场悲剧中,空骑纵的判断是正确的,世卫联和红兵团错了。”何望朔以这种明确的定论来为调查报告收尾,“遗憾的是,正确的意见没有得到及时遂行,错误的行为却被傲慢、固执和成见一再放大,终于使得这起原本可以在一次短暂的‘灭活消杀’行动中解决的事件,恶化成了地区性的灾难。在悼念死难者之余,北七区乃至整个世卫联都应该感谢空骑纵所做的一切。”
录像结束时,米若以一种极端空洞的眼神望着隔离窗之外前来探视的何望朔,两道眼神总是找不到对焦,好像瞎了一般。他通过送话器问道:“朔,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我们错了么?难道大家体内真的有致死性病原体么?”
有一瞬间,何望朔甚至觉得眼前像一只小仓鼠一样缩在笼子里的这个人不是米若。在“独角仙”要塞的逃亡路上,米若给他的感觉是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而又需要找什么样的人来做,甚至带点儿虚构故事里反派人物策划阴谋时那种胸有成竹的执着意气。可现在他发现那全是米若为了隐藏恐惧而假装出来的举重若轻,如今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他缩成一小团,眼睛躲闪着怕见光,露出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的本来面目。
在空骑纵病理研究人员的协助下,何望朔无表情地把一张显微照片投进隔离室屏幕给米若看,上面蠕动着一种米若从未见过的怪异病原体。
“这是第一次在显微镜下观测到它。世卫联称其为‘环节病毒’。”何望朔仍是那种录像里那种没有抑扬的声调,“在你的安全站触发警报的就是它。空骑纵收集了‘独角仙’要塞上残剩的尸骸组织,由世卫联使用最新式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进行分析,才终于提取到了它的样本。”
“可是我们用各种方法进行过反复的检查,你也参与了,为什么没有发现它?”米若问道。
“它对人体没有任何伤害,所有检查方法都只针对致病性和致命性的病原体,把它当作其他成千上万种人体中的普通微生物而忽略掉了。”何望朔看到米若眼神里闪烁着的疑问,刚听到这种描述时大多数人都会产生这种疑问,既然对人体毫无伤害,为什么这回世卫联会小题大作地专门把它抽检出来?
“它的感染宿主有两类,‘人亚科’和‘环节动物门’,粗略地讲就是说只感染人和各种环节类蠕虫。它在人群之间传播而不造成任何伤害,同时也通过空气传染、体液传染等多种传播途径进入环节动物生存的生态环境之中,而环节动物一旦感染马上就进入不可逆的变异状态,致病率超过90%。这就是那些感染体的来源,苏醒时代最大恶梦的开端,体内的环节病毒不会杀死我们,却会创造出能杀死我们的怪物。你应该对自己的故乡很了解,经过多年的弃置保护之后,雨亭安全区已经很久没有观测到感染体了,去年世卫联的调查队短暂进入这一地区,甚至从土层里挖到了未变异的健康蚯蚓个体。是我们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从接近雨亭安全区的第一刻起,‘独角仙’要塞上寄生在人体里的环节病毒就开始感染此地土层中的蚯蚓,所以才造成了城内的感染体大爆发。吃掉了大家的那群感染体,是受到我们传染而变异出来的。”
米若的脑袋完全埋了下去,何望朔害怕他会在精神压力之下死掉。沉默了一会儿,朔找到了唯一一点儿勉强可称安慰的话:“尽管在要塞上待了那么久,但系统没有在我们两个体内检出环节病毒,所以我才能自由行动,你也同样是健康的。”
就在何望朔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听到米若在送话器里央求一样地问道:“大家怎么样?总该有人活下来吧?多少有一点吧?”
何望朔在原地僵了一下,不敢背过身去看他,抬腿想要逃离这里。然而他听到候在边上的一名空骑纵实验员,用一种残忍而幸灾乐祸的口吻代他告诉米若:“都死了,连具全尸都找不到!”
空骑纵在短短几天内就让雨亭县城活了过来。大批军队和研究机构进驻了这片保留地,将它当作接管北七区的重要一站,城区内一些为军人和科研人员服务的生活生产设施已经开始运作起来,由此从奥林匹亚庭上带来了一小批从业的平民。要不了多久,更多来自北十区的移民将会进入此地,将这里建设成北七区最繁华的大陆港。连接雨亭与南方的新航线建设计划已经提上了维盖特的议事日程,这正是“独角仙”一路逃亡所探索出来的航迹,尽管空骑纵军方很讨厌那个说法,但民间都习惯称它为“独角仙走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的街道上,每块公共屏幕上都播放着何望朔的调查汇报。徘徊在街道上,何望朔把黑色的衣领高高立起来遮住脸,不想去看到处都是的自己。
他在一间小商店里找到了来自这片大陆更北方的烈酒,据说整瓶都是液体的火,是在常年不化的冰天雪地里活命用的。之后他想起自己没有起瓶器,于是也买了一把。市区边缘一处十字路口中央,那环巨大的喷泉早已干涸多年,圆池中积满了经年的落叶和青草,已经入驻雨亭县城的移民目前大多集中在市中心,这里还属于无人光顾的空城区,何望朔来到干泉中那片郁郁的草场上,被满天投枪一样的星星注视着,第一口他就灌掉了三分之一瓶,感觉就像是一把刀顺着喉咙戳下去,第二口下去时整个消化道已经麻木了,他躺在草地上开始喊一些自己记不清、别人也听不懂,上古时代传下来的极老极难懂的句子:如此烟波不可行呵,今日之日多烦忧啊,只是当时已枉然呢。
有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洇进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那是谁。对方告诫他:“小子,照这种喝法,会把胃都吐出来的!”
市中心的小酒馆是从奥林匹亚庭上连人带店整套搬到雨亭县城来的。瓦朗提和马尔诺在奥林匹亚庭上的假期,大部分都消磨在了这间店里。如今他们一同坐在长长的原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地窥望永远坐在店堂另一侧角落里磨咖啡的那位“可可豆女郎”,瓦朗提曾把她的形象画在了自己的轰炸机机鼻上。
“……可是瓦朗提老兄,为啥呢?你可不像我这样缺钱花,轰炸机部队又是所有作战部队里最舒坦的,只要飞到地方,根据坐标指示往根本看不见的什么目标上投弹,然后再飞回来,安全轻松军饷又高,奥林匹亚庭上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马尔诺大着舌头说,“我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的,但姑娘们都喜欢你这样的,可可豆……她是个好姑娘,只要你敢向她开口,我会在你们的婚宴上做主厨,法式菜、意式菜我都会做,你可以省下一大笔请厨子的钱。这不就是生命吗?你为什么要咬文雅德那个老头儿的钩,被他拐到天天都在死人的地面上来呢?”
“生命?地面上才有生命,生与死在搏斗着哪!”瓦朗提一脸桀骜,像极了酒馆墙上那张旧海报里画的牛仔,“我叫作‘志愿者’(瓦朗提,Volunteer),却缩在轰炸机上做些任他什么人都能做的枯燥活计,连自己炸的是牛是羊都看不见。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一看到你这张没有志气的脸我就生气’!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么能奢望别人的爱?到地面上去,亲眼看着那些天杀的虫子在我面前流血死去,那样才像一个真正的军人!到时候我就能够问心无愧地对她说,她爱的小伙子在感染体战争最艰难的时刻,开着大机甲去北七区的大地上杀怪物,而不是坐在会飞的牛车里倒粪。”
“那么现在你该满足了,你可以在自己的‘秃鹳’座舱侧面纹上好多虫子击杀标志,而这场仗也快打完了。一想到今后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我的胃口又变好了。”马尔诺嚼着碟子里的点心。
瓦朗提一听这话又消沉了下去:“老兄,我不是很确定……这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胜利,我以为咱们到北七区来是为了帮助本地人剿灭感染体,当时我可没想到除了杀虫子还得杀人。”
他两眼定定地盯着空酒杯,又百无聊赖地往酒吧窗外看去,却意外发现了老相识何望朔,后者似乎被烈酒整得够呛,连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倚在路灯下面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另有一个人背对着酒馆在替他拍背,当那个人把身子侧过来时,瓦朗提使劲睁着模糊的醉眼去看那张脸:“马尔诺……你记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脸吗?”
马尔诺扶着他走出酒馆查看时,街道上空荡荡的,路灯下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兰岭战役结束后,红兵团俘虏全部被空骑纵就近移往雨亭安全区羁押,阿登也混在其中,并变着法儿策划了几次没有可行性的越狱行动。其后的某一天,战俘营的大门突然打开了,看到一队身着红兵团军装的军人走进来时,所有俘虏都涌上前去,沸腾着询问大部队是不是已经打回来。
然而带头走进营门的那个人让阿登感到情况不妙,此人把军常服穿得像西装礼服,阿登对这种过于做作的体面有说不出的反感,总之不像是来打仗的。那名军官开始向战俘们讲话,介绍自己为兵团司令部政委陈问,在槐安陷落后代任兵团军事主官,这次到雨亭县城来是与空骑纵进行谈判的。
谈判。阿登知道在军事斗争全面处于下风之时进行谈判意味着什么。接回全部战俘是红兵团同意向空骑纵妥协所开出的交换条件之一,至少他和被俘的战友们暂时恢复了自由——在空骑纵辖制之下的自由。
离开战俘营之后,阿登才知道雨亭县城眼下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乃是即将到来的审判。空骑纵将世卫联的巡回法庭带进了城来,正加紧筹备着一场公审,唯一的审判对象是米若,这也就是他至今还被囚禁着的原因。空骑纵需要通过严谨的法理程序,来明确这个叛离职守、导致了其后一连串悲剧的安全员的罪行,以此为“独角仙事件”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为了保障公审的程序完备,空骑纵开始在雨亭全城范围内为被告人米若征募一名辩护士。阿登硬着头皮应了征,巡回法庭火速批准了这唯一一名应征者的申请,这时他才知道这场表面堂皇的公审其实是多么儿戏,照理说他没有任何法律工作背景、同时又是被告的亲近关系人,本来是绝不可能被允许为米若辩护的。
文雅德老爹把“雨燕”前哨基地那台被打坏的“铁浮屠”运进了雨亭县城,并马上着手进行修复拆解和测试研究,他对维盖特说,如果想要真正掌握北七区的大地,空骑纵必然要重新列装这种重型陆上武器平台。公审开庭那天,修复好的“铁浮屠”步甲连同一台“秃鹳”空甲被一左一右摆在了法庭大门口,像两尊威严的巨像,所有参加庭审的人走进大门时,都不得不忍受那居高临下压过来的汹汹逼视。阿登被法警夹在当间进门时,则特意抬头望了一眼那台“铁浮屠”,脸上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来。此时雨亭上空云如墨色,远方的“雨亭之树”在一片阴郁笼罩下缥缈有如烟雨中的楼台,阿登至少不用再为阳光过敏症而苦恼。
现在阿登待在辩护席上坐立难安,倒好像他才是即将接受公审的被告。法庭布置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宏伟,大环阶梯式的席位布局令他感到宛如走进了公元前时代的斗兽场,对面的控方辩护席上就站着他的对手,而二人中间一环小小的圆台还空着,就好像等待安放这次角斗的战利品。最显眼的几处席位上分别是空骑纵、红兵团、世卫联以及其他一些重要机构的旁听座位,在写着“红兵团”的那块牌子后头,他看到陈问仍然打扮得整洁精细,满脸是枯燥和漠不关心的神情,林叶等一些随行参谋人员似乎纯是为了做陪衬才坐到了他两侧。陪审团在庭审法官背后坐满了整整一面阶梯,宛如金字塔的一面斜墙垒在那儿,一双双眼睛像齐齐码好的无数块方砖一样高高在上。
审判对象终于入场了。尽管检测系统并没有在他体内发现环节病毒,他们还是把米若囚禁在一顶完全密封的透明防化玻璃罩内推进法庭,就好像推进来一株封死在培养皿里的病原体样本,近日来沸沸扬扬讨论着这场审判的人们均觉得,作为这样一场悲剧的元凶,他当然应该像病原体一样剧毒致命、必须谨慎加以隔离才对。看到米若的那副模样,阿登一度以为他们已经预先执行了死刑、把遗体推进来补一个审判程序,直到那透明的囚车从他的辩护席前经过,他才惊魂未定地确认阿米仍然活着,因为阿米在看到他时明显露出惊喜的神色,但转瞬便被巨大的苦楚重新洇暗了。
阿米被推上了庭场中间的那环小圆台,隔离罩的底端通过一种设计精巧的锁定装置固死在了圆台上。满场灼灼的目光都在等待着“角斗”开始。
“被告人,15号安全员米若,面对的第一项指控罪名是抗命不遵、玩忽职守。”对面那名辩护士开始进攻,描述了米若违抗空骑纵“灭活消杀”命令、登上“独角仙”要塞策划逃亡的事实。
为了准备这次辩护,阿登没日没夜地吃书,记住了无数这辈子都不会用上的法律原则和艰涩用语,然而一开口就仿佛漏空了脑子,只记得把最本原的想法倒了出来:“异议!安全员的根本职责就是为经过安全站的人提供保护,被告的行为一直是以保护‘独角仙’要塞全体乘员的生命安全为初衷的,遵循的正是安全员的职守。空骑纵下达给15号站的命令违背了安全员的职业准则,而且不能算作是安全站的上级命令,作为世卫联设立的机构,所有安全站只听从于世卫联的调遣。”
“空骑纵拥有世卫联总部授予的正式权限,被邀请进入北七区遂行协助行动,空骑纵的命令代表了世卫联的意志。被告人在明知独角仙要塞上存在致命感染源的情况下,不遂行命令协助,反而主动叛逃岗位助推感染源逃逸扩散,已经违背了安全员的职守!”
阿登连忙把要塞上进行过的记录亮出来,他自以为这是最大的一张王牌:“提请庭上注意,被告登上‘独角仙’要塞之后已经主持进了多轮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致命病原体,由于环节病毒的特殊性质,同样未能发现这种全新的毒株,因此被告是在完全不掌握环节病毒存在的情况之下,才做出一系列判断和行动的。”
“多达万余种,而常规措施只针对了其中已知可能导致病症的数十种。”对方没给他胡诌的机会,“也就是说,被告在只检测了0.5%不到的微生物的情况下,就主观判定‘独角仙’要塞乘员体内剩余的上万种微生物中绝对没有未知的致命性病原体,漠视了空骑纵提出的正确警告而执意妄为,导致‘独角仙’要塞全体乘员死亡既遂,导致环节病毒和感染体的扩散未遂。”
“请控方注意用词,”阿登想找到一个反击的支点,哪怕是从无足轻重的角度发起反驳也好,“‘既遂’和‘未遂’的表述暗示被告是有意造成‘独角仙事件’悲剧性下场的,但被告主观上绝无此恶意,即使罪行被认定,也完全属于过失导致。”
“心理学和行为学方面的专家都对被告驻守15号安全站以来数年间的行为模式进行了分析,总结出‘隔绝与外界交往,主动营造阴暗寒冷居住环境’等异常行为,怀疑被告有严重的反社会人格倾向,很可能在了解危害性后果的情况下,有意引导‘独角仙’要塞逃逸并提高其上乘员的死亡机率。”
这时主审官例行公事般敲了敲锤子,提醒控方不得以臆测和难以定量的心理学分析作为指控论据,并允许被告发言辩驳。但米若仍然在隔离玻璃后面低着头,送话器将法庭中的声音都送进了那圈密闭空间里,他却恍若不觉。
“被告你尊重一下自己的辩护士好吗!”阿登抓了狂,“你偶尔也稍微挣扎一下好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跳!”
这时米若竟伸起手来,无比疲惫地向上抬了一抬,做出一个绝望的求饶手势,似乎是央求阿登不要再继续挣扎下去。对阿米自己而言,这无异于自杀。
据说上古的诡辩家具有合同异、离坚白的本领,阿登这回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个够,又是几个回合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嘴脱离了大脑在讲话,除了认同对方,再说不出半点有用的来,对面好像偏能把无数正确的事实总结成一个谬误的结果。这场枯燥的辩护很快进入了尾声,垒满了陪审团的那面墙节奏紧促地一遍遍高喝着,“有罪!有罪!!有罪!!!”就仿佛斗兽场上的贵族们一致将大拇指倒竖,狂热地催促胜利者杀死战败者。在正式宣判前的最后一刻,世卫联的旁听席上发出申请,要求出示一些对本次庭审具有关键影响的证据。
自从听过何望朔的那段调查报告录像之后,阿登已经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忽略了此人的存在,现在看到他从世卫联的旁听席上站出来,颇有不知所措之感。他一上来就抓住了阿登橇开脑壳都没抓到的要害:“在陈述证据之前,请求庭上明确一点。被告的罪行轻重程度,与其行为所造成的后果有关,如果被告的一切行为并未直接导致‘独角仙’要塞全员死亡这一后果,则无论‘抗命’‘玩忽职守’‘协助逃逸’等指控是否成立,均不构成严重罪行。”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何望朔开始陈述:“‘独角仙’要塞全体乘员的死亡,与他们体内携带的环节病毒有关。在‘独角仙事件’发生之后,雨亭县城病理实验室才第一次公开宣布观测到了这种新型病原体,此前全球范围内通用的检查标准都未能发现它的存在,此次世卫联使用了新近研发、观测精度更高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对尸骸切片样本进行观测,才得以获取它的完整毒株影像。‘独角仙事件’之后,进入雨亭安全区的所有人都接受了世卫联和空骑纵的检查,并留下了血液样本,系统均未报告异常。开庭之前,世卫联利用新式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对血液样本进行了复查,接下来将公布检查结果。”
看到印着自己照片和姓名的化验单被打到法庭投影屏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心口一缩。随后无数份化验单影像雪花一样地在屏幕上出现、随即又被新的影像盖过,每一份化验单上都印着大大的血红色字样:阳性!
在满场愕然的肃寂之中,何望朔指向了辩护席上的阿登:“你身上的环节病毒呈病原体阳性反应!”
全场爆发出一阵惊呼,旁听席上的人纷纷朝远离阿登的方向缩,并试图用手绢、衣领、报纸等各式各样的物品掩住口鼻,离大门较近的人像失了火似的往外逃窜,红兵团席位上昏昏欲睡的陈问眼孔一大:“同志们!这场庭审终于开始有趣起来了!”阿登站在辩护席上窘迫极了,满脸是“何大月亮你算计我!?”的表情。
在审判庭稍稍寂静了一些之后,何望朔更加惊人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的身上也有!”
又是一阵惊呼,由于阿登和何望朔所站的位置刚好对称,满庭的人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边躲了。
紧随着,何望朔一堵接一堵地指向环围在四面的所有旁听席:“你们呈阳性反应!(惊呼)你们身上也有!他们也一样!(惊呼)这里在场的所有人,整个北七区,全球,人们身上都带着这种病毒,就算你们上奥林匹亚庭随便抓一个活人下来抽血,一样会看见环节病毒在血液样本里游动!所有的系统都发现不了它,只有新近投入使用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到它,它是公元时代末那场战争遗留给全人类的生化武器后遗症,在休眠之前就已经扩散到了全球,躲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进了‘蚕茧’冬眠舱,所以全球人苏醒之后,受到人类传染的环节动物又重新开始异化成感染体!(潮水一样的惊呼)‘独角仙’要塞上的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全都携带着一样的病毒,15号安全员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动量因素,不论他有没有协助‘独角仙’要塞出逃,不论他有没有带着整座要塞的人来到雨亭安全区,他们在槐安、在甘泉驿、在影谷或者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任何地方,受到感染体围攻的几率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是均等的!不是因为15号安全员把‘独角仙’带到此地才杀死了他们,是空骑纵粗暴无端的‘灭活消杀’措施和傲慢固执的战争行为把他们驱赶到了无人区,所以才导致整座要塞的人在缺乏军队力量保护的情况下被感染体吃掉!同时我还要求彻查之前性质相同的‘穿山甲’要塞影谷惨案,你们问一问空骑纵的家伙们,他们为什么把‘穿山甲’上那些和大家一样都携带着环节病毒的人引到影谷杀掉?为什么连续三名前来调查影谷事件的世卫联观察员都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是否打算对‘独角仙’要塞做‘穿山甲’所经历的同样的事?在今天的结果公布之后,他们还要像杀掉独角仙要塞那样杀死整个地球上活着的所有人吗!?”
“肃静!肃静!”那名巡回法庭的主审官表现出了惊人的定力,就好像刚刚由何望朔代表世卫联公布的、足以震动全球的那些结果跟他毫不相干一般,“请世卫联举证人说明,既然所有人都携带有环节病毒,但在近日最新式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发明出来之前,又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检测到它,为什么15号安全站会对‘独角仙’要塞发出警告?”
何望朔切换了屏幕上显示的信息,正是他刚刚登上“独角仙”要塞的那一夜,与小诸葛一同在导航大厅里检索到的那些脑端计算机数据碎片:“我们发现‘独角仙’要塞乘员大脑中的生物计算机内存数据,有被大批量截取并删除的痕迹,进行这项检查时,‘独角仙’要塞上还有一位名叫曹击的要塞兵,是经历过‘影谷惨案’、从‘穿山甲’要塞上存活下来的唯一一名幸存者,他的脑端计算机里呈现出同样的痕迹。世卫联暗中检查了15号安全站系统的值勤记录,发现该安全站在5月31日‘独角仙’要塞入站前夕,受到过系统入侵攻击,植入的程序接通要塞乘员的脑端计算机之后,对特定数据进行了盗取和删除,并释放出了‘感染体检测呈阳性’的假信号,也就是说,15号安全站的系统根本没有检测到环节病毒,那次阳性警告与环节病毒也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一次人为的骗局,而系统入侵信号的终端来源被定位在了奥林匹亚庭上。接下来我将继续陈述的信息暂时缺乏事实依据,只能依靠推测得出。”
主审官批准了他:“同意陈述。你公布的一切已经超出本次庭审的范畴,关系到了苏醒时代的所有人。”
“世卫联怀疑空骑纵先后对‘穿山甲’和‘独角仙’做了同样的事,通过入侵15号安全站的系统来盗取这两座机动要塞乘员大脑中的某些数据。鉴于两座要塞的成员主要来自公元时代北七区的重要科研基地旧址,结合一些已获取的零碎证据,我们推测公元时代的科研机构在冬眠之前,为了应急保存而将某些核心军用数据分散储入了这些人的脑端计算机里,空骑纵从他们大脑里取走的,是月球基地‘图兰朵’轨道炮的遥感激活控制代码......”
讲到这里时,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空骑纵军事宪兵突然拔出手枪,向世卫联的席位开火,何望朔痛叫一声,捂着太阳穴重重跌倒在座席后面。几乎是同时,法庭中央那座羁押着阿米的隔离舱打开了底部舱门,阿米无声无息地从那个地洞落了下去。
开庭之前报纸上就在津津乐道这次的处刑办法了,那眼舱门下方的底座中,是灌满了水的密闭筒舱,在判明阿米的罪行之后,他会被沉入水中施以溺死的刑罚。
阿米坠入那狭窄的密封筒舱,就好像坠入了无边无底的大海。气泡从他的口鼻中一串串冒出来,像无数萤火虫一样在眼前轻灵地划过,他在每一个气泡里看到了消逝的一切,15号安全站宁静的大雪,牧月平原蔓延到天边的茉莉花田,小诸葛的筒子楼里永远烹煮着美味温暖的香味,大散关隘道山有乔木隰有荷花,挤着四张床位的房间里阿登和瓦佳讲着冷笑话,兰岭一夜硝云舞,雨亭之树霖落着故乡的雨水遮覆了天空……气泡一个接一个破散,眼前的世界碎裂了。
“朔!阿米!”阿登几乎要翻过辩护席跳出来,这时一名陪审员直接越过主审官向他喝令:“辩护士请停止藐视法庭的行为!审判已经结束,陪审团决定将你逐出法庭!”
他背后一群同样由空骑纵军事法庭派出的陪审员声援应和,场下的宪兵们同时向中心位置跨出一步,这就算是威慑在场所有人了。
阿登僵在辩护席上,四肢因过度激动而不断颤抖,法庭公屏上投出大大的红色倒计时,那是人被浸入水中之后溺至脑死亡所需要的平均时间。脸上映着跳变的红光,他扬出右手来指着那名驱赶自己的陪审员:“你娃听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接着又收回手来,挺起大拇哥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到处不留爷,爷去找八路!”
听了传译机里的翻译之后,那句陪审员严肃地质问:“请辩方陈述‘八路’这个词的含义!”
阿登被问住了,愣了一会儿便咧嘴露出笑来:“公元时代的词,不大好解释,总之,很帅就是了!”
阿登的一双拳头往辩护席狠狠砸下去时,那一片陪审员的拳头也纷纷跟着落下,在几秒钟内喊出了迭数十声的“藐视法庭!”随即一片更响亮的轰鸣盖过了他们的喝喊,法庭的大圆穹顶轰然塌下来一大块,满场惊叫声中,原本守在门口的那台“铁浮屠”像怪物一样填满了塌开来的缺口,双拳与阿登动作完全一致地顺着外墙一路劈砸下来。
旁听的人群洪水一样惊叫着往外逃,宪兵们的手枪零零星星响了几声,随即便被钻进座舱的阿登驱赶得四作鸟兽散。铁浮屠两拳砸开了水刑舱的顶盖,然后愣在了原地。阿登难以相信地透过观瞄镜盯着那眼密封筒舱。
阿米不见了,一丛树枝从下方捅穿了筒舱底壳,舱里的水都顺着裂缝漏光了。
“阿米!阿米!就浸了那么一小会儿,不至于浸坏脑子吧?”瓦佳问道,像当天自己被哲其挟在腋下似地挟着阿米,疾奔的脚下是一条贯通到法庭正下方的地道,一丛树枝从地层中生长出来,凭着那股穿土裂石的力量刺透了密封筒舱的底壳,“其哥儿帮我把明云树养活了,我带了它的一丛树根过来,这玩意疯长起来力气可是很大的!讲句话好吗?你这模样我害怕啊!”
米若满脸精神失常似的表情,怔怔地握住瓦佳的胳臂用力捏:“瓦佳……是瓦佳!”
“没错啦!是瓦佳姐姐我!你……喛!你怎么回事!?”米若僵硬的身体突然软下去,从瓦佳臂间滑出来差点磕到地上,瓦佳只好停下脚步把他扶稳,“好吧好吧,本来打算逃到地方了再给你看的,为了抚慰一下阿米破碎的心灵,就现在放出来好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显示屏终端来放到米若面前,阿米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他看到乔雅抱着栗子出现在录像画面上,笑得很漂亮:“阿米,佳姑娘专门要我们录这段录像好让你安心。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谢谢你做的一切!”栗子则招着手喊道:“阿米哥哥回来吃糖!”
接着庞老大也挤进了画面里:“阿米小鬼,你顶住啊,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应该已经被救出来了吧?这边备了很多好吃的给你接风洗尘!”
接着画面不断放大,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屏幕上,有米若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每个人讲的话都不一样,混在一起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可无数张嘴总是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口型:阿米。
“振作点儿!”瓦佳拍着看僵了的阿米,“那天我也很害怕,我跟其哥儿被虫子堵进一座仓库里,你猜闯进门来的是啥?是红兵团的鼹鼠工兵!他们挖了一条隧道从兰岭一路穿到雨亭,接到了‘独角仙’要塞的底盘正下方,空骑纵在边上傻等着看戏的三天时间里,红兵团一直通过地道、忙着把躲在底舱的大家伙转移出去!”
“不是骗我吧?不是骗我对吧!?”阿米央求似地反复追问,“在哪儿?大家现在在哪儿?”
“槐安?可是那天晚上粒子炮……”阿米感觉脑子里在打结。
瓦佳觉得他这种费解的模样很可爱:“你知道‘槐安’这个地名的典故吗?‘南柯一梦’那个成语里的淳于棼做梦去了槐树根下的蚂蚁窝当驸马,那个地下蚂蚁国就叫‘大槐安国’。‘槐安沦陷’是放出来欺骗空骑纵的假消息,粒子轨道炮毁掉的只是地表的伪装建筑,‘兵城’槐安是修筑在地底下的!”
“还有呢?还有其他人呢?”阿米盯着屏幕上的人群,知道画面里不可能装下“独角仙”要塞上所有的人。
瓦佳讳莫如深地笑道:“你总不会以为,这条隧道是我一个人能挖出来的吧?”
“猜猜救你的计划是谁制定的?”隧道深处一个声音问道,米若抬头看到小诸葛穿着盾构工兵的隔热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惭愧惭愧,正是不才在下我!”
阿米脑子里轰轰地听不清任何声音,像在梦境中一样看着无数张脸从小诸葛背后的隧道里涌出来,他看到了老城的脸,木楠的脸,蓝岚的脸,草鸡和老喵的脸……每张脸在经过他时都开心地笑着欢迎他回来,然后快步涌向背后去回填已经完成使命的地道尾端,好阻止空骑纵顺路追上来。
“这下满意了吧?阿米……阿米!?”瓦佳蹲下去扶阿米时,看到血从他的呼吸道里咳出来,顿时吓得变了脸色。
“对不起,安全员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毛病,比如阿登的阳光过敏症。别怕,我这病不传染。”阿米咳喘着说道,脸上露出很久未见的微笑,“我的体质太弱了,系统说外部环境中的很多嗜温性病原体对我来说都是威胁,必须时刻待在低温环境下来降低身边微生物的活性,所以我待在密闭的安全站里终年造着大雪,登上‘独角仙’时专门穿了那件藏有制冷剂的大衣,可是……”
“可是在清理引擎区的时候你把制冷剂全交出来了!老天!你暴露在外部环境里已经这么多天了!”瓦佳手足无措地去擦阿米口鼻上的血,“阿米!阿米!我们都是蠢货!当初你怎么敢离开自己的安全站来救‘独角仙’!?”
阿米试图再笑一下,可是一牵动脸上的肌肉,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那年我们从雨亭安全区撤出来……路上到处都是感染体,我的朋友们都死了……那些人要炸掉‘独角仙’,我想要大家活着,想要认识很多很多人,我害怕一个人在15号安全站里被关上一辈子。我……我很累,我以为你们都死了,你们不要死!”
瓦佳把阿米紧紧抱住:“小诸葛!小诸葛!我们得把阿米送出去!越快越好!让外头的人给他准备休眠舱!”
就在地道正上方,文雅德老爹在一队空骑纵士兵的护卫下,拼将一把老腰往一道用残砖碎石临时堆砌成的街垒后头躲,就在距离他三米不到的位置,一台武装吉普车像火柴盒似地磕在砖石路障上头连翻两滚,车里的士兵被战友们像麻袋一样地拖出来,随后便是一阵殉爆给街道染上一片放射状硝痕。文雅德老爹勉力往低处猫,躲避那些飞溅的残铁碎石,而街垒另一边,钢铁的轰鸣与士兵们混乱的呼号联响成一片,仅凭声音会以为他们在逮一头恐龙。
“你们管这叫治安事件?这简直是在打仗!”文雅德老爹把落进衣领里的碎屑倒出来,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往巡审庭大门那边望去,正好看见那兴风作浪的铁浮屠又掀了一台吉普车,“怎么回事?修复那台重装步甲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修改过它的控制代码么?”
“是那个出庭辩护的少年兵!在‘雨燕’前哨基地被俘的那个,当时就是他激活了这台步甲,差点把桑伯德的脑袋都卸了。”马尔诺趴在文雅德老爷子身边,壮大的体型躲藏起来格外费劲,“我们把一根电子探针扎进他的脑端计算机里去夺获‘雨燕’前哨站的控制权限,准是那会儿出了漏子,听说公元时代也发生过这种事——被入侵的军用系统里隐藏了一个陷阱程序,可以反向解析入侵者的控制权限代码,准是这个原因,他才能够在我们修改了‘铁浮屠’的代码之后继续通过脑端计算机获取控制权限。”
“把那砣铁的脑壳子拧下来!”文雅德怒道,“不是还有一台秃鹳停在大门另一边吗?瓦朗提那小子死哪儿去了?”
“他知道打我不过!”瓦朗提气急败坏地从法庭大门那边逃回来,红了眼想找那少年兵拼命,“所以趁我还没爬进驾驶舱的时候抢先把‘秃鹳’砸了!红脑壳的都他妈是无赖!”
阿登往文雅德老爹藏身的方向闯出一段路,但始终不敢把行走速度提得太高,因为他还得时时注意跟在“铁浮屠”后头的何望朔:“朔,打你黑枪的那家伙准头真差!”
“明明是我躲得及时又果断装死!”何望朔通过“图兰朵”系统反驳他,并下意识地又擦了擦额头上那道擦伤渗出来的血。
阿登确认他就躲在街道一侧跟得很紧,正打算一鼓作气把面前那道街垒冲下来,却听到脑海里有除了他与何望朔之外的第三个声音提醒道:“5点钟!规避!”
阿登未及思索便往右后侧的5点钟方向探看,空骑纵步兵在缺乏重型装甲单位支援的情况下,已经改变了策略,开始尝试使用单兵反坦克火力偷袭“铁浮屠”。阿登刚转过周视镜,正好看到接连两发“晨星”式反坦克导弹呼啸腾起又垂直落下,正对着“铁浮屠”的头部驾驶舱贯顶攻来。由于文雅德老爹把“铁浮屠”摆去法庭门口当“展品”之前,已经事先把所有武器都拆走了,现在没有任何烟雾弹或主动防御武器站之类的装备能够拦截那两枚“晨星”,情急之下阿登只得打开顶舱盖钻了出来,刚摔到“铁浮屠”平坦的肩甲上,头部炮塔就在他身后轰轰两声巨响给开了瓢。
“死了么?”文雅德老爹探出上半身察看脑门冒火的铁浮屠。战场上转瞬即逝的死寂最为骇人,那台重步甲仅仅僵了两秒钟便重新活动起来,瓦朗提和马尔诺慌忙一左一右把文雅德老爹摁了回来:“那颗脑袋只是装饰吗!?”
容纳机战兵的头部驾驶舱虽然被击穿,但内部的控制线路还没有完全被毁,阿登从肩甲上爬起身来:“铁浮屠,切换为动作捕捉模式!”他站在肩甲上将右臂往下方一甩,严格遂行着动作捕捉的铁浮屠也完全一致地将机械臂往同一个方向扫动,垂下的铁拳砸过之后,那处未及转移的“晨星”导弹阵地在硝烟遮萦之下哑了火。
躲在侧面小巷里的空骑纵士兵开始仰起枪口向空中开火,阿登不解地顺着弹道往天空一看,正好看见被打折了滑翔伞翼尖的哲其迎面俯冲下来,一个满怀将他从高高的肩甲上撞了下去,仍然处于动作捕捉模式的“铁浮屠”忠实无比地模仿着他的身形,两脚腾空往地上一摔,这一跌就要了它的命,如此巨大的吨位在砸地的一瞬间受到了可怕的反冲击,机体不堪重负被震断了主传动轴,“铁浮屠”像一堆废铁似地瘫了下去。
“死鱼脸你大爷!”阿登在满街碎石之间摔得七荤八素,骂完之后才想起事情不对来,指了哲其惊得讲不成话:“其、其、其、其、其!?”
“少废话。没死。”哲其把被步枪打断的滑翔伞从背上卸下来,用刚才提醒规避“晨星”导弹时的那种简练口气,把阿登那串没完没了的“其”生生切断,并飞快回忆着被击落之前从空中俯瞰到的情况。这处路口的西北角和西南角都明显看到有很多士兵在部署阻击,东侧却一片冷清,很像是围三阙一所留下来的陷阱,说不定在东边街道上埋伏了人手专等他们去钻。但西北、西南两大片阻击区还没有完全合拢,隔在两队敌人之间的正西侧街巷倒是可以冒险穿插一下。于是他把阿登和何望朔扯了过来:“跟我来!”
由于空骑纵士兵们专注于把火力欺压到趴了窝的“铁浮屠”身上,三人侥幸从两支敌方小队之间的结合部缝隙穿出了包围圈。躲在一栋废弃大楼里,哲其认路已经认了好一会儿,阿登戳了戳他的后背:“其哥儿,你这活地图还好使不?”
何望朔凑在窗口辨认了一下墙外那熟悉的街道,想起了离这里两个路口以外那处长满草的大圆喷泉:“跟我来吧,那边有座喷泉,底下有地道。”
“前几天晚上我在哪儿喝酒,结果盾构工兵部队的魏子午从草地下面钻出来找我。”
这时哲其突然向他们二人做了一个巴掌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噤声,两人顺着哲其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到墙角那边一道影子倏地缩了回去。三人连忙快速而无声地贴墙躲好,由哲其打头一点点朝墙角挪过去。逼近到尽头时,甚至可以隐隐听见躲在另一头的细微呼吸了,哲其微微侧身向两名同伴打手势,示意由自己居中、阿登和朔左右包抄冲过去,现在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万一对方有枪的话,必须以这种冒险方式抢在开火之前压倒他。
哲其猛地扑出墙角,结果看到了瓦佳那张跟自己一样惊愕的脸。然而阿登和朔已经刹不住车了,瓦佳的拳头也一样。
照过面之后阿登脸上多了一块青,气急败坏地质问瓦佳:“你刚才那一拳明明是瞄着哲其的对吧?是认出人之后中途拐开来的对吧?为什么是拐到我脸上?他们俩的脸打不得、偏偏我的脸打得?我就白白做了沙包了吗?”
瓦佳不耐烦地一掌推在他挨拳的同一块淤青上,痛得阿登捂了脸不敢再要公道。哲其问道:“怎么会跑到这儿来?阿米呢?”
瓦佳指了指靠在背后的墙根,阿米从藏身的地方露出脸来,给了他们一个没有血色的笑容。瓦佳接着又指了指那处喷泉所在的方向:“空骑纵那帮家伙动作太快了,还没做完回填他们就顺着地道追下来,我们只好提前引爆预先埋设用来销毁地道的炸药,好堵住他们。塌方把我们俩跟大部队隔开来了,我只好带阿米从喷泉那处地道出口爬上来,小诸葛他们大概是顺着地道逃回城外去了。”
大楼一层的铁栅门哐地被人喘出一脚震天响,五人惊弓之鸟一样往楼梯间里躲。
“这里在举办安全员夏令营吗!?”林笑涛堵在门口喊道,“我能参加吗?”
“老笑!?”阿登从墙后面钻出来,看到林笑涛背后跟着一支由“独角仙”上的要塞兵和“锡兵”混编而成的新步兵班。曹击和罗苗也在其中,他们俩特意召了援兵从地道入城,前来搜救失散的安全员们。除了标配枪械之外,这些士兵每人背上都背着一样尺寸吓人的零件,看上去是将某样完整的武器拆分开来、分头携行。
“少年兵!”林笑涛模仿着秦选锋的口气,把斜挎在背上那支额外的九五钢向阿登砸去,“现在我是你班长!”
“那个少年兵呢?我要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刻的是些什么代码!把他抓回来!”文雅德老爹站在空无一人的“铁浮屠”残骸上催促道。
在紧邻着“铁浮屠”的一间楼宇内,空骑纵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搜索着那三条漏网之鱼。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实在是有些厌烦了。马尔诺和一名军事宪兵搭到了一组——正是在法庭上打了何望朔一枪的那个宪兵。这栋单元楼的一侧对着满地枯草败叶的庭院,宪兵漫不经心地透过污迹斑斑的窗玻璃向院落里扫了一眼,然后拼命扯住马尔诺:“看……看!”
马尔诺凑到窗前冲院子里望去,正好看到一只鸟扎煞着全身羽毛在树梢扑腾着,疯狂得像是在水里挣扎,它的脚上似乎缠着一根带子,那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羽毛又顺着树枝滴下来。跃离树梢后那只鸟并没有飞起来,而是一头狠狠撞在了这边的窗玻璃上,吓得马尔诺和宪兵倒退两步,残血涂在窗玻璃另一侧缓缓滑下。正在两人费解之时,玻璃下沿突然探出来一根手根粗细的东西。
那就是刚才咬在鸟身上的东西,那不是什么带子,是一条正在感染异化的蚯蚓。它开始附在窗玻璃另一侧,像翻筋斗一样向上爬,沿路印下一道道血痕,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马尔诺甚至能看清它刚刚长出来的牙齿和触角。目光顺着这虫子一路向上移动,两人很庆幸它被挡在了玻璃的那一头,即使只是手指这么粗细的一条,跟它面对面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文雅德老爹和其他士兵听到枪响,纷纷涌到那条对着院子的走廊上,看到一道新鲜的血迹顺着窗玻璃最上端那条沟通内外的缝隙滴下来,那名宪兵正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惊叫挣扎着,这时站在一边的马尔诺打出第二枪、第三枪,彻底打穿了他的颅骨。马尔诺怔怔地抬起头来,后怕地看了看一脸惊愕的众人:“虫子从窗子上爬进来,钻到了他脸上……那些感染体,它们回来了!”
暴雨扫荡过的天地,空气凝郁得像是伸手就能攥出水来,天空仍未转晴朗,尚未散去的乌云聚集在穹空,好像山洞顶部栖居的一团团蝙蝠,产生的压抑感将雨后的几丝清新完全抵消。
空中各种型号的直升机飞得很低,仿佛它们也像蜻蜓一样被空气中郁积的水珠打湿了翅膀,因而无法高飞,机身上清一色印着空骑纵的马头军徽。步兵班躲在被阴云浸染成暗色的废弃大楼里头,抬头窥视着满天航影。
“不像啊。”老笑观察着那些直升机的航向,发现它们沿着向心线朝城中心那座小型机场聚集过去。
机群编队散得很开,其中有一架“麻雀”式轻型直升机正好从他们头顶经过,机身沿着大楼之间的一线天色缓缓滑行,投下一片苍凉的剪影,响亮的机载广播声在阴雨天中显得格外凄清:“全城人员撤往城中心机场,第一批撤离机群将在5分钟后起飞!重复……”
对面街区腾起一道烟尾,像昂首的毒蛇一样向低空中的“麻雀”咬去,拖出烟尾的火箭弹炸断了直升机的尾梁,爆炸火光映在墨色的天空下分外显眼,残破的机体打着旋子栽下来,广播中顿时换上了急促恐惧的声音:“EH-441受到袭击!Mayday!Mayday!”
隐藏着地道口的那座大圆喷泉,就坐落在紧邻步兵班藏身处的十字路口中央,直升机不偏不倚地轰然坠毁在了喷泉中央。爆炸的余韵很快平息在了阴沉的空气中,附近空域的直升机没有靠过来查看,反而加快速度飞远了,这片街区一时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寂静,直升机的残骸无声地倒折在近前,不见有飞行员爬出来,折断的桨叶扭曲成一种悲惨的角度,机身外壳像古青铜一样黯淡。
“他们在撤离?大部队打回来了?”阿登心心念念不忘反攻。
“时间不对啊,难道行动提前了?”林笑涛愈发感到雨亭县城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诞氛围。刚才那发火箭弹飞出来的位置离得很近,大概就在隔街之外,他决定一探究竟,便向背后的曹击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支起枪挂式榴弹发射器,“空”地一声闷响过后,那架榴弹大小的无人机被弹射到空中自动展开折叠翼,开始绕着喷泉盘旋警戒。林笑涛则执起战术手电,向着对面街道嘁嘁卡卡地闪过一连串灯光信号,如果刚才攻击直升机的是自己人,必定会按照作战之前约定好的灯光信号予以回复。
就在林笑涛的信号打到第二轮时,对面街道毫无预兆地扫过来一梭子,子弹打在他面前的地上划过一连串弹痕,碎石屑像水花一样溅起来。
“纸飞机,指示目标!”老笑连忙把头缩回来。那架被称为“纸飞机”的无人机旋即从腹部射出一道指向激光对准隔街一处墙角,老笑端起枪冲那边打了几梭子,却听到一阵子弹打在铁板上的颤音,曹击和罗苗适时顶了上来,架起机枪续上了火力,老笑端着望远镜查看,只见弹链过处,目标的轮廓隐隐从街对面溅着血倒下来。
“看清楚打死的是什么人了么?”老笑问道,曹、罗二人均摇了摇头。就在老笑思考要不要上前察看时,远处机场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号,这回被击中的是一架更大更重的双桨直升机,远天之中只见那小小的机身像陀螺一样向地面坠去,紧接着便轰地腾起一片火光。人们刚开始适应那震动地面的爆炸声,一片更炸耳的枪声从对面街区盖了过来,各种口径的子弹暴雨一样击打在这栋大楼的外墙上。
“退进去!”阿登和老笑形成支援组,分立在窗口两侧形成交叉掩护火力,九五钢发出阵阵沉重而空洞的怒响,地缝中的哀草被掉落的黄铜弹壳碾压灼烧,草尖毫无生气地指向步枪狭窄紧凑的底部轮廓。
短短几秒钟,对面压过来的弹雨密度明显加强,已经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在瓦砾楼垣之间闪动了,这是对方正在火力压制下步步推进的迹象,老笑招呼道:“都躲好了,放近了再打,把‘打谷机’架起来!”
步兵们开始卸下背上的那些武器零件,一阵铰接咬榫的金属撞击声之后,那门三联装30mm转膛机关炮渐渐在一楼大厅里组装成型。这种由朔方军工七厂生产的重型火器,正式工程编号为“朔方-19”式,由于排列成正三角的三根炮管在开火时会轮转击发,很多士兵联想到了打谷机里转动不休的鼓风木片,于是便有了“打谷机”这个别称。面前这一门,则是由锡兵部队在大散关隘道之战后带上“独角仙”要塞的。
“退出杀伤区域!”老笑高喊着提醒道,并捡了一块碎石,沿着沉重的转膛炮座周围草草划出了一道半弧线,以此标记开火时处于抛壳和后座冲击力杀伤范围之内的区域,其他人纷纷退到远离这弧白线的位置,而三联机关炮管撕扯着金属的嚎鸣、像打谷机一样开始飞旋起来。空转适配阶段的闷响使不熟悉它的人在心理上放松了警惕,结果第一轮炮弹开始轰鸣起来时,低估了它的人几乎被震得瘫倒在地上。三联炮管是直接对着一面不承重的楼墙开火的,在高射速的金属风暴轰击下,那堵墙像一张纸似地破开一大片缺口,暴露出了楼外的宽阔射界。
炮手曹击开始在十字准星的小小范围内扣准目标,一片雨雾弥漫的开阔地上,对方拥挤成密集队形像一道城墙般缓缓推压了过来。待到看清楚那道“墙”的组成部分,曹击猛地将击铁捏死再也不敢松开,他感到害怕了,紧握着的这门转膛炮成了他抵御恐惧的唯一屏障。
是虫子!在“雨燕”前哨基地附近的丛林里遭受伏击时,老笑和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们曾经见过虫体上生长出金属质的外壳来,然而那远非“进化”的终点,谁也没有想象过它们会异化成如今这幅模样。每只感染体身上都突出来一件甚至多件火器,这些武器不是物理性地嵌套在它们身上,而是从肌体中生长了出来,士兵们从中认出了“库尔斯克”坦克的主炮、各种口径的枪械、空骑纵的“晨星”式导弹发射筒等种种熟悉的装备,这些武器全都锈迹斑斑,生长在虫体上竟还能照常击发,可见它们并非是粗暴地将身管部件融合在了身体上,而是将一套完整的供弹、击发装置全包含在了体腔内。不时有损坏太过严重的武器在击发过程中炸膛,将生载着它们的虫体炸碎,也有的武器耗尽了弹药,但感染体仍然机械地通过腔内肌肉继续触动击发构件,使得膛管在无供弹的情况下空响着,但剩下那些能够正常击发的武器仍然形成了一堵强劲的火力墙,将楼宇正面的砖石一大块一大块地打碎。这才是公元末战争时期研发“环节病毒”作为生化武器时所期望的最终“进化”成果,作为一种人造的生化武器,这些感染体能够将战场上的武器残骸吸收融合到肌体之上继续击发,它们已经变成一支可以自主生长并形成海量火力节点的半机械生命体大军了。
与此同时,市中心停机坪拥挤得活像是一座直升机养殖场。严重超载的各型直升机像吸饱了血的蚊子,艰难无比地满载着物资、装备和人员大片大片地起飞撤离,等待登机的人群几乎要将机场外围临时搭建的封锁墙挤塌。又一架直升机刚刚脱离地面之际,原本平坦的混凝土停机坪像喷泉一样从下方涌破开来,一只巨大的感染体昂首咬住了机腹滑橇,失去平衡的机体略一倾斜便磕在地面上打断了螺旋桨,涌聚的人群轰然在震耳的爆炸声中四散奔逃。
瓦朗提的座机一度被“铁浮屠”推倒在法庭大门口,被起重设备扶正后只经过简单修理便紧急投入了机场前线,由于磕坏的翼尖还没有焊平,在低空盘旋时总是歪向一边,像一只跛了翅膀的瘸鸟。他勉力稳定住倾斜的机身,将突入停机坪的那只感染体套入准星予以击杀,在这台秃鹳的下方,空骑纵士兵占据着机场周边的最后几栋房屋,构建起一道随时可能被外围武装感染体群压垮的防线。
同时还有另外好几台“秃鹳”空甲飞行在瓦朗提的两翼,草草排列成一片对地支援阵列。零散的防空火力从感染体集群之中飞射上来,瓦朗提勉强做了几个大倾角规避机动,空炸的防空炮火像脚印一样地跟在他背后,但并不是所有的机战兵都像他这么幸运,一台僚机被“晨星”导弹撕掉了左翼,哀鸣着坠进了感染体群中。瓦朗提从空中看到那些虫子扑到残骸上将那台“秃鹳”迅速肢解分食,两门“匹诺曹”防空炮被吸收进了虫体,马上加强到它们散乱的防空火力中来,差点将瓦朗提的机体左踝切断。
“感染体在吸收我们的武器!我们损失得越多,它们就越强大,必须脱离接触、使用远程火力对付它们才行!”瓦朗提将机载战地记录仪拍摄下来的画面传回到奥林匹亚庭。
“听着机战兵,再坚持一下,我们正在以最大巡航速度赶来!”奥林匹亚庭塔台在讯道中回复。
“还有很多平民困在城区没有撤进来,我们掌握的防御面积太小了,根本不足以展开火力,我们至少需要把感染体群向外围推回一至二个街区!”瓦朗提正忙于报告战况,却觉察一片比乌云更黑的阴影正缓缓盖上阴郁的天空。那是奥林匹亚庭在万米高空投下的剪影,像一片无形的屏障笼罩住了雨亭县城。
紧邻机场的雨亭县军事博物馆内,马尔诺正和后勤部队的其他战友忙碌着,按照文雅德老爹的要求,大批关键性的武器装备被封进了印有“洛文斯基航空制造厂”标志的重型集装箱,等待抢运回奥林匹亚庭,而兰岭之战期间从红兵团手中缴获的大批“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派上了大用场,它们被草草漆上空骑纵的灰色航空涂装以及马头军徽,随即便投入到雨亭大撤离行动中去,大大充实了空中运力。由于这处军事博物馆地势开阔,文雅德老爹选中了它做物资集散地。
“喂,马尔诺,我们要不要运几件博物馆的展品回去?”一名后勤兵看着博物馆内那些从公元时代遗留下来的武器,“说不定文雅德老爹会喜欢这些纪念品。”
“结了吧!老爷子喜欢的是有仿造价值、能打仗的东西,不是老古董。”马尔诺头也不回,忙于给上好锁的集装箱贴封条。
“可是,有的展品好像还挺新的,像是他会喜欢的那种……”那名后勤兵不依不饶,马尔诺不耐烦地凑上来,发现他正对着一辆展览区的坦克出神,这辆坦克看上去保养得很好,涂着北七区陆军标志性的丛林绿色迷彩和红五星军徽,炮塔侧面用白漆刷着101这个编号。
就在马尔诺寻摸着“101”这个数字为何如此眼熟之际,坦克炮塔上的红外大灯炸开一束光,活像野兽睁开了睡眼,马尔诺和那名后勤兵在引擎轰鸣声中转身就逃,眼看着朱野那台混在博物馆展品里躲了一夜的T-99“库尔斯克”式坦克冲出了博物馆。两人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空缺的展位上又是一阵轰鸣,一台红兵团的“货郎”式装甲运兵车也“活”了过来,踩着坦克留下的辙痕轰轰跟了上去。
“铁王八死哪儿去了?再爬不过来我们就要集体光荣了!”老笑一边低头换弹一边冲着无线电讯道大喝,来自对面的弹雨在“打谷机”的炮盾上敲得当当作响,整栋大楼都在激烈交火之中摇晃。
“步老鼠们别怕,坦克大爷来了!” T-99坦克从大楼一侧的街道冲了过来,一个急刹挡住了大楼正面的破口,像钢铁巨伞般接下了密集弹雨,厚重的炮塔杀气腾腾地甩向感染体集群,140mm滑膛炮弹在虫堆里炸响,就像炸在水里一样轰溅起无数血花。
装甲运兵车借机窜到了坦克形成的保护区里,阿登和老笑率先冲出,分别踞坦克的首尾两端进行掩护射击:“快上车!打谷机太重了,我们不要了!”
“货郎”运兵车的驾驶员闻言探出舱盖来:“等等,你们那台‘打谷机’是不是30mm口径的?”
作为武器模块化设计思想的产物,“货郎”装甲车没有固定的武装炮塔,而是在顶部留下了多处武器接口,可以在战场上自由搭载转膛炮、重迫榴等各种重型火力支援装备,因此才被起了“货郎”这么个代号,意指像货郎一样挑着各式各样的“货物”。而这台“货郎”的弹仓里满满当当全是30mm口径装药,正好与“打谷机”的口径适配。平顶运兵车上加装了这门转膛炮,从此再不用畏畏缩缩地跟在坦克后面,驾驶员乐得简直像秃子长出了头发,一脚油门就拉着一车人冲了出去:“人齐了,走也!坦克断后!”曹击把上半身探出舱盖来抱住转膛炮,看到沿途炮口下的感染体被弹链一片片刈开,笑得合不拢嘴:“能跑啦!他娘的老子‘打谷机’也能跑啦!”
雨亭的城墙终于沉沉然挡在面前了,像一堵大坝截断了半天云雨,墙头还垒着空骑纵部署在此的城防火力,机场方向传来的凄厉警报声早已使城上的空骑纵哨兵们神经紧张,一看到红兵团涂装的“货郎”运兵车闯上了出城干道,便纷纷压低了枪管炮口开火阻击。曹击不信邪,调过转膛机炮来跟城头对着蛮,弹道扫过专用于防御感染体围攻的装甲城墙,就像暴雨击打在大旱三年的焦土上蒸起一道道白色的暑气。随即“打谷机”便被墙头打下来的一颗“晨星”导弹掀掉,“货郎”再次恢复了剃光头时的穷酸模样。曹击被罗苗和林笑涛分别抱住左右腿扯回车舱才免于被削掉脑袋,一脸硝黑地向战友们转述实践得来的真理:“蛮他们不过……”
为了躲避城墙上的密集火力,“货郎”装甲车在干道上拐了一个急弯,结果被一发机关炮弹击中侧轮滑出了马路,两排车轮卡在被炮火震碎的瓦砾堆上空转起来。城头守兵开始向这台动不了窝的装甲车集火,子弹敲在装甲上有如厉鬼扣门,车内步兵们一迭声地催道:“要死啊!想留下来跟空骑纵搞联谊吗?”
驾驶员几乎要扳断液压操纵杆:“卡住了!你们快下去推车啊!”
“铁王八又死哪儿去了?再不来开路我们又要光荣了!”
被甩在后头的朱野怒道:“刚才跑得挺欢的,现在知道想咱了?又要断后、又要开路,老子是属野猪的不是孙猴子!”
待到坦克冲上来为“货郎”装甲车抵挡火力,朱野才知道这里的情势有多危急,被墙头上一阵弹雨轰得找不着北:“你们呼我来替死的?”
“蛮勿过了就叫我来?”朱野慌忙指示着炮长方阵调整瞄向密位,“我也蛮勿过啊!”
坦克炮还没得及甩过去,却见墙头上的空骑纵士兵们陆续背过身去,大幅度地挥着手臂指向城外方向,像是正在惊呼,紧接着那些人影纷纷离开射击位四散而逃。朱野大着胆子掀开舱盖探出头来,看见一座高耸入云、形如甲虫锹角的雷达天线基座从墙体另一边缓缓伸上城头,坚固的装甲墙体像决堤一样在短短几秒钟内遍布裂痕并轰然倒塌,尘埃落定之处,只见一副巨型扫雷铲贴着城墙根斩了进来,独角仙要塞郁郁然碾着断墙爬进雨亭县城,甲板负载着墨沉的天色。在雨亭县城内忙着组织审判的数日之内,工程队已经顺着地道悄悄返回了城郊荒野中废弃多日的机动要塞上,躲在空骑纵的眼皮底下修好了故障的引擎。刚才的营救行动被打断之后,小诸葛等人退出地道并重新登上了整装待发的机动要塞,“独角仙”活过来了。
“小伙子们,欢迎回家!”在无线电里,阿登听到老城的声音从“独角仙”要塞上传来,跟牧月平原那一夜初次从电台里听到时简直一模一样。他伸出双手,握到阿米、哲其、瓦佳和朔已经相互握紧了的那四双手上:“伙计们,我感觉失去的一切好像全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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