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全球战争结束之后的后废土时代,遍布着感染体的大陆,遗留自公元时代的失落科技,坦克与机甲碾压着战争的阴影,五名“安全员”的茫然与探索,一座巨型移动要塞与它所辟往新生的走廊。
“独角仙”要塞重新启航,但大雨也没能冲掉甲板上的火药味。
尽管已经通过广播介绍了要塞上的检查结果,保证并没有发现致命病原体,那些刚上船的红兵团战士们仍然缩在甲板边缘,用防毒面具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圆镜片在雨幕中像一群怪枭的眼睛反着光,他们宁愿挤在那儿淋雨,也迟迟不敢进入城区;而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又激起了要塞兵的紧张,他们有意无意地扼守在居住区入口,像是生怕那些刚刚登船的残兵发起暴动一般;紧张的气氛吓坏了城区的居民们,他们缩在各自的容身之处将门窗锁死,不时有些躲闪的眼睛从窗户后面探出来遥望那些锡兵,像是看着一群盘踞在那里的怪物,多多少少对刚才伸出的援手感到了悔意。
“再这么僵下去,没事儿也生出事儿来了。”老城在导航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场对峙,头痛地直咬胡子,“救他们上船的时候我可没考虑到这么难相处。”
“他们毕竟是来拦截‘独角仙’要塞的,又以为要塞上在爆发瘟疫,有隔阂很正常。”米若说道,“咱们得想个法子跟他们接触。小诸葛有主意吗?”
小诸葛咽了一下喉咙:“你饿了吗?刚打完仗又遭雨淋,他们也饿了罢?”
成桶的豆浆像温泉一样冒着热烟,饼里灌的糖浆一口咬下去能顺着肘子流下来。红兵团的军人们被小诸葛邀请到了要塞上的工人食堂,看在豆浆和糖饼的分上摘下了防毒面具。他们确实饿了,汤桶饼箩满着进去空着出来。因着这餐救急饭的缘故,他们已经不那么戒备“独角仙”上的人们了。
何望朔混在刚登船的队伍里,淋漓着湿透的衣服哆嗦到门口,正好看到阿登坐在离食堂大门最近的那张餐桌后面狼吞虎咽,后者看到何望朔襟前的世卫联胸章时惊得差点把豆浆都喷了出来,连忙自欺欺人地把脸埋下去避开观察员的目光,加倍努力地吃饼。何望朔在14号安全站的资料见过他的照片,但此时却对他没有兴趣,转身去看热闹的要塞兵人群中找到了米若。
“你就是逃离岗位的15号安全员米若?”他目光森森地盯着对方,“我是世卫联派驻北七区观察员何望朔。”
米若一看到他衣襟上的蛇杖胸章就发怵,想不通这个观察员怎么会混在红兵团的队伍里。和阿登一样,擅离安全站之后,他也挺怕世卫联兴师问罪的。
何望朔背书一样对这个吓坏了的安全员步步进逼:“我代表世卫联解除你的安全员职务,并命令你将活动范围限制在自己的安全站内,直到新的处理决定……”
背后的阿登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判决,吓得险被一口饼噎死。
没等何望朔说完,站在旁边的小诸葛不耐烦地捅了米若一肘子,递过去一碗豆浆一块饼占了他满手。米若捧了这两手吃喝,这才注意到何望朔胃里空响且全身湿透了在发抖。于是他鼓起勇气把碗和饼往前一递:“你是想继续跟我讨论‘独角仙’要塞事态、安全员擅离职守罪状定性和紧急情况避险行为界定,还是想豆浆泡饼?”
豆浆像温泉一样冒着热烟,饼里灌的糖浆一口咬下去能顺着肘子流下来。何望朔坚持了两秒,然后被豆浆泡饼泡没了骨气。
米若长出一气,向小诸葛投去感激的一眼,结果看到他正把脸埋在碗里喝豆浆:“我就讲了嘛,好吃的东西大家都爱吃。吃完了带他们去洗澡。”
由于大部分生活供电线路元件被工程队拆去修复传动系统了,入夜之后人们只能用蜡烛点灯,靠柴火烧饭,“独角仙”要塞艰难地撑过了这一天,在一片烟火萦纡之中沉沉睡去。这是大家在正式踏上逃亡路途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每个人都在睡梦中回想着:我们能对付虫子,今天我们救到了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四名安全员被安排到了荇塘街那栋筒子楼上的同一间房里过夜。在房间一角,瓦佳正就着烛火给哲其清理脸上的伤口。
瓦佳抹上一签子酒精:“还没止住血?你跟血小板有仇吗?好歹也是你自己的伤口,你要更努力一点啊!”
这时瓦佳听到已经就寝的阿登缩在另一侧架子床的上铺偷笑,并压低了声音跟睡在下铺的米若讲话,但在几步就能踱完的房间里是没有“悄悄话”可言的,瓦佳听他的声音字字清楚:“喂,‘糯米’,我听‘图兰朵’说,他主演了她最爱的电影,而她珍藏了他的海报。”
瓦佳一个哆嗦把棉签捻成了几截,哲其很明智地往后缩了几寸,以免她失手戳了自己的眼。
“看我不删了你个人工智障!”瓦佳恶狠狠地冲着自己的脑子说。
脑端计算机的“图兰朵”系统叫屈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命令我讲的,你又命令我不要讲,指令逻辑冲突会当机的!这一仆二主的可真难伺候啊!兀那14号,你讲归讲不要把我卖出来!”
阿登讷讷道:“你别看我长这样,其实并不是很受姑娘们的欢迎。”
瓦佳趁机报复:“你谦虚了,其实从你的模样能看出来。”
阿登在一片昏暗中盯着起床就能磕到头的天花板,一想到昨晚这个时候他还独自待在已经孤守了几年的14号安全站,并且以为还要一年接一年地继续守下去,而短短一天之内就已经来到了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一座机动要塞上,和从没有想象过的同伴挤在距离牧月平原不知已经多远了的一方房间里入睡,他就有恍若梦中之感:“伙计们,这档子事了结之后,世卫联还会指派我们继续做安全员吗?到时候能把你们的电台呼号和联系讯道留给我吗?我在那间小车站的地下室里一个人待了几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见过你们所有人之后,我怕自己忍受不了那种孤单了。”
导航塔上却是无眠的。自从昨晚展开对“独角仙”的追捕以来,何望朔还一直没有踏实地睡上一觉,眼下仍然红着双眼待在这里,昏暗的导航大厅中只有小诸葛陪着他那道寥落的身影。
“这么说,咱们想到一块去喽?”小诸葛抱着一只手摇磨碾咖啡豆,“能有一个同样思路的人做个映证,实在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关在脑子里钻牛角尖,结果想到歧路上去。”
“我亲自跟着队伍进行了大范围的随机抽样检查,随队既有从要塞医院抽来的医员,也有锡兵部队的卫生兵,基本是可信的。结果映证了你们的说法,没有发现任何致命性病原体。那么问题的关键只可能出在15号安全站的系统上了。”何望朔疲惫地望着显示屏幕,“发出感染体阳性警报的系统,是通过图兰朵系统远程接入要塞乘员们的脑端计算机,对各项生理指标进行实时检测从而得出结果,我模拟这种机制普查了要塞上所有人的生理数据,并没有出现‘阳性’警报,却在要塞乘员们的脑机算机存储区发现了这些零星的数据碎片。”
“我刚刚看过了你发现的这些碎片,确实比较可疑,极度碎散、很难看出描述的是什么内容,基本可以肯定是经过人为格式化之后残留在数据区里的。”小诸葛检看着这些残片,“这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脑端生物计算机技术和‘图兰朵’系统在公元时代末就已经普及了,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地表生态圈已经恶化到难以生存的程度,进入全球化冬眠以撑过艰难的环境复苏时期已经是公认的必然选择,当时所有人都在思考,什么样的存储介质能够跨越如此漫长的冬眠时代而仍不失真?电子芯片早就毁了,实物记录载体也可能腐蚀风化,最可靠的介质就是人脑,把每一颗大脑都改造成生物电脑存储终端,把重要的资料都存进去,只要还有人能活着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大脑中的资料就不会丢失,所以苏醒时代的人们多多少少会在大脑里存储着来自公元时代的数据信息。阿登那样的糊涂虫自以为大脑在长期冬眠过程中还能保持活跃,迷信于天然的记忆力而没有把必要信息存储在脑端数据区,搞到头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我至少还没那么倒霉,个人信息和其他一些必要的数据都分门别类在大脑计算机里整理得很清楚,所以公元时代之前的事情大抵还能够想起来。奇怪的就是这个……”
小诸葛从杂乱的信息中读取出一条记录:“这段字节内容是你从我的脑机存储区里挖出来的:‘遥感信号强度梯度变化曲线’。你也知道,脑端计算机的数据存储和大脑天生的生物性记忆是不一样的,它不会主动进行无意识地记忆,也就是说,只要不是人为刻意存储进去的信息就决不会出现在脑机的数据区里。我得说,我可没有把学校物理课本之类的无聊玩意儿往存储区里塞,这段信息碎片被删除之前所属的那段数据,绝对不是我自己存进去的。其他人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蓝岚脑子里检索出了‘甘露海土壤环境影响’这样的信息碎片,可她甚至不知道‘甘露海’是月球上的地理区域;老城的脑子里有‘每平方米粒子强度’,木楠的是‘混沌排列算法’,科亚则是‘层协议体系抗噪强度’……全都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字眼,‘独角仙’要塞乘员的脑子里,存着一些我们自己也没有发现过的加密数据,而且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删掉了。”
“也许只是不过是公元时代数据存储测试时遗留下来的一些碎片,跟苏醒时代没有任何联系。但也可能关乎这次警报事件。总之我还需要时间对你们的大脑计算机数据区进行更彻底的检查。”何望朔接过了小诸葛递来的咖啡。
“我也希望你有足够的时间才好,但天不遂人愿。”小诸葛提醒道,“我们变成了黔山下的驴子,就快要尥起蹶子来露怯啦!‘独角仙’今晚就会驶出大散关隘道,随后要折向北方跨越兰岭地区才能抵达雨亭县城,那是一片开阔的丘陵地带,整座要塞的雷达信号会暴露无遗,更何况经过今天的战斗之后,你在回声小队的那些‘朋友’说不定还紧紧地跟着我们,照这样下去,空骑纵再次发动袭击的倒计时得以秒来计算了,我真羡慕阿米他们还能睡得那么安稳!”
“我明白你的意思,世卫联交给我的调查任务已经有了第一阶段成果,我会马上将要塞上的实地结果报告给世卫联总部,并在公共讯道进行广播通报,在明确了要塞上的感染体阳性警报尚无法证实的情况下,空骑纵如果继续执意继续攻击,那就是破坏调查的战争罪行了。”
“抱歉,我得说,世卫联对空骑纵没有约束力,他们毁掉了‘穿山甲’要塞,世卫联却只派来了几个观察员——真正重要的是,广播通报之后,红兵团会全面介入这起事件的。”小诸葛举起自己的那杯咖啡,往何望朔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朔,你的到来完全改变了当前形势,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活路了——你的报告会将冲突扩大化!”
“海燕”强击机在苍茫的夜空上飞翔。不时有大丛大丛的火光从遮蔽天幕的云海之下隐隐透出,就好像一轮轮太阳在无底的大海中燃烧。滚雷一样的轰鸣声显得遥远而影绰,就好像在听夜色深处某座音乐厅中传出的交响。
五月三十一日夜间在牧月平原为“夜猫子”班进行过空中掩护之后,这架“海燕”强击机在油料消耗过半的情况下勉强飞回了距离最近的甘泉驿机场,刚一降落就像死鸭子一样趴在了跑道上。地勤人员加紧修复了损坏的起落架,使它得以在今晚再一次升空夜航,画在机鼻上的鲨鱼头涂装狞恶地巡视着无边夜色。飞行员冲着云层间的火光压下操纵杆,“海燕”侧过机身俯冲而下。
冲出云层的一瞬间,爆炸声陡然狂暴地冲击着座舱,就好像在那首钢铁交响乐演奏到最高潮时冲进了音乐厅正中央。空骑纵的“积雨云”式轰炸机群成排地从夜空中犁过,从机舱中播撒的那些死亡种子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直到它们撒入土地,才猝然生长出一大朵燃烧的火花。自高空望去,火光大片大片地杂在黑暗的大地之上,像从极夜的冰盖之下涌出的岩浆。防空导弹鬼魅一般地蛇行着,在夜幕上拖出曲曲弯弯的尾迹。杂有曳光弹的机关炮火按照各种不同的角度自大地延伸向天空,宛如一串串扑向黑灯的火蛾。
“独角仙”要塞沉沉碾过震颤的大地,甲板上一片黑暗的死寂。秦选峰扶着舷桥栏杆肃立在夜空之下,望着远方轰响辽广宛似从彼岸传来的战火,那阵熟悉的呼啸声从头顶掠过时,他不禁抬头去寻找俯冲至低空的“海燕”强击机,但除了满天交错的航迹什么也没看见。
世卫联将“独角仙”机动要塞的感染体检测结果由“阳性”修改为“未定”。
空骑纵就“未能保护好世卫联观察员,导致其被‘独角仙’要塞上穷途末路的感染者绑架”发表了道歉声明,并声称“朔报告”完全是感染者胁迫观察员伪造出来的,目的是保住性命并将感染源进一步扩散,观察员何望朔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很可能已经被感染者杀害。维盖特亲自宣布将要加强打击力度,将“独角仙”要塞尽早毁灭。
红兵团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公告,宣称将保护“独角仙”要塞抵达雨亭进行隔离观察。
“独角仙”的雷达信号暴露在兰岭开阔地时,空骑纵的轰炸机群撞在了红兵团紧急部署的防空网上。一套“彷徨”式电磁干扰阵列被红兵团的重载直升机吊装到了“独角仙”甲板上,避免要塞再次陷入被“圆锥”导弹一类的精确打击武器一击瘫痪的危险。秦选锋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影倚在舷桥附近,也和自己一样正在观战,其中既有要塞兵,也有个别胆大的居民,远天的防空炮火随着要塞行进而从舷外缓缓掠过,那是挡在他们与死亡之间的唯一屏障。
槐安从公元时代末开始就是北七区主要的重兵驻扎地之一,因此别称为“兵城”,如今则成为了红兵团的战略司令部所在地。
兵团政委陈问坐在电子沙盘面前,抛硬币似地反复掷接着一枚象棋里的红方“兵”棋子。总指挥员梁川站在他对面,双手撑着台沿望向中央的作战指挥屏幕,就像俯瞰着一片幽深难测的大海。
“这鸡窝要是飞得再低一些就好啦!”梁川两眼里映着工程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结构线条和数据标注。
“超音速战斗机的生产线还没有建成,靠着几架公元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董货修修补补,根本够不到它。库存的弹道导弹也数量有限,不足以发动一次有效的饱和打击。”陈问将“奥林匹亚庭”的结构图切换成了兰岭一带的作战地图,将指挥员不切实际的构想拉回到前线来,“‘独角仙’要塞正在翻越兰岭,航线外围的三道防空网已经突破两道,最后一道还没有彻底铺开,空骑纵的轰炸机群完全可以绕过去。防空网后面就是前往兰岭护航的第一装甲突击群集结地,周围的交通线都被空袭切断了,他们打不出去也撤不回来。”
“以地制空,十防九空。”梁川说,“把第一装甲群派出去是大失策,见不着敌人的面,只能挨打。听说公元时代的军队只靠空军就能打完一场战争,先前我还不怎么信,这回算是吃够苦头啦!”
“一支重载直升机营已经完成集结,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必须在兰岭以北部署新的防空阵地,才有可能稳固住防线。”
“照这样打下去,我们所能取得的最好战果不过是阻止空骑纵进入兰岭空域,而空骑纵所能取得的最差战果也足够对我军兵力造成沉重杀伤,这是跟着敌人的指挥棒在转,打得越卖力赔得就越惨!”梁川调整了地图比例尺,将目光投向了更广大的战场,“我们必须转变作战思路,从被动挨打转为主动寻歼敌方有生力量,要流血大家一起流,就是败了也得从维盖特那老小子身上抠下二两肉来!”
“维盖特,Waygate,这老小子就是挡在咱们路上的一道鬼门关。”陈问苦笑了一下,“仗打到现在,他连一支主力部队都不肯放下地面来,一直缩在鸡窝里从天上摁着咱们打,要上哪儿去抠他的肉去?”
“敌人是有地面力量的,只是咱们还没抓住。”梁川指着防空网所在的那一大片区域,“前两道防空网,都是在受到空袭重创之后被小股敌人从地面突破,说明空骑纵有一支兵力不多的快速反应部队在战场上活动,这帮家伙鬼得很,跟空中打击配合紧密,专挑空袭过后、我方阵地还没缓过气来的时机突然下手,很可能也具备为空中打击提供定位指示的能力,所以他们的轰炸机才能炸得这么准。每次攻击得手之后他们马上就化整为零,从来不集结兵力跟我们在陆地上正面冲突,所以开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咱们都忽略了这支精锐机动兵力的存在,得想法儿把他们揪出来才行。他娘的,空骑纵真是地主老财,打起仗来拿钱堆,要是咱们也有他那么多飞机搞空中侦察就好了。”
兵棋又一次抛起,落回陈问手里时便啪地一声扣在了地图的第三道防空网上:“老梁,狐狸再鬼也得来偷鸡,既然他们想配合空袭把咱们的防空网一道一道搞掉,现在这支机动部队肯定不会离第三道防空网太远,只等空袭一结束就集合兵力发动进攻。咱们得把这附近的山沟沟好好筛一遍!”
又一阵爆炸从远方响起时,“独角仙”舷桥上的人全都肃然凝视着那道火光,秦选锋却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惊疑地望着灯火管制之中一片幽暗的居住区。他听到了某种声音,远不如爆炸声那么响亮,却显然是从要塞上传来的,而且让他感觉到了更加迫近的危险。
那是号叫声和枪声。秦选锋穿过迷宫一样昏暗的街巷,找到了传出声音的那个路口。街道被火光照亮,刚才发出哀号的人已经死了,一条感染体咬掉了他的下半身;要塞兵和锡兵们像墙一样环堵成一圈,枪口还冒着烟,那条感染体的尾截从路边民居的窗口破出来,透过残碎的玻璃隐隐可以看见室内屠宰场一样的血迹在光线不足之下黑漆漆地涂抹着,而它的前半截还在包围圈中央挣扎着想要咬人。秦选锋从曹击和罗苗之间穿进重围,正好看到一名穿着灰色防火服的锡兵踏到路口中央,用火焰喷射器对残虫进行消杀。
“它是从哪儿来的?”秦选锋嗓音空洞,那圈疯狂挣扎的火光映在他两个瞳仁之中跳来跳去。
“如果是外来的,不可能会绕过边缘街区直接袭击到中心地带。”瓦井掀开防火服的面罩,脸绷得紧紧的,“要塞上有感染体!”
召开紧急会议时,导航大厅里的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寂静。投影屏幕上的画面是核心引擎区内置的自监控摄像头传回来的,成堆的感染体蜷盘扭结,在蒸汽锅炉外壳上爬附得满满当当,看上去宛如社会性虫群的母巢。
“准是昨天要塞瘫痪在大散关隘道时钻进来的。”卢科亚打破了沉默,“当时感染体群被锡兵部队的火力驱散了,但并不是所有虫体都那么显眼,刚刚开始变异的个体只有普通蚯蚓那么小,很容易顺着结构缝隙钻进要塞内部。它们本能地寻找温暖的地方进行休眠和生长,引擎区就成为了最好的‘产房’。由于大部分电路元件都被拆去修理传动系统了,引擎区的这套监控设备迟迟没有恢复供电,所以没能及时发现这个异样。”
瓦井描述了刚才在居住区杀死那条感染体的情况:“它们一天之内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苏醒过来的个体开始在母巢附近觅食,我们发现的那条吃掉了两家住户,全都住在引擎区正上方。从监控画面来看,剩下的个体也即将进入成熟期,引擎运转产生的温度似乎加快了它们的生长。它们分泌的酸性体液已经开始腐蚀锅炉外壳了。”
木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是经过思想斗争的神色:“也许我们可以降低蒸汽锅炉出力,降低引擎区的环境温度,延长它们的休眠时间。这样虽然会减缓要塞的行进速度,但我们离雨亭安全区已经很近了,只要让它们保持休眠状态坚持到抵达雨亭县,我们就有足够的余裕抽出手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行!必须马上肃清要塞上的所有感染体,这次关系到整个要塞甚至红兵团作战部队的生死,所以没得商量。”老城总是在关键时刻显示出果决来,“谁也不能保证降低引擎区温度能够把它们的休眠期延长多久,一旦所有个体生长成熟,集体出动进行觅食,它们会顺着底盘里迷宫一样的管线到处游走,到时候要彻底肃清可就困难了。更何况还有体液的腐蚀效应,如果锅炉坚持到半路上就被蚀穿,一切全都完了。必须组织人员进入引擎区进行清理作业,越快越好。”
卢科亚看着木楠在自己对面悻悻坐下,对她的提议感到不解,以她的个性原本绝对不会认可这种温吞水一样的行动计划。但他无暇多想,接着老城的话尾马上站起来:“我是最熟悉引擎区布局的人,我来带路。需要有工程队跟进,如果进入引擎区时感染体还没有苏醒,就使用维修引擎的专用大型设备把它们从锅炉表面铲下来;需要武装人员护卫,以防感染体被惊醒,但不能携带大口径重装备,在引擎区使用重火力的话一定会毁伤蒸汽锅炉,修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我带锡兵部队的小伙子们去。”瓦井请缨道,“就按照科亚同志讲的,只带小口径枪械和近战武器,挤在隧道里跟虫子打架是我们锡兵的特长。”
老城摆了摆他的大手,将准备站起来的秦选锋和朱野压回了座位上:“老秦、野猪你俩老实点儿,想把坦克开进引擎区去捅个透天怎的?另有要紧的事情需要你们办。咱们迷路了,兰岭这一带本来就是无人区,大陆航线早已荒废多年,甚至红兵团也无法为我们提供更加详尽的路线指引,加上甲板上那台‘彷徨’式电磁干扰系统闹个没完,航向雷达也抓瞎了,附近又没有新的安全站能够提供导航,这回咱们要做自己的安全员了。”
老城讲到这里便往坐着安全员们的那一侧看了一眼,哲其会意地站了起来:“我到附近空域巡了一圈,空中侦察照片发现航线东侧的谷地里有人造设施。”
他将侦察照片调到屏幕上,可以明显看出,丛林掩映之间有一座轮廓规则、形似雷达天线罩的人造设施。
“红兵团认为那是一座废弃的安全站,看样子建有航向雷达,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存着这一带的地形资料。”老城指着那张照片,“我们需要‘夜猫子’班前往这处设施,寻找有用的导航手段为要塞指路。为了避开‘彷徨’系统的电磁干扰,行动期间只能通过‘图兰朵’脑波网络进行联系。”
“要塞与这座安全站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图兰朵’系统的最大联络半径。”何望朔提醒道,“我跟着‘夜猫子’班行动,我拥有‘图兰朵’系统的管理权限,可以担任脑波通信网的联络员。13号,你来做中继员,保持在要塞与安全站之间的中段空域巡飞,负责连接我和要塞上的脑波信号。”
“你不能去。”老城否决道,“你是要塞上唯一的世卫联观察员,必须留下来时刻向外界通报进展,不能出任何意外。”
“换我去吧。我也拥有管理员权限,要塞上最早的图兰朵网络就是我建立起来的。朔留在要塞上作为脑波通信另一端的联络员。”阿米站了出来,讲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却不肯坐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另外,我还有东西要交给进入引擎区的伙计们。”
他把自己那件睡觉都不离身的大衣脱了下来,只见内襟里像防弹衣一样布满了鼓起的方块。他取下其中一块来:“里面是强力制冷剂,我靠这玩意儿在15号安全站里制造了四季不断的冬天。把这种制冷剂雾化之后通过管道排入引擎区,可以在不影响引擎运转的情况下,大幅降低锅炉外围的温度,感染体在低温之下会保持休眠状态,可以大大降低行动风险。”
卢科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从阿米手中接过那件大衣,可还没来得及道谢,却被木楠抢了先。他看到木楠带着跟自己同样的表情急切说道:“阿米,我们十分感谢你!”就好像是她要带队进入引擎区一般。
阿米的冷却剂效果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由工人和“锡兵”混编成的清理队伍来到直通引擎区核心的涵道口,发现这方正幽深的金属隧道入口处居然结起了冰,空气中的水分被凝固成雪,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队员全都穿上了厚重的冬装,活像一群冰河上的纤夫。
瓦佳执意要求加入这支队伍,作为昨天瘫痪“独角仙”导致感染体侵入的补偿。虽然她并不熟悉引擎区的结构和路径,却自信能够作为卢科亚的“保险”,担任队伍里的第二名向导,此时她正站在涵道口,手里握着一大把蒲公英用力吹了一口,纷纷扬扬的种子像微型伞兵一样向着隧道深处的冰天雪地飘去。这是12号安全站留给她的少数遗产之一,经过基因编程的蒲公英拥有了地形探测的能力,每一颗飘飞的种子都是一颗微型遥感器,能够将自身所到达的位置通过“图兰朵”系统回传到瓦佳的大脑,等到无数蒲公英种子无孔不入地布满了引擎区的每一条隧道,一幅完整的地图也就在她脑海中成形了。
在等待蒲公英种子扩散的短暂过程中,这支队伍在涵道入口处的雪地上进行了出发前最后的休整,一些年轻的队员从没见过雪,兴奋地团了雪球像小孩子一样玩闹。而在要塞甲板的另一头,“夜猫子”班和101号坦克车组正被起重平台吊装着坠向大地。哲其剩下的纳米鳞已经不够再拼成一副完整的滑翔伞了,现在他只好撑着一幅普通的动力滑翔翼,在低空盘旋着俯瞰这一切。
卢科亚跟着队伍走进要塞深处时,回过头来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时刻处于漂泊之中的城市。担任动力调度员以来他一直想离开“独角仙”要塞,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定居下来。现在他突然觉得这里很像家。
“夜猫子”班所遭遇的第一个打击是意想不到的。太阳出来了,阿登开始流血。
当时他们正在兰岭一带的谷地里穿行,已经抵达了大陆航线与那座废弃安全站的中途点。阿登的突发症状打断了他们的行军。
血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他像古代夜行疾走的士兵一样在嘴里衔着枚,以此抑制疼痛,急促的喘息从那根树枝与牙床之间的缝隙喷出来。这个季节正是山林最美丽的时候,高大的落叶乔木像哨兵一样整齐排列在山谷中,高处密密层层的枝冠在阳光下显出红黄交杂、柔和明丽的色彩来,初晨的阳光温暖而和煦,像极了一幅古典油画。可在阿登眼中,那轮太阳宛如核弹头在高空爆炸所散发的死光,他抬手挡在眼前,可阳光透过手臂的边缘继续刺下,像致命的辐射一样令他无处可藏,皮肤中渗出的鲜血将他的双眼洇成一片暗红。守在14号安全站时,他总是习惯在夜间和雨天才来到地面上活动;离开牧月平原之后,他一半时间待在暗无天日的锡兵列车中,一半时间待在不见阳光的阴雨天气之下。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太阳了。
“你他妈……你他妈!你是不是得了红死病?”秦选锋气急败坏地挡到阿登面前试图替他遮住太阳,林笑涛把壶里的水往他脸上倒,但血点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阿登答话时,那根沾了血的树枝顺着他的胳臂滑下去:“辣……辣子的……去年安全站的系统说我得了阳光过敏症,我还当那娃在开玩笑……”
“要死啊!老子招了个吸血鬼进班里来!”秦选锋还未曾遇到过这般状况,“叫13号飞下来接这个娇少爷回去!”
随行的米若原本被严加保护,跟车组成员们挤在坦克里,这会儿爬出来提醒秦选锋,安全员长期与感染体共处在同一片生态系统,而感染体作为变异生物,体内的各种菌群和病原体处于无规律的持续剧变之中,故而安全员比常人有更大的概率患上各种怪异的病症。瓦佳和哲其因此被误解为携带病原体的危险分子,其实倒还没有真正受到疾病的侵害,而阿登显然不像他们那么幸运,也许牧月平原的那支感染体群落携带有畏光或畏紫外线性状的变异病原体,并把类似的症状传染给了阿登。能够通过何望朔在独角仙要塞上开展的检测,说明这种症状没有人传人的危险。但它显然让阿登受苦不浅。
就在秦选锋等人忙于察看阿登的病状时,班里的观察手巴音满正据枪前出担任警戒,眯缝着双眼观察四周影影绰绰的山林。他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停下来,尤其是这片林子还安静得不正常。进入第三轮扫视,他看到了今天接触到的第一条感染体。
巴音满无声地做了战术手势,向侧方和后方相互掩护的精确射手肖音以及机枪组说明自己试图射击,给机枪组担任副射手的班副杨新令用一种轻微的哨声批准了他的请示。一串三发点射打过去,准确命中了感染体的第三至第五环体节,然而那虫子却没有如料想中一样被钢芯杀爆弹撕裂,而是传来“当当当”三记打在金属上的动静。巴音满被那种发颤的撞击声震得倒抽一口凉气,感染体循着枪响的方向转过头来,他带着一种见鬼的表情,看到那畜牲头端包裹着一层铅灰色外壳,竟在阳光下闪出金属质地的反光来。
它的外壳顶住了第二轮和第三轮点射,在匍匐到巴音满面前几步远时,侧面传来了枪响。那跟普通的、响在一点上的枪声不一样,是“空”的一片轰响,泛泛颤颤使人辨不出声源具体在哪个位置。那条虫子应声从体节中段炸碎开来,随即巴音满听到肖音在自己右侧狠狠拉了一下反器材狙击步枪的枪栓,比手掌还长的弹壳从枪膛中退出来,发出跟那种独特枪响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摩擦声。
巴音满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端枪猫腰前去查看死在近前的感染体。残断的身体还在蠕蠕而动,巴音满难以相信自己的所见,那层外壳确实是金属材质的,且并不是草草地套在它头部,而是跟肌体组织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就像虾蟹的几丁质甲壳一样是直接从肉里长出来的。
屏声已久的群鸟像一大片离枝的落叶一样纷纷扬扬地从树冠上惊起飞远,脚地下的土层开始躁动起来。
“老秦——”杨新令喊道,他听见了感染体钻开泥土时那种特有的摩擦声,他们站在一片埋满了虫子的土地上。
在这种情况下绝不可能守在原地等哲其飞过来把阿登接走。米若两手穿过阿登胁下将他拖起来:“让他进坦克,我跟你们跑!”
阿登用肩膀将他顶开,血津津的手在那支“九五钢”上摸出一道红印子,竭力把声音硬鼓成正常的模样:“你进去!跑起来,我能跑,我能跑!”
“跑起来!”秦选锋喝令道,同时把枪管捅进一只探到脚边的感染体嘴里开了火,炸开的体腔里散出不少半消化状态的金属碎片来,依稀能认出其中有一些是军用武器残骸上的铆钉。
秦选锋、林笑涛、阿登,巴音满、肖音、机枪组,左右两翼各排列出一支步兵“小三三”突击组,同时又与夹在中间的101号坦克排列成一支装步协同的“大三三”突击队形,在不断冒出地表的感染体之间疾奔起来。
“老笑!你看着少年兵!”秦选锋放弃了队形顶角与两个底边交替掩护前进的战术,始终独自顶在最前头的突击位置,让林笑涛和阿登这两个“底角”跟在后头。林笑涛每开几枪就侧眼去注意阿登的情况,后者健步如飞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从裤管里漏下的血点在脆黄的枯叶上洒了一路,跟在后头的感染体不时俯下头去,饿疯了一般嗜吃那些零星的血迹。
右翼,换由机枪组前出突进时,巴音满和肖音暂停在队列“底边”上进行火力掩护,作为观察手,巴音满还得不时通过观瞄镜确定威胁较大的目标,并把方位距离报给肖音。往往这边刚报完一句,那边已是“空”的一声把巴音满震得耳朵都麻了。
一条盆口粗细的感染体从右翼突击箭头的阵列中心钻出泥土,略一辨声就朝肖音扑过去。巴音满两梭子没能打穿它体表的铁质壳,但肖音已经将上好膛的反器材步枪端稳了对着它,还有足够的距离留给他从容开火。枪响时巴音满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用惯了那把重型步枪的肖音居然在开火瞬间向后一摔,像是被后座力顶翻在地,大口径破甲弹斜斜地从感染体身边擦过飞到了天上。肖音摔在长长的灌木丛看不清形影,巴音满只见到那支反器材狙击步枪像长戟一样从地上斜支起来,调整成全自动速射模式后,“空-空-空-空-空-”一连五枪将那支咬上去的感染体穿成满地碎肉。然而更多感染体却从其他方向扑涌上去,那支重枪还没来得及调转指向,便已经淹没在一片肉红色之中偃下去了。
“巴音满!向坦克靠拢!坦克!”杨新令扯着嗓子吼道,并掩护马大良向坦克所在方向收缩队形,但巴音满却违抗命令,猎犬一样穿过林地冲进了那堆扑咬翻滚的感染体之间。
“右转!”从车舱中探出身来的朱野一边操纵车顶机枪掩护,一边命令驾驶员齐乘把坦克碾到肖音遇袭的那边去,却不敢再像先前那样伸脚去蹬齐乘的肩膀,唯恐踢了挤在车舱里的阿米的脸。
坦克像城墙一样横过车身挡在前方,朱野和马大良两挺机枪扫阻着试图接近车体的虫子,林笑涛和阿登则负责挡住另一侧,秦选锋、杨新令合力将半死不活的巴音满从一堆感染体中刨了出来。
“老笑!我看不见了!”另一头,阿登已经被额头上渗下来的血把眼睛都封上了。
“杀!”阿登痛喝一声,将折叠在“九五钢”侧面的长刀弹出来,一记劈枪撞进了迎头扑来的感染体喉头。作为“犊牛”式构型的突击步枪,九五钢安装了传统的枪挂式刺刀后,拼刺杀伤距离比有托结构步枪要短上一截,在时常需要与感染体近身肉搏的战斗中饱受诟病。为了加强其刺杀能力,后续生产的九五钢开始取消枪挂式刺刀,改而在枪身一侧榫装与身管几乎同长的折叠式直刃长刀,在使用时将长刃展开到枪口方向固死,获得了两倍于枪身长度的拼刺杀伤距离。
“杀!”林笑涛应和道,好让阿登知道自己也展开了白刃从右侧协同推进。两把长刀解牛一样将那条感染体从左右两边一节节剌开。
“不许救死人!下次不许管死人!”秦选锋嘶哑着嗓子揪住巴音满,与其说是喊给快要断气的巴音满听,不如说是喊给还活着的人听。
“枪伤……枪伤……”巴音满哆嗦着指向肖音被咬剩了半截的上身。秦选锋和杨新令把那半段身子拖过来,骇然发现肖音的左肩上穿着一孔枪眼。
刚才他不是被后座力震倒的,有一发子弹借着他开火时的枪声掩护,射穿了他的肩膀。
“缩下来!”秦选锋一拳将朱野摁回炮塔里并关上舱盖,杨新令则把露着头的马大良拖了下来。几乎是同时,一轮不知从哪儿打来的三发点射堪堪磕在炮塔装甲上弹了开来,“有埋伏!林子里有拿枪的!注意隐蔽!”
这时阿登和老笑被那条断剩了一半的感染体横过身子撞倒,林笑涛跌在了坦克履带边上,阿登则被那半截感染体把双脚包进了噬口,一节节往喉部的口器位置吞下去,阿登勉力用双脚蹬在体节内腔,防止被被三重铡刀一样的口器咬断,同时将刀刃狠狠攮进了那虫子的头部。
杨时新和马大良被隔在坦克另一侧重新架设机枪,无法支援。老笑跳起来试图前去协助阿登,结果一声痛叫栽回了地上,又是一发子弹从他腿肚子上叨去了一块肉。秦选锋一言不发地单手把老笑拖回坦克履带边上,死死往低处按紧以免他抬头再吃枪子,全然不顾就躺在另一侧跟虫子拼命的阿登,只管用右手架稳了枪去对面林子里寻找那看不见的敌人。这不是一个好位置,阳光正好从树冠上打过来,晃在秦选锋的眼睛里。他把具有红外热成像功能的护目镜从头盔上扒到眼前,却始终没有发现人形的红外信号,看来敌人使用某种热辐射屏蔽装置进行了精良的伪装。
阿登的双腿又被往下吞了两环体节的位置,秦选锋开了火,子弹簌簌地从树冠中穿过去没有打中任何人,但已经达到一次概略指向性射击的目的了,坦克车舱里的炮手方阵会意地往那个方向打过去一发燃烧弹,烈焰呼地在林地间烧成一大片。几乎是在同时,坦克另一侧架好了的机枪开始从左至右扫荡秦选锋大概标示出的那片树冠,弹链扫荡到中段时,终于有一个隐藏极好的狙击手中弹翻摔下来,在满地大火中哀号着狂舞,直到秦选锋一枪掀了他的天灵盖结束痛苦。他的观察手沉不住气从树上滑下来逃跑,马大良的机枪火力一路追扫着打断了好几条沿途的感染体,才终于咬住目标将那名敌方观察手掀翻在地。秦选锋这才一个翻身,将枪口对准咬住阿登的感染体连连开火,然后慌忙将那具碎烂的残躯从阿登身上拖开来——谢天谢地,他的双腿还没有被铡断。
这场突围变得越来越没有希望。随着弹药消耗和火力减弱,感染体开始近身缠到坦克车体上,被打烂的碎肉堵塞了车尾引擎排气孔,前天晚上在牧月平原,这台坦克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抛了锚。走不动路的林笑涛贴着坦克裙板留了下来,朱野探出舱盖把米若推出去,好让秦选锋等人护送他继续往废弃安全站那边跑,然后把着车顶机枪阻止蠕虫靠近缩在下头的林笑涛。在他们分开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雷达天线罩的圆顶了,最后这段路阿登几乎是被米若架着走完的,秦选锋等到他们捱上安全站门口的台阶,才回身去接应断后的机枪组,却在一片手雷引爆的火光中看到杨新令像一只被掏空棉花的布娃娃一样软下去,马大良喉咙上挂着一只胳臂粗细的虫子,眼睛里是已经死去的茫然神色。
秦选锋吃力地推上安全站的重型防暴门,就好像把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关在了门外。院内因采光差劲而又缺少照明,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他背靠着门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发出一种近似哭声的吞咽,然后疲惫不堪地站起来,倒拖着枪向院内走去。
米若正好给阿登擦掉了黏在眼皮上的血,他俩看到黑暗的庭院突然被探照灯光劈开,“秃鹳”步甲像一头从暗茧里破体而出的巨人屹立在强光之后。原本对着阿登讲话的秦选锋愕然回身去看它,然后被垂向地面的“匹诺曹”机关炮轰成了一团血雾。
阿登像一只破损的手风琴那样号鸣起来。米若沉默地拖着他钻进侧院,然后无路可退地坐在了一方闸门紧闭的巨型机库前。阿登麻木地端枪扫射来路,阻止回声小队的步兵跟上来。于是回声小队放弃了冒险,改由那台“秃鹳”空甲去砸隔在两院之间的围墙。一道阳光正好从破碎的玻璃穹顶漏下来,正正地刺进了阿登的面门。
“日天日地日太阳!”阿登模仿着朱野的口气,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疯狂地爱着下雨,“要是下点儿雨就好了……”
阿米仍是一言不发,从已经单薄了的衣襟里掏出他留在身上的最后一包制冷剂,用牙咬住外包装撕开,白色的粉末状制冷剂轻灵地向上空飘去,仿佛一缕飞向天空的灵魂。交战的枪火和正盛的太阳将此地变得极度燥热,雪花还没落下就已融化,大雨像火焰一样在天空中燃烧。阿登抬起脸来贪婪地接着那些雨点,这雨跟昨天在大散关隘道的那场不一样,昨天的雨是白色的,像洪水;今天的雨是郁蓝的,像一只手将他脸上残留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抹去。
这时两人都注意到了那堵正在被砸坍的墙,上头印着整面墙那么大的巨幅军徽,画的是一只燕子的剪影,背景中还斜着几道雨点。阿登把随身带着的那幅臂章摸出来,比照着上面一模一样的图案,就好像在一面手镜中映出了墙上的倒影。
一片雨声之中,阿登听到了、米若却没有听到,“图兰朵”系统在他脑海中用一种肃穆的女性声调讲道:“‘雨燕’空降旅四期少年兵,编号RS85720,欢迎回到前哨站,控制权限已解锁。”
槐安战略司令部的情报室内,值班电讯员林叶被闯进来的陈问吓了一跳:“政委同志!你们不是在跟老魏开会吗?”
“老梁跟魏老鼠合计着呢,打发我来看情况。叶砸,刚才那则报告是你打上来的?”陈问用一种男人之间交谈所惯用的口气招呼这个姑娘。
“是我。”林叶把战略值勤系统屏幕上的电子地图指给他看,兰岭前线以东的山谷内有一处特别标注出来的红点,“战略通讯值勤系统在五分钟前发现了一处新激活的通讯点,不属于我军阵地。先前‘独角仙’要塞也向我们通报了这处设施的位置,他们有一名侦察员从空中拍摄了此地的照片,判断为废弃安全站,要塞上的一支我军装步班已经前去侦察。”
“普通的安全站不可能自行接入我军战略通讯网,查清楚它的底细了么?”陈问查看着地图上显示出来的初步情报。
“是一座伞兵哨,公元时代留下来的,当时隶属于一支代号为‘雨燕’的空降兵部队,从休眠时代开始就废弃了。该哨站的智能指挥通讯系统被激活之后,自动联入了兵团通讯网,我们从它的数据库里访知了这些军籍信息。”林叶报告道。
“如果废弃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哨站里的智能系统会自动激活?”
“是‘通讯云’技术,公元时代开发的一种军用通信手段,‘雨燕’空降旅是该技术的第一批试点部队。”林叶翻检着刚刚找出来的档案,“使用微纳米通信单元作为信号传输介质,当时的设想是在空降作战中,将海量的纳米粒子连同伞兵一同播撒到作战地域之内,这些微粒子在空气环境中弥散开来之后可以相互联通为信号节点,并在相当面积的战场上形成大片通讯云,使得伞兵在通讯云覆盖区域内的任何一个位置都能够保持作战通讯。通信粒子全部使用了微生物改造技术进行刻蚀,按照设计指标计算,即使从公元时代末一直待机到现在也仍然保持着电路活性。”
“不,它们在云里。”林叶向上方指了指,“它们泄露了,并进入到大气循环体系,始终漂浮在兰岭上空的云层里。刚才伞兵哨一带下雨了,云层里的通讯粒子随着雨水落回到地表,正好一名拥有‘雨燕’空降旅指挥系统接入权限的四期少年兵待在哨站里,通讯云感知到他的脑端计算机信号之后,就自动激活了哨站指挥系统,而兵团通讯网还沿用着公元时代的系统接口,所以能够在第一时间感知到这座伞兵哨。”
“哨站里的情况如何?‘独角仙’要塞上的装步班抵达那里了么?”
“指挥系统显示,那名少年兵解锁了哨站内部的武器控制权限,正处于交战状态,很可能是与空骑纵的地面部队发生了交火。”
“给我接指挥室。”陈问一把抓过了通讯台上的话筒,“老梁,找到空骑纵的地面部队了!”
伞兵哨内那堵锰钢装甲的军用闸墙,连带着墙上那幅大雨打落飞燕的军徽图案一同碎散开来。“秃鹳”座舱里的桑伯德冲着讯道呼叫道:“瓦朗提,我好像理解你为什么喜欢这会飞的铁盒子了!”
得到了瓦朗提在前线实战行动中收集的第一手作战数据之后,文雅德老爹马上对暴露出来的膝关节强度不足等缺陷进行了改进,并马上进行了M-25“秃鹳”式机动空甲的小批量投产,将前线步兵与空甲的配比提高到了每支小队两台,而回声小队新配发的机体则是桑伯德的这台指挥型队长机。瓦朗提那台饱经修补的原型机此时还在附近空域巡飞:“队长,你们已经抵达那座废弃前哨站了么?我听到那个方向有交火的声音。”
“是的,遇到了牧月平原见过的老朋友们。他们杀了怀特伊格和卡于萨,那是我最好的狙击小组。”桑伯德将空甲腋部的机炮提起来,对准残垣后头的阿登和米若,“不过,他们要为此流更多的血。”
“匹诺曹”机炮的弹膛开始进行击发前最后的空转适配。阿登已经沐浴着大雨站起来挡在了最前头,手中提着展开了长刀的九五钢。阴云遮去了太阳,雨水抚净了血迹,他觉得自己可以像一个完全健康的士兵那样行动了。
第一发炮弹顺着长长的炮管滑过时,阿登将刀锋扬到右上方又向着左侧凌空挥下,像是想要劈开空气。桑伯德正在嘲笑他这种妄想式的抵抗动作,却看到阿登背后紧闭的机库大门自右上角至左下角轰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巨型刀锋在从内部劈开这道缝的同时,也挥在了“秃鹳”空甲的机身上,将它左侧的那门“匹诺曹”机关炮齐根斩断,炮弹卡在变了形的炮管之中轰然坠地。
劈裂的机库大门被一股巨力撞了开来,桑伯德勉力挡开那扇比“秃鹳”机体还要高大的残门,再次立稳重心时,他的第一印象是看到了一辆有腿的坦克。
在公元时代末“仿人形机动装甲作战平台”的军备竞赛大潮之中,步-7式重装机动步甲是北七区军方研制的第一款、同时也是最后一款同类型装备。作为应急研发的产物,这型步甲采用了大量成熟的工程结构设计,处处都可以看出与量产型主战坦克相同的模块化构造,浑如是一件用坦克部件临时拼凑出来的半成品。它直接使用一座老式坦克的卵形炮塔作为头部驾驶舱,躯干部分则采用了类似坦克底盘的楔形装甲构型,在它的机械四肢周围,类似履带裙甲的一块块方正甲片,像鳞片一样以复合材质的筋索缚结而成披挂式扎甲来加强防御力,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札甲构型,军工部门使用了一个古代名词来作为它的代号:“铁浮屠”,意即铁铸的佛塔,又可指代由钢铁鳞片像搭铁塔一样、由下至上层层垒扎而成的重盔甲。
头部驾驶舱上安装的那盏“红窗帘”式热红外观瞄镜,在机库内部幽深黑暗的背景反衬下散发出黯淡的红光,像是一只血红色的独眼逼视着“秃鹳”。阿登结束挥刀动作咔地收枪立定,“铁浮屠”在他背后按照完全一致的动作,将手中那柄用来砍开机库大门的双手长刀收回来,并以刀尖拄地立定,宛如一道映射在他背后的高大魂影。随后阿登解除了动作捕捉模式,通过“图兰朵”系统命令“铁浮屠”将自己接入座舱。协同掩护的“回声”小队步兵向跳进“铁浮屠”掌中的阿登开火,都被它以宽大的臂部披挂札甲挡开了子弹。
“糯米,我已经向你解锁了哨站信息库的访问权限,你快去找导航信息。”阿登钻进了头部驾驶舱,“这场仗恐怕要多打一会儿了!”
“铁浮屠”装备的近战武器是一支双手构型、单锋直刃的长柄刀,刀尖垂直拄在地面上时,刀柄末端可与头部驾驶舱等高,柄部长度达到了刃长的一半,在面积有限的哨站院落之中,“铁浮屠”只需前进数步挥刀劈砍便可压缩掉对手的规避空间。这回“秃鹳”的膝关节缓冲器没有像原型机那样出故障,“秃鹳”利用腿部弹射装置和背部喷射器完成垂直起飞,避开了扫来的刀锋,像一架武装直升机那样在低空盘旋开火,“铁浮屠”则以双联装“重戟”式肩载机关炮对空反击。火链划开阴暗的穹空,黄铜弹壳轰轰地随着雨水一同坠落大地,蒸发起阵阵白烟。旷日持久的“感染体战争”把双方军备都变得擅于对抗巨型蠕虫却不擅于对抗人类军队,“秃鹳”仅剩的那门右侧“匹诺曹”机关炮持续扫射着对手,弹头击在重装甲上,就像触及球面镜的激光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射开来,却始终无法对“铁浮屠”的内部构造形成有效杀伤;作为“铁浮屠”的主炮,肩载“重戟”式机关炮的口径达到了惊人的125mm,堪比坦克滑膛炮,但这种巨型机关炮却是专为大面积杀伤感染体这种软目标而设计的,有限的膛压既无法有效穿甲,笨拙的机动速度也导致它的对空命中率低得可怜。
桑伯德主动结束了这场鹬蚌之争,展开碳振动刀凌空俯劈而下。地面武器平台在机动灵活性上天生处于对空中平台的劣势,阿登没有把握准确刺中那只不断变换着蛇形轨迹俯冲下来的铁鹳,只得采取一种以拙制巧的防御态势,将双手长刀斜横过来,以修长的锋刃翼障住机体。碳振动刀硬磕在了双手刀上,双方都竭力试图把刀锋往对面推进,“红窗帘”红外大灯和“秃鹳”机舱的航空玻璃上各自倒映出对方铁铸的面孔。
“警告,机体强度持续下降!”铁浮屠的座舱内警声大作,阿登透过观瞄镜,可以看到近在咫尺交锋较力的碳振动刀正在微微颤动着,刀刃附近的空气像水纹一样随之波动,共振波正在通过相互接触的刀刃源源传导到“铁浮屠”机体上来,不断撕摇着每一处结构间隙,如果对方率先侦测到了阿登的心跳频率,甚至有可能在僵持过程中就利用共振波使他心脏骤停。意识到危险的阿登将右侧机械臂挪到了刀柄末端,以保持不动的左臂为支点、通过杠杆作用力将长刃狠狠地挥开一弧大圆,脱离了这种致命的格杀。被长刀逼开的“秃鹳”再次弹射到空中,它的机体在阿登的视野之中飞速缩小,经过一次敏捷的转身又急剧放大,如法炮制地再一次俯冲下来与阿登交锋。阿登放弃了被动障身的防御态势,通过刚才那种弧状挥劈再次将对手逼开,努力避免再与那危险的碳振动刀接触。“秃鹳”落地之后,在惯性作用下往后滑出一大段距离,机械腿在地面上挖出深深的槽痕,尔后毫不停歇地再次横刀冲上来。阿登开始意识到,对手试图发挥机动性更强和碳振动刀共振效应这两大优势,采取连续短促的“一击脱离”式攻击对“铁浮屠”进行持续袭扰,只要每次通过碳振动刀短暂接触铁浮屠,在铁浮屠反击之前及时脱离,共振波效应对铁浮屠机体结构强度的破坏就会一次次累积起来,直到某一次相持时将这台笨重的步甲彻底震散。阿登简短研判之后认定武器杀伤距离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便迎着“秃鹳”冲来的方向将双手刀放平推刺了出去。
“再见了堂吉诃德!”桑伯德在高速冲刺过程中敏捷地微一闪身,捅过来的长刀就像堂吉诃德那支刺向风车的长枪一样,卡在了右腋机关炮与机体躯干之间。趁着“铁浮屠”被压制住武器,碳振动刀顺着它右臂的装甲焊接缝隙捅了进去。
心脏每跳一次,阿登就觉得它快要从胸膛中炸出来,那把碳振动刀找到他的心跳频率了!就在他决定撒开被卡住的双手刀以求脱身之际,作战辅助系统在控制面板屏幕上弹出了战术建议,他看到这支双手刀的构型被放大了显示在面前,刀柄握手处的两道凹槽被专门标记为红色,而刀刃上则弹出一个温度计水银柱上升的示意图标。阿登几乎来不及思考,便按照指示摸到了刀柄上两处与机械手同宽的凹槽,并用尽全力压了下去。
被卡住的刀刃像在太阳中淬过火一样散发出强光,那是一把可以通过步甲引擎供能的热能刀!阿登突然感觉挡在手上的阻力消失了,便不失时机地将刀锋狠狠挥下,“秃鹳”空甲的右腋机关炮和躯干装甲像热黄油一样被轻松地切了开来,整台机体拦腰断折成两截,上半身还没有落地,它的座舱处已经炸出一声巨响,火箭逃生椅将桑伯德弹射到高空,展开成一朵小小的伞花。
“呼叫‘独角仙’!这里是米若,哨站数据库中的地形导航信息已经通过‘图兰朵’网络完成传输,请立即调整航向!”米若缩在伞兵哨的指挥大楼天台上,楼梯口处是几名回声小队的士兵端着枪,把他藏身的那堵墙穿得石屑横飞,若不是他在枪响之前就趴得尽量低,此时已经连同那道墙一块被打成蜂窝煤了。
一发巨响几乎将天台整个轰塌掉,米若捂着耳朵探出头来,看到那几名“回声”小队队员被吞没在“重戟”式机关炮的火光之中。他起身试图远离不断塌陷的天台,却听到一阵风从背后呼啸过来,同时胁下被顶得一阵剧痛,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俯瞰硝烟阵阵的“雨燕”前哨站了。
“把腿缩起来,咱们的目标太大了!”一个俯冲把他抱上动力滑翔翼的哲其提醒道。哨站内部还有零零星星的子弹飞向天空,从二人身边擦过,但很快就寂静了下去,米若低头看到“铁浮屠”站在哨站的玻璃穹顶之下,用机体挡住了那些横飞的子弹,并抬起大手向空中竖起一个大拇指。随即一道火痕从远天箭一样地穿过来,正好射进了它最脆弱的背部发动机喷射口,一大团火花从那台重型步甲体内绽炸出来,反冲作用力将机体狠狠地踹倒在地,受到重创的“铁浮屠”试图重新爬起来,但又一次殉爆将它再次压了下去,火焰迅速蔓延着,这头钢铁怪物似乎已经死去、不再动弹了。
另一个方向的低空中,瓦朗提的“秃鹳”座机在一片雨水下悬停着,目镜还瞄着刚才“铁浮屠”的背部喷射口所在的位置,腋部的机关炮还冒着烟。他隔着座舱看了看吊在降落伞下、就飘在不远处的桑伯德:“怎么回事啊大鸟(桑伯德的名字Thunderbird直译是“雷鸟”)?你被那台老古董打掉了牙吗?”
动力滑翔翼迅速逃离了这片烟雨交杂的空域。米若的表情一直木木的,直到某一刻他突然软泥一样往下滑,哲其拼命地扶住他。他几乎都要握不稳伞架了。
内置消防系统已经将“铁浮屠”身上的火扑灭了。桑伯德愕然看着满脸漆黑的阿登趴在哨站地面上,背后是一道长长的爬痕从打开的头部座舱盖中延伸出来。
桑伯德把突击步枪顶在那颗昏迷的头颅上,并拉开了枪栓,瓦朗提却从旁观的回声小队队员之中站了出来:“等等队长!也许你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做过许多遍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回有我和马尔诺两个编外人员在场,我们俩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来!如果有一天那些混蛋记者把我们俩堵在家里,拷问关于某一次战斗中杀俘行为的细节,我和马尔诺可没法像你们那么轻车熟路地应付!”马尔诺在他身边点了点头,并上下左右地在胸前划了几道。
桑伯德很少在战场上犹豫,但这次他犹豫了。接着一个更紧急的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无线电讯道里突然闪过一阵可怕的呼号,他捏住耳麦反复调节着:“喂?你们是哪支小队?请尝试改换频率,再说一次,战场上准是有一台该死的‘彷徨’系统干扰了电磁通信环境!”
接着他终于听清了对方的声音:“这里是‘彩虹’小队(Rainbow,R小队)!受到围攻,队长死了,我们迷路了,他们到处都是!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什么?什么东西在攻击你们?是感染体吗!?”桑伯德催问道,然而通信已经断了。这时远方的山林里轰然腾起一团高高的火焰,在这片区域只有“秃鹳”空甲这样的重装备殉爆时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回声小队的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握了握手中的步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正从四面八方扼过来。
林笑涛猛然睁开眼睛,讶异于自己何以还活着,随即便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口渴,是腿肚子上那道大伤口失血过多导致的症状,刚刚的昏迷也正因为此。他发现自己仍然靠着坦克履带半坐在林子里,随即便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那力道令他想起秦选锋的作风,然而侧过脸来看到的却是朱野。
“嘘。”朱野轻轻地示意他安静,并向前方的林子里指了指。密荫层叠的乔木林后面正发出震耳的厮杀声,机关炮的火光在树影之间闪烁,不时有呼号声和哀叫声夹杂在里面。
“不像是咱们的人。”朱野低声说,“可能是被感染体围了,听动静打得挺惨烈。”
那堵高大的树墙突然成排轰倒垮折,简直像是有一艘船闯了过来。朱野和林笑涛眼看着一台空骑纵的“秃鹳”步甲冲出密林,残破的装甲像是被撕得血淋淋的皮肉一样挂在机体上,短翼发动机上冒着滚滚的黑烟,在踉跄逃窜的过程中不时回身向着密林里扫上几梭子机关炮弹,壮硕的座舱侧面画着一只蜜蜂徽标,并写有Bee字样,说明隶属于空骑纵麾下的“蜂”小队(B小队)。
“感染体能给它打成这样?”朱野一句话还没问完,那处断折开一大片的密林缺口后面突然飞出三道炮火来,其中一枚炮弹偏离目标高高地钻进了树冠里,空炸成一大团火花,第二枚则打断了那台“秃鹳”的左腿,就在它失去平衡倒下去时,第三枚击碎了它的座舱,那台机动空甲甚至还没落地就被殉爆凌空炸开来了。朱野看着那几台跟自己的座车一模一样的T-99“库尔斯克”式坦克从林子里碾出来、转动着炮塔查看“秃鹳”是否已经死透了,眼里满是愕然,就好像一只灭绝物种的遗孤在将死之际再次看到了同类。
“野猪!野猪!看天上!”驾驶员齐乘和炮长方阵分别从车体、炮塔的舱盖中钻出来狂呼着。
螺旋桨琴弦一样地震颤着,红兵团的“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在低空排列成一道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的墙,更轻捷的“竹蜻蜓”式武装直升机像墙脚下巡哨的骑兵一样往飞护航。每架“蒲公英”机腹下都吊装着一台“库尔斯克”式主战坦克,尖锐的楔形装甲整齐划一地劈向前方。
“老笑!老笑快看!是坦克!好多好多的坦克!满天都是!是咱们自己的坦克!”朱野拼命把老笑的脸往天上扭,欢呼得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坦克。
一辆“库尔斯克”式坦克冲出谷口,在看到前方的伞兵哨时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扭转车体以免直接撞上去,炮塔横到侧面开了火,炮弹轰在坚实的装甲围墙上留下一眼小小的弹坑。就在它进行下一发炮弹的装填时,一丛自空中窜下的小型导弹贯开了它的顶部装甲,消防系统刚一开始运作就失效了,炮塔像一颗硕大的头颅被殉爆掀到了半空中。
瓦朗提的“秃鹳”原型机完成这次击杀,再次落回到哨站围墙后面,用修理加固过的膝关节承受住了落地时的冲击:“他们到处都是!”
此时回声小队的无线电讯道里一片哀号惨呼,简直像是接通了来自地狱的讯号,散布在这片山林中的其他每一支小队都在混乱地呼救,自天而降的红兵团装甲集群正在将他们一队接一队地撕碎吞掉。
“老天,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马尔诺一紧张就在胸口乱划道道。空骑纵的战机正在向那些直升机编队集火,被击中的“蒲公英”炸成一团团火球向地面坠去,拖出来的尾烟像血迹一样在空中蔓延,但剩下的机群不断疏散变换队形,继续朝这片山谷压过来,空中火力很难在这些低空目标身上完全复制对地打击时的那种恐怖效率。
“是兰岭的第一装甲集群。”桑伯德抱着枪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用石头把一张战术地图压在面前,“他们一定是因为发现了我们躲在这片山谷里。轰炸机群把那支装甲集群集结地附近的交通线都切断了,他们就用直升机把坦克吊装过来,直升机群机动性更强,不至于像陆上集群展开时那么容易被空袭彻底杀伤,哪怕在途中被击毁50%,剩下一半的坦克一旦抵达此地,仍然能够把潜伏在这里的所有小队全部吃掉。”
队里的通讯兵把对讲机递给了桑伯德:“队长,上头的来讯!”
“长官,这里是E小队的桑伯德队长在报告。奥林匹亚庭有必要了解一下前线的最新状况了。”桑伯德想向缩在天上那些通过盯着地图来想象战场的大人物们抱怨几句,可随即心跳就加快了,讯道那边竟是维盖特在亲自讲话。
“桑伯德队长,我想我对前线目前的状况非常清楚。抬头看看吧,我就在你们头顶的那架炮兵观测机里。”
桑伯德抬起头来,果真看到一架炮兵观测机从低空呼啸着掠过伞兵哨站,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
数百米之上的空域,维盖特正穿着他那身伞兵作战服,站在机长身边用望远镜俯瞰下方的战场,红兵团的坦克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小小的伞兵哨围过来,就像一群爬向蚁窝的虎甲虫:“听着大男孩,槐安城的那些家伙反将了我们一军,进攻兰岭最后一道防空网的任务取消了,猎捕‘独角仙’要塞的轰炸机群也全都调过来营救你们,但现在各支小队和敌人的第一装甲集群混在一起,飞行员没办法在这么混乱的战场上分清敌我。我需要地面部队收缩防线,脱离与敌方的接触好让空中力量一展拳脚,而你占领的这座前哨基地是目前最坚固的阵地。守住它,利用它的雷达设备为空中打击指示目标,我会命令所有还活着的小队向你们靠拢!”
“遵命,指挥官阁下!”桑伯德肃然应道。在通讯挂断之后,他看了一眼马尔诺,“听到了吗厨子?快去想办法修好这座前哨基地里一切能用的设备,雷达、通讯线路、坐标观测系统,我们要做空军的眼睛了。”
马尔诺答道:“硬件设施敲敲打打还勉强能用,但我们没有这座基地指挥系统的控制权限,它好像刚刚被激活了,并且拒绝了我们的访问。”
桑伯德转而去看被绑在另一边的阿登:“我得说,这回你们俩的建议好像是对的……”
哲其和米若终于看到“独角仙”要塞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一架“积雨云”轰炸机正在它头顶盘旋。
那是一架落单之后迷失航向的轰炸机,却阴差阳错地闯到了大陆航线上空。搭在滑翔翼上看过去,二者的体型相差是如此悬殊,然而那架小小的轰炸机每次掠过,机腹之下都是一片轰炸、火焰与死亡,部署在要塞上的防空火力疯狂扫射,却对它无可奈何,就好像一只绵羊只能任由蚊虫吸饱了血自行离去。
“提高引擎出力!它会把更多轰炸机引过来的,必须加快速度脱离这一区域!”老城命令道。
“不成!”木楠拼命阻止,“科亚他们还在引擎区,提高功率会让锅炉温度升高,那些虫子会被惊醒的!”
老城眼看着轰炸形成的火焰像鬼魅一样在全城各处狂舞着,街道上挤满了消防车、医疗队、逃难的居民和盖着白布的担架:“提高功率。他们本是为了保护大家而志愿进入引擎区的,现在如果一味想着保护他们的话,反而会让更多人面对死亡。我很抱歉,姑娘,真的很抱歉!”
轰炸的震动直达底盘中那些迷宫一样的隧道,制冷剂形成的冰雪开始融化。
卢科亚拼命擦着额头上的汗:“他们提高了引擎功率!听这动静,甲板上准是出事了,要塞在加速逃跑!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大家加快动作!”
清理队脱掉冬装奔入了核心引擎区,每个人都在脑海里想象着一幅群虫盘踞的可怕画面。然而厚重的闸门被拧开之后,他们讶异地发现,蒸汽锅炉上太干净了,只剩下零星的三五条感染体还附着在上头。
“它们醒了!”瓦井大喝一声,把绑在突击步枪上的强光手电往上照,成堆的感染体从隧道顶端翻滚着落下来,咬住被它们压倒的每一个人。
“锡兵后队留在这儿拖住它们!”瓦井用刺刀把扑在卢科亚身上的一条感染体挑开,接着又指了指瓦佳,“姑娘,你留下来给我的小伙子们带路!前队的同志护送工程队闯进引擎区!”
“‘马林鱼’呼叫奥林匹亚庭,在兰岭北麓发现‘独角仙’!请指示其他轰炸机按照我提供的航向前来支援!”那架轰炸机的机长从高空俯瞰“独角仙”要塞,它的甲板上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看样子被炸得不轻。
“奥林匹亚庭呼叫‘马林鱼’,别管它了,现在有比‘独角仙’更重要的任务!”战略空袭指挥部回复道,“火速折往兰岭以东,地面部队需要我们的支援!”
所有小队都收缩到了“雨燕”前哨站,每队两台“秃鹳”空甲,窄小的防御正面上拥挤着前所未有的火力密度。原本鱼目混珠的战场态势突然变得明朗起来,空骑纵部队像蛋黄一样缩在中心,红兵团装甲群像蛋清一样围在外头,轰炸机群能够轻易分辨出敌我目标了。
坦克突击群的前锋距离“雨燕”前哨站外围防线只有短短的不到两百米,可这最后两百米却成为了永远未能跨越的死亡屏障。秃鹳空甲编队的低空火力在这道狭窄的火力杀伤环之内往复交织,“积雨云”轰炸机将这片开阔地变成了火海。T-99坦克集群一轮轮地冲上去,然后一批批地在融化在烈焰之中,围城一样的底盘残骸挡住了进攻道路。
前哨站内,一根长长的探针从眼底探进了阿登的颅腔,探针后头连接着的军用计算机正在飞速破解他脑端数据库中掌握着的基地指挥系统控制权限,回声小队接连夺取了雷达、通讯、观测等各种设备的使用权,在他们的引导之下,空中打击变得越来越精确。
“仗不能这么个打法啊!”战场外围,林笑涛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看前线火光,“呐喊”式雷达在伤兵营附近的空地上发疯一样转着,“狂人”式防空导弹把修长的战斗部垂直推上天空,随后便被精确反击的“圆锥”巡航导弹点了名,“为什么全是坦克?协同的步兵呢?”
魏子午,红兵团第一装甲突击群指挥员。兵团司令部的知识分子曾给他做过分析,按照公元时代的文化含义,这个名字很可能说明他是午夜子时出生的,因而相熟的人也管他叫“魏老鼠”。子时出生的魏老鼠确有夜行动物的习惯,喜欢挖坑刨洞,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红兵团盾构工兵部队的总指挥员,锡兵部队所依托机动的地铁轨道,就是这些工兵一段一段从地层里探出来的,其他部门的同志则时常称他们为“地道鼠”或“鼹鼠工兵”。
眼下这支部队就行进在兰岭第三道防空网与“雨燕”基地前线之间的地底下,一台火车头一般巨大的盾构机,利用前端的激光热熔装置在地层之中生生啃出一条路来,后续跟进的“鼹鼠工兵”穿着全封闭式的隔热服,使用单兵烧融炮来修整坑洼不平的地道内表面,并沿途加固结构不稳的地段。在他们背后,第一装甲突击群的步兵部队正排成长长的两路纵队紧张跟进着。由于陆航部队运力有限,直升机大都被用于运载坦克和防空装备,协同跟进的步兵部队则多被指派跟着盾构工兵,由地底行军赶往前线。
“指挥员同志,前面有情况。”一名盾构工兵在行军队伍里找到了魏子午。
魏子午亲自来到最前端的盾构机附近查看。作为盾构工兵部队的创始人,他是半个自学成才的地理专家,战前对兰岭一带的地层结构进行过实地考察,认为其强度足够支撑起隧道构建。然而现在地道前端的土层结构却突然变得松软起来,盾构机每掘进一段距离都会被塌方的碎土盖住,只得一次次退回来。
“指挥员,要不要绕路?”工兵请示道。魏子午一言不发,两道眉毛拧得能砍人。把第一装甲集群调去摁死空骑纵地面部队,是他向兵团司令部提出来的作战方案,直升机运载坦克和步兵地底行军的计划也都是他一手制定的,前期行动进展得很顺利,然而现在这场战役似乎进入了此消彼长的战略鞍点,维盖特收缩防线之后,前线的装甲攻势已经寸步难行,在急需步兵协同突破敌军外围防线的当口上,偏偏又出了这档子意外,现在绕路将浪费大量行军时间,到时候前线装甲部队损失过重,我竭彼盈,即使步兵抵达战场也难以扭转态势了。
魏子午亲自接过一把工兵铲去挖检泥土,想要探明白为什么偏偏这一区域的土层这样脆散。没有挖多久,突然有水分从泥土中渗出来,工兵们把按照灯拧亮,包括魏子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吓了一跳。那是血。
大片土墙似乎受到连锁反应一样轰然塌下,魏子午愕然发现其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他带头踏进去查看,只觉根根汗毛都扎在遮覆了全身的隔热服上。
这是感染体的巢穴!无数虫体挤在里头蠕动休眠,而在虫堆的最中心,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个体,昏暗的光线下看不见它的头尾所以无法判断长度,但仅仅露在眼前的那一段体节竟足有一节火车粗细。
魏子午屏住呼吸缓缓拧暗了头盔上的探照灯,示意工兵们缓缓地往地道里退。这时那只巨型的感染体突然翻滚过来,魏子午看见它的头端和尾端都是一片断口,在脑袋和尾巴都被切掉的情况下这怪物竟然还活着,并躲在这处母巢里进行再生。满巢感染体都被它的活动所惊醒,轰涌着向地道这边堵过来。
“盾构机不要了!后队变前队马上撤回去!”魏子午当机立断,最前沿的工兵们把烧融炮的功率调到最大,交叉封锁着母巢与地道之间的连通口,虫影被一层层烧焦,却难以阻挡地将烧融炮散发的强光一点点湮黯下去。
“独角仙”要塞核心引擎区,断后的锡兵部队无法突破虫群封锁,已经引诱着一部分感染体向外围转移,以此减轻工程队的压力。而蒸汽锅炉四周,进入此区域的那些锡兵已经在进行肉搏了,工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附着在锅炉上的虫体和酸性体液,但感染体进食的速度比他们清理的速度更快。最后一个工人也被拖了下去,锅炉外壳上只剩下卢科亚一个人了。
按照先前做下的最坏打算,他找到了那个红色阀门,伸手拧住时最后往下望了一眼,好几条感染体正蜿蜒着向他爬过来。
“该死,我还没有把信给她……”卢科亚全身颤抖着,绝望地把阀门拧紧。
被他拧死的是冷却剂管道节流阀。失去制冷的蒸汽锅炉开始在大功率运转下急速升温,卢科亚是最先被热能辐射吞没的一个。
瓦井将工兵铲劈进又一条感染体的头部,熟练地拧动铲刃捣烂了体腔内容物。这时他看到锅炉因过热而产生的强光,像一片热海啸一样吞噬着所有工人、士兵和虫体。
“瓦罐不离井口破,当兵难免阵前亡。”他面对着那道热辐射大潮扶正自己的头盔,像一枚小小的锡心融化在了炉火中。
黑夜再次降临之际,维盖特乘着那架炮兵观测机回到了“奥林匹亚庭”。这座空中岛浮在云层以上的高空之中,没有比它更高的雾霭加以遮挡,半轮上弦月将天空照亮,银光洒在了云海上。
维盖特发现文雅德老爹站在跑道边上,正在等他:“指挥官阁下,我们成功了!”
维盖特像心口中了一枪似的愣在原地,他没料到进展会这么快。
文雅德老爹走到了月光之下,被染成银色的苍老面孔活像一尊古典时代的先哲雕像:“从北七区收获的最大一宗宝藏,已经完全为我们所消化。我们掌握了公元时代的遗产,人类制造出来打算用于毁灭自己的那种力量,指挥官,请揭开‘图兰朵’的面纱吧!”
维盖特定了定神,顺着银光洒耀的所在仰头望向露出了一半的月亮,洁白月面上有一颗黑子,即使不借助专业的天文设备也能够看到。
月面,甘露海地区,“图兰朵”粒子轨道炮已经在这死寂的世界沉睡着度过了整个冬眠时代。公元纪元末期的人们专门建造了一座月球基地来支持她的运转,她才是“图兰朵”系统最初设计出来所要服务的那个对象,今夜她终于再次听到源代码中记录着的特定呼唤而苏醒过来,基于太阳能和月面资源供应而驱动的整座基地,仍然忠实地运转着,她于长眠之后再次睁开眼来俯瞰自己的母星,寻找着那束指令电波所标定的方向。
“第一装甲群损失40%以上的兵力,已经啃不动了!”陈问转告了前线的战况,手心里死捏着的那颗兵棋浸满了汗渍。
“魏老鼠呢!?步兵为什么没有协同发起进攻!?”梁川质问道。
“盾构工兵出了状况。”陈问竭力平复着语气,“他们挖到了感染体的母巢,行军道路被阻断了。”
这时值班通讯官林叶再次打断了指挥室里的作战讨论:“指挥员同志,战略值勤系统侦测到急剧上升的能量反应,天上有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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