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全球战争结束之后的后废土时代,遍布着感染体的大陆,遗留自公元时代的失落科技,坦克与机甲碾压着战争的阴影,五名“安全员”的茫然与探索,一座巨型移动要塞与它所辟往新生的走廊。
几年来,13号安全员哲其像一只没有学会迁徙的候鸟,滞留在已经没有了同类的大散关隘道,张开纳米材料编织成的滑翔翼,日复一日地沿着地峡孤独巡飞。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今日被打破,看到隘道东端的“独角仙”要塞拔山倒树而来时,他那波澜不惊的心率居然恢复到了正常的60下每分钟。把便携式无线电对讲机举到口边时,他一度害怕自己是否已经在多年的沉默之后忘记了讲话,几次尝试失败后,他终于发出了失群之后的第一声啼鸣,用一种寒冷的声音说道:“13号安全员呼叫,请表明身份。”
要塞那边马上传来了米若惊喜的回复:“收到!这里是‘独角仙’机动要塞,我是15号安全员!13号安全站真的还有人吗?我听说这里多年以前就已经废弃了!”
“呼叫‘独角仙’,请按照我的指示安全离开隘道。”由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别人的激动表达了,哲其只好干脆选择“没听见”,“前方隘道会分岔,你们必须远离北方的明云树林,选择南方的岔路离开。”
一阵沙沙的讯道噪音后,米若的声音断续传来:“对不……干扰很大……复一遍吗?”
连他自己也没听清讲出来的下半句话。一发防空炮火在他左后方数十米远的空中炸开,衬在天空蓝郁郁的底色之上显得格外热烈。就在他判断这个距离还足够安全时,第二朵炮花绽放在了比前一发近上一半的位置,在爆炸气流的冲击下,他看到滑翔伞左侧翼尖上的纳米材料单元脱落开来,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拈住了他的翅膀在用力撕扯。这些细小的鳞片刚只脱散开一线裂隙,随即就在形状记忆效应的约束下迅速贴回到原位并恢复了流线状轮廓。哲其做了一个类似特技飞行的规避机动试图躲开炮火区,翼尖滑开湖面一样郁冷的天色。第三发和第四发仍然保持在一个绝对不会造成杀伤的距离,但强劲的冲击波已经足够将滑翔翼完全撕扯开来,从主翼上脱落的淡蓝色纳米碎片像一碗打翻在湖面上的珠,很快就融入天空的底色不见了,其中相距较近的一些还挣扎着试图各自吸引复原,但由于散得太远却根本感应不到翼轴横骨的位置,终于像断落的碎羽一样零落开去了。哲其像倒飞的火箭一样笔直地砸下去,冲下的脑袋正对着山间一眼宝石蓝色的深潭。
从哲其被击坠的位置往西延伸,大散关隘道在这里分岔成了一个“丫”字形,在靠北那条岔道上,山谷里的向日葵正长得丰茂。天空中没有太阳,那些灿烂宽大的花盘对向的是空中唯一一样飞行物——也就是哲其——所在的位置,像雷达阵列一样整齐划一地缓转着。向日葵后面的灌木丛里,一门调整为随动射击模式的30mm“竿”式防空炮被绑满了枝叶精心伪藏于此,炮口忠实地紧随那些向日葵调整指向,上方蓊郁如伞盖的明云树冠为它提供了绝好的掩护,若不是那缕射击之后淡淡升起的硝烟,即使眼尖的人也很容易把它认做一根折倒的侧枝。哲其被扯掉翅膀坠落时,花盘和炮口也随之往下一低,如同在葬礼上垂首默哀,几秒钟之后,隔着山峡间一片浓密的树冠,可以听到远处深潭中央一记惊天动地的落水声。
“PONG!‘红军击坠王瓦佳报告,她再一次保卫了祖国的领空!’”躲在防空炮位后面,12号安全员瓦佳满意地伸出右手大拇指来,比了一个目测的姿势,沿着哲其坠落的轨迹从上往下一路划过,“13号站的坏孩子敢跟我抢生意,到水里炸鱼去吧!”
她手中那台无线电台对讲机原本一直在侦听哲其和“独角仙”的对话,如今则只剩下米若惊恐急切的声音在讯道里呼叫了:“13号!怎么回事?你还活着吗?快回答!”
“失去指引的猎物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叫唤,马上就要落到瓦佳姐姐的陷阱里来了!”瓦佳在这不存在的舞台上向着不存在的观众念了一段莎士比亚式的台词,然后爬上高处远眺,当她望见“独角仙”要塞上那巨大的雷达天线时,那股得意便激化成了狂喜,“哇~~这么大!这回肯定能胜利大逃亡,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图兰朵,引爆EMP炸弹!”
大脑生物计算机的智能操作系统“图兰朵”忠实地用那种女性嗓音答道:“收到。”
于是“图兰朵”马上换了一种极俊朗且富于磁性的男中音:“是!我的女王!”
瓦佳埋伏在隘道一侧的EMP炸弹引爆之后,独角仙要塞像全速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一般瘫在了原地。电磁脉冲效应破坏了所有处于运行中的电子设备,那台万吨级的蒸汽锅炉引擎还在暴怒地运转着,但卡死的传动装置却无法将产生的出力传导到履带上,空转的涡扇叶片随时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自身的巨大力量而折断解体。卢科亚忙于调派工程队去关掉空转的引擎,木楠则发疯一般在要塞内构图上画了无数杂乱的红线,试图把受到EMP攻击时正在运转的部分标示出来,好确定哪些线路受到了损坏。米若站在导航台上,带着一种希望对方能拿主意的眼神,看了看今天刚刚被他引荐加入导航团的小诸葛,却发现对方眼里是与自己同样的神色。此时压在两人心头的是同一件事:“独角仙”可能撑不过今天了。机动要塞的生命力在于机动,静止意味着等待死亡。而刚才那次EMP效应,在电讯侦测地图上会像暗夜里的火炬一样显眼,空骑纵即使远在天边也会注意到它。
独角仙要塞就停在那儿,像一辆到站的班车在等着她,瓦佳不由得加快了在山林中穿行的步伐向它靠近。这时她后脑勺上狠狠地挨了一下。
杰伊.瓦朗提穿着一身结实的军用飞行员制服从树丛后面钻出来,手中倒提着长长的突击步枪,看着因为剧痛而捂了后脑跌在地上打滚的瓦佳,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想无声无痛地把瓦佳一枪托砸晕,但这个昨晚还是轰炸机飞行员的新晋战斗兵显然还没有学到老兵们的本事。披着丛林伪装的回声小队成员接连从树丛后面钻了出来,就好像一丛丛突然活过来的灌木,桑伯德队长看了看瓦佳痛苦的模样,对新入队的瓦朗提这糟糕的一击报以“啧啧”的哀叹。瓦朗提被队长的评价涨红了脸,大滴大滴的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油彩滚落下来,打定主意提起枪托,准备上前去再砸上第二下,好弥补自己的过失,但何望朔严厉而简短地在背后喝了一声“杰伊!”制止了他的行动。桑伯德以默许的眼神望了这位受自己保护的观察员一眼,便招手示意同伴们略过“砸晕”这个流程、直接把瓦佳绑起来。
瓦朗提垂着枪让到一边,看着老兵们麻利地把瓦佳反剪双手“包装”好。昨晚他决定做文雅德老爹的试飞员。杰伊.瓦朗提应征加入航空队时一心想要成为战斗机飞行员,但军检合格的学员之中却有一半人被分配去驾驶轰炸机,而他的姓名首字母J正好在字母表顺序的前一半,也就是被指派驾驶轰炸机的那一半。之后的从军生涯中他一直浑浑噩噩地被困在巨大笨重的轰炸机驾驶舱中,痛恨着那种硬如焊死的操纵杆和一定要延迟上好几秒才能跟随指令做出机动的笨重机身。昨晚他在把自己撞下来的那架新式飞行器上再次看到了某种以为早就死去的冲动,文雅德老爹那种“买命顶死”式的吓人征募,在他看来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老头子只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教会他驾驶那种原型机,接着却开玩笑似的把他塞到了一线部队里和步兵们作伴,至今瓦朗提还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上了那老无赖的大当。
何望朔分开士兵们走上前去,把瓦佳从地上提起来安置到一段倒在草丛中的树干上,好让这个姑娘好过一些:“抱歉,杰伊那家伙把你当成男人对付了。我没想到还有安全员留在这儿,数据库显示这一带的两座安全站几年前就废弃了。”接着他指了指滞在远处山谷中的独角仙要塞,“那是你干的吗?”
瓦佳痛得直咧嘴,打量着眼前这些陌生人。他们全都神态麻木且双眼通红,像是一夜没有睡且赶了很远的路,其中最有精神的桑伯德正挺着他那副大大的仙人掌下巴,望着远处的独角仙要塞。
“我只是......想搭个便车而已。”瓦佳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她判断这些家伙是给机动要塞护航的,因着EMP炸弹伏击那档子事来寻自己的晦气,可他们动作未免也太快了点儿。瓦朗提想知道她在说什么,而得到了何望朔的翻译之后,这些大兵们全都笑了起来,这样的反应让瓦佳开始意识到自己好像错判了形势。
何望朔没有笑,但那张总是思虑太过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近似于笑的微妙表情:“相信我,你不会想搭这趟车的。”
桑伯德接过通讯兵递过来的电台对讲机,脖子仰得高高的,就好像对着上方那一整片冷郁的天空在讲话:“目标出现在‘欧若拉’区域,也就是刚才那次电磁脉冲爆发的位置。轰炸机太慢了,建议使用巡航导弹,它已经被瘫痪了,电视制导模式是不会错过这么大一个目标的。”
左侧灌木丛簌簌地响了一下,瓦佳在那里看到了第一条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感染体。同一时间至少有三支突击步枪向它开火,将它打得如同一支灌了血的烟花那样炸绽开来。回声小队像一圈猛然撑开的伞骨,瞬间拉出一道环状防御队形。
它们越打越多,它们到处都是,像在争食刚刚投进生态箱的饵料,像鲜血的暴雨击打在步枪火力编织成的伞面上。比起这一瞬间的突现,更使瓦佳感到恐怖的是它们长久的蛰伏,她已经几年没有看到过感染体了,并相信它们早已在这片地区绝迹,否则为什么它们没有在过去那近千个可以得手的夜晚将自己吞噬于梦魇惊醒之际?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时大散关隘道还是一条远比现在繁忙的交通线,而她的安全站也还没有取缔,那天有一个从雨亭县城来的老头儿经过安全站,他是专门研究感染体的科学家,并在吃饭时做科普似的给瓦佳讲述过一些感染体的习性。它们比想象中要聪明,它们似乎很清楚人类作为一种群居动物的固有习性,当活动区域内只剩下少得可怜的人、即使吃掉也不够填饱整个群落时,它们会选择把这点儿人当作诱饵,在地层里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蛰伏下去,直到那些“诱饵”引来了自己的同类,它们才在猎物密度变得足够大的某一天突然涌上地表大快朵颐。她一直以为那是老头子用来吓小孩的鬼故事,可现在她信了,她是它们的诱饵,现在到了扯钩的时候——虽然回声小队并不是被她“钓”上来的。意识到过去数千个自以为平安的夜晚,自己都安睡在埋满了虫子的大地之上,她就感到一种难以压抑的恐惧。
“场地面积不足,我们会被烧死的!”瓦朗提同样高喊着回答道,并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笨拙地打着单发,否则他害怕自己会射中外围队友的后背。
“火力突击队形!”桑伯德向着脚下这条山间小径延伸的方向一挥手。
小队里的全部两挺重机枪都被集中到了突击方向上,弹链像穿过缝纫机的布条一样迅速消失在枪膛之中,交叉火力剪刀一样地沿着山径向前推进。队员们放弃了其他方向上的防御,几乎是紧贴在机枪形成的火力网之后展开密集队形的行进间射击,堵在火力正面的感染体筛糠一样抖动着,无数片碎肉像堆得太满的谷垛一样从环状体节上面垮落下来。瓦佳跟着何望朔,步他们的脚印跟进,看到有的队员从满地残节断体之间穿过时,被残剩半截的感染体咬住,压低枪口开火却误打穿了自己的小腿,一跌倒便被拖进路旁的树丛中,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由于回声小队突击推进的速度比侧后方感染体涌上来的速度要快,在极短暂的时间内拉开了一片窄得可怜的开阔地,但瓦朗提已经不能奢求更多了:“场地形成!请求降落!”
引擎声从低空压下来,瓦佳抬头,以为会看到一架直升机,然而她错了。那显然是一架固定翼飞行器,粗短强实的构型仿佛专门设计用于起重而不是飞行,看上去就像一架生生切掉了机尾的半成品,翼根下的两门大口径航空机关炮甚至超出了机鼻所在的位置,突出在座舱两侧宛如一副长鼻子。这矮壮的怪物向着回声小队俯冲下来,既不像是要垂直降落,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会连人带虫通通打碎的混战距离上使用那两门机关炮进行支援。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猜到了一个倒霉的事实:她猜这架飞机准是失控了,它不是俯冲下来支援、而是正在坠毁,由此产生的殉爆将会形成一个直径10米的弹坑,而队伍最前沿的两名机枪手尚且位于它的弧周以内。
那副收叠在机腹下的机械腿,在离地数十米的位置像弹簧一样展开,看似畸残的机体这才恢复了完整构型。当它像一只钢铁的涉鸟那样伸开脚爪轰然落地时,70吨金属撞击地面产生的震荡波传播到了比瓦佳想象中那个殉爆弹坑还要宽广的范围,背部缓冲发动机中喷射的蓝色火焰冲击在地面扩散成火山灰一样的形状,位于降落场附近的感染体被吞噬其中,隐入焰圈的虫影就像雪塑一样迅速融化消失了。瓦佳这才理解了瓦朗提刚才那句警告——“会被烧死的”。
M-25“秃鹳”式机动空甲,这就是文雅德老爹为“前线装甲支援平台项目”所提供的解决方案。既可以由机战员驾驶抵达前线步兵小队所在空域,也可以保持无人驾驶状态以最低功耗进行长时间伴飞,在需要支援时由混编在前线步兵队列中的机战员远程召控降落。有竞争对手嘲笑这台怪胎是“学走路的攻击机”或“学飞的坦克”,但在眼前的特殊形势之下,它确实是空骑纵能拿出来为孱弱的前线步兵提供强力支援的唯一一型装甲火力平台。
瓦朗提仰望着“秃鹳”,就好像帕特洛克罗斯望着阿喀琉斯留给他的盔甲,他把性命安危出卖给每个月300金薪水时所渴望的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了。然而这台原型机终究没能把握住它的第一次实战检验,就在瓦朗提试图爬进机舱时,“秃鹳”被寒冷天光所投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开始向一侧倾倒,它右腿膝关节的液压缓冲装置没能达到设计时所预想的承力强度,在落地后的一刹那炸出一股黑烟。那一刻瓦朗提甚至想冲上去用手扶住正在跌倒的空甲,然而在倾坍到某个角度时它终于像比萨斜塔一样鬼使神差地保住了平衡,不至于让瓦朗提被自己最后的“堂吉诃德之梦”砸成肉酱。
马尔诺是昨晚把瓦朗提从着火的轰炸机舱里拖出来的那个地勤人员, 跟瓦朗提在军用机场宿舍里睡上下铺。与视冒险和挑战高于生命的瓦朗提不一样,他向文雅德老爹应聘完全是为了几乎三倍的工资。老爷子招他担任原型机的维护机师,跟着瓦朗提一块打包塞进了回声小队的作战序列。他一肘子捅在了正发呆的瓦朗提的肋骨上:“杰伊!你的机子你去开,坏了的地方我去修!”
在感染体的重围之下已经没有活命的空间了,桑伯德指挥队员们跟上瓦朗提,顺着留给机战兵入舱用的腿部舷梯爬上高大的“秃鹳”空甲,并亲自领着两名机枪手断后掩护。然而队里的医疗兵于连为了救一个最终没能救回来的战友而落在了掩护组后面,他爬上舷梯时被一只感染体用吻部的四根触须缠住了双腿,两名机枪手吊在梯架上同时拉住他时,那只足有脸盆粗的蠕虫开始啃着他的脚杆往上爬,位于更高处的桑伯德一枪打穿了惨叫着的于连的前额,然后连着两轮三发点射打断了那两只还拉在机枪手掌中的腕子,免得机枪手也被连带着一同拖下去。瓦朗提已经钻进了无人的座舱里,而紧跟在他背后的几名队员已经爬到了机舱侧面专门为运载步兵而设的简易舷架,并在这里找到了备份弹药,开始隔着巨大的筒状发动机向“秃鹳”的右腿部位进行掩护射击,在弹道所指的位置,唯一一个顺右腿爬上来的马尔诺正用工程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膝关节处,忙于拆卸卡死的螺栓。感染体已经爬到了他脚下一臂远的位置,掩护火力像除冰一样把它们从装甲外壳上橇下去。
“马尔诺!”瓦朗提在机舱里吼道,他看到更多感染体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泥土下面、树丛后面涌出来,其中几条足有树干那么粗,前半段体节像眼镜蛇一样昂起来时能够到“秃鹳”空甲的腰部。
“再等一下!现在还不能开火!”马尔诺狠命地用工程扳手砸向卡住的传动轴,“双腿无法支撑,后座力会把机体顶翻的!”
瓦朗提还是开了火,否则下一秒钟那条树干一样粗的感染体就会把全身重量压过来,“秃鹳”也一样是要倒下去的。因为无论安装在什么武器平台上都会像某个公元时代童话里撒谎之后变长了的木偶鼻子一般显眼、因而被士兵们昵称为“匹诺曹”的两门大口径机关航炮架在空甲的腋部轰响起来,第一发轰在了空地上,第二发将那正要扑上来的大虫子从体长三分之一处轰碎,第三发则高高地轰到了天上——僵硬的机体正在后坐力的反冲之下向后仰倒。就在仰角达到了60度时,右腿处终于传来一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并屈下膝关节向后撤了一步,弓字形的步伐缓冲了后倾趋势,机械足尖在地面上划开老长一道辙痕才勉强将机体支撑住。
秃鹳开始缓慢地、但沉稳地挪动双腿,每当沉重的机体落稳一步,瓦朗底就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自大地而来的巨大震动砸到了脚底,并且带着血液的温度一路向上直冲进颅腔。“匹诺曹”式双联机炮在山地间划出一道飞溅着火药和血肉的长弧,吊在座舱侧面的步兵们纷纷蒙住脑袋来躲避那可怕的炸响和后座力冲击。在一片混和着血腥味的硝烟之间,何望朔往逃得命在的残伍之间扫视了一眼:“那个姑娘呢!?”
那棵明云树巨大得像一座人造物,是整条隘道两麓最大的一棵。它就是瓦佳的12号安全站。
逃回到位于树干中腰处由树洞改造成的安全站起居室里,瓦佳刚刚因为血液循环恢复的关系而重新感受到双手的存在,随之而来是腕子上难以忍受的疼痛,不单是因为回声小队的那帮家伙绑得太狠,还因为她用藏在身上的刀片割绳子时,有好几次不慎划破了自己的皮肤,有几道刀口还挺深的,好在没有伤到动脉。
瓦佳给手上的伤口上药消毒,并对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命令道:“图兰朵,启动安全站的‘信号源’模式。”
图兰朵提醒道:“这是一道‘红色’级别的指令,请进行三次确认。”
瓦佳用一种很深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她在这里度过了从冬眠中苏醒之后的几乎全部岁月,而此前却从未用过这种眼神细看过它。但那终究只是很短暂的一次扫视,随后她对自己的指令做了第一次确认,并毫不犹豫地接连完成了剩下两次。
“指令确认,安全站开始充能,信号源模式将于二十分钟后开启。”图兰朵无感情地确认道。
她执起无线电对讲机呼叫道:“呼叫独角仙,能听到吗?这里是12号安全站,有紧急预警需要通报......”然而那头始终是盲音,看来“独角仙”上被EMP破坏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仍处于瘫痪之中,她丢开对讲机,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就没有备用电台吗?”
接下来她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必要的工具和仪器,便携的药品和饮食,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就往背包里丢。可其他一些并没有什么实用性的个人物品该怎么算呢?
她最先看到床头那幅用碎木和树皮自制的相框,变了色的照片里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景象了。与苏醒时代的大多数人不同,她知道自己冬眠之前的故乡在哪里,而且冬眠前后始终未曾远离过。这里就是她的家乡,照片上就是它在公元时代的模样,经历漫长的冬眠时代之后,照片上那片修建于山谷中的村落早已寻不见哪怕一块屋瓦,但这棵巨大的明云树却成为了联系照片内外的唯一标志,在很久以前拍下照片的那个时候,它就已经这么大了,拍照的人正是蹲在它的某处枝桠上取景的,画面边缘摄入了它巨大的冠枝和主干,而整个视角也像极了是这棵明云树在俯瞰和自己相伴已久的村落。她将占空间的支架拆掉,而把木相框塞进了背包。
抽屉里是一张身份信息卡,有她从“蚕茧”休眠舱里苏醒之后的照片,以及接受安全员培训并取得资质的官方证明,由于未完全发育的大脑在漫长的冬眠期间有着明显更高的存活率,且表现出与图兰朵系统更佳的适配性,有不少安全员都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她几乎只是扫了一眼这张身份卡,便把它关回抽屉里吃灰去了。现在她极力想要摆脱“安全员”这个身份。
接着是一块用复合材料制作、在漫长岁月之中已经显出老态的平安牌,它刚制成时是几能乱真的竹质牌子的模样,但现在已经褪色、露出底下类似塑料质地的本来面目来,据说原本是真有像这么一块竹子削成的平安牌的,因为担心有机材质经历不了冬眠时代的岁月,所以才换成了这么一块仿制品陪她进冬眠舱。牌子略成弧形,凸出的一面用一种她勉强能认但绝不会写的古老字体写着“平安”二字,凹面则是“瓦佳”这个名字。据考证,这种平安牌是系挂在庙宇、古树等具有神学意义的场所,为寄名于其上的新生儿祈福的,而根据家乡的地理特点,瓦佳几乎可以肯定它当时会被挂在这棵足以当作社树祭奉的大明云树上。根据公元时代的文化情节,当时的人认为由此可以在人与树之间建立精神层面的联系,由此得到有灵性的神树护佑。想到这一点,瓦佳把牌子丢回了角落里。她不相信这样的神话甚至对此产生反感,这棵树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相反,是她苏醒之后数年以来的牢笼,她现在做梦都想逃离这里。
最后是贴在树墙上的那张电影海报,确切地说,只有半张。数年前,随着世卫联设立在雨亭县城的基地被撤销,大散关隘道以北的所有安全站随之取缔,安全员们被允许离开自己孤独困守多年的岗位、回到人群中去。然而附近的几处聚居区居然联起手来防范她,甚至把瓦佳这个名字连同照片印在公告之上进行警示,像通缉令似的。许多安全站都建立在遍布感染体的野外环境之中,能在这种“半污染区”长年活下来,大多数安全员们多少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怪异症状,其中一些有传染性,其中一些可能致命,当然也有幸运的始终保持着健康,而不少人习惯把这几种概念交叉并扩大,理解为“所有安全员都有致命传染病”。
瓦佳被当作传染病人严防在哪怕最偏僻的村镇之外,她在野外终日徘徊,最终只有回到废弃的安全站里来,没有被收走的物资补给是世卫联留给像她这样被取缔的安全员最后的慷慨,至少能够支持她在物质层面活下去。
屡次碰壁之后,瓦佳展开了她最伟大的一次冒险,取道广阔蛮荒的无人区,绕过那些已经能在噩梦中想起她的脸的近处城镇,逃到远离12号安全站、不会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她成功来到了一座远方的“大陆港”,这种特定称谓指的是沿着大陆航线建立并因此繁华起来的大城市。然而她在入城之后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自己的照片连同其他无数个她并不认识的安全员一块列在驱逐名录里,被投在市中心的巨型电子广告屏上滚动播放。发现她的行踪之后,全城的防卫力量都被调集起来展开搜捕,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处于警告之下的街道空荡得像一片死市,她反复想着这是由于自己的到来才造成的荒萧,在电影院对面的巷子里找到了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地方暂栖。当时全世界都只听见潇潇霖霖的雨声,而电影院外墙的公共屏幕上还在播放着那部红极一时的二维绘制电影《鸢尾花王子》的宣传片,夜幕中银色的雨丝映衬着变换的光影。
冬眠之前看过的电影她已经不记得了,冬眠之后则根本没看过,于是她贪婪地通过那段只有三分钟长的宣传片想象着整部电影的情节,公式化的宣传台词在她眼里具有了无比的吸引力,苏醒时代最像“公元童话”的童话,被瘟疫诅咒的鸢尾花王子,得到爱才能恢复的容貌,鸢尾花的花语是“暗中仰慕”“易碎的美丽”和“一颗优雅的心”......随后她看到了贴在售票处窗口的《鸢尾花王子》海报,便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欲走了过去,像摘一朵易碎的鸢尾花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张海报。就在揭到一半时,她被抓住了,那张绘制得非常精美的海报在她不肯松开的手指之间沿着对角线撕成了两半,而她永远没能得到仍留在墙上的那一半。
就在瓦佳想要伸手把那半张海报从房间墙上揭下来收好时,哲其鬼一样地在她耳边吹着冷气:“你打得真准哪。”
瓦佳自然是见了鬼一样的尖叫:“你不要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女孩子的房间里!”她与这个孤僻的邻居共饮一江水却老死不相往来,过去几年间她时常看到哲其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可从来没有打过照面。
哲其把爬树时沾在头发上的碎叶一片片捻掉:“你不要若无其事地把别人从天上打下来还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那样搞是会死人的。”
“没问题没问题,死不了的。”瓦佳用别人的性命打着保票,“我算好了你飞到水潭上头才开的炮,用的是空包弹,瞄准的是安全距离以外。连你会水这一点都算到了,先前我看到过你在那里游泳咧。”
瓦佳从一个字中听出了千言万语:“是偶然路过看到的啦!”
“掉了毛的鸡像死鱼。”瓦佳一想到他被防空炮火吹掉“翅膀”的模样就想笑,“谁让你坏我的好事了?居然还特意引那座机动要塞躲着我走,就好像我是剪径的土匪!”
哲其指了指贴在她桌上的那幅EMP炸弹设计图:“不是吗?前几个月你躲在北岔道这边玩火药时我就觉得你有暴力倾向。”
“我只是想搭个便车而已!”瓦佳把先前讲给何望朔听的那句话祭了出来,且再次进入“莎士比亚”状态,“被EMP瘫痪的机动要塞会忙于修理而疏于防范,被幽囚的瓦佳就可以趁机通过无人注意的舷桥爬到甲板上去,等到‘独角仙’要塞完成修理再次启航,就可以混在其中胜利大逃亡,直到发现一座真正不会有人认识我的大陆港开始新生活!可以认识很多同样年纪的女孩子,一起去商店里买在这座安全站永远不会看到的好东西;也许会有可爱的男孩子偷偷给我写信,我要放他的鸽子,然后在他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从公园的椅子后面跳出来嘲笑他;可以去看最新上映的那一部《鸢尾花王子》,忧郁的王子说,‘外表的美丽是脆弱的,优雅的心才是永久的’......”
“我发现你有点儿像女孩子。”哲其那张宛如一笔直线划出来的嘴弯起一个极小极小的弧度,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评价一个男孩子, “你的‘胜利大逃亡’好像失败了,刚才那些枪炮声是‘独角仙’要塞上的人在向你复仇么?”
瓦佳的脸瞬间变得比哲其还要沉重:“要塞上的那帮傻瓜好像摊上了比我们更大的麻烦。刚才那些开枪的人......是来杀他们的......”
“是13号?我也觉得你不像是那么容易死的人。”米若回答道,用的是大脑里的“图兰朵”系统。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哲其在图兰朵讯道那头质问,他比瓦佳灵光的地方,在于想到了这种不受EMP影响的联系方式,“为什么有一支军队在追杀你们?”
“你已经看到过空骑纵的人了么?也对,我想他们也是时候追上来了,一次EMP冲击可不是小动静。”米若隔着导航窗去看甲板上忙碌的工程队,主引擎已经停下来了,他们像蚂蚁一样在安置着传动机构的金属“巢穴”附近爬进爬出,“我们是感染体携带者,检测系统在要塞上检查出了阳性反应。但我们至今也没有发现藏在要塞上的病原体究竟是什么,连一点儿轻微的症状都没有。”
简短说明了逃往北方无人区的计划之后,米若发现对方暂时沉默了,再次收到回复时,感受到的却是一个女性的脑电波信号:“愿意立一个君子协定吗?”
“这儿有两座安全站?”小诸葛纠正道,在一个完成联网的“图兰朵”生物计算机网络里,他可以听到和加入正在进行的对话。
“12号瓦佳和13号哲其。”瓦佳答道,“我说,君子协定?我们帮你们逃走,你们把我们捎上。我们不嫌弃你们是感染者,你们也不要嫌弃我们是被驱逐的安全员!”
“成交。安全员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受到友好对待的职业。”小诸葛答道,“刚才跟你们讲话的就是15号站的米若。我们是依靠安全员的帮助才活到现在的。”
“EMP造成的损坏严重吗?他们引来的巡航导弹已经在路上了。”哲其转述了他从瓦佳那儿听来的危险形势。
米若看了看导航室的另一端,木楠正在拆老城最心爱的一台收音机:“电子元件极度短缺。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准备的仓促逃亡,要塞上根本没有储存备份的零部件,我们很难为EMP烧坏的传动系统更换电路。”
“我看到你们的甲板上有很大的起重机。”瓦佳说,“看到西北方最高的这棵明云树了么?你们不会看漏的。把起重机吊臂伸过来!”
瓦佳领着哲其来到了明云树更高处的安全站机库。在这里他看到了一台巨大的、处于半组装状态的交通工具。
“我计划过用安全站里存储的零件攒一台交通工具,这样就能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瓦佳解释道,“没有成功。里面有很多电子元件,希望够他们用。”
“你想靠这样一辆破车长途跋涉?你确实有勇气。”哲其评价道。
很少有人能让哲其惊愕,他承认瓦佳做到了。反复打量之后他仍然没看出这架所谓“飞行艇”的翅膀在哪里:“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空气动力学。”
万没想到哲其竟露出一种冷冰冰的羞赧来:“其实也......没有那么会哄啦。”
哲其暂时没有理解这种剧烈的变故:“女人心海底针......”
那条感染体缠在“秃鹳”空甲的机体上简直像一条暗红色的巨蟒,瓦朗提隔着座舱玻璃。甚至能看清楚它首部那四根用来感知温差的触须和噬口后面铡刀一样的口器。
“秃鹳”空甲腋部的两门“匹诺曹”机炮并不需要机械臂控制,这对铁手在飞行状态时会像弹药架一样收缩在翼根处,转换为陆战人形模式时则用于持刀近战。眼下那副铁臂已经完全被那些粗壮的体节缚住,无法做出哪怕小小弧度的挥砍动作,而静止不动的刀刃是难以造成有效杀伤的。但挡在这怪物和机体之间的,是一把碳振动刀,在接触到攻击目标之后,刀刃就开始在火控系统的精密编程控制下发生不间断的自主振动,且同时作为刀柄上频率感应器的探测天线开始运作,时刻探测着目标内部固有的自然震动频率,并据此不断将自身振频向目标数值靠拢,直到二者相互吻合而产生共振效应,随后造成的将是水滴石穿式的持续伤害,刀刃每一次共振所产生的能量都将会传导到目标内部并加剧其固有的分子震动,直到这种持续积蓄的外力超过目标所能承受的刚性极限。瓦朗提竭力想象着看不见的动量正通过刀刃源源不断地传导到感染体身上,想象它每一环体节上的颤动都像被狠命加推的钟摆一样越摇越快、越摇越疯、直到将自己掣断,然而这些效应都是无形的,有形的是座舱控制面板上不断攀升的机体压力数值,它已经超过了安全阈值,如果碳振动刀再不奏效,“秃鹳”将会像蜗牛壳一样被绞碎。
老兵桑伯德曾经告诉他,“死人和活人背在身上感觉是不一样的”,现在瓦朗提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机体所受的压力分毫没有松减,可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缠在身上的感染体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是从一双扼颈的大手变成了吊在脖子上的赘物。紧接着它那粗大的躯体明显松开了一圈,瓦朗提抓住这难得的一点儿活动空间、将碳振动刀狠狠切了下去。这条虫子在被切开之前就已经死了,尸骸像两截断掉的水管一样松坠下去,糜烂的碎肉混在血水里涌了出来,共振效应一样接一样捣碎了所有内脏之后才真正杀死了它。瓦朗提后怕地看着生命力顽强的异种还在神经牵动之下作无意识的痉挛,而其它感染体则弃下满地同类的尸骸暂时退了开去,它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头可以轻易捕获的猎物,在重新积蓄起足够的数量之前似乎暂时不会再扑上来了。
“杰伊!天上!”桑伯德从座舱一侧的支撑架上探出半边身子来提醒道。
独角仙要塞上的起重机吊臂伸展开来之后竟然有那么长!它像一座桥一般跨在远方的半空中,正将那具装满了电子元件的“飞行艇”机壳从12 号安全站机库里往回吊。桑伯德并不清楚吊臂之下抓着的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这跟独角仙上的损管作业有关:“杰伊,他们不可能在巡航导弹抵达之前修好‘独角仙’,但我们不应该冒险不是么?”
瓦朗提一言不发地扳下一副火控系统操纵杆,“秃鹳”左腿胫部的一片外置装甲铿铿然滑向一侧,露出了底下蜂巢一般密集的导弹发射窠。
独角仙要塞上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起重机吊臂一点点向甲板缩回来,远方,秃鹳发射的那丛小型导弹在天幕中散布成一大片黑点,宛如一群嗅到了将死之物而争相前趋的食腐禽。由于采用了电视制导模式,它们首端的制导探头需要在飞行过程中不断调整姿态以便对准移动中的起重机吊臂,交缠翻飞有如一只怪兽在疾奔中不断摆动着众多头颅。
哲其细细地回顾了一下今天,感到十分满意。他跟几年来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见了面,跟几个还没见到面的、现在已经有点儿熟识的陌生人讲过话,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数百米高空的强风从耳边掠过,无形地托起了滑翔伞的双翼,笔直的飞行轨迹像是一位老练的画家用铅笔画在空中的线条一般,而前方那些小型导弹由于需要在地形匹配和捕捉目标的过程中不断调整飞行姿态,运动速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得吓人,使他得以伴飞在侧,就像一匹奔马在驰骋之中维持着牧群的队形,自由自在地从积雨的乌云之上踏过。
“其哥儿!”瓦佳利用“图兰朵”网络呼叫道,“你追导弹做什么?你的羽毛不是被我拔了么?”
“把所有散落的纳米材料收集回来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我对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力进行加强,免得像上次那样两三下就被吹秃。”哲其回答道,“你把我打下来的时候是怎么定位的?应该有探空雷达辅助那门防空炮吧?”
“向日葵,我用向日葵来做雷达扫描,是生物编程技术。”瓦佳试图用尽量简短的语言,让哲其明白自己不是在开玩笑。生物计算机技术既可以作用于大脑,也可以运用于植物,基因编程技术的加入则可以让开发人员像修改程序一样编辑植物种子的基因序列,并使之长成之后表现出各种难以想象的神奇性状来,譬如通过加强生物电流来通过花盘释放雷达波,或者以向日葵追逐阳光的特性为基础、改造出捕捉跟踪空中目标回波信号的性状,这种技术造就了二进制的园丁和农田上的编程者。而“图兰朵”系统是联接人脑计算机与改造型植物的桥梁,在下链方向可以对基因编程植物下达各种指令,在上链方向则能够将植物运作过程中的各种数据汇总给管理者。
“如果我要求使用你的雷达探测数据,应该不算冒犯吧?”哲其问道。
“图兰朵,开启空域全息地图数据共享。”瓦佳命令道。
一阵清脆的电子音,宛如急雨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哲其闯进了现实与数据混合而成的幻境,他的双眼仍然看着苍远的天空,脑海中却浮现出三维坐标系的宇宙,甚至能感知到视野以外的那些导弹是如何在这片全息地图之中不断改变位置的。
“很漂亮。”哲其静静地念道。他似乎通过大脑向编织成滑翔翼的纳米鳞片下达了某种指令,微电流激起的弧光像泛过湖面的涟漪一样从伞翼上扫过,呈现出一种莹蓝的色泽,微弱反光之中映出的是上方冷郁郁的天幕。
那平直静郁的飞行轨迹突然闪变起来,就好像一颗已死的灵魂在迷梦之中所感应出的心电图曲线。那副孤单的滑翔翼像一颗空灵的音符,奏着一支急促的、怪诞的、被人遗忘在废墟和荒野之间的隐曲,从翻飞丛集的导弹群一侧掠了过去。就在他完成超掠的同时,瓦佳眼看着一小丛蓝色的纳米鳞从滑翔翼边缘脱落下来,碎片随风飘入最前沿那枚导弹的引信感应范围之内,蕴含在战斗部里的能量猛然爆炸开来,将那枚导弹炸成一朵混合着浓烟与火光的花,横飞的破片不断从哲其身边擦过,就好像一只燃烧着跌进空间陷阱的怪物还在疯狂摇摆着细长的触肢,试图把前方那个引诱和暗算它的猎人一齐拖下去。哲其调整翼舵,向左方摆出了一记平滑的侧向机动,尽可能远离了导弹爆炸时的杀伤圈。瓦佳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通过图兰朵系统控制伞翼上的纳米鳞一片接一片脱落下来,通电之后的纳米材料散发着强烈的电磁辐射,就像箔条干扰弹一样形成了足够诱爆导弹引信的假目标信号。
剥离第二块碎片时,哲其做了一个重复的机动动作,像钟摆一样朝着右侧滑摇过去,然而新一轮诱爆的位置显然迫近了很多,冲击波差点将他凌空掀翻。他侧过脸来看到背后天空中熊熊的火光,朦胧胧的,宛如一团燃烧在海水中的火焰。这时他感觉到水平规避已经不够安全了,并开始尝试在垂直方向上机动。第三轮诱爆发生时他正试图向上方爬升,然而只爬到一半就感到后方的热浪追了上来,一块弹片从他侧脸上狠狠咬开了一道血,于是他将阻风板调整到最大角度,减少了双翼产生的升力,通过迅速下降高度来换取速度,像箭一样逃出了爆炸圈。剩下的导弹死死咬住他通过纳米鳞滑翔翼释放的假信号,像一群鲨鱼追逐着空中的血腥味,并在大角度俯冲过程中缩短了一大段间距。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继续下降规避了,哲其孤注一掷地爬升着,纳米鳞大片大片地从主翼上脱落下来,导弹诱爆的火光在他身后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火河,像是凤鸟洒下血点之后化作的一片片华丽尾羽。在最后一发导弹爆炸的热与光之下,滑翔翼上的“羽毛”已经全部消失在了那条燃烧的轨迹之中,折翼的鸟儿就此向着大地坠下去了。这回没有一潭足够深的湖水在下面接住他。
下坠过程比想象中要短很多,哲其跌在了正下方仅仅数米远的起重机吊臂上,然后翻摔到了悬在半空中的那具“飞行艇”机壳里。
兰岚穿着带有安全盔的工程制服,从独角仙要塞的起重机驾驶舱里探出头来,惶恐急切地冲着导航台喊道:“我救到他了吗!?”
米若愕然地看着她,又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小诸葛。后者则用一种无辜的语气反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蓝岚是要塞上的起重机操作员。”
哲其在装满备用电子元件的机壳里翻了个身,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往独角仙要塞那边望了一眼,然后用图兰朵网络呼叫道:“呼叫15号,有新麻烦了……”
他看到在机动要塞的侧面装甲上,感染体像满墙血红色的爬山虎一样向着甲板蔓延。
他们的正式番号是“红兵团优势战术火力强击部队”,如此复杂的番号往往会引发另起一个简洁外号的趋向,最终他们得到了“锡兵部队”这个绰号,因为这支部队就像铁盒里的锡兵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装甲列车厢舱里,由古老的蒸汽火车头牵引着,依托公元时代留下来的废弃地下铁轨线穿行于北七区沉厚黑暗的地底。不久连新的臂章都设计出来了——盾形章里套着一个独腿锡兵形象的徽标。他们的铁路机动方式,有时甚至比从地面上穿越遍布感染体的区域更加便捷,因此如若“地铁站”附近的特定地区发生紧急状况,他们通常被兵团司令部当作应急救火队使用。这一次也不例外,瘫痪了“独角仙”的那次EMP爆炸并不仅仅引起了空骑纵的注意,红兵团也同样侦测到了它,进而确定了“在逃目标感染源”的位置。大散关隘道的分岔山口附近正好隐藏着地铁路线网的一处出口,于是一辆满载兵员的“锡兵列车”被派去开展拦阻行动。
在某一节车皮里,阿登坐在高高的弹药箱上,看到秦选锋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便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希望分一口水喝,顺便跟这些新认识的战友们联络一下感情。然而秦选锋从帽檐底下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而开始把水壶的内容物往自己的瓶盖里倒,这时阿登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下意识地便把伸出的壶子缩了回来。“夜猫子”班的其他人纷纷围拢到秦选锋身边,各自拧下自己的水壶盖接下了一小口酒,然后往当中一碰,沉沉地齐声祝道:“英勇牺牲,无上光荣,敬闻远同志!”
阿登看着他们一仰脖子,便蹑手蹑脚地把水壶藏回身后,像是生怕别人想起他曾经把壶拿出来过。秦选锋借着酒意开了腔:“安全员,我们搭上这趟‘锡兵列车’是为了捡回昨晚丢的脸,你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阿登马上来了劲:“俺也一样啊!那该死的独角仙害我被世卫联解职丢了饭碗,如果我能把它抓回来,肯定就将功折罪了!”
“夜猫子”班的战士们都露出嘲笑的表情来:“你人还没葱高呢!”“就仄(这)森(身)板能给大从(虫)子横啧(着)呲(吃)下去!”“怕不是找个借口畏罪潜逃吧?”
阿登伸手到自己的旧军装里掏了半天,学着秦选锋昨晚的架势,大模大样地掏出两块身份章来:“我也是红兵团的战士啊!就是没找着冬眠之前的老部队而已。这是我出冬眠舱时就随身带着的家伙什。”
秦选锋等人表情各异地凑过眼去看,只见第一块是代表红兵团军籍的红旗胸章,另一块盾形臂章内却是谁都没见过的部队徽标,画的是一只燕子的剪影,背景中还斜着几道雨点。
“雨燕?没听过这队伍啊。”坐得离阿登最近的林笑涛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块臂章,“你叫阿登的到底姓个啥?说不定能上部队花名册查一查你的兵籍信息。”
“阿登、阿登当然姓阿!”阿登不想再提冬眠之后他连自己全名都记不清的这档子事,“甭管是啥部队的,总之都是红兵团的同志,你们招我进班能怎么的?反正你们现在缺个人多把枪,把多出来的枪匀给我得了。”
秦选锋炸毛似的把闻远那支突击步枪往肩上一紧,跟自己的步枪并在一块儿:“扯!你属燕子的,我们属夜猫子的,就是宰了吃肉也炖不到一锅里去!你也不寻思寻思,我能招个姓阿的进班里吗?正经人哪有姓阿的?”
“爱招不招!正经部队谁能叫‘夜猫子’?还荣誉称号呢……”阿登回敬了两句,接着他想到机枪手马大良多有一支防身用的手枪,便盘算着能不能讨到手来,否则待会儿车一停只怕要用牙去啃感染体,“马大良……”
这个名字是马大良的痛处,被阿登一唤差点从弹药箱上蹿起来:“是马大娘!乐、一、昂——娘!”
“你良!不是呢一昂娘,是乐!意!昂——娘!”马大良这辈子没读对过自己的名字却永远在纠正别人,割舌头的心都有了。
“你娘!”阿登没好气地纠正道,断了借手枪保命的念头。
班里的其他5个人笑得打跌,拉歌笑话那俩宝货:“马家溜溜的大娘,人才溜溜地好哟!阿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他哟!”
林笑涛笑过了气之后便出面给阿登解围:“班长,说笑归说笑,枪还是暂时给他吧,大不了打完这仗再收回来,不然待会儿叫这小子用手撕虫子玩啊?”
“你彪啊?给雏儿用枪,他能打中自己的后脊梁!”秦选锋讲道理。
“是个把势,不是雏儿了。”林笑涛摆事实,并把阿登的手揪过来,好让班长看他虎口上的茧子,“看这架势,冬眠之前喂过不少枪子儿,搞不好军龄比你我还长呢。公元时代末期兵源严重不足,是有不少部队招了少年兵。”
林笑涛于是把自己的步枪解下来:“我的枪给他,闻远的枪让我用,这总成吧?”
秦选锋拗不过,只得把闻远的枪递给林笑涛:“仔细他崩了你的脚后跟。”
阿登抚着林笑涛交给他的枪,就像第一次摸女孩子的手。钢铁的分量,乌鸦一样的颜色,这种公元时代的九十五年式突击步枪,为了适应苏醒时代对抗感染体的重火力、强停止作用和近战搏斗需求,对枪身结构进行了强化加固,小口径枪管已经更换为镂孔空冷式的大口径重枪管,原本用工程塑料制造的弹匣,为了适装新的钢芯重头杀爆弹,也改为了纯钢锻造。由于大量使用钢制构件,这种经过苏醒时代改造之后的步枪被士兵们称作“九五钢”。军事工业在这个时代仿佛发生了倒退,退化回了机械化时代那种粗鲁硬实的模样。
在车厢的另一端,拥挤着正宗的“锡兵”们。由于与感染体一同挤在地底下,被蠕虫拱进地铁隧道剪了径、需要紧急制动下车作战是常有的事,为了适应地下铁轨的黑暗作战环境,他们的作战服是一种颜色深暗的黑迷彩,普遍装备火力更加粗犷且更适于拼刺的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夜猫子”班的一彪人混在其中,倒好像跌进煤窑的几球西瓜。此时这趟“锡兵列车”的车长瓦井正站在电台前领受命令,他刚刚得知,被EMP瘫痪的“独角仙”要塞大概是猜到了无法避免位置暴露,索性打破无线电静默开始发求救信号,声称在大散关隘道遭到了大批感染体围攻。
“被感染体围了?”瓦井得到这个消息后,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那还有咱什么事啊?咱本来就是去截它的嘛。”
瓦井在本就狭小的车厢里来回踱了两步:“指挥员……那到底要我们截人还是救人啊?”
明确指令之后,瓦井扫视了一下满车厢的人马,看到角落里的“夜猫子”班时免不得把目光多停留了几秒。就是这几只傻夜猫子昨晚给逃逸中的“独角仙”要塞护了航,今晨又带着他们从护航战场上“捡”来的一辆“库尔斯克”式坦克,赶到牧月平原的“地铁站”蹭了便车,口口声声说要把自己放走的“独角仙”亲手抓回来。
列车到站,“夜猫子”班混在锡兵们之间,在车厢舱门之后排作密集的出击队形,昏暗的阴影遮去了每个人的面容,重气凝然有如皇陵中枕戈待战了千百年的兵马俑。踏出车厢门,生死两边分,“锡兵”部队是整个红兵团作战序列中伤亡率最高的部队,由于大多数地铁站的地面设施都处于难以驻兵管理的不设防状态,这意味着感染体可以自由进出这些废弃站台,锡兵们必须时刻做好一出车舱就投入血战的准备。从缓开的车门缝里投进来一线光明,像剑一样将沉默的阵列劈作两半,同时也投在了正对着舱门的车厢墙壁上,映亮了画在那里的一幅独腿锡兵的宣传画,而画面旁边斑驳陈旧的标语却还遮在阴影之下。在车厢门敞开到足够一人进出时,透进来的阳光陡然被暗影填满,第一条感染体扑进来咬住了站在队列最前沿的几名“锡兵”。
那几名锡兵的手臂从咬住他们的噬口内挣扎出来,扳住能扳住的每一颗虫牙和每一根触手,将全身的重量吊在那怪物头部、死死往低处坠去,紧邻在侧的几名战士扑上去将它压住,随后便是整舱呐喊着的黑色迷彩淹没了那团血红色。这时舱门已经完全打开,并照亮了车舱上的那行标语,那是公元时代杰出的安徒生,在《坚定的锡兵》中写给战士的几句歌:
锡兵们踏着那条被工兵铲和刺刀“咬”碎的感梁体向舱外涌去,在他们对面,血洪一样的感染体迎着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的子弹和枪刺汹涌而来。
阿登麻木地在战场上奔跑着,并把视野定焦在远方天幕的某一点上,心里惟一的念头是:这么多!?
60秒钟前,朱野和他的车组成员掀开帆布,将连夜抢修完毕的T-99“库尔斯克”式主战坦克从“锡兵”列车的某一节平板拖车上驶了下来,冲进由锡兵们开辟的突击通道,折向车尾的炮塔像食肉兽的头颅一般猛甩回正前方。“夜猫子”班的7名战士组成两支突击小组分列于坦克的左右两翼随进掩护,像翅膀一样翼护着这只钢铁巨兽“滑翔”于战场之上。秦选锋和突击手林笑涛在坦克左翼组成了推进队形,而阿登几乎是本能地补到了这个小队的第三角上,那正是已经牺牲了的通讯兵闻远本来应该在的位置。
步兵是坦克的眼睛,和林笑涛站在同一条线列上掩护箭头处的秦选锋向前突击时,阿登尝试着用曳光弹标示位于班长左前方那丛感染体的位置,而硕大的坦克炮塔简直就像隔空安装在他右肩的一只机械武装臂般随动指来,那门140mm滑膛炮开火时,阿登感到炮膛和火药爆燃的震动隔着空气狠狠锤打着他的血液、内脏和骨骼,仿佛要把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震碎,被击中的感染体断裂成无数残节、呈放射状涂抹在大地上,秦选锋在林、登两人的射程极限位置停住,开始单手持枪给地面上那些没死透的残虫挨个点名,并挥动另一只手示意两名战友跟进向前。阿登在行进中打碎了落在自己当前火力弧面之内的几条感染体,很庆幸并没有崩掉谁的脚后跟或打中自己的后脊梁。
45秒前,这支步坦协同突击箭头冲出了林地,他看见了瘫痪在谷地里的“独角仙”要塞。“独角仙上的家伙们,没想到吧!我从牧月平原的地狱里追上来了!”他在脑子里这样咆哮道。起重机吊臂将一门双联装“竿”式干舷机关炮悬到了“独角仙”左舷之外的半空中,这便是要塞上唯一能够对侧舷装甲开展阻击的直射火力了,在两道弹链直指着的方向上,感染体群像一层红色的厚毯,自下而上沿着垂直的侧舷装甲舒展上去,死去和残缺的虫体在这堵钢铁城墙脚下堆得像主履带一样高。甲板上人数单薄的要塞兵试图用手榴弹阻住它们的攻势,汽油被成桶倒入甲板上的排水孔、又经由侧墙处的泄洪涵道流浸到虫体上,被燃烧瓶砸中的蠕虫燃烧着继续向上攀爬,在侧装甲上留下一大片灼黑的尾迹。
在他们艰难保卫着的甲板之上,灯火一片一片地亮起又一片接一片熄灭,亮起的部分是木楠指挥着工程队测试还有多少电路网在EMP攻击时处于关机状态、因而完好保存了下来,熄灭的部分则是他们正在拆卸那些确认完好的电网元件、拿去修补损毁严重的动力传导系统,比起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应急维修来,起重机吊回来的那艘“飞行艇”提供了更加急需的元器件,瓦佳胡乱堆砌在机壳中的那些工程部件,有许多都是难以替代的核心装置,大大缓解了木楠的“无米”之患,它几乎是刚一落到甲板上就被工程队肢解殆尽,朝着不同方向流往哪怕是勉强能够用上的地方。要塞上的生活供电体系迅速退化回电气革命以前的时代,而底盘深处的传动机构却在一点点艰难地复苏。
30秒前,锡兵列车上的火力强击支援兵开始进入战场,他们穿着简易的承重外骨骼,以2-5人为一小组,在前锋轻步兵临时拉出的环状散兵线后方构筑火力阵地。阵地上的任意一样武器,叫人看了都会疑心它的设计者是个试图让步兵取代坦克的狂人,需要拆分携行现场组装的大口径全自动榴弹发射器、身管排列成正角的三联转膛机关炮、齐腰高的小型107mm火箭炮、巨型手电筒一样的单兵热能烧融炮和重榴炮弹改装成的迫射雷,还有其它一些天知道是怎么拼凑出来、随时像是能用后座力把自己震散架的重型火器,它们开火时形成的大片热红外影像映在阿登回头察看时的热成像战术目镜上,显得比那些感染体还像怪物,那轮火力支援的攻击正面足足覆盖了整个独角仙要塞侧舷装甲,无数弹道同时抠进要塞侧面装甲上那层血红的“虫毯”并狠狠地往下扒,感染体群像被滚水烫开的皮肤一样大片大片从侧舷装甲上剥落下来。
现在,他望着天空,看到自己试图抓住独角仙和独角仙试图逃离这片山谷的一切努力都在变成徒劳。空骑纵的“圆锥”式巡航导弹,在装配多级反工事战斗部的情况下,只需要一枚就足以洞穿独角仙要塞那大而无当的甲板并直达核心动力引擎,蒸汽锅炉殉爆的威力会使整座要塞像一只巨型高压锅一般从内部炸开。而奥林匹亚庭为了保险起见竟发射了整整八枚!那是人类军事科技登峰造极的公元时代末投映到这个苏醒纪元的余辉,它们齐头并进排列成钢铁的羽翼,喷出的尾迹将满天彤云向两侧排开,为这场战斗拉开了终场的帷幕。
而在此之后的第5秒钟,空中发生的一切彻底超出了他的理解。像是被一眼无形的漩涡所吸引,那八枚导弹突然划过一个大得惊人的长弧,向着莽苍的山林拐过去。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团将它们卷离航向的漩涡,那它的涡眼将正好落在北麓最高的那棵明云树上。
“信号源模式已经启动了么?”瓦佳站在明云树冠的阴影之下,满意地看着“圆锥”导弹一枚接一枚拐向这边。
“地下基站已经通过生物电路对全树完成充能,信号源模式成功启动。”图兰朵系统确认道,“为了确保树体生物基质能够持续释放电磁波诱骗信号,线路将不间断地施以电流刺激,由此可能激化树体内部的生长激素分泌,导致有限时间内的爆发式生长。”
“让它长吧,长不了多久了。”瓦佳向着远离那棵巨树的方向退去。就像哲其先前释放的那些纳米鳞碎片一样,这棵经过生物电路植入和基因编程改造后的巨树,由于散发出强烈电磁波信号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干扰源,此时第一枚被诱骗的“圆锥”导弹已经击中了它的顶冠,由于树体缺乏像装甲目标那样的物理强度,导弹首端的多级战斗部未能全部触发,因此那巨塔一样的树干在爆炸之后仍然得以继续挺立,殉爆的内容装药使得满树盛放出熊熊火花。看着自己多年以来无法从中逃离的安全站正在毁灭,她感到囚枷在心里的某种重担突然松脱开来。
第二枚导弹接力一样俯冲下来,它仍然按照导航程序的指示,在即将击中目标之前展开了无规律蛇形机动,规避着那并不存在的防空炮火。这时远方传来一阵嚊通了鼻塞般畅快的机械轰鸣,“独角仙”要塞狠狠地震颤了一下,山谷里爆发出一片欢呼。
“班车要上路了!”瓦佳满意地将明云巨树抛在身后,向着正在恢复动力的“独角仙”要塞奔去。在图兰朵系统提示过的那种电流刺激作用下,急速生长的枝冠燃烧着向四面八方延展,那是生长了千百年也沉默了千百年之后的无声挣扎。
“动了!龟儿子要动了!”锡兵们围着轰鸣的“独角仙”,发疯一样笑着,似乎专注于“救出来”的胜利而完全忘记了“截下来”的命令。
“截下来!”瓦井怒喝道,又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这活计真他妈难办!他紧盯着掌心的秒表,并从疾走的指针刻度上看到了败亡,作为一支纯由步兵组成的部队,“锡兵”的性命只存活于火力范围之内,要支撑起如此高强度的持续火力打击,士兵体力与武器弹药的消耗速度是要以秒来计算的,而这次战斗持续至今,进攻步伐已经比预期的慢上了整整一分钟。如果再不加快进攻节奏、突破挡在面前的感染体残群并登上独角仙要塞,锡兵部队将失去赶在“独角仙”恢复动力之前将其拦截的最后机会,而在为此消耗掉了第一轮弹药储备的情况下,他们甚至难以脱离感染体的反扑及时撤回到列车上去。他回身察看后勤兵们从车厢上搬运后备弹药的进度,那一瞥使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
此次停靠的这座废弃站台修建在地表,这意味着瓦井可以透过早已经不存在的站台大门看到停在轨道上的火车。他看见锡兵列车正在后退,而退却速度甚至超过了蒸汽火车头全负荷运转所能达到的极限——它不是在倒车,有某种力量正顺着轨道把它扯回地底!这台万吨级的装甲列车从蒸汽车头到尾节车厢共有200余米长,而它被整列拖过站台只花了短短数秒,站台出口之后的铁轨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好像那列火车从来不曾在此停靠过。瓦井还在思索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如此轻松地拖走火车,而更多感染体已经像血一样涌出了站台口。锡兵部队在战场上展开的“火力城墙”完全是指向独角仙要塞那一侧的,后方那些来不及调转重火器而又缺少近战火力保护的强击支援兵,仓促之间只能借助承重外骨骼的力量自卫,像一个个巨人一样扭住咬向自己的虫牙,然后被更多感染体压倒吞噬。瓦井喝令着前沿的坦克车组和轻步兵迅速回援,环形火力阵列像一座沙堡一样,垮散于自后方冲来的敌潮之下。
山谷中一阵蒸汽锅炉的嘶吼,锡兵们发现天突然黑了,每块都有一节车厢那么宽的巨型履带销板轰铿着从整片阵地两侧铰接滚进过去,将正在扑来的感染体群挡在两副巨型主履带之外。瓦井抬起头来,看到独角仙要塞的底盘正高悬在上方隆隆地移过。
“主引擎已经达到最大出力,运转状况良好。”卢科亚报告道。
“传动系统出力导达率已超过75%,还在稳步上升,运转状况良好!”木楠满脸油污地爬进导航大厅,可一看到老城的脸,她的欢呼就凝固了,几年共事下来她熟悉了老城的各种表情,现在这种代表着无比艰难的决断关头,“又出什么事了?”
老城望着她,胡子缩得像是含在嘴里嚼:“12号安全员,那个姑娘还没上船......”
“那咱们还愣着等过年吗!?”木楠断然道,“马上倒车去接她啊!”
“锡兵都对付不了它们......”卢科亚沉抑地提醒道,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给自己听,从导航台上可以清楚地望见,落在了机动要塞背后的那群锡兵正在进一步收缩防线,黑色的迷彩包围在感染体的暗红体色之中,宛如一块退潮时勉强露出海面的礁石,更远一些的地方,第四发“圆锥”导弹刚刚炸在明云树的中腰部位,藕断丝连的主干像是随时可能彻底折断,而剩下一半的弹头仍在树冠上空盘旋,它们的飞行轨迹不像刚刚扎向明云树时那样坚定了,燃烧殆尽的明云树似乎快要欺骗不了它们了,“谁也不知道那棵树散发出来的假信号还能撑多久,哪怕只剩下一枚导弹重新把我们判定为打击目标,整座要塞就都完了。我总疑心那个12号安全员,她跟我们通话时心思像是很多变的样子,那次EMP攻击就是她搞的鬼也说不定......”
“科亚!”木楠把双手撑在导航室的绘图大台上,上半身咄咄逼人地向桌台对面的卢科亚迫过去,“我就讨厌你这一点!你年纪还没我大,讲起话来却像个快要入土的老市侩!她送来的那一舱电子元件全是最核心的设备,没有它们我就是拆掉整座城也修不好传动系统;被她引走的导弹现在还在天上转着,你却想要中伤她来给咱们的怯懦找借口!”
“可我们并不是在为自己做决定,”卢科亚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十指分别死死绞着另一只手腕,几乎快要没有勇气选择退缩了,“‘独角仙’背上有整整一城人。”
“真是见鬼!管理这么庞大的一座要塞,原本应该需要一座人数更多而且更有经验的军事化指挥部来负责,可现在我却要靠一个忧思断肠的小哥儿和一个只会瞎闯的野丫头来做决策!”老城向米若和小诸葛那边投过去试探性的一眼。
地图台另一角,小诸葛叉着十指低声道:“三人决策,一票半对一票半。阿米,咱们要推上一把吗?”
米若一言不发,将在场的人引入了图兰朵系统构建的脑联网空间里。小诸葛看到,米若通过这张网络将导航台中发生的争论传播到了要塞上每个人的大脑终端,而所有人都在利用大脑计算机表达自己的选择。导航台里,卢科亚的脑电波信号在“图兰朵”空间中经过视觉感知化处理,而在其他人的大脑中呈现出表示“反对救援”的红色,老城选择隐藏自己的想法,剩下三人都选择“同意救援”而显出绿色信号,但在机动要塞这片更广大的区域里,红色信号占据了绝对数目优势,正像野火一样在整个脑网空间中蔓延着,甚至有不少绿色脑波信号在红潮过后,也像被烧掉的野草一样转变为红色。
老城负责做出艰难的决断——向来如此——他说:“我们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
先前被起重机吊到半空中去阻击感染体攻城的那门干舷机炮,现在已经回到了甲板上,它的炮手曹击正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帽檐压得老低。
“草鸡,草鸡!你不是认真的吧?”他的副射手罗苗在旁边催问道,通过图兰朵网络,他们能够看到对方主动表达出来的选择,“你同意回去救那个姑娘?那是赌命啊。我也不忍心,但机动要塞也挡不住那些死虫子,‘影谷事件’的时候‘穿山甲’要塞不就被感染体给攻陷了么?上面的人给吃得一个都不剩......”
“有剩的!还有我!”曹击从帽檐底下露出一双冒火的眼睛来,并把一只绘有背负机关炮的穿山甲图案的臂章掏出来,亮给惊愕的副射手看,那正是已经毁灭的“穿山甲”机动要塞上的干舷机炮部队臂章,“老喵我跟你讲!即使被空骑纵那帮孙子的轰炸机炸残之后,‘穿山甲’还是顶住了感染体的每一次进攻,那些虫子里最粗的一条甚至有一栋楼那么大!从空袭中幸存下来的那些人躲在底舱封闭了所有出入口,最后是被主引擎泄漏的工业废气给闷死的,我下了‘横竖是死’的决心,从全是毒气的死人堆里爬出去找感染体拼命,你猜怎么着?感染体早就散了!那些死虫子根本咬不开机动要塞的舱壳装甲,它们早就放弃捕食离开了,我们被自己的恐惧关在舱室里乖乖等了三天三夜的死!‘感染体吃掉了所有人‘只是个谣言,现在那些尸体都还堆在‘穿山甲’要塞的残骸里,一具都没有被吃掉!”
罗苗岔开了话题,但他岔到的确实是个很重要的话题:“等等!草鸡,那条绳子一直在那儿的吗?”
曹击撂下争论去查看舷桥栏杆,那里是机动要塞甲板的最边缘,栏杆下面就是轰转不休的主履带,而那里正如罗苗所说,用结实的水手结绑着一根不知有多长的绳子,下半段垂在栏杆之外的滚滚飞尘之中。
就在曹击查看那条绳结时,他们看到乔雅寻了过来:“雅儿姐,现在正危险着呢,你不看着孩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在找13号站的那个小伙子。他本来被工程队送到我家来给伤口消毒呢,刚才一个转身人就没了。”乔雅是医疗队的志愿成员。讲到这里时,她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条绳子上,“那根是......栗子她爸留在家里的登山绳!”
曹击顺着绳子向下方轰鸣不止的履带望去,但什么也没望到:“那小子是个愣种!”
小诸葛的呼叫正在这时传送到了他的脑网络终端上:“抱歉,我通过图兰朵网络注意到了你刚才讲的话,你叫草鸡是吗?(曹击:你才是草鸡!全家都是!)是‘穿山甲’上的幸存者是吗?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的,有时候大家伙儿并不是不勇敢,只是不知道要怎样勇敢......”
瓦佳还有的是力气,但她无比疲惫地跪跌在地上,看着“独角仙”的背影在地平线上越变越小,没有减速,也没有倒车,他们根本没打算等她。先前立“君子协定”的时候,米若把她也纳入了要塞上的“图兰朵”脑网络,所以她亲眼看着反对来接自己的那片红色脑波信号从整个要塞上漫过去。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永远找不到一座愿意接纳自己的城市去开始那种从根本上就不可能存在的新生活了。
感染体从她身周的地层钻出来,今天的狩猎已经接近尾声,它们决定吃掉这个保留了数年的“诱饵”;明云树出人意料地支撑到了第七发导弹而仍然没有倒下,但满地残烧着的巨枝正如地震时一般塌下来,瓦佳就待在跌落区和延烧区之内。虫子在靠近,火也在烧过来,她还有足够的时间从这里跑出去,然而她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儿。
导弹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震动了云层,本就阴郁凝沉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雨,瓦佳很快被淋透,脸上流着雨水忘了擦。雨声连绵着、共鸣着,像是催眠的梦谣,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可瓦佳却分明感到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变少了。她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一看究竟。
明云树的冠枝成百成千地交错蔓延着,形成哪怕最杰出的画家也描绘不出来的美丽线条,遮去了上方淋漓的天空,一寸接着一寸努力蔓延着,像一把伞一样缓缓遮在了瓦佳头顶。
瓦佳怔怔地望着那些在生物电刺激之下飞速生长的树冠,站起来挪到了它们没有遮住的地方,让大雨继续冲刷着自己。但雨再一次小了下来,火焰就在不远处燃烧,明云树仅存的枝冠却还是一寸一寸地蔓到头顶为她遮去雨霖,棕黑湿润的树皮,厚实翠滴的叶子,这棵巨大的老树在雨水中显得年轻而美丽,即使在死亡之际仍然散发着强烈的生命力。
“不......不是吧?”瓦佳拼命地变换着位置,一次又一次站到雨水中去,而树冠则一次又一次伸过来为她挡雨。她拼命在脑海里反驳自己,举出种种理由论证这只是巧合,只不过是她每次挪动的位置刚好跟明云树生长的方向一致,但明云树的最后一个动作彻底击溃了她,它伸下一支低处的侧枝向她延展过来,为她挡开那些正在靠近的虫子。在嫩枝和绿叶张开的指掌之间,她想起那个“社树会庇护平安牌上寄名的孩子”的传说,想起多年前那个给她介绍感染体习性的老头儿,同样也介绍过一项植物学方面的研究,他说植物也会对长期共处在同一环境中的无害生物产生亲近倾向,就像本能地亲近空气、水和阳光。
被雨水淋得发抖的皮肤碰到那散发着清新气息的树皮时,她终于抱住明云树伸出来的手臂号啕大哭起来。她想回到安全站去取那块被弃下的平安牌,然而最后一发导弹将那巨塔一样的主干由顶至根彻底劈开,老树像一艘摧毁在发射架上的火箭一样,将一大团一大团的火焰向四面八方炸绽开来。
感染体穿过燃烧着的树的尸身爬过来,发出窸窣繁集的蠕动声。她低着头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回去”了。这时她听到脚步声,透过雨水和泪水的一片朦胧,看到哲其正在向她接近。像一只断掉翅膀坠地之后还要挣扎着狂奔的鸟儿,他每一步都把积水踏得老高,在一片潇潇霖霖的天地之间,有一些凝蓝色的碎影在逆着雨水的方向从地面汇聚到他的指尖,就像折翼的鸟儿还在试图捡回自己的羽毛重新编造翅膀,点点滴滴的冷雨中都倒映出瓦佳的茫然、哲其的沉默和幽幽的淡蓝色光华。瓦佳发现那是先前散落之后还没有完全被导弹殉爆所烧毁的纳米鳞残片。
“还不够,再多一点!请再多一点!”哲其在大雨中无声地默念着。当他跑到距离瓦佳只剩五步远的时候,那些纳米鳞终于在他手中汇聚成了一样成形的轮廓,与宽大平滑的滑翔伞不同,它笔直而细长,锋削而脊厚,如今挥在他臂间的是一支泛着蓝光、足有150cm长的双手长剑。
据说公元时代曾有一名火电厂的工程师,靠着头发丝那么细的纳米材料就切开了一艘巨轮,而现在他有了一把纳米材质的剑。他在瓦佳面前的一米之外将剑挥下,剑锋向着瓦佳空洞的双眼斩过去,然后削过她耳边飘开的头发,将背后那条正要咬住瓦佳的蠕虫当头劈开,蓝郁郁的剑光映着瓦佳的侧脸。
瓦佳开始好奇,哲其要怎么一手拿着双持长剑、另一手抱着自己,还得把满地感染体杀个透穿。然而她高估了那个傻子。哲其左手持柄把剑身像钓竿一样扛到肩上,右手则像挟猪崽一样把瓦佳挟到了腋下,转身便踩着雨水踏踏踏地狂奔而逃,好几次因为没有挟对腰上的平衡点而差点把瓦佳的脸捅到地上一路刷过去。瓦佳被踏起的雨和泥溅得满身满脸,恨恨地盘算道,如果活得下来的话就要教教这死鱼脸什么叫作“抱”,一定要!
被更多包抄而来的虫子拦住去路,哲其总算停止了那种折磨人的逃跑,将长剑斜斜地垂到了地上取守势,却好像忘了把瓦佳放下来。瓦佳从这样一个角度抬起头来,正好能看到他淋在雨水中的脸庞和伸直的脖颈,这时她注意到,哲其颈子上有一道早已经愈合的伤疤。
那一刻她感觉梦境与现实发生了陆离的交汇。她太熟悉那道疤的形状了,在她珍藏的那半张海报上,作为主角而占据画面主体位置的鸢尾花王子正好从下巴位置被斜斜撕掉了脸庞,只剩下那段削瘦的颈子还残留着,颈上的伤痕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形状很像鸢尾花的花瓣。而现在同样形状的伤疤就印在哲其的脖子上。
瓦佳伸手去验证那块伤疤的真实性时,哲其没有低头看她,但伤疤随着喉头的吞咽而耸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紧张的表现。他终于没能克服心理障碍开口对瓦佳讲话,但有意把脑子里的信息暴露到了“图兰朵”网络数据终端上,瓦佳的大脑从中读到了很多他没有提到过的往事。并不只是瓦佳在向往新朋友和新生活,安全站刚刚取缔的那一年,哲其也到南方的大陆港去了。结果一大群把他当作“鱼饵”的感染体跟上来找到了人口聚集区。那场防御战打完之后,城里的人把他当作引来感染体的祸首加以驱逐,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家伙是个不得志的画家,在从郊外逃往内城的途中得到了哲其的帮助,城区防御墙上的哨兵接走了画家而把哲其从墙头丢了下去,有一根树枝捅在脖子上差点要了哲其的命。之后哲其带着那块新得的伤疤回到了大散关隘道,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而对他怀着谢意与同情的画家,则创作了那部题为《鸢尾花王子》的连环画。
“虫墙”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压近了。哲其把头低下,将脖子上的伤疤隐藏起来,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瓦佳说:“要是我早些来见你就好了......”
瓦佳一言不发,单只是圈住他的脖子,把额头重重地贴到了那块伤疤上。哲其被吓坏了,之前在天空中差点儿被导弹炸中时,他受到的冲击也不见得比这一贴更要命。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握紧了剑柄。
在附近的一处山丘上,几条感染体的碎段被狠狠地从林间抽摔出来,秃鹳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这林地边缘的断崖,甩了甩臂上的碳振动刀。回声小队在机动空甲前方排列成一道弧形的警戒阵列,看着崖下那两名被包围的安全员,就像在观众席上观赏一出古典悲剧的最后一幕。何望朔是唯一要求马上施以援手的人,但桑伯德拒绝了他。
“我们该料到的,一颗钉子就能左右战争的成败,何况这儿还有两颗。没有事先将这两个安全员予以彻底解决是我们的失策。”桑伯德带着一种绝对不算友善的表情望着下头那两个人,“可一码归一码,现在见死不救无关个人恩怨。‘秃鹳’的腿瘸了,这意味着它无法进行垂直弹射起飞,在缺少中低空火力支援的情况下,我们再冲进那堆虫子里去,就不是去救人、而是去送死了。”
离得最近的那条感染体正在与哲其的剑锋周旋,一发从后方射来的140mm杀爆弹将它炸碎在了两名安全员面前。炮口冒着烟的主战坦克像一头受了惊的野猪,闷头闷脑地从林子里闯进了虫围,直到快要把哲其和瓦佳一视同仁碾成饼时,它才像突然惊觉似地拐了一个急弯,两道履辙险险从两人身边漂了过去。炮塔侧面对着哲其时,他看到那丛林绿色的数码迷彩上头一组白色“101”编号轰轰地从眼前闯过。紧接着才是差点与坦克脱节的“夜猫子”班两支步兵突击组沿着刚刚开辟的道路跟上来,个个跑得几乎脱力,且咒骂着那口顾头不顾腚的“野猪”。在他们后头,“锡兵”部队残存着的最后一队人马正尾随而来。
“抱歉好像打扰到了你们,但我猜你们需要火力支援。”阿登跑到两个同行身边停了下来,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他俩。
更多感染体正在填补刚刚被冲开的缺口,将这支残部重新包围起来。锡兵草草围成了一个枪口对外的环形防御阵线,装甲列车才是“锡兵”部队的主体,而步兵只是从中生长出来的爪牙和毛发,在无可附焉的困境之中,每名战士的弹膛都快要见底了,他们只得克制住自己的火力,留待感染体们发起围攻时才把最后一点儿弹药泼出去。“库尔斯克”式主战坦克绕着圆阵外围转着圈警戒,炮口像马背横戈一般转向侧舷、对准四面八方的虫影。
“呼叫兵司!呼叫兵司!我现在转达的是前线指挥员瓦井同志的报告。我们被感染体包围了,情况很不好,全部牺牲的可能性很大。我们没有完成拦截‘独角仙’并对不明感染开展调查的任务,请重新调派兄弟部队接替我们未竟的行动!”阿登通过电台向兵团司令部进行呼叫,而回声小队完整地侦听了所有内容。
“原始而野蛮。”桑伯德仍站在他的“观众席”上俯瞰这一切,“如果把步枪交给公元前时代的古罗马人,他们大概就会像红兵团这样打仗吧——把枪炮当成长矛和短剑使。”
“你说的这支‘古代军队’靠着步兵闯进了感染体的包围圈,空骑纵的士兵却要靠着空中支援才会打仗。”何望朔冷冷地刺了他一句,“空骑纵和红兵团都是肃清北七区感染体所必须倚仗的重要武装力量,我以观察员的身份命令你支援友军。”
“你是世卫联的观察员,却不是空骑纵的观察员。”桑伯德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
谁也没料到瓦朗提会在这时候站出来,“秃鹳”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机械腿将针锋相对的桑伯德与何望朔隔开:“队长,我去支援那些本地人。咱们不远万里来到北七区,不就是为了帮助这些脆弱的家伙抵挡感染体么?”
回声小队的队员们纷纷以嘲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秃鹳”,就好像座舱里坐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杰伊,等等!”马尔诺制止了他,并往山下指了指,“你大概不会想去对付……那种玩意儿的!”
远方的大地像海面一样起伏着,有某种巨硕无比的圆柱状物体在很靠近地表的土层之下滚涌,就好像一条巨鲸隐隐露出了脊背。
“收割机!?”瓦朗提怔怔地念道,队员们都在无线电对讲机里听到他那走了音的腔调。
“是‘收割机’!就是它准没错!没有别的个体能长到像它那么大!”瓦朗提握紧了座舱操纵杆,“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影谷,当时机组里的观测员差点把它的红外热信号错认成停在附近的‘穿山甲’机动要塞。轰炸返航途中,我亲眼看到它那条被炸碎的尾巴像小山一样燃烧着,大家都以为它死了。但之后其他机组又曾先后两次在别的地区观测到它,附近的原始森林和一座大陆港就像经冬的麦田一样被收割干净,航空队里的伙计们给它起了‘收割机’这个外号……”
现在瓦井知道“锡兵”列车是被什么东西拖走的了。那只绰号“收割机”的巨型感染体本身就大得像是一列肉长的火车,他毫不怀疑这条虫子能把“锡兵”列车整个吃下去——只要它比列车更长。当它拱穿一条小峡谷那么宽的土层钻出大地时,瓦井开始嫌自己的这一撮残部占地面积太小,似乎有被它一口端的风险。在它已经露出地表的半截身子的中段,可以看到一道明显的疤口,在这环分界线以下的体节明显比前半段显得更细、体色也更浅,这意味着它曾被拦腰炸掉了尾端至少一半的体节,却仍然靠着再生能力活了下来。
这场雨真是下得像烟霭一样,数百米开外已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秦选锋聚拢了班里的同志们给大家倒那一小盖壮行酒时,半壶酒几乎还没来得及倒出来就已经被从那小小壶口灌进去的雨水填满了,接着各自那一盖子掺酒的雨时,人人脸上均是比天空还要凝重肃穆的表情,也许没有人会像为闻远祝酒那样纪念他们了。阿登则有意背过身去,望着结阵以待的锡兵们的背影,望着那正在蠕进的火车一样大的虫子,望着它背后烟霭一样白茫茫的大雨。这时秦选锋喝了他一句:“少年兵!”
阿登打个激灵转了身,班里的六个人都在看着他,秦选锋催促道:“为什么不来喝壮行酒?批评你脱离组织啊!”
阿登的那一盖子壮行酒终究没有喝到。就在他向着自己的新班组踏出第一步时,背后一片强烈无比的探照灯光像大雨中的太阳一样照耀过来,将“收割机”那条畸曲的巨影长长地拖映在大地之上。阿登回过头来,几乎被那来自远方的探照灯光刺瞎双眼。他本能地把目光移往光晕边缘不那么耀眼的地方,看到灯光后面小山一样的阴影正在雨幕中沉凝凝地朝“收割机”爬过来,就好像微观镜头下一只爬向蚯蚓的锹甲。
那是“独角仙”机动要塞。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比那条“收割机”还要大。和“收割机”一样,它也是一头怪物。
乔雅紧紧抱着栗子蜷缩在底舱,仿佛生怕一撒手女儿就会遗失在这逼仄的黑暗之中。整座“独角仙”要塞的全部居民都挤在她身边,在昏沉的光线中仰着头,紧张等待舱外那场“风暴”的开始和结束。仅仅还在5分钟之前,独角仙要塞正向着远离隘道的方向全速逃窜,而乔雅坚定地在那场争论中选择了红色信号。她当然希望12号站那个勇敢的姑娘活下来,但她更希望自己的栗子能活下来。这时她发现导航塔开始把所有人的脑端信息接收方向集中到同一个节点,而处在那个节点上向大家进行讯息广播的人是曹击。
“呃……”即使是在脑端计算机的虚拟网络之中,曹击面对着这么多人仍然显得无比尴尬,磕巴了好一会儿,他只好没头没脑地略过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大家可以躲到底舱里去,把所有舱门从内部锁死;干舷机炮无法向下垂直射击,所以如果安装在甲板边沿,就打不到顺着侧舷爬上来的虫子,我们可以把所有机炮到后退安置到几座舷桥上,把甲板边沿的开阔地带让出来,等虫子爬上了这片区域,就会直接暴露在舷桥制高点的交叉火力之下……”
满城人之中不知谁先问了一句:“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曹击被打断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刚才对罗苗讲话时那种忿忿不平的语气来:“这样做让‘穿山甲’在兵力和火力比你们少一半以上的情况下,一连杀穿了填满感染体的四个山口!我是‘穿山甲’要塞上的机炮手,你们都被我们在影谷遇到的那件事吓坏了,但我们当时是被空骑纵的飞机炸瘫的,如果没有那些轰炸机,虫子根本拦不住我们!机动要塞的底舱强度足够抵御虫子的啃咬,而把干舷机炮收缩到舷桥上可以有效阻止爬上甲板的虫子进入居住区,只要做到这两点,完全可以零伤亡地穿过感染区,这不是纸面上的防御设计指标,是‘穿山甲’要塞在影谷实实在在做到过的事。”
人们一时不敢把心内的窃窃私语放开到脑端计算机上让旁人看到,图兰朵网络中的无数脑端节点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就像凝固在宇宙间的寒冷星辰。
“如果大家不肯把泰山挟在腋下跳过北海,那是因为做不到这样的事;如果大家不肯帮老人家捡拐杖,那不是因为做不到,只是不愿意做。”小诸葛这样回答他,“曹击会告诉大伙儿,只要有‘独角仙’要塞在,回去救人不是挟着泰山跳北海,只不过跟捡拐杖一样简单罢了。”
乔雅就是在那时候,决定把自己的选择信号由红色转为绿色。
“雅儿姐,你这就信了大头兵的话?”旁边有人这样问她。
“我认识草鸡,他从不骗人。”乔雅答道,“如果这次不去救安全站的那个姑娘,下次我的栗子要是摔到要塞下面去,大家也会不敢去救她的。”
“图兰朵”网络仍然保持着联结畅通,在一片脑电波的海洋中,哲其和瓦佳感受到大片大片的绿色信号开始像草原一样蔓延开来。按照曹击在影谷积累的作战经验,“独角仙”将一直折叠在艏部的那副巨型扫雷铲展开来犁进了大地,土层里那些普通体型的感染体就像花生一样成串地被它从土里铲翻出来,被锋利如刀的铲刃切开压碎,染了色的雨水像红河一样从巨铲边沿流向机动要塞两侧,偶有被斩断头部、只剩尾端的半节感染体从铲缘侥幸逃脱,漫无目的地在血雨中蠕挣着寻找自己并不存在的大脑,结果爬错方向绞进轰鸣着的履带之中,被碾入血沥沥的大地。
“收割机”蠕转着对向“独角仙”,头部噬口处的四瓣牙床像一朵食肉花般炸绽着向甲板上的要塞兵咬过去。起重机就是“独角仙”的手臂,它的吊钳凌空将扑过来的“收割机”拦腰攥住,并将那蠕虫藏在地底的剩下半截子尾巴全部抽了出来。“收割机”卷过那条新生的巨尾,试图缠到“独角仙”身上寻找新的着力点。
起重机驾驶舱里暖和而宁静,为防止工程噪音伤害操纵员而特制的全封闭式座舱,隔去了外部那震天的机械轰鸣与血肉搏杀,大雨声被减弱成一种绵密催眠的韵律、恰到好处地透进来,而收音机里放着一首公元时代流传下来、已经无人记得名目的柔和曲子。蓝岚为了克制那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而一直嚼着口香糖,成功抓住目标时,她下意识地吹了个泡泡。
被吊钳卡住的体节,在巨大压强之下像泡泡一样破裂,起重机吊臂晃到了要塞右舷,并以全功率运转做了一个横甩,将那条试图缠到要塞上的尾巴抡上天空又砸入大地,“收割机”那段被摔得没了血色的尾节随即卷进了扫雷铲里哗然断开,剩下的体节被悬在了空中难以着力。它蠕动头部的四根触角再一次向甲板上伸去,而一门干舷机炮正在那儿等着它。
“还记得吗?我是‘穿山甲’要塞上的老相识啊!”曹击掣动击铁将弹链甩上空中,射痕像火鞭一样将试图伸过来的触手一截截抽断,罗苗将一张方桌那么宽的弹链箱抱过来,卡到堪堪打空的炮膛上。在他们的炮位左侧,要塞上的那门三联420mm重舰炮正在大雨中缓缓碾过来,这座原本为战列舰制造的舰艏主炮长久以来一直无声无害地蹲踞在“独角仙”主甲板左前角,以至于要塞上的居民几乎忘记了它是一件武器。作为这门舰炮的指令长,老城已经不记得上一回像这样站在大厅一样宽阔的炮舱里是什么时候了,一支十数人的操纵组正忙碌地修正着炮口诸元,炮舱天顶上硕大如天文望远镜的炮镜中央,刻度复杂的十字准星正一点点把那张近在咫尺的狰狞虫脸钉到交叉点上。老城背后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幅模仿公元时期军队宣传画风格印制出来的画报,这他最喜欢的一样装饰品,粗黄纸上印着一个军人用枪托砸烂大红肉虫的画面,底下用一横白底红字写着“哪条虫子敢咬人我们就砸烂它的鬼头!”
“同志们。”老城淡淡地对炮组成员们讲到,越是紧张的时候他越要表现得沉稳,“砸烂它的鬼头。”
三门主炮齐射时,炮口喷出来比炮座本身还要巨大的铅色硝云,将被三发杀爆弹同时击中的“收割机”吞没于其中,就好像突然被一只巨勺挖掉了它所处的那一大块空间、只剩下一眼铅色的黑洞。“收割机”的前半段体节炸散成漫天碎片随着大雨一同落下,而起重机吊钳则再也夹不住重心偏移的后半段尾截,任由它轰然落入满地红流中去了。
失去了体格最大的一只同类,其他感染体顺着雨水向大地里钻去。而“独角仙”甲板上的信号灯在雨幕之中无声地闪烁道:“登船!登船!”
“他们回来救你了。人心真是易变啊。”哲其对瓦佳说,然后如释重负地往前一扑,手中那把时刻需要大脑终端发出控制指令才能聚合起来的长剑,像冰入夏一样化散成满地碎片。
“它回来了,它就在那儿。我要求你们护送我登上‘独角仙’,对15号安全站所发出的感染体阳性警告进行调查核实。”何望朔从挡住了他的“秃鹳”左腿后面走了出来。他右手中消遣似地抛接着一个碟状装置,此前回声小队的士兵们从未见过他使用这玩意儿。
“我转达指挥部的意图,不建议您这样做!”桑伯德背对着他,定定地望着远方正在登上“独角仙”的那支锡兵残部,“15 号安全站发出的警报是绝对无可置疑的,彻底的灭活消杀是我们对‘独角仙’要塞所能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措施!”
“你们凭借一次未经核实的结果杀人,红兵团却在试图进入感染源进行调查。哪一方更符合世卫联交给我的任务,已经非常明显了。”何望朔说道,“我以观察员的身份决定脱离空骑纵的保护,如果你们不愿意护送我,我将独自前往‘独角仙’要塞。”
就在何望朔转身下山的时候,桑伯德沉沉地唤住他:“朔!我们都知道世卫联派来北七区的前三个观察员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是世卫联的观察员,不是空骑纵的观察员!”何望朔重复了桑伯德先前讲过的这句话。
桑伯德转过身来,端平突击步枪对准何望朔的后背,犹豫了几秒钟后,他重新放低枪口:“抓住他!”
士兵们围上去擒拿何望朔,好几只手臂从他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却没有抓住任何东西。那道几可乱真的投影形象在这时消失了,只剩下幻影右手中的那个碟状装置还在空中悬浮着。
桑伯德恼怒地将投影碟一枪打碎,快步绕到“秃鹳”的左腿后边去,何望朔被挡在那里时,是唯一完全处于回声小队所有成员视线之外的时候。桑伯德在泥泞的地面上看到一排几乎快被雨水淌平的脚印,消失在了下山的小径上。他早就悄悄地逃走了,留下一个全息投影的障眼法愚弄了所有人。
“不是空骑纵的观察员。”何望朔重复着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他已经来到了搏杀过后的林子里,“独角仙”要塞像一艘刚入港的巨轮停在不远处,那支锡兵残部正在登船,来自甲板干舷机炮的掩护炮火在大雨中泛起朦朦胧胧的火光,敲打着那些伺倨在附近观望的零星感染体。何望朔紧了紧自己的黑色制服,向着那支登船队伍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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