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漆原友纪老师,想必不用介绍,笔触细腻、故事奇异、道尽悲欢,《虫师》是许多朋友的心头好,我个人买的第一套漫画也是《虫师》。然而,这次并不是想说这部大名鼎鼎的漫画,而是谈谈漆原老师从2018年到2020年期间连载的作品,《猫が西向きゃ》,中文译名为《猫面向西》或者《猫向西走》(以下简称《猫西》)。
之前也写过安利,不过几年之后回看,简直黑历史……正巧最近购入了东贩台版的漫画全三卷,再看一遍,有新的感触,遂写就此文。
有剧透,漫画也不长,如有兴趣还请务必先自己翻翻看吧。
《猫西》的开头是这样的:小女孩模样的近藤智万来到“广田浮流公司”面试,遇见了名叫社长的猫和名叫广田的散漫青年,打一照面,智万就被广田拉去出外勤。外勤的目的地是一个有七个分岔的路口,原本这里只是个三岔口,却在早上被一阵雾气笼罩后,产生了异变,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这种异变的现象被称为“浮流”。
在漫画的设定中,“浮流”指的是空间的浮动化。一切物质都会非常细微而不停地运动,因此有时会出现因均衡失调而改变形态的状况,失调的诱因一般是人们内心强烈的想法。简单来说,浮流其实和《虫师》中的“虫”有些类似,作为一种故事背后的重要设定,代表一种奇妙的自然力量,会对于人的意志、愿望产生反应,改变现实世界的形态。
就比如,说回《猫西》的第一个故事:异变的诱因是高中生夏木,他面临毕业却迟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路。迷茫的他站在三叉路口,内心纠结,才引发浮流现象,把三岔路口变成了七岔路口。当他被男主角广田的一席话点醒,烦恼冰释,路口也就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尽管感觉类似,“虫”和“浮流”多少有气质上的区别。在我看来,《虫师》之“虫”就很有种“自然神”的味道,它们没有善恶,却掌握因果业报,所种所得,有求有果,不管故事的人物、情景如何变化,背后是“自然法则”的牢不可破。这是《虫师》故事之所以值得寻味的关键,虫的力量能为人所用,但虫却终究让人捉摸不透,人之贪嗔由此被放大,人之关怀也更显力量。
“虫师”也更像是一种祭祀的角色,为了维持人与自然的平衡,他们通过各种仪式,牺牲、通灵、咒法来与“虫”打交道,借力或是驱逐,也与人打交道,劝返或是挽救。
相比之下,浮流却实在不是那种苦大仇深的角色,它更加直接,而让我想起了心理学中一个概念——“躯体化”,大致意思是:一个人有情绪问题或是心理障碍,但没有以心理症状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是转化成了生理、躯体上的症状。比如一个人承受较大压力却不自知时,他会遭遇胸闷气短、腹泻呕吐,像是身体给精神的一个示警。
浮流就像是把人们的情绪问题和心理障碍直接拿出来,以一种比喻象征的方式转换到现实中来。当人对于前路感到迷茫,路口的分岔就变多;当人觉得寂寞,镜子中就走出另一个自己;当人心有遗憾,一个幽灵就站在天桥上替他守望……因此严格来说,浮流不需要调停者,每个人经历浮流的人都有办法自己解决问题。
再看,虫会使人阴阳相隔、直面惨淡,可浮流却实在是一种太过温和的力量,它是一个旁观者,唯一关心的是人的内心,随心而动,心想事成。所有遭遇浮流的人,都是需要浮流的人,也尽可以在浮流之中获得救助,以至于让人不由地感慨: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浮流,那该有多好啊!
对于生活和个人的洞察,大概是《猫西》最让人留恋的地方。
就像我最喜欢的漫画第七话:浮流让根津家的阳台飞走了,可能与之相关的是家里的婆婆和爷爷夫妻俩。根津婆婆作为一个全职主妇,几十年如一日在家中处理各种琐事,带娃、打扫、做饭、洗衣,阳台是她口中,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家中唯一能被太阳照耀的地方;根津爷爷退休在家,多年以工作为由,对家中很少过问,心中对于自己的妻子有所亏欠,却不知如何补偿,想帮忙分摊家务,却目睹了浮流异变的前兆。
在故事的前半,读者无从知晓引发浮流的人到底是谁,根津爷爷有烦恼,也目击了浮流的肇始,嫌疑很大;根津婆婆嘴上说着没了阳台很困扰,似乎不会去期盼这种事情。但,到故事的最后,谜题揭晓,浮流确因根津婆婆而起,她虽然表面上已经习惯了作为主妇的生活,任劳任怨,不计回报,可内心深处实际是渴望着家人关怀的,试问谁又能真的不在乎呢?
她压抑在心中无意间的想法,让浮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是婆婆在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日积月累的愤懑,作为一种不好的情绪而经常被人们羞于提起,仿佛生活就该如此,人们就该如此,逆来顺受者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英雄色彩。
时代的症结在于“心口不一”,我早就想这么说一次了!(?)
我想我们之中,没有人不期盼个人的幸福,可与之相对的,人们又习惯用世俗的眼光和幸福标准去审视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撕成两半,备受煎熬。就像《猫西》中大部分引起浮流的当事人一样:他们在意他人的眼光,而给自己太多压力;热心事业而错过了成家最好的时间,看着同龄人的生活心生羡慕;与好朋友因一次误会而心生嫌隙,碍着面子不和解;虽然爱着家人,却在小事上意见难以统一,总免不了争吵;因想做的事情不被人理解而烦恼不已……
这是现代世俗生活的一个特征,它在保障我们衣食住行之便利的同时,也强迫我们成为公共的一部分,贡献劳动,接受归训,服从大众,压制自我。世俗不在乎我能否成为“我”,它更需要我成为先一个合格“社会人”,所行所想符合社会的规范,不去质疑公共价值,更将它们内化,心甘情愿地为之努力。
如果我们没有反省到这点,撕裂就必然出现了,带着苦闷一起。我们满以为自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将赢得自己想要的成果,事实确实我们早已被挟持,那些争吵、分歧、错位,看似没有来由,却在最开始就早已种下了种子。
所以,“浮流”也多少是一种带有神话般光彩的东西,当世俗不断妨碍、打断、压迫个人时,它挺身而出。更重要的是,它不是一种过度浪漫化的、战无不胜的超能力,而只是一个温柔的旁观者,在人们生活出现一些问题时,静悄悄地出现,以一种比喻象征的形式做出示警,警醒人们:长点心吧,生活里出现了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解决问题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人们自己。正如漫画中讲的,浮流没有好坏,它只是发生了,人们必须忍受它、面对它、正视它,就不如就把它当做一个假期吧。对,假期!这是一个绝妙的形容,浮流是一次机会,人们能用来重新审视自己、审视生活、做出调整、再次出发。不论长短,浮流总会消失,就像假期一样,人们在世俗中感到疲劳,需要假期,假期也总会结束,人们又要回到世俗中去。
在《猫西》卷三的最后,漆原老师也说了自己创作这部漫画的灵感来源,是对于昔日风景逝去的惋惜与怀念,一种乡愁。
“乡愁”之愁,在我理解,是对于一种感觉的怀念,而非对一个固定的场所的追思,是一种我们可能经历过,甚至用想象加工记忆而得到的一种感受,含情脉脉、温暖人心,能包容我们的一切,抚平焦虑,使我们无比的安心。它像是一条必要的退路,一个使得发牢骚合理化的由头,让我们在受够了当下境遇的糟糕时,必须找个地方能暂且卸下责任,数落现代社会的冰冷、人心向背,能尽情地发泄情绪。
我们满以为宏伟的技术大厦和复杂的社会机器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保障,实际情况却是广泛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以至于我们需要想象出一个故乡来怀念,千方百计地回(去)到那个虚无缥缈的桃花源。
可这样正确吗?起码我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喜欢《猫西》的结局。
男主角广田算是最“浮流”式的人物,作为专家,他对付浮流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无为而治、听之任之,另一种是通过语言简单地点拨当事人。广田深谙此道,他拥有长期以来在生活和实践中磨炼出来的直觉判断和实践智慧,深刻地认识浮流所展现是生活与人心的一个面向:那是一场场本因只发生在人们内心的冲突。因而,解铃还需系铃人,解决浮流最好的办法只有让引发浮流者自己醒悟。
但,在我看来,广田却没有落得一个“好”的结局,同样,女主角智万也是。他们两人都有自己的浮流,却在最后选择了一种与之共存的态度,随波逐流。这不值得赞扬,因为正如漫画里经常念叨的,浮流总会消失,可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广田和智万带着问题走进浮流,却偶然间在浮流营造的幻梦中找到了他们魂牵的“故乡”,决定在梦里直接住下了,浮流的“善意”被他们当做了可以一直取用的避难所,并妄想着这场幻梦不会结束。
漫画故事里的梦当然不会结束,浪漫化的结局像是在给读者同样的许诺:不要为当下的困境担忧,也许你也能想广田那样,去到另一个世界,让一切的问题不复存在。类似的话,我们在生活中也时常能听到:只要读到大学你就自由了、只要换个工作环境就会好起来了……好吧,提这些并不是说要把问题全都归咎给自己,而是想说这是一种错误的找问题的方式,一种不负责任的简略。
与其寻找一个想象中的故乡,不如自己动手建造一个心灵家园。
放弃理解和改变,就是放弃以一种正确的、有意义的、面向未来的方式去解决自己问题。广田和智万真应该学一学,那些之前所有的浮流故事里主角:他们也遭遇了浮流,或喜或忧,但他们并不沉沦,生活继续,人也必须前进,这句话很俗气,但这里应该讲的道理就是这个。
我常会自怨自艾,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庸人,因为我确有自发的目的和行动,会因此改变。我喜欢浮流,喜欢它的委婉和点到为止,能让人汲取力量;喜欢漫画中有关生活的隐喻,和由此引发的那种稚拙的自省和努力,倍感欣慰;对于漫画的结尾感到惋惜,也有警醒。
现代生活中没有什么大彻大悟,只有不断运用、打磨理性的批判和行动,脚步即便蹒跚,却也踪迹可寻。问题是路漫影只,对此,我确需要浮流似的东西,给予指引和劝解,提醒我,迷茫时不妨停下脚步,理清思路,才能更好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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