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母亲曾经在我的床头讲过许多童话故事,我记得最深的一个大概是这样的:在古老的东方,有一个龙的王国,那里的居民全部都是会飞的,能呼风唤雨的龙。有一天,一条龙被远处的风景迷住了,以至于它离开了自己的家,甚至离开了龙的王国。它一直朝着远方飞去,直到完全迷了路才停下来,但是那时它已经离家太远,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于是它就留了下来,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快乐地生活着,直到它累了以后,就睡倒了下来,在绿色的陆地和蓝色的海洋间,留下了像龙一样蜿蜒的土地。
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才渐渐知道,童话故事里的那些龙和大鹏鸟确实存在,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我经常能看到声音刺耳的飞机朝着北方飞去,有些很大,有些很小;还有直升机,它们头顶着巨大的螺旋桨,在河水和稻田上空制造雾气。它们都是去打仗的,但是那个时候的战争离我依然有些遥远,炮声从来没有传到我生活的地方来。
直到1975年到来的时候,情况才大相径庭。有句古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它灵验了。在春天刚到来的时候,我们意识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即将成为最早陷落的地区,于是我们出发了,我们就这样朝着南方逃亡。
母亲尽量不在我和弟弟面前渲染战争的残酷,特别是平民在战争中的遭遇,她比我更了解发生在顺化的事情。但是我已经知道其他人谈论的那些东西,比如漫长的战争如何在原本同样的人之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又用炮弹和炸弹当作它的肥料,让它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我们就这样朝着南方逃亡,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仅有的一点物资,一条散乱的队伍穿行在森林之间。
不过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大家都活在一片茫然中,不知道明天在何方,不知道我们是否能活着迎来明天。在这种可怕的死寂里,我们所有人沿着森林里的道路前进着。直到不知多久后,一条河挡住了我们的脚步。
“可是船呢?他们不是要来接我们吗?”又有个男人说道。
“没什么,我们只不过要稍微等一下而已。”尽管她看起来很镇定,但是那似乎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表现在外表上的。
母亲似乎是想回答他,但是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其他人也停下了议论。我们听到天空中传来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呼啸声,空气似乎被它撕开了。那是炮弹的声音。
“炮击!快趴下!”恐惧的尖叫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就有一发炮弹从天而降,我们队伍的末尾被击中了,我在恐惧中看到队末的那些人在一道尘雾中消失了。在那一瞬间,整个队伍都乱了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逃向河中,试图强行游到对岸。
“我们也游过去吧!快点!”母亲带着我们,顺着大流一起朝对岸游去。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是我听不清了,炮声和尖叫声充斥着我的耳膜。人越恐惧,身体越容易不停使唤,这是那一天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实上我几乎迈不开腿了,我的大脑几乎是强迫着自己逃离河岸,虽然它也被恐惧搞得僵直了。
炮弹不断落下来,不过此时的我已经到了河流的中心,河水不浅,不过幸运的是这不是一条宽阔的大江,而且当你的周围还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在无形中减弱了恐惧。我终于在惊吓中抵达了对岸,当时的我只感觉双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
“等会儿,妈妈呢?”身后,我的弟弟突然说道。我顿时愣住了,什么时候我和母亲分开了?我完全没有主意,我只知道自己一直死死拽着弟弟的手,除此之外我居然什么都记不得了。身旁有几个和我们一起泅渡过来的人,我试图向他们询问,他们只是恐惧地摇摇头。
“走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我强装镇定地站了起来,现在只有我可以拯救我们了。经历了刚才的一幕,我可以确信即使是那些童话里的龙也不可能有这么可怕,是时候从那些母亲的童话故事里醒来了。
一路上,我们紧跟着活下来的人继续逃亡。光线渐渐暗淡了,不过暂时没有炮弹从天上落下来了。成功过河的人不到之前的一半,我也已经接受了最坏的可能性。但是我的思维依然如同一团乱麻,脑海里不断浮现过去的记忆。过去战争一直都存在,但是现在是它离我最近的一次。
顺化,是的,那个被母亲偶然提及的地方,当时我还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那时是1968年,我的弟弟还是个挺缠人的小孩子。她有理由不告诉我们战争的残酷,虽然她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也没关系,尚未成年的我已经亲身感觉到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带一罐家门口的泥土之类的东西,据说战争中逃离家园的平民很多都会这么做,还会把带不走的东西埋在地底下,等结束之后回来再挖出来。当然,如果他们顺利活到了那一天的话,或者他们的家还留着一小部分能够辨认出来的痕迹,或者他们还能正常回去。后悔也没什么用了,对于我们来说从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和弟弟渐渐掉队了,随着夜晚步步紧逼,我感觉自己从未这么紧张过。我们下意识想走快一点,但是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感觉我们追不上其他人了。在这么茂密的森林里走失会很危险,我们几乎是在拖着自己的身体拼命追赶,然而……
突然,前方传出一阵阵砰砰砰的枪声,我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趴在地上,屏住了呼吸。NVA的追兵赶上了吗?也许是这样,但是枪声很快就停下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继续前进,尽量躲藏在树丛的后面。周围的声音似乎停止了,但是我们没走几步,就听到两声枪响,然后是一个人的喊叫声。
“停下!”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我们吓得一动不动了,我缓缓地侧过头,果然看到我们被少说十多个士兵包围了,他们甚至还有一辆装甲车,“给我跪下!手抱在头后面!听不懂吗?!”那个人怒吼道。
“是,是。”我们俩忙不迭地回答,同时顺从地照做了。
“哼,我们应该怎么对付你们俩?”领头的那个士兵冷笑道,“这次我该征求一下你们的想法了,谁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想先杀哪个?”
“我感觉没区别,还不如试试能不能一枪打死两个呢。说实话我都有些厌倦了。”另一个士兵回答道。“就是就是,赶紧搞定完事吧。”另一个人附和道。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大概真的要被用来做“一个子弹能否打死两个人”的实验了。不过我大概是真的命不该绝,正当我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的时候,他们身后的那辆装甲车爆炸了。我和弟弟趴在地上,躲过了致命的冲击波,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个运气了,他们全部倒在了地上,当我努力抬起头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士兵还能动弹,其他人早就一动不动了,装甲车燃烧的残骸将他们的身躯映得火红。
爆炸的声音还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着,幸运的是我和弟弟都没有大碍,这时,我看到了一辆坦克正缓缓朝我们驶来,坦克旁边还跟着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抢。我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看到领头的那个走到燃烧的装甲车旁边,低头看了看刚才那个想杀了我们的NVA士兵,那人好像还有一口气,他的右手动了动,试图把手枪从腰间拿下来。
领头的人摇了摇头,垂下自己手里的步枪,手指扣动了扳机,枪声有些模糊,但是我能看见NVA士兵的动作在那一刻停滞了,他也一动不动了。
“安全!”领头的人大喊了一声,然后其他的人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枪。
“这两个人是……”坦克上的那个人问,领头的回答道:“没什么,两个平民而已,两个幸存者。”他低头看了一眼我们。
虽然依然惊魂未定,不过我们大概知道,自己这下至少得救了。无论如何这算是个好事。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这些人,领头的这个,叫老关,其他人里有两个士兵,一个叫“螃蟹”,另一个叫“毒蛇”是他的手下,此外还有个曾经跟随他取材的记者,最后是四个坦克兵,和他们的那辆坦克。
“你们不是坦克兵吧,看起来像特战?我记得你那个臂章有点眼熟?”我的弟弟问“螃蟹”道。
“以前是,现在都是一群败兵了。”“螃蟹”回答道,“小子,这个臂章你在哪里见到过吗?我们以前是MACV- SOG的。”
后来我的弟弟告诉我,SOG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特种部队,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无法将这些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人和神秘的特战联系起来。
“来,小子,笑一笑!”那个记者让我的弟弟坐在坦克上,然后拿出他的摄像机拍了一张照片,“能和真正的M41坦克合影,你大概很高兴吧!等一下……很好!”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觉得我能乐晕过去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坦克!”弟弟回答道,
“拍够了?不错,那么你们还等什么?出发!”老关下令,然后他也登上了坦克。
我们就这样出发了,把燃烧的战车和士兵的残骸扔在身后,我们的逃亡之旅依然在继续。
我们坐着坦克走出那里不久后,坦克停下了,坦克的指挥官钻进车体内部过了一会,然后探出炮塔说道:“没油了,见鬼,我们可推不走它。”
“居然这么快就没油了?”“毒蛇”有点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你想怎样?我们坐着它走了这么远啦!就算还有足够的油,它的零件估计也撑不住了!唉,想到不得不跟它说再见,我还是有点不舍……果然不想把它留给敌人吗?”坦克指挥官说道。
“不用,朋友,我不会把它完整地留给追兵的。”老关冷冷地说,“你们还有炮弹吗?”
“够用了。全体下车!你,过来帮我个忙。”他指了指坦克指挥官。两人一番忙碌后,我们再次出发了,这次用的是腿。不过我并没有多少怨言,坦克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交通工具,特别是你需要一遍忍受它的颠簸一遍忍受它的废气的时候。
在我们走后的某个时间,一个排的NVA步兵跟了上来,他们看到了一辆丢弃在路边的坦克,上面罩着一层破布,一个工具箱扔在旁边。
“别动!坦克是好的!我去看看情况!”步兵排长对手下人示意道,他拿起自己的AK步枪小心翼翼走上了前去。爬上了炮塔后,他揭开了盖在炮塔上的破布,才看到坦克的舱盖关闭着,纹丝不动。
“看上去被废弃了。”他说了一声,左手抓着步枪,右手就去够舱盖,然后一把拉开了指挥官的舱盖——然后,一团火焰就把他吞没了。
这些都是我在那天夜晚休息的时候的想象。老关当然没有把坦克完整地留给任何追兵,他利用剩下的高爆弹将坦克改造成了诡雷。也许有一个人上钩了,也许是两个人,也许没有人上钩,谁知道呢。
老关看起来比他实际上的年龄还老,这可能是因为他在最不适合作战的地方呆了太久。他脸上的胡须非常杂乱,眼神里透着怪异的深邃,总是挂着一副凝重的表情,那两个曾经和他一同战斗的人——“螃蟹”和“毒蛇”也是。
这些是那个记者告诉我的,他叫让·皮埃尔,这当然是他的名字,姓氏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是个法国人,不过有一个日本母亲,他自己说从事这行已经有点日子了。他刚来到越南的时候,刚好赶上1968年1月的“春节攻势”,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老关,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从记录这个人开始记录战争了。
“所以,开坦克到底是怎么样的?”在火堆旁,我的弟弟正好奇地问那个坦克指挥官一系列问题。
“这个嘛,有点不好解释,坦克这东西,一个人是玩不转的。需要三个人才能够操纵的好这东西。”坦克指挥官回答道,“即使我名义上是这辆坦克的指挥官,但是我不可能在实战中靠自己操作这辆坦克的每一个开关。小家伙,你要是以后想开坦克,一开始肯定不可能当上指挥官的。”
“朝这边看一下。好!”与此同时,让·皮埃尔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嗯哼,这张还不错。”
“会被你发给某个报社之类的么?说句实话,上报纸对我来说太早了,而且现在的我也没心情。”我低着头咕哝道。
“这个取决于我发什么。”他回答道,“我又不是所有照片都发。”
“那么你到底会发哪些?让我猜猜,最能表现战争残酷的?”
“我承认我猜不到,所以我不猜了,你直接公布结果吧。”我摊手道。
“这么快就放弃了么,答案很简单,媒体希望看到的东西,就是我会发给他们的。我只是投其所好而已,就这样。”他微微一笑。
第二日,我们交了一点好运,出发后不久就遇到了一座村庄,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不过也许他们没有把一切都带走。在老关带着他的手下警戒的时候,那四个坦克车组开始在四处搜寻有没有可以带走的补给,我弟弟也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块去找了。
“这个房子里看来是没有了,我已经找了半数的房子了。”坦克炮手从一间似乎是被火烧过的平房里走出,两手空空。
“去找找那边的,再找不到就算了。”坦克指挥官说,伸手指了指右边最后没有被踏足过的房子。炮手点点头,拿着他的那挺冲锋枪又走了过去。
“所以,您觉得,武器装备最好的军队就能够赢得一切胜利吗?”我的弟弟问那个坦克指挥官。
“如果你稍微多看一些书就会知道答案并非如此。”坦克指挥官回答说,“开门见山说吧,因为再细说你也听不懂,再怎么厉害的武器,不论是一架飞机,一辆坦克,甚至是一条战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性——总是需要有一个人,两个人,四个人,数百个人去驾驶。只要是人,只要不是动物,都会有自己的意志。”
我的弟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坦克指挥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战争的胜负就不可避免落到每个士兵的意志上去,不论怎样强大的战略都不得不屈从于这些细枝末节,所以如果一场战争的指挥……”
他还没说完,从坦克炮手刚进入的那座房子里就传来了炮手的声音:“嘿!快过来一下!”我们赶过去后才看到,他俩从地窖里扛着一个活人走了出来,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看起来受了惊吓,还在咒骂着:“你们这些混蛋,怎么不来早一点?”
“好了好了,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情况,给我说详细点。”老关走上前去问道。
“这村子里没逃走的几乎都被消灭了!只有我一个活到了现在!”那个村民大喊,“幸亏我及时躲在了那里!都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指了指那座房屋的地窖。
“你有一把手枪,哪里来的?”“毒蛇”问道,指了指他的腰间。
“你说是捡的?谁信。”老关轻蔑地表示道,“不过算了,你可以留着那把手枪。”
“我们赶紧走吧,我告诉你们,这里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请你们不要在这里浪费任何时间了。”这人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我们要马上离开,现在。”
“行,走吧。”老关说道,继续注视着眼前这人,“你,跟这两个孩子一起,走在队伍中间。”
我们又上路了,和之前一样,我依然在队伍的中间,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坦克炮手,他拿着自己的冲锋枪在警戒,老关在队伍的左侧,他的两个手下在右边。在林间前进了一会儿后,我们的前面变成了一条土路,虽然不宽,但是也差不多能够容纳两辆汽车并排而行了。
“别动!”老关示意我们停下,“这里可能有埋伏,警戒路两侧。”他查看了一下道路的走向,这条弯曲的道路两侧都是树林。“AB两组警戒路两边,其他人两人一组快速通过。”于是,坦克指挥官和炮手两人一起拿着枪警戒左侧,老关和“毒蛇”一起警戒右侧,我们其他人则两人一组迅速通过了这段土路——我是和那个村民一起,而我的弟弟跟了让·皮埃尔,大概因为只有我们没有枪。
至少到了现在我们还没有遇到NVA的人,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紧张的心情现在稍微放松了下来。那个村民却依然保持警惕,手里还握着自己的手枪,紧张地左顾右望。突然,正当我们走到一丛树木前的位置时,他一手拦住了我:“别动!”右手顿时要举起枪来。我大吃一惊,但是他的手并没有扣动手枪扳机,只是指向了我的前方。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才意识到我的右脚下一刻就要踩下去的那个地方,泥土里出现了什么颜色奇怪的东西。
“地,地雷!”他惊呼一声,其他人也在一瞬间就停了下来。而我几乎吓瘫了,后来想想,当时自己可能再差一秒钟就要真的踩下去了,如果我是一只猫,当时自己已经用了九条命里的八条了才会交到这么个好运。
“你这个笨蛋怎么会看错我们走的路!”我看见让·皮埃尔对着从今天早上一直在带路的坦克装填手大喊,“我们可能……”
“我也不知道!地图上没有说这里是什么雷区!”队伍最前头的坦克装填手大喊,“混蛋,这下麻烦了,我们要死了!”
“谁都不要动!”老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坦克装填手旁边,缓缓趴在地面上查看前面的情况,手里抓着一把匕首,他轻轻拨动了前面的土壤,“所有人跟着我的脚步走……慢点,都小心点。”
“往这边来,慢慢的……”那个村民扶着我朝着队伍前方走去,让·皮埃尔也在后面搀着我的弟弟绕开了刚才那颗地雷。
“见鬼,还有第二个。”老关缓缓用匕首清理掉了另一颗地雷表面的泥土,然后缓缓爬起来,留下了另一个安全的脚印。
“为什么他不解除那颗地雷的引信?”我的弟弟一边喘气,一边问身旁的让·皮埃尔。
“基础知识,当你不知道爆炸物的内部结构时,最好完全别碰它。”让·皮埃尔也紧张得直喘气。
“第三个地雷!注意!”老关又大喊一声,“等会!这里还有一个!”原来,第三个地雷和第四个地雷几乎是紧挨着的,两个的位置也是一前一后。很麻烦的是,两个地雷的间距很小,也就是说我必须跨过去。那一刻,我敢说自己的心脏就要蹦出来了。
“抓着我的手,闭上眼睛,往前跨。”在两颗地雷的对面,老关朝着我伸出了他的右手。到了这份上,我也只能试试了,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地雷的事情,然后尽可能向前迈开了自己的一条腿——成功了。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地雷区,当老关终于确认我们安全了的时候,他才缓缓直起了身。坦克装填手一看情况安全,他立刻掏出了自己的地图,开始往上面做标记:“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这里会有该死的雷区呢?地图里的信息明明是最新的啊……”他焦躁地跺着步子,却一不留神走到了他不应该走的地方……
“轰!”一声巨响,我惊恐地看到,坦克装填手被炸上了天,当他落下来的时候,一条腿已经不见了。
坦克装填手最后还是死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为了快点结束这一切,他用那个村民手里的手枪做了自我了断,他的冲锋枪则被老关带走了。也许是被炸断一条腿的一幕太恐怖了,今天回想起来,我对那段的记忆甚至有些模糊了。但是我还能记起来,坦克指挥官绝望地反复说着“为什么他会那样……”还有呆若木鸡的坦克炮手,连我们之中最乐观的那个人——记者让·皮埃尔也一脸惊愕。
那天晚上,我们又在森林里过了一夜。和往常一样,老关拿着自己的步枪在旁边警戒,而让·皮埃尔又在清点自己的胶片。只不过,那天的我突然对老关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的结局只可能和那个坦克装填手一样了。想到这里,我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
“哦,晚上好。”听到这里,他转过头来,垂下了握着步枪的右手。我立刻伸出自己的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今天没有你,我现在已经和那个坦克装填手一样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哦,我觉得就算有我在,我们明天能不能活着看到日落也说不定,甚至连日出都不一定能看到呢。”他回应道,“顺便,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还在警戒中……”
“别说了。既然你自己都说我们能不能活到第二天,不如现在……”
“为什么救了我两次的英雄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有些困惑地说。
“英雄?你觉得我是英雄?”老关似乎露出了一丝怒色,“你真的会觉得一个杀过无数的人,无数不同年龄的人的一个魔鬼会是什么‘英雄’?别再逗我发笑了!”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英雄,神人,哈哈哈哈,我居然都成了英雄……”
“呃……请问……”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了,“难道,那天从那些疯狂的NVA士兵手里拯救我的不是……”
“疯狂?拯救?哈哈,我告诉你吧,我们活该!这一切的战败和逃亡都是罪有应得!”老关大笑道,“如果你就这些问题了,那就滚吧!去找让·皮埃尔,他也许会告诉你关于我的那些事情!”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愤怒过,他的手指甚至要搭上枪机了,我也只好听从了他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皮埃尔在火堆旁对我说,“我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在火光中,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本相册。
“几年前我就来越南采访了,当时很幸运跟着他拍了不少照片,可惜大部分我都不能留下。老关所在的是已经不存在的黑色行动小队,他们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脏活。”他打开了相册,首先翻到了一页,那里有一张黑白照片——三名士兵扛着枪,左边的就是老关,他的双手持握着一把步枪。
“MACV SOG,研究观察组。”让·皮埃尔说,“这是他,手里拿着平时行动使用的AK-47,这是另一个美国人,也是这个组的,他拿的是M16,这个是澳新驻越军的士兵,来交流的,你看这就是他们的FAL。这张照片拍摄于1968年,春节攻势前夕。”
他又往后翻了几张照片,一个比较年轻的老关在每一张里都有出镜。照片上的他时而举着自己的步枪,指着俘虏的脑袋,露出狰狞的笑容,时而冷眼注视着倒地的尸体,手里的枪似乎还在冒烟,那些气氛稍微轻松一点的,也都是他和其他的士兵在一起,他们依然装备着枪。他一张张翻过来,我很久都没说出话。
“所以……这些照片的主角真的是他吗?”当让·皮埃尔合上相册的时候,我试探性地说。
“你无法责备他,因为这是战争,先责备战争吧。”让·皮埃尔面无表情地回复。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我还在回味让·皮埃尔的这句话。老关现在是在前面带领我们的人了 ,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拿着自己的步枪,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你觉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让你觉得有些心安的救赎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他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朝我看一眼,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恍惚间,连林间的鸟鸣声都停止了,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兆头。
“砰!”一声枪响,坦克指挥官的胸前顿时爆裂了,他如同触电了一样瘫倒在地。几乎就在瞬间,我们前面的树丛里传出阵阵枪响。
“趴下!”老关大喝一声,将我扑在了地上,而我也如同条件反射般将我的弟弟扑在了我的身下。透过老关的左臂,我看见“毒蛇”、坦克炮手和其他人在几棵大树后面掩护着,用手里的步枪和冲锋枪还击。
老关左臂护着我,他不能靠一只手发射那把步枪,现在的他只能用自己的手枪来对抗敌人了。其他人试图用弹幕掩护我们,但是我们的火力相比对手太弱了——我现在看清了,我们对面至少有二十多人,两挺机枪,子弹从我的头顶上飞过,我感觉它们仿佛从上面擦着头皮飞来。
“废话!当然是要保护你们啊!”老关头也不回地喊叫。虽然我们的位置很低,还没有被击中,但是对面的火力很快就变得更加凶猛了,而且在那些枪声里还多了什么,它越来越近了。突然之间我的疑惑解开了,一辆坦克分开灌木丛轰隆隆地开了出来,然后停下了。我看见它的炮塔开始转动了,那个时候的我脑海里只剩下了四个字,我要死了。
“快点走啊,老关,不然我们都要死啦!”我意识到,那辆坦克一定会向我们开炮的,就算驾驶坦克的人是个笨蛋,一辆坦克也能轻易消灭一个人。老关没有回应我,他依然趴在地上,用左手护着我和弟弟二人,而那辆坦克也没有停下它的动作,它的大炮放低了一点角度,然后,我听到了“轰”的一声。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开炮的不是面前的坦克,相反的是,那辆坦克的炮塔在猛烈的爆炸声中被掀飞了,旁边的士兵纷纷倒地。
“等等——”老关话音还没落,又是一声炮响,这一次命中了灌木丛里的某处。随后,一辆燃烧的坦克从那里缓缓开了出来,然后停下了,火焰吞噬了它如同反扣铁锅一样的炮塔。我努力朝后看去,看到另一辆坦克和十多个ARVN步兵出现在了我的后方,他们的枪纷纷开火了。毫无疑问,也许是我们确实命不该绝,援军到了。
“好耶,我们得救了!”我的弟弟刚想站起来,就被老关的左手压在了地上。
“基础知识,小子,在交火结束前就站起来的话,不管是谁都会先赏你子弹吃。”老关低声说。
枪声很快又平息了下来,ARVN士兵们纷纷朝着前面走去,只有两个人突然注意到了我们,他们拿着枪跑了过来:“长官!快来这里!”
“别开枪!友军!自己人!”老关连忙扔掉手枪,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扔掉武器,起来,不照做我们就开枪了!”两个ARVN士兵大喊,他们手里的步枪指着我们,看起来是认真的。
“好的,好的。”老关点点头,扔掉了自己的步枪,然后举着双手站了起来,我和弟弟照着他做了,其他人也纷纷扔掉了枪,从掩体里走出来,和我们排成一排。
“你们的状态看起来真糟糕。”那些人的长官匆匆赶来,看了我们一眼后摇了摇头,“放下枪!他们不是敌人。”
“所以,你就是这些人的领队?”ARVN长官问老关。
“不完全是,而且,这里有两个平民。”老关指了指我和弟弟,“从我们撞上敌人枪口,后面又遇到了你们来猜测,你们和我们一样,都在朝着岘港逃亡。”
“你说的没错。”ARVN长官点点头,“想问问你们是那个作战单位的?”
“没必要纠结这个了,我们都是败兵了,我们原来的作战单位现在可能都不存在了。眼下只要你能允许我们加入你们,一起撤退就行。”老关说,“特别是,照顾好那两个孩子。”
“看起来那俩人对你没多少感恩戴德之情。”长官冷笑道。
从那之后到岘港的路上,我们先是坐着运兵的卡车出发,我们被炮击过,幸运的是那时我们都躲在了壕沟里,没有人伤亡。期间有段时间我们不得不走路前进,因为实在没有能够通过的道路了,最后我们终于又坐上了卡车,走完了最后一次道路。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和老关说过一句话。
抵达岘港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许多人正在乘船逃离,然而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很幸运的是,让·皮埃尔在那里意外遇到了自己的老相识兼榜样,另一位战地记者,塞德里克·芬奇。在两人一番叙旧后,让·皮埃尔提出给我和弟弟准备离开岘港的船票,芬奇也答应了。
“你不走吗?”在上传前,我与老关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开始了。
“我终究没有勇气像正常人一样活下来吧。”他摇了摇头,“反正战争还没结束,是不是。”他扭过头去,扛着自己的步枪离开了。
“哦,嗯,我有个事想告诉你一声。”刚刚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想对我说什么。
“呃……算了,当我没说。”他摇了摇头,又继续朝前走去,直到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距离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在这些年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我和弟弟最后顺利离开了岘港,抵达了新加坡,最后是悉尼。后来,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弟弟也长大了,他后来也和让·皮埃尔一样成了记者,也去过了很多地方。
虽然如此,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梦到四十年前的故事,梦到自己在黑色的森林里逃跑,梦到枪炮和坦克朝我开火,然后,我会从梦中惊醒,意识到那一切都是过去了。我想过遗忘它们,我想过再也不要去想它们。但是,我有的时候又会意识到,如果我忘了那些事情,我也会忘记老关他们。也许忘不掉不一定是坏事。
当然,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关,我自己的也知道,他大概早就死了,如果他没有离开那里,他迟早会死在战争最后的日子里。不过,有的时候我又会猜想他没死,也许,他很幸运遇到了那些SOG里的老兵,他很幸运地有了机会去了美国,住在了某个小镇里,改掉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陪伴他的只有那些老照片,也许会有不怀好意的青少年在他的家门前留下涂鸦,他也许只是会置之不理而已。
即使那样,这个时候的他大概也该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罢,我也明白,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也算不上英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还会产生幻觉,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的某个角落,也许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还能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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