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它在阴云蔽野的土地上奔驰。那兽不止四足,那兽生着鳞片,毛皮和羽翼,粗尾长如绞索。她自己则不披一物,袒露瘦薄胸乳,小手苍白。啊!他想,她一定是自己阴柔的、女性的部分了,是男性认知的坚石下无声的溪流。但这样柔弱的胴体却驰骋在狂野中!他见她瀑发铺散胜绸缎,上下飘飞;而被饥饿勒出的肋骨在披发间若隐若现,一下是平坦的胸腹,一下是道道月的弯弧。她和它头顶是晨昏暧昧的苍天,冷风含霜;她感知兽每一下踏在黑土上,一下绵软如行苔地,一下冷硬又如攀冰原。待南十字宫倒吊,她与它见到了与蛇同行的信徒、与蛇同行的骑士、与蛇同行的诗人,他们的蛇分别是肉体,骨骼和灵魂的模样——
“蛇”,那头兽对她说,这些柔软、冷冰冰、捉摸不定的生灵总能绕开世俗伦理,给予死者最需要的关怀。蛇陪伴着死后的男人,蛇成为死后的女人。它们蜿蜒而过,蜕皮永生,以腹鳞小心呵护死的美学。实际上,与尸骨亲密纠缠,蛆虫也能做到,但往往它们功利性太强,死者不一定喜欢。
“——我们不像蛾子。 我们有跳动的心脏,其中泵出蛾子没有的血液。我们离人类更近。”第一条蛇嘶鸣,自豪地宣布与其它死之使者的不同。它送出一颗饱满无花果作访客礼,表皮渗出红酒般的汁水。此为它丰绩其一:【咬一口吧!尔等即如神,能辨善与恶!】
“——我们不像老鼠。 群蛇没有啃碎尸骸的喜好;群蛇小心呵护死者的遗容。我们永远比老鼠更冰冷,才与死亡相称。” 第二条蛇高高在上地划分了与老鼠们的界限,它送出一枝犬蔷薇状的草药作访客礼,不结花果,状如荆棘。此为它丰绩其一:【如人中之强,人中之尊,也因它怮哭。】
“——是的,姑娘。我们很高兴能获得与死亡同等被恐惧的待遇。群蛇在所有爬地而行、居于黑暗的动物里,最富狡猾灵智;又在所有多姿的繁荣万物中,身处最危险的阵营。 ‘所以我等的阔步,从不为人察觉;我等与死亡的关联,好似主人与猎犬。’ 我们是穿过任何阻碍,能找到任何人安眠处的动物:隐秘是我们的招牌。 在亡人悄悄失去形状的地方,蛇将私语传递,与亡人们说小悄悄话,排解他们不能与生者分享的寂寞。”第三条蛇将谶语作访客礼,同时衔着它细细的尾尖,如若预示某个绝不没落的概念;此为它丰绩其一。且无需更多明示。
“穿行于梦的、我可爱的姑娘.....当死亡找到你时,我们也会找到你。群蛇将以永恒蜕皮的命途,指引你如何面对永续之死:就像重新爬过一次产道,回到不存人形的世界中。彼时你会发现它黑暗又温暖,犹若羊水的怀抱。”三条蛇纷纷俯首,齐声向她宣彰它们的使命,接着簇拥过来,为她梳妆:
一条蛇用鳞尾为她轻撒金粉,好似给瀑发涂抹华光,灵巧好过带她长大的奶娘; 一张蛇口衔破裂浆果,为她细细覆上鲜红口脂,而另一条蛇带来冷蛛纺出的白纱,轻轻给她披上,轻薄好似北风笼身,又或白雾贴肤的微凉!—— 它们高高兴兴,为她倒上一瓢月亮树汁所酿的醇酒,为她收拾前往人间的行装,叫她莫留遗憾,因它们的信徒、骑士、诗人啊,都在为生前未尽之事唉声苦恼,所以才总想“又邂人世,真情再来”!
她最后挽起一张绒绒鹿皮,却依旧犹豫。她的小小脚趾不安钻进土,一拱一拱:“......我害怕、也不知道怎么去人间。”
“......隐秘、多疑、又脆弱的诸神目光很快就要投向此处,你要在之前遁入人间的庇护。路上,你会见到你曾结下仇人,数量多达十七,镇守每一重大门。” 与蛇同行的信徒此时悄然现身,递与她穿越门扉路线的图纸。 “他们都是奇美拉所变化,” 信徒轻柔地说,“奇美拉将他们一言一行学得惟妙惟肖。若要通过,向它们展示你不屈和决心。”
“还少了憎恶,” 与蛇同行的骑士则御马而来,他的每只眼中都有三个瞳孔,“激怒,唇枪舌剑,任何能打败仇人的东西,为何不提?信徒,你总是太在乎仁义,羞于展露这些——而我的女士,若你能做到,我会护你前去,一并渡过咸苦的月亮与它席下湖水。”
信徒对此无言,只得无奈让出一步。他目送骑士向姑娘伸手,拉她上马;尽管胯下坐骑早已腐烂,且拖着白骨森森的鱼尾。他们哪,好一副护卫姿态,有如荣光生前。
待你通过奇美拉的门扉,就能见到一位双瞳清蓝似泉眼的人。在他认出你之前,呼唤他的名字:‘伪善的翡弥娅’。他是曾与蛇在一起、最浪漫的共生者,巧语是他舌尖所育的武器,但他从来不会说服自己。他会想尽办法劝你不要去人间,而把你留下——因他来自科尔姆.托宾所言 ‘那小说、戏剧、诗歌充满破碎、死亡、毁灭’的地方, ‘剧本中充斥着呐喊,诗谣中俯拾皆为哀歌,小说中到处是葬礼’ 的悲国,他从难瞑目时代来,知晓所有人痛哭的原因、杀伐的理由。他会用永远不甘且痛心的神色面对你。但,收起你的同理心;切勿因他话语对人间生憎,只要求他带你前行!只要求他打开大门,带你前行!直到他带你前往地表,那群蛇在人间的行宫——
有时是花岗岩群的提洛斯(Teloth)、
斯凯河养育的乌撒(Ulthar)、
覆雪苏莱之山(Thurai)甚至是哈提各.科拉(Hathrg.Kla),
但我更愿相信,这次是金红璀璨的纳米布沙漠(Namib)。”
“成群的纳米布剑羚在那护卫行宫,安全无虞。而我不喜欢燥气......我就送她到诗人那里。”骑士难得耐心地听信徒说完,带着姑娘驱马向前,她的兽则紧随其后,他们蹄下一路踩踏漆黑水浪,余波漫野。而姑娘蓦然回过头来,向荒野上的群蛇与信徒高喊:
“记住我的名字!....我是芭什拉(Bachelard),地下娼妓的女儿!我也有男性的面孔,他藏在笔墨里,藏在贫穷里,是阁楼作家;接纳他吧!他要从苏格兰来、从醒着的世界来——”
从苏格兰来,从黑狮子的血脉来,
群蛇亦在远方长鸣,
嘶嘶声比腾腾风暴还快,
比一踏千浪的妖马还快,
直追上姑娘的耳边:
他是威廉.伍尔夫.巴什拉,
我等曾见他前身失权三年,
死于那昏黑晚宴(Black Dinner)。
如今他又投入新的躯壳,蜷缩阁楼,
依旧以墨替泪,于纸倾泻苦悲;
待他入睡,我等在此待他入睡。
而后威廉.伍尔夫.巴什拉要学会奔跑:
必须一瞬千里,穿过小人类垒砌的穹顶、城墙与柱廊,
才能再次顺着浅眠,抵达阒无人迹之界的边沿。
而后威廉.伍尔夫.巴什拉要学会理解:
若虫如何将水波滤过,来谢慰推拉大海的月轮?
什么与睡鲨同游,可呼唤骑星而来、坠入水渊的大能?
怎样与猫共用一个喉咙,得引埃古普托斯(Aegyptus)的灵魂降身?
理解兽群、荒野、远溟背后—— 一切自在世界(Wild)背后栖居着的可憎形体、
理解祂们无心亦无智地咕哝,翻滚与狂舞的方式。
有存在用时间沸腾与熵增循环的余波祭祀祂们。
而蛇夫的凝光则从咒文、亦或喃喃爱呓里掠过....
多情地界,无欲星辰。
威廉.伍尔夫.巴什拉!
要体恤作呕奇迹!要通晓畜生面庞!
再会水洼里的巨影,暨作为人曾不足介意的一切
他才能真正地擢升——
才能解密三分之二个春分时节信徒所献上的香味中,
关于诡美、无人秘境卡达斯的讯息;
彼时,他会于这片汹涌中赤身狂奔,
寻到物质与精神外的第三种躯壳,
寻到我们、你、大地诸神与蕃神
(The Other Gods),
道格拉斯之狮终将归家,归于非人!
评论区
共 6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