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我更早些的文章,那么你可能已经发现了,虽然问题的朝向不尽相同,但我的处理手段变化总是有种试探性、摸索性、犹犹豫豫,都有点走到半截的感觉。当然,游到深水区,当然小心为妙,老手会收起船帆,压上重物,规避风浪。
但涉世未深的舵手,他有样学样,照着老把式做,很可能形成不了自己的风格,或者说,这时候,Ta顶上了师傅的面具,这就跟武林门派一样:他是武当的,他是少林的,而你令狐冲顶着岳不群的脸孔。
当然,令狐冲这种角色,他有自主性,会意识到剧本走向的曲折晦暗,及时改弦易辙。但他做自己的尝试,并没有赢得全部,他得到了自由,但失去了稳定的社会关系、可预期的安宁生活、以及心中所爱的岳灵珊。另外,他获得的东西也未尽如意,想要得到的自由几乎变质,明教的内部斗争、武林的肮脏勾当...这些脏活,以他的性格,绝对没法处理得妥帖平稳,如果没有任盈盈机械降神,让令狐冲成功地换上更轻快的新面具,后面绝难收尾。
但我想,更重要的其实是,这笔自我变形的买卖,不是钱货两讫、干脆利落,付出获得都不可预期。而如果想衡量这种变化,不应该紧盯着每个环节,看花眼也未必能知道所有细节。可能更好的方式,是看向角色的这幅面具,这个社会人格所应对和朝向的那个舞台,那个剧本、那个假面舞会。
使用面具,当然是把它覆盖在面部之上,它主要用来保护、隐蔽、表演,当然有些非典型的用法,好比游坦之那样把铁面戴在脸上是对过去的尘封,象征着一段不堪的往事。
但其他几种用法都挺好理解:战争或危险作业时候防止面部受创,在疫情之下变成了阻隔病菌的口罩;作为隐匿身份的一种方式,给犯罪嫌疑人打上的马赛克、无痕浏览的图标;人之转换的标识物,这个角色从此进入了另一个语境,演出新的剧本。文章中,我会着重讲最后一种,另两种作用并非不重要,但我不会刻意强调。
面具的起源可能与狩猎有关,先民最初使用面具是为了躲避或追捕野兽,由于承受风险,担任捕猎的人们,也获得了分配猎物的权力。进而,由于他们控制了口粮,对饮食起居也就有一定话语权,他们的阶层也随之提升。这时候动物的面具不再朝向动物,而是朝向人类。在捕猎与分配过程中,这种连接生死与丰足的仪式,面向人类,进而投射出更高的信仰,即朝向鬼神。
这时候切肉的人,同时也成为祭司,他们在仪式中所切割的动物尸体,面向的是一种超人的鬼神,他们驾驭自然的节律。这种仪式往往带有喃喃的吟诵声音,伴以火光熊熊下的降神舞蹈,这在初民信仰中很常见,依然见于各色萨满教之中。同时,在声音媒介之外,面具也是这种仪式的重要象征物。他们最开始可能使用涂料抹在脸上,某种固定的花纹成为特定仪式的象征,凝聚了一整套流程,固化为一副面具。我们看到三星堆面具突出的眼耳可能困惑不解,但祭司戴上之后就真的目接千里。
面具与丰收、生死、戏剧等等领域都有关联,这些独立的项目,在原初祭典的分化后,逐渐散落,它们分离,成熟。戏剧与文明形态的关联仍然紧密,事实上,在戏剧中凝结了多少的生死、战争、庆典、神鬼。甚至到了现在,写实文学中还有这种痕迹,但已经被多年的史学记录摩擦地滑顺而温和了。
我不熟悉日本能剧,也不太懂中国的傩戏,所以举的例子更倾向于用西方的作品。当然这是我的问题,并不是表达喜好或褒贬。在古希腊的酒神祭典上,人们开怀畅饮,醉醺醺地载歌载舞,在丰收谷堆下男女欢好,还有另一个我们现在看来更怪的,他们这时候看悲剧。
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时期内惟一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在欧里庇得斯之前,酒神一直是悲剧的主角,相反,希腊舞台上一切著名的角色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等,都只是这位最初主角酒神的面具。——《悲剧的诞生》
伴随悲剧的面具佩戴,世界为之一变,祭司或演员仿佛披上一件斗篷,如同一个切换器,巨大变化在脑内发生,承接另一种形态自己之前,当然是战栗、不自然的。佩戴过程,成为一个时空隧道。
但佩戴面具未见得只是心念电转,有时候它也构成一种负担。戴上面具的一刻,改变已然发生,其效力需要在舞台之上的表演中呈现出来,如同缓释胶囊的释放。你很可能认为舞台的时间是短暂的,的确,但这个舞台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大,我甚至要这样讲,舞台之下也是另一个剧场。
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讲,面具代表一种生活模式,因此在圈子里面,特定的面具很难摘下。它不像是具备交换率的数学公式,可以反过来用。一种很难换下的面具,当然很符合心理学对人格的界定。如同荣格所言,人格面具(persona)是在不同环境下切换的,每幅面具也投下一道暗影(shadow)。面具不会约束人的行动范围,但它会缚住人的思路,呈现出清晰的几条轨迹。
这里还有可挖的东西,比如说:人格与社会结构的相互适应,真的如同舞台角色的关系吗?人格的自我觉知与实际的运作方式是否也有出入?这我还没想清楚,心理学里面已经融合进了很多现代思潮,它变得有点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聊。
自由主义的一大关切,就是认为人有选择自己环境的自由,可以从刚性约束中解放自身。人势必要生活在特定环境中,但决定生活在哪一个环境之中的,是理性的思考者。这种理解与期许,浸润着西方的现代性激流。从等级制的奴隶社会,到中世纪的神学阶级,再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的人本意识觉醒,加上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犬牙交错的权力格局,激发了协商的商议逻辑,如果对某一地区不满,就可以换到另一个地方去。
这里我们暂且不论西方现代性这个点子是否成立,或者假设其成立,现代性之间的优劣之分。仅仅从面具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枷锁逐渐解脱的过程,人民终于可以自行抉择他们的未来了。
是,但也不全是(Yes and no)。这种可选择的想象,其实预定了一个可探索的外在部分,期待这种外部性,其实是要求取一种可兑现的切换过程。这些尚未探索的新生活,新面具和新舞台,如果不曾亲身试试,毕竟还是纸面的预演。当然,反过来说,这种信条也不鼓励朝三暮四的自了汉,而是说人拥有随时抽身而出的可能性,这让人有动力撑下去,但的确,因为兑现机会渺茫,往往还是显得有些空洞。
切换面具的过程,不是摘下这一个戴上另一个,这不是穿脱衣服。你也许没想过,素面朝天其实也是一种面具,如同裸体也是一种穿着,日本能剧里面就管自己的脸叫做直面。
但素面朝天的感觉,并不是如同裸露出果核的苹果,我更倾向于认为,人性是个剥不完的洋葱,我们不断剥离虚伪的自己,试图返璞归真,每剥下一层的时候,我们可能这样想,也许下层就是那个坚实的内核,那个坚硬普遍的人性。但这个旅程不曾终结,自我是就在这种剥离的过程中逐渐构成,这种探索同时也是种自我消耗。
这样来看,切换角色与面具,未必总如我们所愿,自主开展,自主完成。这个过程比我们想象得更漫长,更煎熬。但有一点很有趣,这种角色切换的目的和标的是怎么出现的?或者说,自我是如何探索出新面具的?这时候,我们可以读一读《鲁滨逊漂流记》。那是绝佳的思想实验,是一个人的社会。
注:笛福作品之中的殖民气息与居高临下的西方文明中心很鲜明,但其中资产阶级所揭晓的自我管理与自我期待,仍然具有参考性。另外,对文本的解析,诸多名家已然珠玉在前,可以接到自然法、社会契约以及原始状态之上,这超出我能力范围,行文中还是基本按照文本顺序描述。
我小时候经常被要求看些名著,因为我比较内向,所以看书不是个苦差。不过,尽管年龄尚小,我也有些阅读偏好,特别喜欢探险题材。那时候我的探索欲很旺盛,可供开拓的空间似乎无比宽广,我读得很快,读完一本,就期待下一本。
因为这样,我一读《鲁滨逊漂流记》就喜欢上了,当时我不懂笛福所处的英国社会生态,也不管那么强烈的求生意志从哪来的。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一个个故事:出海漂流、孤岛余生、邂逅礼拜五,读起来身临其境,仿佛随笛福的笔尖一同漫游,这丰富了孤独的我的眼界。
但现在回头来看,这种探索与开阔,并不是极目远眺茫茫大海上的无人荒岛,而是从根底上拆分整个社会,看到里面齿轮咬合的见微知著。鲁滨逊真正离开的是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个安逸家庭,而是整个社会环境,即那个人满为患的舞台。但漂流记不是一部独角戏,它还是一部热闹的众生相,但有趣的是,演员仍然只有一位。
但并不是讲,鲁滨逊离群索居就自动脱离社会了。在物理的意义上,的确是这样,但为了维持人的基本需求,假设想要只靠一己之力,就需要强健的精神体魄,一些运气,提早的筹划,另外更重要的,是较低的物质欲望,如同住在瓦尔登湖畔的梭罗。
但鲁滨逊是这样锐意进取的人,他的进取心驱使着他不去做律师而去出海,在海上它经历风浪一度灰心,天气转好后立刻继续打起信心,在小岛上射杀狮子未果差点被吞,被海盗虏做奴隶两年,逃出来后,在巴西做生意并小有积蓄,哇,总该消停一下了吧?他不,他又出海了,这次又出了岔子,船只货品漏掉了,没法交差,那么就往远里走,这下遇到的风浪把船打散了,鲁滨逊也流落荒岛了。这下所有的环境切换暂时停止了,因为可以交换的资本都已经丧失,他只剩下一条命了。
他孑然一身,想要生存还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实际上这个作品就是以鲁滨逊自述的形式开展的,其实也可以看做一个长篇的自我合理化文本。举例而言,鲁滨逊在日记中,会用附录向虚拟的读者解释自己今天这样做的目的,而在逐渐适应之后,他就不再写这种冗长的解释了;另外,关于对自己在岛上的pros&cons,有一条竟然是警示后人,究竟这个后人在哪里呢?当然,在遭地震或是发疟疾的时候,他的自省将他引向忏悔与上帝,这个上帝并不是一个宗教存在,更接近他的社会性所造出的聆听者。
如同“我的自述”一章所讲,他有一种“进取心”,没有这种进取心,他没法在这个荒岛上生活四年。实际上,他虽然对自己的境遇感觉痛苦,但祷告中对父母或上帝表示歉疚之后,他又活灵活现地开始做事了,他虽然愧疚,但绝不后悔。
鲁滨逊依靠自己的机敏与聪慧,以一己之力重现了手工业、食品业、建筑业的分工合作,他自己作为一个匿名的参与者,在不同时间内参与同一条流水线,虽然是较为基础的形态,但这的确是完整的流水线,尽管很缓慢。
我小时候看这本书的时候,对特定工作的工序很好奇,面包是怎么做的、桌子是怎么做的、船只是怎么做的…另外,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项突破会带来激发另一个迟滞的线路,这一条的触发还会激发下一条…学会制陶之后,鲁滨逊终于可以煮汤了;木匠工艺让杵面成为可能,也带来了独木舟。
但有些东西还是没法包圆,比如铸铁、纺织,以及火药、枪械,他对做不出啤酒感到惋惜。随着时间推移,鲁滨逊也自觉这个小天地无甚生趣,整天所听的,只有鹦鹉的学舌声。他不再安分,做了个小船,似乎他又要切换舞台了,在这时,笛福送来了陌生的脚印。
面对可能存在的他人,鲁滨逊又动摇了,他觉得人生无常,自己期待的伙伴,竟带来如此巨大的威胁(主要是生活资料上的),他在警惕戒备中生活了两年,最终他救下了俘虏礼拜五。而后他试探着与他接触,禁止他吃人肉,教会他英语,并携带着礼拜五重返英国社会(并继续经商,多年后为那个荒岛带去物资)。
正像前面说的,当前这个舞台只是众多舞台之中的一个,现代人总有切换舞台的动力,可以换换地方,透口气,然后再回到场上拼杀,或者再也不回去。那种内心的世界,是自己的小天地,它就像是鲁滨逊的孤岛,我们要在这里重建整个精神世界的分工。但这个避难所并不是与世隔绝,它的砖瓦和柱石,是从外界输入的。整饬这个小空间的,是有节奏的内外交换,排出不洁污垢,运入奇珍异宝;这里是面具的铸造所在,你可能明珠投暗,也可能披沙沥金。是舞台幕后的准备工作,我们期待着焕然一新。
多身份的切换乃至并存,这是挺晚近的事情,我们并不天然如此。面具使用与舞台切换相互映衬,但对于实际转换的演员,这是个困难而艰巨的任务。如今,状态切换不再以社群、宗族或宗教的范式展开,我们变得前所未有地自由,但也迷失于无限多的选择之中。我们肩负的责任更重了,我们要为自己化妆,为自己制作面具,为自己报幕,并且拉开下一场的幕布,并自己走到台上。
这些报幕词,饱蘸着过往自我的痕迹,在新的舞台上,它们反而显得局促而多余:“我怎么还这样呢?明明已经做出决定了。”这甚至像是为自己打气:“你可要好好地变成那个我啊,拜托了。”当然,这种转变发生之时,我们总是有点兴奋的。就像外出的游子,绝不顾念父母的嘱咐,直到某一日怀乡情绪把Ta吞没。
这时回望那些文章,文本的含义不再局限于功能的用途,其中所囊括的,不再是原来的自我期许,毕竟变化已然发生了,当你用力写的时候,时代就在你的笔下,它甚至有可能超越一时一地,进入不朽的序列之中。
当我们看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你会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并不是学历史然后在这些作品里面找对应,而是通过这些伟大的、有时代局限的作品中,反过来了解那个时代,甚至了解了所有时代。
这种脱靶的“自我确证”,可能呈现出另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舞台和演员的关系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复杂和纠缠,面具只是个阶段性产物。但随时间推移,陈列的面具,总会变得陌生而不近人情。这是种非意图后果:关注自我的目光,会绕个圈子,到达更开阔的天地;关注集体的目光,有时也会回到个人。
作为人生演员的我们,不要羞于认识到自己的演员身份,这不意味着虚假。即使如同塑料的爱情也代表了部分的真实。随报幕声开展的,是一段新旅程。这一篇文章,不也是一份报幕词吗?这幅面具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走着瞧吧。
假面舞会,不散的筵席,
迷失其中的演员,镜中呈现出无限的脸孔。
这张脸曾经属于我吗?
脸上的油彩已经褪去,这里过宽,那里过窄。
好戏连台,疲于奔命;
往事杳然,面具尘封。
罩在面上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血肉?是油彩?还是石板?是塑料?
又或者,
是思想?是观念?是自我认同?是意识形态?
为什么,我要长这么一张脸呢?
为什么,我要看人的脸面过活呢?
我们不去问,继续演下去。
继续,换着面具。
它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实;
如同我们所求,如此真实,又如同泡影。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