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作家,总要有个成长的过程。虽然自古以来不乏如曹禺那样以处女作成名的作家。但大多数作家还是在摸爬滚打,出了一些作品之后,笔力才逐渐练成,文风才趋于成熟。鲁迅作为一个学医的理科生,也和大多数作家一样有一个较长的文笔成熟期。而在《阿Q正传》《狂人日记》《孔乙己》之前,鲁迅小说的起点则是这部《斯巴达之魂》。
《斯巴达之魂》的诞生有其相应的历史背景。1900年,沙俄参加八国联军侵华,同时占领整个东三省,沙皇尼古拉二世宣称要在中国建立“黄俄罗斯”。到了1903年,沙俄政府不仅拒不履行分批撤兵的协定,还向清政府提出进一步的侵略要求。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在中国兴起,鲁迅也被卷入其中。
鲁迅1902年赴日学习后,去仙台学医之前,曾在弘文学院学习。此时,拒俄运动正进入高潮期,此时的鲁迅正如所有大学生一样,是个义愤填膺的热血青年。当时拒俄义勇军写给清王朝的信中写道:“昔波斯王泽耳士(即薛西斯)以十万之众,图吞希腊,而留尼达士(即列奥尼达)亲率丁壮数百,扼险拒守,突阵死战,全军歼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荣名震于列国,泰西三尺之童,无不知之。夫以区区半岛之希腊,犹有义不辱国之士,何以吾数百万方里之帝国而无之乎?”
在此种精神感召下,鲁迅便作了这篇《斯巴达之魂》,并署名自树,刊登在1903年六月十五日、十一月八日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五期、第九期。
《斯巴达之魂》作为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由文言文撰写,开鲁迅改造国民性之先河,也是鲁迅摒弃靡丽以求刚健的“民族魂”的开端。在本文中,笔者将选择几个文中比较有趣的点作简要阐述,来认识成为鲁迅之前的周树人。
西历纪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王泽耳士(薛西斯)大举侵希腊。斯巴达王黎河尼佗(列奥尼达)将市民三百,同盟军数千,扼温泉门(德尔摩比勒)。敌由间道至。斯巴达将士殊死战,全军歼焉。兵气萧森,鬼雄昼啸,迨浦累皆之役,大仇斯复,迄今读史,犹懔懔有生气也。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呜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帼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译者无文,不足摸拟其万一。噫,吾辱读者,吾辱斯巴达之魂!
在全文的开篇,鲁迅便对基本事实做了个简要概述,三句话讲完了斯巴达三百勇士的主要事迹,以此为文章的主心骨。“兵气萧森,鬼雄昼啸”这样的遣词用句,以及“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和“噫,吾辱读者,吾辱斯巴达之魂!”这样血气方刚的遣词用句与后来鲁迅成熟期的作品有着天壤之别。但在20世纪初年,这样的行文风格流行一时。1903 年,梁启超就发表了推崇刚健和尚武精神的《论尚武》并风靡一时。而这样的思想更是在鲁迅的这篇小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依格那海上之曙色,潜入摩利逊之湾,衣驮第一峰之宿云,亦冉冉呈霁色。湾山之间,温泉门石垒之后,大无畏大无敌之希腊军,置黎河尼佗王麾下之七千希腊同盟军,露刃枕戈,以待天曙……
旭日最初之光线,今也闪闪射垒角,照此淋漓欲滴之碧血,其语人以昨日战争之烈兮。垒外死士之残甲累累成阜,上刻波斯文"不死军"三字,其示人以昨日敌军之败绩兮。然大军三百万,夫岂惩此败北,夫岂消其锐气。噫嘻,今日血战哉!血战哉!黎河尼佗终夜防御,以待袭来。然天既曙而敌竟杳,敌幕之乌,向初日而噪,众军大惧;而果也斥候于不及防之地,赍不及防之警报至。
之后的几段,讲述的都是温泉关战役的起始,从斯巴达大军整装待发讲到“奢刹利人曰爱飞得者”向波斯大军出卖情报,导致“敌军万余,乘夜进击,败佛雪守兵,而攻我军背”。此处的文言文,即使对于读起来有一定困难的现代人,段落中描述的内容也仍然有极强的冲击力,很有些读《三国演义》的感觉。
咄咄危哉!大事去矣!黎河尼佗不复言,而徐告诸将曰,"希腊存亡,系此一战,有为保护将来计而思退者,其速去此。惟斯巴达人有'一履战地,不胜则死'之国法,今惟决死!今惟决死战!余者其留意。"……嗟此斯巴达军,其数仅三百;然此大无畏大无敌之三百军,彼等曾临敌而笑,结怒欲冲冠之长发,以示一瞑不视之决志。
(“结怒欲冲冠之长发”并非形容,而是斯巴达人的一种作战习惯)
待到波斯军从后绕道,使得斯巴达军腹背受敌时,列奥尼达站出来要求除斯巴达武士以外,其他城邦皆撤军以保留实力。“于是而胚罗蓬诸州军三千退,而访嘻斯军一千退,而螺克烈军六百退,未退者惟刹司骇人七百耳。”
此处的胚罗蓬(peloponnesus)、访嘻斯(phocis)、螺克烈(locris)、杀司骇(thespia)都是音译过来的希腊地名,而非城邦。其中的刹司骇人指今天的塞斯比人,文中称塞斯比人因为向向波斯屈服而被迫留下参战一事有误,投降的是四百底比斯人(thebes)。胚罗蓬指伯罗奔尼撒,访嘻斯指今天的福基斯,而螺克烈指今天的洛克里斯,不是洛斯里克。
呜呼全军,惟待战死。然有三人焉,王欲生之者也,其二为王戚,一则古名祭司之裔,曰豫言者息每卡而向以神诫告王者也。。。。而王犹欲遣甲,而甲不奉诏;欲遣乙,而乙不奉诏。曰,"今日之战,即所以报国人也
列奥尼达要求军中的三位“则均弱冠矣”的士兵回国,但遭到了拒绝。斯巴达战士甲乙二人均表示"不待言,战死!战死!"此时鲁迅借列奥尼达之口说到:“伟哉,斯巴达之武士!予复何言。”紧接着,温泉关战役开始了。
此大无畏,大无敌之劲军,于左海右山,危不容足之峡间,与波斯军遇。呐喊格击,鲜血倒流,如鸣潮飞沫,奔腾喷薄于荒矶。不刹那顷,而敌军无数死于刃,无数落于海,无数蹂躏于后援。大将号令,指挥官叱咤,队长鞭遁者,鼓声盈耳哉。然敌军不敢迎此朱血涂附,日光斜射,愈增諣灿,而霍如旋风之白刃,大军一万,蜂涌至矣。然敌军不能撼此拥盾屹立,士气如山,若不动明王之大磐石。
但即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的斯巴达武士都参与了战斗。两位斯巴达武士在温泉关之战前受伤,暂离队伍,此时正在养病。
然未与此战者,犹有斯巴达武士二人存也;以罹目疾故,远送之爱尔俾尼之邑。于郁郁闲居中,忽得战报。其一欲止,其一遂行。
一位战士在接到在接到战报之后,立刻“偕一仆以赴战场”,在看到“刃碎矣!镞尽矣!壮士歼矣!王战死矣!敌军猬集,欲劫王尸”的景象后,两人“大呼‘我亦斯巴达武士’一声,以闯入层层乱军里。左顾王尸,右拂敌刃,而再而三”,最终力战而死。
讲到这里,温泉关战役的始末就基本讲述完毕了。然而行文至此,另一位未参战的斯巴达武士的故事自然而然被引出。“虽然,此温泉门一战而得无量光荣无量名誉之斯巴达武士间,乃亦有由爱尔俾尼目病院而生还者。”
长夜未央,万籁悉死。噫,触耳膜而益明者何声欤?则有剥啄叩关者。少妇出问曰:"其克力泰士君乎?请以明日至。"应曰,"否否,予生还矣!"咄咄,此何人?此何人?时斜月残灯,交映其面,则温泉门战士其夫也……“不胜则死,忘斯巴达之国法耶?以目疾而遂忘斯巴达之国法耶?'愿汝持盾而归来,不然则乘盾而归来。'君习闻之……而目疾乃更重于斯巴达武士之荣光乎?”
从回国的眼疾者,在半夜潜入了家中,面对丈夫的逃兵行为,其妻愤概万分,指责其背叛国家。
而彼犹嗫嚅曰,以爱卿故……君诚爱妾,曷不誉妾以战死者之妻。妾将娩矣,设为男子,弱也则弃之泰噶托士之谷;强也则忆温泉门之陈迹,将何以厕身于为国民死之同胞间乎? ……丈夫生矣,女子死耳……不知有慕涘烈娜之克力泰士者,虽遭投梭之拒,而未能忘情者也。是时也,彼乃潜行墙角以去。
这位武士辩称自己是为了爱人才回到家里。其妻无法接受这个接口,怀身孕而自杀。为了给“武士回家”这一行为增添可信性,鲁迅在这里虚构了一个三角恋爱故事:前文中武士之妻听闻有人半夜敲门,以为是平日里骚扰自己的克力泰士,便要其明日再来。不成想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面对着丈夫的逃兵行为,无地自容的妻子选择自杀身亡。恰好克里泰士就在屋外偷窥,看到了这一幕,潜行而去。
……则其间有立木存,上书曰:"有捕温泉门堕落武士亚里士多德至者膺上赏……盖政府之令,而克力泰士所诉也。亚里士多德者,昔身受迅雷,以霁神怒之贤王,而其余烈,乃不能致一士之战死,咄咄不可解……
第二天,克力泰士向官府告发了逃兵亚里士多德的行为,于是亚里士多德就背上了“堕落武士”的称号。从此流亡四方,以求战死沙场。镜头一转,就到了大败波斯人的普雷塔亚战役结束时。
而亚里士多德则何如?史不曰:浦累皆之战乎,世界大决战之一也,波斯军三十万,拥大将漠多尼之尸,如秋风吹落叶,纵横零乱于大漠。斯巴达鬼雄三百,则凭将军柏撒纽,以敌人颈血,一洗积年之殊怨……其一人大呼曰‘何战之烈也!’噫,何不死于温泉门而死于此。识者谁:克力泰士也。彼已为戍兵矣,遂奔告将军柏撒纽。将军欲葬之,以询全军;而全军哗然,甚咎亚里士多德。将军乃演说于军中曰:‘然则从斯巴达军人之公言,令彼无墓。然吾见无墓者之战死,益令我感,令我喜,吾益见斯巴达武德之卓绝。’”
亚里士多德随军再战,阵亡于普雷塔亚战役。在斯巴达军打扫战场时,他的遗体被同样参战的克里泰士认出。克里泰士奇怪他“为何不死于温泉门而死于此”,将军因其战死而要将其埋葬,“而全军哗然,甚咎亚里士多德”。柏撒纽便发表演讲,表示了对这位没有坟墓却力战而死的战士的尊敬,称赞其“彼虽无墓,彼终有斯巴达武士之魂!”
克力泰士不觉卒然呼曰,“是因其妻涘烈娜以死谏!”阵云寂寂,响渡寥天;万目如炬,齐注其面。将军柏撒纽返问曰,“其妻以死谏?”
全军咽唾,耸听其说。克力泰士欲言不言,愧恧无地;然以不忍没女丈夫之轶事也,乃述颠末。将军推案起曰,“猗欤女丈夫……为此无墓者之妻立纪念碑则何如?”军容益庄,惟呼欢殷殷若春雷起。
斯巴达府之北,侑洛佗士之谷,行人指一翼然倚天者走相告曰,“此涘烈娜之碑也,亦即斯巴达之国!”
克力泰士向全军讲了亚里士多德之妻涘烈娜的事迹,全军将士为之垂泪,并为其建墓于此,至此小说完结。亚里士多德逃亡的这一部分,虽然是鲁迅所虚构以表达对怯懦者的鄙视,但也有其历史渊源。
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曾讲过有一位武士逃亡回国,“受到了非议和蔑视,没有一个斯巴达人愿意把火给他,没有一个斯巴达人愿意与他讲话,人们称之为懦夫阿里斯托带莫斯”。而重金悬赏的,则是带波斯人抄小路的叛徒埃比阿尔铁斯。
《斯巴达之魂》为起点,鲁迅向着文学的更深处进发。四年后,鲁迅作《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在文中推崇尼采、拜伦等人“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恶魔风骨”,正与《斯巴达之魂》如出一辙。
鲁迅的作品是多元的,但其小说改造国民性、推崇刚健有力的一面都可以追溯到这篇《斯巴达之魂》上。《复仇》、《这样的战士》等一系列作品中,“投枪”、“匕首”等字眼的出现,谁能说不是受斯巴达战士的影响呢?鲁迅的作品后多被称为“投枪”、“匕首”,可以说他在文化领域上,也成为斯巴达战士了。
“而且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么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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