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热爱日本时代小说的读者,司马辽太郎的大名必然耳熟能详,作为日本时代小说独一无二的高峰(在我看来无其他人能达到他的高度),其创作的时代小说已经突破了小说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以历史学家的态度在描写过去的人事物。用鲁迅对历史小说创作的观点“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作为司马辽太郎时代小说特点的高度概括是最为恰当的。
对于司马辽太郎来说,其创作的日本时代小说的时代主要以战国时期和幕末明治时期为主,又鉴于他认为时代小说就是描写历史上具有个性的人物。因此,无论是描写战国时期的长篇小说《盗国物语》、短篇连作集《丰臣家族》,还是描写幕末明治时期的长篇小说《新选组血风录》《坂上之云》、短篇连作集《幕末》,司马辽太郎几乎所有的作品始终围绕着人来写:不仅描写某一历史人物在事件中起到的作用,还会描绘这个人物的一生。从而让读者能够看到历史人物为何会造就历史事件,同时也能清楚地了解到历史事件又是如何影响了历史人物。这种两相对照的叙事结构也许是司马辽太郎受到了他的偶像——司马迁的影响,也是他的作品不同于其他时代小说作家的最大优点。
在长篇小说中,作者可以有足够的篇幅描写一个历史人物的一生,但短篇小说一般都只选取人物的一个主要事件来描写。但司马辽太郎的短篇小说可以说是例外,他会通过描写历史人物的多个人生片段来概括地叙述他由生至死完整的一生。而本书短篇小说集《马上少年过》收录的司马辽太郎创作于昭和三十九年到四十五年的七个短篇,几乎都深深地烙印着司马辽太郎的创作特点。
7篇小说,透过7个主人公,将他们置身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大背景下,讲述着历史的诡谲、命运的造化和人物的传奇。诚如译者所言,书中透出作者对“时势造英雄”的无奈与惋惜。
以标题作《马上少年过》为例,这一篇作品写的是战国大名伊达政宗的故事。
在大多数日本历史爱好者眼中,伊达政宗的形象就是独眼龙和新月头盔,最大的成就就是统一了奥州。但本作却没有从这方面去描写,反而是从政宗的文学造诣入手,以他最有名的那首诗“马上少年过,世平白发多。残躯天所赦,不乐是如何”为经线,选取了政宗出生到老年的几个片段,从少年时一窥天下的野心,到其后先后臣服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老境。
所有的描写看似流水账一样,但作品中每一个人生片段都尽量和这首诗相关联,不写政宗的戎马生涯,反而写了他在被母亲疏远的环境中长大所带来的影响、写了乳母对幼年的政宗讲述的关于其出生的传说对他性格的影响、写了父亲辉总对他的无条件信任、写了他老年时感怀一生的嗟叹。
幼年时代遭遇不幸的伊达政宗,为了克服这种不幸而发奋,再加上天生的智慧,成为了继承伊达家的年轻当家。而之后迫于无奈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以及弟弟,这些事件都造成了他精神上的成长和情感上的悲痛。在短短的篇幅之中,读者能够深深地理解为什么政宗会发出“不乐是如何”的感慨。“不乐”究竟是不快乐,还是无法快乐呢?每一个读者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吧。
而除去标题作外,本书其余几篇写的都算不得是时代的弄潮儿。而以小人物切入大时代的写法也是司马辽太郎的得意手笔。《好斗草云》一篇写了幕末奇士画师草云,以堪当武士之力行绘画之事,但在看过宫本武藏的画作之后,由于对自己境界的低下而烦恼丧气。然而幕末的时代风云却不顾他,让他成为了小藩足利户田家一万石的家老,不久戊辰战争开始后,草云又以机智拯救了足利藩。
在各种各样的事件中,司马辽太郎将草云的大半生娓娓道来,直至最后,好斗的草云不再争执于名和利,获得了“幕末二天”的称号,留下了优秀的画作。这之间,如果没有时代裹挟,也许草云永远只是一个画手,无法更上一阶,这一篇可以看出生于乱世的人受到时代变迁的影响。
司马辽太郎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在作品中尽情表达自己对人物对历史的评价,这更是明显向司马迁学习而得,《英雄儿郎》和《重庵之辗转》二篇均可以说非常好地体现了这个特点。
《英雄儿郎》中的河井继之助,视学问为“须能助力自身之物”,从妓女身上找到人生价值:“世人同渡一生,为女人动摇意志或许也不失为一大乐趣,然而人之一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必须按自己的谋划而活”。三十多岁的他于是放弃学业,回家乡组建了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在与政府军的对抗中,继之助命炮轰政府军据点,至使众多市民粉身碎骨,惨烈无比。自己最后也受伤死去。继之助的故事让作者感慨道:所谓英雄,若被上天置于错误的时代与所在,或许会引发出堪比天灾的大害。
《重庵之辗转》里伊予吉田藩家老山田重庵本是乡下的村医,后来逐渐受到吉田藩重视,最终荣升到了家老,但由于对藩政进行了极其激烈的改革,受到其他人的反对,最终回到原来的重庵,在仙台以医生度过余生。正如作者所说的“若是生在武士之家,便须温顺平庸。最大的不幸就是生而怀才。人一旦有些能耐,就会伺机发挥才智,缔造新的事物,而这种行为必定会超出秩序的界限,最终将人引向毁灭”,重庵一生起起伏伏就是这个评价最大的注解。
本书而最具文学性,更具阅读魅力的当属《城内怪奇》和《貂皮》。没有太多的历史渊源和人物穿插其间,也没有太多的评议。有的只是流畅的叙述、鲜明的描绘、生动的情节和奇异的故事。
若说本书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篇,则当推为《城内怪奇》。首先是此一篇中似有翻译缺失之处,虽然不影响整体理解,但读之感觉甚为怪异;其次这篇是完全虚构的故事,三个主人公皆是杜撰,与本书中其他六篇完全不同;再次则是这一篇仅描写江户初期的市井风情,可说无甚历史事件,与别不同。正是这三个特点,让我读到这一篇时很难融入进去,至今未明将此篇收入短篇集中的用意何在。
纵观此书,绝少有血雨腥风、金戈铁马、刀砍斧剁的大场面厮杀,更多的是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和刚愎自负。封面上的跃马挥枪,不过是徒劳的畅想,南河一梦。正所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一切皆为过眼烟云,人生如梦罢了。
最后,还是以书中伊达政宗的一首诗来结尾吧,这首诗放到书中任何一个主角身上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四十年前少壮时,
功名聊复自私期。
老来不识干戈事,
只把春风桃李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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