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整个故事循环可以进行下去的两个客体因素分别是磁带和手机,前者保证循环可以莫比乌斯环的方式不断进行下去,而后者则保证模糊的记忆以更加确定的方式被镌刻起来。
在电影版的开端,我们会先入地认为黄雨萱和李子维是故事的核心人物,他们之间的幸福结局是需要被实现的——在彩蛋里也是他们的故事最完满。那么站在这两位主角的视角去看与他们完全模样的人,也就是陈韵如和王诠胜,他们就是被观看的想象的能指。
这两位想象的能指都具备心理学意义上的被恋物特征,电影中陈韵如持有的道具是日记,王诠胜持有的道具则是磁带。
日记是一个非常具有前现代性的物品,文字本身就是一次元的信息载体,同时还具备天然叙述性诡计的可能。尤其是陈韵如在日记本中的记载,具有高度含混性,电影中杨皓代作者念出的日记文字,颇似具备诗性而不是叙事性的歌词,我们甚至可以理解为古希腊故事里祭司所讲述的可以做各种解释的神谕。日记的记载是一种不可靠叙事,是以第三人称视角重述第一人称的记录方式。
陈韵如在电视剧版中就以日记的形式完成自己的故事,同时她还以二次模仿的方式塑造/窥探着另一个完美的自己与其他亲密者的关系,这既是一种替代满足,又是一种电影式的窥视机制。陈韵如完成了镜像阶段的重新指认与想象性自我的满足,同样的,她也混淆了自我与他人的体验,成为了一个全知全能却无法参与故事的主体,于是陈韵如成为双重缺席与双重在场的存在。不过日记的被再度翻看,并不能改写或消退叙事,这一视觉性体验让观看者与故事之前存在天然隔阂。
磁带则完全不同,音乐的隐喻是一个无限延展的视听空间,让人拥有强烈沉浸感。磁带本身就兼具两种象征符号的意义,一是工业生产线上的复制产品,二是反复播放之后就会变得音色模糊的实体。
伍佰的演唱会本身就是电影音乐制片工业整个巨大连锁中的一环,他自己的专辑《爱情的尽头》与电影同名歌曲《Last dance》并不应该是主角们所生活的时代(2017年)应该出现的作品,那是1996年的歌曲。磁带是被收藏的易消散的工业制品,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这就是激情客体:“它并不像恋物癖以冲动的满足(satisfaction pulsionnelle)为目的,但它可使人得到一个具有强度的反应式满足(satisfaction reactionnelle)”。
在电影里,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只有陈韵如才对听伍佰的演唱会这件事具有激情和兴趣,其他人都是被陈韵如的激情所携带的对象。而黄雨萱如何保证自己的记忆的确定性呢?答案是手机。她并不是借用日记(毕竟自己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而是采用观看手机的方式进行确定。无论是她在陈韵如身体里,还是陈韵如在她身体里,生活于高度互联网化的世界中的个体,都可以用不同的身份在虚拟空间里继续与其他人进行交流,而确信虚拟化身与物理实存最重要的,就是拥有记录信息的所有权。
于是我们会看到传统循环叙事作品根本不具备的设定,那就是放弃个人回忆的主观感受,而是像客观记录的世界里寻找蛛丝马迹。如上文所提到的,磁带这种工业性产品,只要进入录音机播放就一定会进入循环状态,而循环的不断增加,就会导致磁带本身功能的消退,于是我们需要购买新的磁带,作为无损耗的信息进行再播放,在这一意义上,另外购买的磁带就是工业时代下的复制品,也就是激情客体。
在电视剧版中,黄雨萱更是将互联网络运用到极致,她在王诠胜离开自己之后,寻找替代品的过程就采用的就是一款“可以找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APP。而故事循环线中那种既不是线性循环入口,也不完全是莫比乌斯环的衔接循环,而是难以解清的多循环线条的交错,无疑是对德勒兹语境下的块茎(Rhizome)重复再利用的接口出入,也就是以后现代的方式存在的循环方式。于是我们可以绘制出这些不同道具之间所形成的表格。
在故事的另一面是循环叙事,同时也存在着大量叙述性诡计,让读者深陷这种叙事迷宫之中。
交换身体和相似个体在本作中体现的非常明显,甚至我们还能看到自己与自己见面时灵肉分离的状态。这种作品类型比较知名的有《你们这些回魂尸》、《情书》和《你的名字。》。
《想见你》在海报中采用了破碎叠字的方式进行象征,也就是说回到过去改变未来这件事并不是只发生了一两次,而是发生了许多次,电影只是采用其中的一次进行展开,并考察它周遭的其他世界线的影响。
这不能不说是,非常标准的游戏写实主义下的角色们拥有解离性人格的共性体验。
简单说,就是在Galgame中的主角总是会面临各种不同分歧剧本的体验,在任何一个单剧本中,主角与恋爱角色的命运都是独一无二且命中注定的,就像莫俊杰所说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般。但是由于游戏本身可以存档重开,就能导向不同的结局,这就导致所谓的命运独特性被破坏了。那么对于游戏里的主句来说,他就是一个解离性人格的存在,带着其他人格的部分记忆生活下去,却依然可以在目前明确的自我认知作为基础生存并作出完全不同的选择。按照东浩纪的说法,当多重人格进入流行文化之后,多重故事(multi story)和多重结局(multi ending)也就同步流行起来。
当然,游戏写实主义还受到其他两种文化的影响,一种是上文提到的机械复制时代下的艺术作品大规模拟真的影响,也就是大批量生产的磁带;另一种原故事里的人物角色被不断二次创作的影响,通过各种切片、泥塑、OOC等方式,读者成功介入到作品的再生产之中。
当读者站在“黄雨萱-陈韵如”、“王诠胜-李子维”的对立视点看另一方,都可以认为是OOC之后的存在,也是可以被认为是人格解离对象的存在。电视剧版里,黄雨萱就发出疑问,自己是否生活在《情书》的故事设定中,是王诠胜的情感替代者。同样的,不管是主管丽莎姐还是陈韵如的舅舅吴文磊,都认为黄雨萱/陈韵如是已经处于精神失调的人格解离状态
所以无论是黄雨萱还是李子维,在魂穿其他角色之后所拥有上一个角色的,并不是记忆,而是视点。随着时间的逐渐演变,记忆是会消散的,视点则会固定下某个设定标签。被魂穿的人物的主体性随着她/他所有过去记忆的被抗拒,也就慢慢消失,在即将完全消失之时,真正的存在性危机被敲响,然后人物又以新的身份再次进入循环。要这么看的话,《想见你》应该用《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作为主题曲才对,而这也是华语乐坛上少数出现的女女对唱的歌曲。
零零年代也随之流行起时间循环叙事(loop)的作品,其中固然也有想通过循环叙事将不可能的日常生活重新固着的原因,同时也是受到现代游戏的影响所产生的类型文学模式。在电视剧版本里最初被设定的时间就是1998年的陈韵如为首的故事,我们也能看到整个故事其实在从2000-2020这一大时间设定中进行20年的青春物语循环。
于是我们就能看到,零零年代的少年们选择了两条相互干扰的成长之路,一条是在不断循环中,以似曾相似的安全感为保护壳(电影中体现为角色穿越到其他角色时出现的白色迷雾),而不是进入陌生的世界中获得成长的力量;另一条是通过成长获得打破循环的力量,并将过去的经历埋葬,可是被埋葬的过去本身就意味着从循环中获得力量的消逝。这意味着对未来的极度不安感与对怀旧的安心感,面向明天的历史被终结,人物又再次回到日常的循环生活之中。
虽然在押井守看来,日常是“沉重潮湿,难以呼吸的,被温柔而缓慢地掐住脖子的那种痛苦,无论哪个时代,大概年轻人都是无法忍受日常生活的,一想到这种日常生活会持续一生,就要发疯”。但对于少年们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如果不是以重大变故的形式被终结,他们更加不愿意走向明天。
而少年们在《想见你》中所选择的,则是两组不同的角色反复重启循环,并希望牺牲自己拯救对方的故事。
黄雨萱在故事一开始问王诠胜,为什么会在一起时,王诠胜用的类似一见钟情的表达方式,即“一看到你,就喜欢你”的说法,但这种情感交际的感情偶然并不是实际存在的,而是被群体无意识所推着向前走的,在《你的名字。》中也存在相似的台词:私たちは、会えばぜったい、すぐに分かる。私に入っていたのは、君なんだって。君に入っていたのは、私なんだって。
是的,它是群体无意识,这意味着记忆已经在循环中被二度杀死了。
第一次记忆的被杀死,是被附身者之前的故事,那是日常系生活的自动循环,这同时意味着主体性开始消散。电影版中就根本不涉及黄雨萱与李子维相遇之前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莫俊杰和陈韵如的大学故事。第二次记忆的被杀死,则是要终结悲剧逃离升天的努力,那是想通过对的重大变故的抹平重新接续上日常生活的方式。
最后形成了精神分析学派所说的屏忆(screen memory),即
表述的不仅是遗忘,而是一种记忆与遗忘间的状态:某种细节、时刻、场景留存在记忆中,而另外一些、通常是重要的事件和时刻却完全遭到遗忘。所谓屏忆,是一种记忆的显现,也是一种记忆的遮蔽。屏忆之屏,如银幕,如荧屏,“放映”、记录着某些场景,某种时刻、某个形象;屏忆之屏平移,亦如屏风,如遮板,组歌、遮挡了另一些场景、时刻与形象。
在电影版的彩蛋里,三条平行出现的美好结局以牺牲王诠胜(和他的磁带——以及他的恋人刘宇恒)的方式各自独立存在,杨皓遇到了新的恋情,黄雨萱一觉醒来和李子维过生日,莫俊杰重新遇到了陈韵如。
无论是磁带的A面还是B面,都是磁带的一体两面,似乎反向播放就可以听到全新的不同的歌曲,也就是说,对磁带而言,任何一个时间节点的暂停,都会同时出现空间上相同叙事上却迥异的个体。在《想见你》中,则是对自己的回望。仔细回味一下电影版我们会发现,陈韵如与黄雨萱,李子维与王诠胜并没有以真正的不穿越的身份相遇过,要么是互相进入对方的身躯,要么是作为数年前后的自己相遇。
这二重角色又是由同一人饰演,于是就形成了具有强烈镜像结构的自我意义建构关系,戴锦华就认为自我角色的多重扮演,本身就比“孪生子女的出演更胜一筹”,并呈现为一种当代人的自我寓言。这种自我寓言的本质在于对主体间性的抛弃,而是将自己置身于“观看主体-被看客体”的电影语法关系中,模样的完全一致与主体的对话缺席,制造出双重视点,呈现出对自我的疏离。这种设定是对当下社会思潮的呼唤,个体投影在网络世界里的身份、听磁带中播放音乐时产生的虚假沉浸,以及对个体独特性追求的放弃。
《想见你》的标题体现了自我客体化的期待,缺失的主语其实是躲在宾语(你)的背后,已经亡故的恋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存活,但他/她不忍独活,最后缔造了这个循环。这个故事也成为古希腊故事的一重回响,那是那喀索斯(Narcissus)与厄科(Echo)故事的变奏:极致的他恋同时也是极致的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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