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光秃秃不生植物的小土包就这么孤零零而突兀地杵在绿意盎然的树林正中,仿佛是皮肤病患者头上的一块秃斑一样,莫名令人生厌。
在那坟头一样凸起的土包一侧,如同张开的大嘴一样开着一个大洞。一日劳作后在酒馆喝得酩酊夜游的单身汉们,在途径树林边沿时,有时会听到树林里传来彻夜不休的骇人声响。
铁器碰撞的声音,诅咒似的咒骂,还有幽幽回荡的奸笑。
那声音让酒醉的单身汉们背脊发寒,满头满脸的热气好似被浇了冷水一样散去,只顾三步并作两步发着抖奔回自己的小屋里。
亏得如此,村子里从没出现过因酒醉睡在野地里而夜半冻死的可怜虫。
大人们说,村子里曾经召集过六个男人,打着灯提着磨得锋利的铁锹和镰刀,摸进那黑得吓人的大洞里,一日一夜的探索后,男人们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是那地洞里经纬交错,大小横穴如血管般丛生,看不清规律,也摸不见尽头,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延伸,仿佛要一气通到阴曹地府。
有人拿指头点了点,一、二、三、四、五,从拇指到小指,恰好满满一只手的数目。
汉子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连那人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曾发觉。
于是五个男人又不眠不休打着油灯回到洞里,呼喊着他们那失散的同伴的名字。
又是一日一夜的搜寻,家人亲朋的呼唤全都被像是被那怪物般的地洞吞入腹中,不见回响。
又是过了数日,一如往常准备前去呼唤的朋友们乘着清晨来到那大洞旁,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寻着臭气望去,洞口数十米处,那可怜的失踪者已经变作了尸体横陈于地。
朋友们强忍着恶臭挥开如云的苍蝇,已经开始发黑腐坏的精壮的肉体上依稀可见数道可怕的伤痕,手脚反曲,臭鸡蛋一样浑浊的双目圆睁,已经见骨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痛苦。
发现了可怜虫的可怜的友人终于无法忍耐,把早餐吃下的已经化作稀糊的豆子汤吐在了可怜虫遗留下的躯壳上,蛆虫们同血浆、胃液和那残留着原型的白豆混作一团,快活地蠕动。
那是夏末秋初的午后,热气还未尽数散去,风却开始已经带有丝丝凉意,几个妇人聚集在自家门前,用一夏晒干的草梗编制草绳补缀农具。似乎是夏季最后的喘息一般,一股微热的风从夫人们中间蜿蜒着爬过,些许的燥热刺痛了妇人们的皮肤。这股微风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妇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
向村口望去,远远就能看见傻姑娘哭着,一手掩面,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沿着树荫走进了村里。
又是这样。妇人们脸上也露出些许烦闷,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最终把目光定格在坐在西南角的短发妇人身上。短发妇人轻轻叹了口气,把膝头上编了一半的草绳搁在低矮的椅子腿边,小步走到哭得不似人形的傻姑娘身边。
说起洞来,短发妇人只能想起村口树林里那吃人的大洞,大地上的脓疮,只觉得一股不好的预感如同微风一般拂过卷起的裤腿下裸露的脚踝,令她微微地打了个激灵。
短发妇人弯下腰来,用衣袖擦了擦傻姑娘被涕泗糊作一团的脸,她轻轻问道:
这些话语掺杂在重新变得微凉的风儿之中,刮过村子里每一个人的耳畔。
还未到为晚饭点起炊火的时辰,傻姑娘的呓语已经化作一种切实的恐惧,在听闻这句话的村民们身上拧巴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如同虫鸣一般充斥着斜阳下的小村,日头渐渐西去,房屋投下的黑影在小村里窄小的街道上愈拉愈长。
在阳光转为似血的红色时,垂垂老矣的村长在自己家中召集了村里所有的男人。
有家室的男人们状甚为难,没有家室的单身汉们则分做两派,一派出于恐惧畏缩不前,另一派则面带怒意爱搭不理。村里的女人小孩们在门口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地朝着门里张望。
这时站出来的,是村尾的老汉。被烈日烤得焦黑的手臂细如枯枝,如同干燥的秸秆一般笔直地朝上举起,独个儿地自黑压压的人头之中倔犟地孤立而出。
沉默的人群悄悄地分开,在黑瘦的老汉和村长之间分出一条小径。
村长胡须下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提灯,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镰刀,还有三个冬天之前误入村中寻食的老熊的皮毛,这便是老汉身上的全部物品。
干瘦的左手紧握着提灯的拉环高举过肩,枯槁的右手攥住镰刀那因为长年使用而变得光润的木柄,厚实的熊皮被草绳披挂在头颈之间,每走一步那黑得发亮的皮草都会嚓嚓作响。
早早定住了神的傻姑娘踩着老汉被油灯投下的影子,握住皮草上垂下的一缕长毛,紧紧跟在打着提灯的老汉身后。
在草野之中迈进令人浑身燥热,仿佛一根根小针刺进皮肤,老汉不言不语,傻姑娘也不言不语,只有草木摇动的窸窣声和些细的喘息声,四下里静得吓人,就连风都未曾吹起。
在日头被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线轮廓之后,天边只剩下烈火烧尽后余灰般黑红的色彩,天光暗淡下去,提灯摇曳的黄光逐渐明亮起来,就在余晖的边缘开始泛出暗蓝的当口,老汉高举的提灯的光恰巧照亮了大洞的边沿。
那个漆黑的大洞将将好隐没在灯光所及范围之外,比起此刻尚且未至火候的夜色更发深邃的洞口透出丝丝寒气,仿佛就连在树林里跋涉时留下的热量也被啜干饮尽,只留初生于夜色的寒气自脚跟攀缘至背脊。
那是大地上的脓包,树林里的疮痂,整个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坏的伤口,此刻它的气息是如此接近而有让人怀念,以至于老汉都僵硬地停住了脚步。
老汉深深吸了一口气,唏地一声长长呼出,将镰刀别在腰间,回过头一把拉住傻姑娘的手,僵在原地的傻姑娘未曾料想自己的手会被捉住,吓得发出了短短的惊叫。
“姑娘,听好。”老汉回过头来,凝视着显得局促不安的傻姑娘。
“待会儿不要出声,用手给我指出你在哪见着了倒下的人,要是我一出声,不管说了什么,你就使劲儿往村里跑。”
傻姑娘先是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猛地摇头,紧盯着老汉不放。
“不用摆出那副表情,我不过是个随时都会下去陪老婆子的臭老汉罢了,这是我欠你的,所以……”
老汉收住了自己的话头,伸出手揉了揉傻姑娘本就乱蓬蓬的头发,重新转过身去,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取下挂在腰间的镰刀,把提灯高举过肩,往前迈出一步。
不出五步,大洞便完全暴露在油灯摇曳的火光下,老汉微微回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傻姑娘一眼,傻姑娘战战兢兢抬起手来,指向大洞右侧,离尚存些许的落日余晖最远的方向,空地上夜色最浓的一角。
老汉微微点头,为了不让背后完全暴露给那个漆黑的大洞,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姑娘指的方向走去。
油灯的光芒撵开渐浓的暗色,不消几步,那东西便出现在老汉的视野里。
首先是被沙土厚厚地包覆了一层的靴子,接着是裤子,麻布的裤子从裤腿处烂成一丝一缕的破布条,污垢层层叠叠看不出本色,上身只有一件古旧的单衣,衣袖自肩膀处不见踪影,怎么看都不似最近才脱落的样子,只看体型应该是个男子,面朝下趴在沙土地上,双臂拢在胸前,像是在护住什么东西。
老汉用镰刀的侧面抵住那人的肩膀,将那人一整个儿翻过来。
提灯里摇曳的黄光照亮了男子的面庞,老汉借着摇曳不定的光线凝视着男子被灰尘染黑的脸孔,仔细辨别,却认不出身份,至少在村里从未见过这么一号人。
一旦仰面朝天便能够清晰分辨,男子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油灯的光芒所及之处也没有见到明显的外伤。交叠于胸口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脏污的布包。以村长为首的一干人等正在树林外明火执仗地等待,夜色每浓一分人群的焦躁便多一分,莫名的不安与惊惶好像孩童们吹起的肥皂泡,每时每刻都在更加鼓胀,就在那盛满了不安的肥皂泡破裂寸前,黑压压的树林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空气一气紧绷起来,男人们把打狗驱牛吆赶牲畜的木棒如同长矛一般举起来,齐刷刷指向摇动的树林,板起面孔,借着火光盯视着林中,生怕一个闪神便从中窜出什么魑魅魍魉。
窸窣声越来越近,男人们握住棍子的手越发青筋暴起,似是短暂又似是漫长的停顿后,村尾的老汉拨开树丛走了出来,厚实的熊皮,雪亮的镰刀,唯一变了的是挂在老汉腰间的提灯,它早早在回程半路便烧尽了灯油,若不是今夜月色尚且算得明朗,加之树林外一众人点起篝火严阵以待,只怕免不得好一顿迷路。紧紧跟在老汉身后的是一同前去指路的傻姑娘,虽然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枯枝败叶,倒也算平安无事。
人群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老汉背后的熊皮不自然地鼓起,不待有人上前盘问,老汉便掀开熊皮,将背后负着的男子撂下。即使被如此粗暴对待,男子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双手也仍旧紧紧抱着胸前的布包。人们一个一个围上前来,如观赏珍禽异兽般观看这不速之客。老汉擦去黑亮的额头上渗出的毛汗,一五一十诉清了前因后果。
在场的人在村长指示下一个一个上前试图辨清男子的身份,可全都无功而返。不是前不久欠了债连夜逃走的梧桐树旁的瘦子,也不是稻田田埂边年头里被做兵役征走的大小伙子,更不是隔三差五便游荡到村里兜售珍奇物件的行商人一党。再往前追溯,去向不明的人村里也都无人记得了,亲家也好仇人也罢,一旦不见了面孔便会被柴米油盐田间地头的日子刷拉拉地冲淡,到头来只剩当下。要忘却一些面容,一年时间已是绰绰有余了。
有人的目光定格在男子死死抱在胸前的布包上,那粗糙的十指抱得是如此之紧,以至于不用尽全力便无法掰开。两个大汉废下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男子怀中夺下那个布包,揭开那个用撕开的衣袖包得密不透风的小包之后,内容物便豁然眼前。
被破布裹住的是块三棱柱状通体透亮的石头,大概两指粗细,长度约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体透明,却看不见本应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两个粗糙的断面,三个侧面光可鉴人,细看之下能映出正在围观的一众人影。
夜已渐深,寒气逼人,最后男子被寄放在梧桐树下的破屋,那是秋初避债遁走的瘦子一家老小留下的遗产,寻见他的老汉将负责盯梢,那前所未见的奇石便暂寄于村长家的堂屋。这样一来,大多挂心之事便己经周济完毕,聚起的人群在月亮未至中天前尽数散去,怀着这一日所见之诸多不可思议沉入梦乡。
梦中只有自己和自己面对面。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全都无关紧要。只是呆然地望着数尺之外那曾在镜中所见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双瞳好似那树林里的大洞一般深不见底,仿佛随时会将自己吞入其中。
然后那梦在太阳升起时便统统如晨露般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