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子刚刚被捡回的前一两日,瘦子家许久未见人迹的门前时常被孩子们挤满,大家挤作一堆伸头探脑,都想要一睹被大洞吐出的男子的真容。
老汉被孩子们一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拉扯着衣袖裤腿,缠着要看看那从地里长出的不速之客。
拗不过孩子们的纠缠,老汉只得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带进里屋。孩子们看着睡在床上的男人陌生的面庞,不由得伸出手拉拽耳朵,扒拉嘴唇,小一些的孩子则索性爬上睡床,在盖起的旧棉被上上蹿下跳。
跨坐在男子胸前的孩子啪嗒啪嗒拍打着男子的脸颊,一边说着一边打算用胖嘟嘟的手指扒开男子的眼睑。
老汉连忙把那孩子从男子身上揪了下来。被架着双臂抱起的孩子胡乱踢蹬着双腿闹起了别扭,余下的孩子们则指着那孩子哈哈大笑。光是如此,因为被主人遗弃而了无人气的里屋却逐渐温热起来,就连老汉的嘴角都似是被软化了,不由得微微上扬。
见过了,也玩过了,孩子们的兴趣逐渐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男子被捡回三日之后,在门前欢闹的孩子们已经不见踪影了,田间地头里的游戏比起不会动的大人偶要有趣的多了,小村里一度骚动起来的空气便渐渐一如往常,仿佛那男人从一开始便在村里一样。
只有傻姑娘自那之后一日两次,从家里带来水样的粥饭,在老汉的帮助下扶男子坐起,一点一点将粥水送入男子口中。
捡回男子之后,老汉日日天光渐亮便自梧桐树下的废屋出发,天天巡视那大洞周遭,生怕再有什么异变。
大洞却在吐出男子后,一如过去地沉默不语,大洞周围那片平坦的空地上,一沙一石都如将男子捡回时的模样,一分一厘都未曾改变。
这一日老汉结束例行的巡逻回到那废屋前的水井,打起一桶寒气逼人的井水准备擦拭身体时,听见了废屋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和送来粥饭的傻姑娘短促的惊叫。
老以忙不及穿上脱下的上衣,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傻姑娘缩在墙角,端来的粥饭统统泼洒在地板上,在初秋的寒意里冒着腾腾的白气。在那升腾的白气之中,七天之中睡得如同死物的男子头脸上沾满了汤水,正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
老汉赶忙过去想要扶起男子,未曾料想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臂。男子的力气大得吓人,差点将老汉起拉倒在满地的粥水之中。男子颤抖着抬起脸来,半张面孔被热粥烫得通红。但老汉无暇关注这些,他被男子的神情吓住了。
那是一副恐慌混杂着绝望的,好似溺水者手中救命的草绳正被水流冲走一般的表情。
三番两次的尝试后,男子总算能发出稍微清晰的音节。老汉努力分辨,最终却只听得一句话不断重复。
男子口中的石头,大抵就是那块男子抱在怀中的奇石吧。
所以他调度起做了半生猎户所练就的胆识,掰开男子的手,凝视着男子的双眸,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有等待男子的回答,也没有顾及在吓得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傻姑娘,老汉转身便夺门而出。
不多时,老汉带着男子被发现时抱在怀中的奇石回来了,与奇石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脸担忧的村长和目见了老汉光着上身在村里狂奔的众人。
那奇石被村长收于自家堂屋里,原先用于包裹那奇石的破布早便被丢弃,现在包覆其上的是村长为女儿缝制新婚用的寝具时留下的一方大红的布头。
就在看见那包裹状的红布的一瞬,仿佛即将渴死之人看见了清泉,男子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一把夺过老汉手里的红布包,以似乎要将十指打起死结一般的气势撕扯开小心翼翼包起的红布。忙不迭地将那三棱柱状的奇石紧紧抱于怀中。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这样就能……”
男子抬起脸来,仰视着不知所措的众人,泪水婆娑的双眼此刻却突如迷失归途的幼子一样茫然。
男人的泪水还在不住地涌出,而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挤在里屋的人之中没有一个说得出话。
空气一起冰冷起来,冷得不似刚刚入秋,冷得让人不住地颤抖。
男子的醒转在小村里又掀起了新一波的骚动,废屋前再次变得人头攒动,只不过这一次不只是孩子们,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和农忙中闲下来的男人。
不大的里屋里,男子和村长对面而坐。老汉坐在男子背后三尺开外一把板凳上,双手抱胸,后背倚墙,视线和屋外的人群一样,聚焦在房间中央的两人身上。
男子坐在屋中靠里一侧,算得上精壮的身子整个蜷缩在没有靠背的圆凳上,也许是诸多好奇的目光所致,男子显得十分不自在。
村长单独坐在房门一边,将将好背对着门外伸头探脑的男女老少。
“那么,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村长不住地揉捏着自己的枯干的手指,语带苦恼。
男子点点头,视线不住的往门前的人堆里游移,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补充些什么,又半途咽回肚里。
半晌,像是要打破沉默一样轻轻咳了一声,扬起手指了指男子搁在膝头上的那块奇石,试探着问道:“那个也一样?”
男子微微一颤,缓缓舒展开蜷缩的身体,用双手郑重地捧起那块奇石端到眼前:“只知道它对我而言十分宝贵,其他的就……”
“无家可归的话,就暂且先留在这里吧。这间屋子现在也没人居住,你大可随意使用。”
像是被那声音吓到了一样,村长抖了抖,就这么背着身子摇了摇头,那样子显得有些无助。
后面的话语已经细不可闻,在传到老汉耳朵里之前便已经被风吹散。
像是逃跑似的,村长加快脚步匆匆离去,就连一眼都没有望向老汉那边。
村长离去之后,原本端坐在屋内的老汉也追着村长的脚步离开了房间。群聚在门前的村民吵杂了许久,纷杂的话语声之中“赶出去”“留下来”两种意见清晰可辨,门口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看着男子的眼睛,这个人的神情之中漫溢着恐惧,那个人的目光之中充满了同情,许许多多的目光云集于男子身上,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于是他蜷起脊背,收拢膝盖,阖起双眼,捂住了耳朵,只是这样,便觉得那种切肤蚀骨的孤独有所缓解。直到依稀可以听闻的声响彻底消失。
此刻屋内屋外空空如也,只留男子一人,他却觉得这片空寂好似热水一般令人快慰。
男子凝视着那块看似通透的奇石上反应出的自己的模样,微微呼出一口气,在秋日午前的寒冷之中凝作白气,而后悠然飘散。
温吞的阳光爬过窗棂,轻柔地触摸着奇石,在其上映射的人像的双眼之中反射出万般光彩。
正当男子望得入神的当口,日头已然偏近中天,门廊处微小的声响引起了男子的注意。
他自奇石上抬起双目看向门口,只见得一个衣着略显邋遢的姑娘在小心翼翼地引颈张望。
男子自然不认识这些日子里天天替他送来粥饭的傻姑娘,只觉得又是来看他的旁人。他不想再感受那种孤独,于是又打算把自己遮掩起来。
门廊旁的傻姑娘却好似被吓到一般,猛地一缩头,手里提拎着的物件不意之下碰上了涂起了白灰的墙,发出清脆的铛啷声响。
这声音止住了男子的动作,他再一次看望傻姑娘的手中,那是个带着木把的饭屉,上面大大小小垒放着数个碗筷,腹中这才觉得空虚起来。
待得过了晌午,傻姑娘才战战兢兢又从门旁探出半个头来张望着屋内,男子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傻姑娘如小狗一般揣度着男子的神态,慢慢把身子探出来,两手提起手中的饭屉,往门内送了送,轻声细语地嘟囔了一句。
男子试探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从傻姑娘手中接过那个意外地沉手的饭屉。
傻姑娘还是不进屋内,半个身子探出门旁,可劲儿盯着男子观看,看着他抬起饭屉里煮得浓稠的黄米粥送往嘴边。
黄米粥已经不再烫口,只化作一团暖烘烘的热流自喉头流向胃袋,再自胃袋散往四肢百骸。男子喝下一口,稍作咀嚼便又是一口,吃相甚是贪婪,不多时,一碗清素的黄米粥便下了肚。这才想起门前还在望着的傻姑娘。他有些羞人地抹抹嘴角,冲傻姑娘露出了一个拘谨的笑容。
傻姑娘见状,也傻傻地笑起来,那笑容与秋日午前的阳光同样温暖明朗。
这一日里,老汉又走在去往大洞的路上,一路上的长草早已被踏得往两侧分出一条小径,这是老汉小半个月来一日不歇地前来察看大洞情况的证明。只不过今天老汉并非一个人前来,他躬下腰身踏着泥土往前几步,回首望去。男子吃力地拨开横生的树枝,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被男子拨开的枝桠上飘落下几片半拉黄的枯叶,随即便被踩在脚下。
男子醒来之后已又经过了七日,自男子与村长对话结束那一日起老汉便再也没有回到梧桐树下的废屋,除了近日成为惯例的巡视之外便是一直坐在床前,死死盯住枕头不放。那下面摆着一枚矛头,自那头老熊误入村中之日之后便再未拿出过,似乎至今还能听见枪头上黑红的血滴下的粘稠声响。
他知道村长想要做些什么,但却毫无头绪。虽然相识了六十余年,可是自三年前起那个人便让老汉觉得越发陌生,被年月染黑的双目逐渐和其他人一样显得未知而可怖。
有时老汉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眉骨下的瞳仁和林中那漆黑的大洞同样怕人。
于是今日老汉在出门前往大洞巡视时,完全没有料到男子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男子就那样蹲坐着,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穿着单薄的衣物瑟瑟发抖。
男子不善言辞,老汉沉默寡言,两人在无言之中前进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大洞周围的空地上。那大洞一如既往的黑而深邃,就连日光也驱不走内里浓稠的黑暗。
男子四下张望,发现声音来自直到刚才为止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汉。
老汉凝视着几乎快要一脚踏进洞里的男子,喉头滚动着。
男子愣了愣,自洞口退开几步,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大洞。
那是大地上的脓包,树林里的疮痂,整个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坏的伤口,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嫌恶,光是站立在旁就能使人脊背发凉。
“比起这个,村子里人的眼睛要可怕的多。”男子像是有些局促一般缩了缩肩膀。
“这几天,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有大人,也有小孩,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眼睛又黑又深,看不见底,就好像……”
老汉带头,男子在后,如同来时一般,他们踏上归去的路。
“那个姑娘,这段时间里每天都送饭过来的姑娘,她不可怕。”
男子想起那个傻姑娘的眼睛,虽然同所有人一般漆黑,但却清澈见底。只有同傻姑娘在一起时,他没有感受到那种难耐的孤独。
村子的影子逐渐在树林的边缘显出形状来,首当其冲便是傻姑娘住的那件略显破烂的小屋。背着光能看见傻姑娘模糊的背影在田地里搬着什么,那片田里的庄稼东倒西歪,却长势茁壮,同这片田地的主人一模一样。
面对着前来开门的男子,村长并未打算进入屋内,而是就这么站在门外同男子说话。
男子想起今天日间同老汉聊过的话,微微扬起头来,今天晚上天气并不晴朗,照亮周围的只有邻里窗户之后透出的灯光。
“一开始觉得很可怕,但是也有不可怕的人,所以,”男子看向村长:“现在不可怕了。”
“那就好。”村长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那你要不要就这样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
男子微微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村长说了什么,村长却像是没有看见男子的反应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起话来。
“我想了很久,反正你离开这个村子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来好了。”
“我可以借你房屋,借你土地,但当然不可能白白送给你,可你也身无分文。”
“不必担心,只是暂时收在我这里罢了,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有什么急用,自然可以从我这里拿走。”
“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劳作吧,然后试着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石头赎回去。”
像是在这么询问一般,村长把头转向了男子的方向,光线昏暗,男子看不清村长的脸。
是啊,就算离开这里,又有哪里可去呢?这样只会在冬日来临之前冻死在野地里罢了。无论如何思考,此刻接受村长的提议才是正确的选择。
男子想起了傻姑娘如玻璃一般通透的眼睛,只要有那双眼睛在,自己就不会变得孤独。
于是男子微微点头,见得男子答应了自己的提议,村长的声音里漾出喜悦。
“好啊,太好了,刚好明天我们要办上一场庆典,就在庆典上宣布这件事吧。”
白日在转瞬之间便已经失却了踪影,晴朗的夜空之中圆月升起,紧凑的小村正中的梧桐树下燃起了升腾的篝火,村中的人聚集起来,开始了今年的节庆。
月圆之时,秋日正中,年年都会举办同样的庆典,预祝即将到来的丰收,祈求着来年的丰足,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村长站在篝火前,枯瘦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更有活力,他高声宣布着庆典的开始,宣布着新人的加入。被节日与酒水点燃热情的村民们把男子围在正中,问东问西,谈天说地,男子那块三棱柱状的奇石被人们传了又传,每个人看了又看。那奇石大概两指粗细,长度约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体透明,却看不见本应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两个粗糙的断面,三个侧面光可鉴人,细看之下能映出正在围观的一众人影。
圆月移至天中时,腾起的篝火也悄然熄灭,醉于节庆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家中,静静入眠。
之后,就在被月光涂得发白的小村之中,寂静的屋檐之下,每个人都做起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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