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真的是很有趣,怎么也没想到,会在38岁的年纪,跟一次老朋友夜聊之后,突然想起一切——很久很久之前就彻底尘封起来的、那个14岁的夏天里、只有一台PlayStation和一台世嘉土星机的小店后屋里、朦胧模糊的游戏和异性的记忆,会如此深刻地形成我半辈子的单机游戏情结。
有个小我8岁的朋友,经常来我这儿住上几天,北京人,善谈,跟我也不见外,什么都聊,也合得来。
快春节了,他晚上住在这儿,我忙工作的事,他端着iPhone玩一款最近刚出的手游,玩了一会手机发烫,就跟我借iPad玩。
我手里的事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的每日任务也做完,就跟我聊起了这款游戏和他的「游戏情结」。
我俩互相都了解,我是一个彻底的单机游戏党,而他是彻底的手游党,因为朋友关系所以没有什么互相鄙视,但也基本不会真的进入对方的世界——他无法理解我Steam游戏库里长长的列表,我也无法理解他一年只玩一款手游、动不动就能充上几千块钱的行为。
以至于在他兴奋地跟我讲这个游戏是《梦幻西游》团队出来做的游戏、对玩家有多良心,以及游戏里的氪金党和「屯屯鼠」之间的故事之后,我甚至没有记住这款游戏的名字。
我猜在轮到我发言、口沫横飞地给他讲述《神之天平》14年开发故事之后,他也没有记住这个名字。
有意思的是,临睡之前,他给我剖析了一下自己这种手游情结的出处。那年他总是省吃俭用,攒下8块钱,连路费都没有攒够,就步行几公里去网吧刷夜,第二天一大早再步行回家睡觉,玩的就是《梦幻西游》。
可想而知,当他看到公会里的大佬一下子氪了好几千块钱,那种想得却不可得的羡慕,他和我说,那时候心里发了狠,将来自己有钱了,要充5万块钱——那只是个当时对他来说很大很大的数字,比8块钱大太多了。
没想到今年遇到这款手游,从玩法到感觉,就是来圆他这个梦的,他给自己定的充值上限,就是5万——在我表示完全不理解之后,他就来细数我的Steam列表,以及这些年买过的Switch、Xbox、电脑和各种硬件,表示谁也别说谁。
夜深人睡,我俩以和平但仍然无法同意的对方的状态互道晚安,从流程上来说,没有到我自我剖析的环节,就上床找了期播客伴听睡着了。
记忆就是这么神奇,我的大脑应该是一整夜没闲着,完成了「自我剖析」,等到早上醒来,一大坨潮湿的记忆汹涌而来,20多年没曾复盘过的故事和人,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我生在河北廊坊,一座离北京很近的三线小城,那里孩子的童年比起大城市落后很多,但因为挨着首都,又比其他小城多了不少科幻的传说。
比如,小学的时候曾经一度疯传,北京的商场里,有卖全套的圣斗士圣衣的,北京的小孩都买来各种款式,穿着上学。
那种羡慕有多强烈,在得知是谣传之后就有多失望,失望变成了憎恨,憎恨集中到了谣言的源头——那位生在北京、在我们这「借读」、每年暑假会回北京玩的孩子身上。
以至于后来他告诉我们,北京已经有了64位的、放光盘的游戏机,我们都大声嘲笑他,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当然,他也只是见过,买不起一台来向我们自证清白。
我们这群孩子的理由也很直接:大家都是玩8位机的,咱们这小城再落后,总不至于还没见过9位机、10位机,就直接跳到60多位机了,太扯了。
很久之后才知道,8位之后没有9位和10位,我们也只是错过了SFC和SEGA MD,并不是落后了50多代,但即便如此,当我第一次看到土星和PS一代的画面时,还是被震撼到无以复加。
见到这两款游戏机,是在同一家「游戏厅」,6块钱一小时,这对于小城的初中生来说,已经是殿堂级的奢侈消费了。
在那之前,我们都是去街机厅呆着,要在一台机子后面看大孩子们玩很久很久,确定自己搞清楚了游戏规则,才会买几个「蹦儿」消费一把。
玩土星和PS的那个小屋子,也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游戏厅」,外面是一家卖衣服和皮鞋的店面,孩子来了,要跟老板说一声,穿过一个小院子,来到后屋,拉上厚厚的窗帘,在两台游戏机之间纠结很久,才能决定今天这6块钱花在哪个游戏上。
那位老板叫什么,我们这群孩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原来是开街机厅的,后来不让开了,就弄了这么个店,「很有背景、很安全」。平时老板去外地,老板娘就在外面的店铺里卖衣服和皮鞋,里面的孩子要换游戏了,就进来给换。
老板娘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开个小店平时也不捯饬,戴着一幅黑框眼镜,话很少,在我们那群上初中的孩子眼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阿姨,那时候眼里只有一款又一款新鲜到无以复加的游戏,完全没有注意过她这个人。
玩了一段时间之后,最新鲜的热情过去了,孩子们也逐渐发现,不是每一款光盘都好玩,那台黑色的土星也没有那台灰色的PS好玩,大家开始抢着玩PS。老板很有智慧地把PS的价格提到了8块钱一小时。抢不上的时候,就一边玩着土星,一边瞄着旁边玩PS的孩子,等他们下钟,不是,下机。
后来,玩的游戏越来越集中,玩PS的孩子们,不是控制着《最终幻想7》里克劳德背着大剑在四处跑图,就是控制着《生化危机2》的里昂端着手枪在四处跑图。
在那个没有攻略的年代,旁边的孩子经常来了两个小时、消费了十几块巨款,就在那一直跑图,临走的时候还满足地跟老板说:「过几天还来,别删我记录啊。」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抢不上PS的我,老板给我诚意推荐了一款叫《龙之力量》的战略游戏,没有中文,一开始玩不进去,等玩进去了,才发现是真好玩,以至于好长时间对PS都不感兴趣,进门就是:「老板,《龙之力量》,俩小时」。
再后来,控制里昂和克劳德的孩子们来得也少了,我经常一个人出入那家店,想玩哪台玩哪台,老板出于公平,把土星的价格也抬到了8块。
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我没有跟别的孩子去踢球、游泳,自己一去就是一个下午,跟老板和老板娘都太熟了,有时候他们出门就留我自己在后屋玩,自己倒水喝。
唯独换游戏这件事,不许我自己弄,说是怕刮花了光盘。每次要换了,就得喊老板,老板不在,就喊老板娘。
于是,在我对恋爱还没有任何概念、对喜欢的女孩子最大的期待就是放学一起回家、甚至没敢想过碰女孩子的手的年纪,我碰到了老板娘的胸。
现在想起来,那个夏天的一切都很混沌,很多日后没再重温的游戏,也只记得些零星的碎片。《恶魔城:月下夜想曲》某个房间里为了得到真空刃一遍一遍杀那个像羊肉串一样被串起来的跳跳尸体;《寄生前夜》为了看那场其实什么也没露的洗澡戏在那场大战之前一次次读档;《寂静岭1》里那片永远走不出去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的大雾;《天珠》里不停在房屋之间迷路最终在某个屋子的二楼小窗口发现的关底胖子;《生化危机2》通关之后手拿小刀的白色大豆腐块……
那个暑假,去那家店是我唯一的日常,有时候中午从家里溜出来,会一直待到太阳落山。再好玩的游戏,也经不起这样高强度的消费,于是换游戏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老板和老板娘被我从前面的店喊进来「换盘」,没过半小时玩腻了,又被喊进来。同样爱玩游戏的老板时不时会跟我聊上几句,安利一下我还没玩过的小众游戏,而在那位三四十岁的老板娘眼里,我只是个又黑又瘦的、很招人烦的小屁孩而已。
那天很闷热,那间小屋里很昏暗,外面吵人耳朵的蝉鸣声浪一波又一波地传进我的耳朵,我蜷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已经被无数小孩搓出油来的手柄。我清晰地记得,决定换掉的游戏是《铁拳》,被老板安利了无数次,还是因为搓不出招来玩不进去。
老板不在,我就喊老板娘——那时候应该是喊「阿姨」吧——进来,我要换盘。
老板娘略带不耐烦地从前面走进这间小屋,在我够不到的高处取下那个光盘包,拉开拉锁,像一本书一样放在我手里让我挑,还说了句,“挑好了,别老换了。”
我挑的游戏是《影牢·刻命馆真章》,不知道为什么,这款女主人公的背影很像艾达王的陷阱设置游戏,在我的印象里为何是堪比《寂静岭》的恐怖游戏,我总是玩得浑身是汗,也可能是那个夏天太热了。
老板娘把PS的盖子打开,小心地取出那张《铁拳》,然后把《影牢》的光盘按进去。PS在电视前面的小桌上,我坐在小桌前的板凳上,老板娘在我身后,俯下身子,使劲把光盘按进机器,盖上盖子。
那天真热,老板娘穿的是那种小城店主都会穿的宽松的深色汗衫,她的胸就在换盘的一瞬间,压在了我的背上,没穿内衣。
外面的蝉鸣声突然在耳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我耳朵边说的那句:「玩吧,别换了啊。」
那个事件的持续时间不过两三秒,老板娘也绝不会有任何不对劲的意思,我只是个暑假不好好学习、溜出来打游戏的小屁孩,而她只是个被小城小店的无聊生活搅得很烦躁的普通女人,希望能来个顾客买双皮鞋,希望后屋那个玩游戏机8块钱一小时的孩子别再烦她。那样的碰触对于她来说,或许和拿着大脸盆洗澡的时候被一只路过的野狗看到没啥区别。
当然,这都是我长大之后再想起这件事的想法,而那个时候的我,就只是久久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涨红着脸,呆呆地看着《影牢》的启动画面。
那个夏天,我注意到了从没注意过的老板娘的长相,尽管中间忘记了很多年,但今天想起这件事来,还非常清晰:圆脸,短头发,细细的眼睛,戴着一幅黑框的眼镜,微胖,皮肤特别白。
那个夏天,我总是很期待老板不在,期待老板娘来给我换盘,老板娘还是会来给我换,还是会有点不耐烦。但她从来没有真的生过气,她的脾气真的挺好的。
当然——令我很失望的——在那次偶然的碰触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直到最后,老板娘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老板在的时候,还是会热情地给我安利一些我没玩过的游戏,在那个家用机开店的生意已经式微、孩子们来得越来越少的夏天,在那个开过街机厅、却不得不转行卖皮鞋的老板眼里,我可能是唯一能聊几句游戏的知己。
但是那天之后,我总是莫名地感觉愧对那位老板,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那个年纪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应该进一步期待什么,我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手,都已经是3年之后的高二了。
直到多年之后,看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扮演的马小军趴在床下面看到女人脚踝的那一幕,同样炎热的夏天,同样朦胧的画面,同样的青春懵懂,同样的面红耳赤,同样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的期待,我才理解了那到底是什么。
我最后一次去那家店,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他们雇了个服务员,外面的店铺依然门庭冷落。那两台游戏机上面蒙了一层油污,老板后来又加了两台,那些游戏光盘上面布满了划痕,也没人在意换盘的事儿了。
那是我上初三,不是假期,放学后去玩了一小时,本来放学就晚,快要走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那天我在玩土星上的《樱花大战》,正是快到结局、女主人公一个个牺牲自己的感人桥段。
这时候来了一位大叔,岁数不小,头发都有点秃了,一脸的猥琐,戴着厚厚的眼镜。
他打开光盘袋子,熟练地取出一张盘,放进游戏机,坐在我旁边,后来我知道他玩的游戏是《野球拳》,一款“绅士游戏”,简单来说就是——猜拳,猜赢了对面的女主就脱一件衣服。
那之前我没玩过这个游戏,至于一直赢最后能脱到什么地步,事后也没考证过。
只记得,那天晚上,在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子里,两台电视发着光,只有我和一个猥琐大叔,我的余光一直在他的电视画面上,真人演出的画面一直在勾引我放下手柄扭过头去看,心脏一直怦怦地跳。
但我就是不敢转过头去看,不敢和那位大叔成为同流合污的共谋。大叔自顾自面带微笑,一次又一次地猜拳,完全无视身边那个乳臭未干的、一看就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小屁孩。
我在坐立不安很久之后,突然之间,感觉受到了某种可耻的冒犯,到底是什么被冒犯了呢?
是手里正在玩的《樱花大战》里的纯爱被《野球拳》赤裸裸的引诱冒犯了?是自己不好好学习偷玩游戏的不安被他大大方方的猥琐冒犯了?是心里对异性朦胧的期待被小屋里堕落的气氛冒犯了?
亦或是,自己对这家店别的什么情愫,被大叔那无所谓的、似乎诉说着「想看就来看啊小鬼」的侧脸冒犯了?
早晨那位老朋友睡醒,从另一间卧室走出来,看我在噼里啪啦地打字,说你这么早就忙工作呀?
我说不是,昨晚咱俩不是聊了你的网游情结吗?我睡了一觉,突然想起了尘封多年的往事,我怕给忘了,我得把它记下来。
每个人对于事物的偏爱,都可以往回追溯一个起点,我像大多数80后男人一样,同时玩着FC、踢着足球、抓着蜻蜓长大,也同样接触过《仙剑奇侠传》和《魔兽世界》,后来自己越来越喜欢那种完全没有玩家互动、完全沉浸在一个人孤独世界中的游戏,我似乎找到了自己情绪上的源点。
孤身一人的时候,第一个打开的软件,永远是Steam,看看近期的好评如潮和周末特惠,然后游走在库里的《只狼》《戴森求计划》《生化奇兵》《巫师3》《黑暗之魂》《星际拓荒》《XCOM2》……
那位无话不谈的朋友也问过我,找女朋友的时候,最注重的外貌特点是什么?个子高?脸蛋漂亮?还是……
评论区
共 1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