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ant it to hurt. Because that means it meant something”
《林中之夜》发售6年了。2017年,20岁的Mae辍学回到负鼠镇。如果Mae的故事发生在游戏发售那年,她今年就要26岁了。我今年也26岁了。我的微信头像换过几次,但都是Mae。最后,我的头像固定在了她在树林中坐在木桩上观察别人聚会时的样子。
每当身处人群之中,我总能想起这个场景。近景的我和远处的人群,像极了Mae坐在篝火旁的树桩上,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种疏离不来自于缺少话题,也不是性格不合,更不是所谓享受孤独——更像是某种自发地将自己冷落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也是游玩《林中之夜》给我带来的独特感受。
每一个体验过《林中之夜》的玩家都会同意,这是一款能引发玩家共鸣的游戏。Mae从大学退学回到家乡的小镇,她做了所有人都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但这不是一次治愈的救赎之旅:Mae即使回到了家,她的心理问题也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正相反,正是因为孤独无法避免,Mae和我们才如此贴近。通过对Mae心理状态的描写,作者展现出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似性。对与迷茫的Mae和我们来说,孤独和不被理解才是接近真实的。
游玩林中之夜,就像是品尝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小点心”,要用身体长久地揣摩才能唤起一点点残存的记忆。这种感受不会在某个瞬间出现,而是在游玩的过程中逐渐表达出来。
就像是游戏的开场:深夜巴士穿过林间的高速公路。远处浮现出一小片光亮,那是负鼠镇的公交车站。深夜的巴士站只有维修工和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在公交站迎接她,Mae只好独自一人穿过树林回家。末班公交车向远方驶去,自动售货机的滋滋声听不见了,巴士站的灯光也逐渐黯淡。最后,Mae终于嗅到负鼠镇的味道——雨后潮湿的街道,树林里轻微腐烂的蘑菇,远方餐桌上的柑橘、青椒、混合着刚出炉的肉桂面包。Mae知道,自己回到了家。
负鼠镇设定在宾州中部的铁锈带小镇。游戏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去工业化之后的负鼠镇:随意摆放在街道两边的电线杆,无人问津的连锁便利店,生锈的战争英雄雕像,径自穿过市中心的铁道,遍布雨水痕迹的褐色砖房。
没人体验过泡沫时代纸醉金迷的东京,也没人驾驶过迈阿密紫色夕阳下的敞篷跑车。但相同的是,这些场景都会在我们心中唤起一样的不曾存在过的记忆。负鼠镇也是如此,它甚至比异域位面或是猎户座的行星战争更吸引人。
小镇只有一条街,那是一个儿童的海马体能容载的最宏伟的舞台。那是一个我们都没有经历过,但都感到熟悉和安全的地方。我们熟悉这里的一切:这是属于我的街道。负鼠镇是我们共同虚构出的儿时记忆。这让我想起《剧场》中的一句台词——“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
没有一个人经历过负鼠镇。但在那里,我们一同想起了家。
三年前,我在宾州的一所大学读书。初来乍到的我每天都在想家。一天,我去附近小镇的中餐馆吃饭。邻桌的一位老人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自己。他说他在二十分钟外的地方开了一家中国超市,邀请我们不时过去逛逛。
当时我没有车,最终自然未能成行。但是我在网上看到了那个地方的一张照片:一个70年代的亚洲超市货架上,一袋味精孤单地摆放在最顶部的货架。简陋的塑料包装袋上面用蓝色水笔写了三行字:“味精 / 5磅 / $9.99”。
当时我不会知道,后来的我再也没能忘记这个画面。那袋东西,简直是个怪物。
我在游戏中最喜欢的片段之一是和Mr. Chazokov一起看星星。
在夜空中寻找星座,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之一了——如果能一个人能从极度无聊的东西中寻找到意义,那再乏味的日常也可以打败吧。
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和原始人类并肩坐着消磨时间。在电灯和蜡烛还没被发明的时候,在爻辞污染龟甲和洞穴墙壁之前,他们在晚上拥有的只有星星。在上万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我和数万年前的祖先一起,对着满天繁星指指点点。尽管我如今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同一片星空了。
21世纪的一天,几位人类学家走进了西班牙一个深邃狭长的山洞。他们对墙壁上原始人类刻下的动物图案感到困惑:这些极度相似,又带有些许区别的动物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天文学家眼中星空是望远镜投射的远方,负鼠镇的美好也只能是万花筒中的幻象。在负鼠镇,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快乐:贫困、停滞、和萧条笼罩着小镇。小镇终究是要死了。如果曾经去过一个正在死去的镇子,你一定能体会这种感觉。有些东西人不需要真正经历便能理解。
Mae在游戏的整个剧情中似乎从没感受到过“开心”。她的生活中也没有那些治愈感的“小确幸”。她的所谓生活,不过是游荡在负鼠镇,等着朋友们下班之后和他们一起去探索荒废的小镇。负鼠镇是一个濒死的城市,了无生气。但所有玩过《林中之夜》的人都会相信,Mae在负鼠镇是幸福的。
就像是游戏略显仓促的收尾:Mae和朋友们在排练乐队的车库闲聊,似乎时间就会这么进行下去。明天还会像昨天一样,早上起床,和爸爸妈妈问好,和朋友们打招呼,晚上去进行无害的犯罪和小小探险。即使搞砸了和朋友的关系,只需要在回家的路上道歉就和好如初。Mae在20岁这一年,重新经历了再回不去的时光,找回了失去的纯真。
而剩下的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就急着向童年挥手告别,此后用一生去悼念。
从匹兹堡出发,沿着 I-80 高速公路向东开3个小时,跨过宾夕法尼亚和俄亥俄的州界,你会遇到一个叫 Clyde 的小镇。这是舍伍德·安德森度过童年的地方,他以这里为蓝本创作了《小城畸人》,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里菲医生45岁时娶过一位富有的姑娘。他们结婚不到一年,那姑娘就死了。
从此,他就独自一人在诊所里工作。 诊所不大,患者不多。没有患者的时候,医生就在书桌上“建立小小的真理的金字塔。建立成了,便把它们打倒,这样便有真理可建别的金字塔”。
医生在诊所里总穿着白大褂,白大褂的兜里都是些纸片。过了几周,那些纸片就会变成硬硬的纸球。然后医生就把它们倒到垃圾桶里。这种习惯,在医生遇到那姑娘之前便养成了。“”
当时,那姑娘的父母接连过世,继承的家产让她身边不乏追求者。她曾经一度考虑过嫁给一位珠宝商的儿子,但是她马上发现那人的虚伪。一次意外的怀孕之后,她走进了医生的诊所。
“秋天,两人认识没多久,她便嫁给了他。第二年春天,她就去世了。在那个冬天里,他将自己潦草写在纸片上的零星杂念读给她听。读完之后,他会笑着将它们塞回口袋,等它们变做硬硬的纸球。”
六年前,通关游戏的时候,没人怀疑负鼠镇会就这么永远精确地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就像是一个流通不畅的沙漏,借由一种微妙的均衡,达成一个稳定但错误的状态。
尽管,从来没人问过Mae,为什么她要从大学退学。但是,别大惊小怪了——作为这个社会的一员,你我大概都能猜到是为什么。那些奇怪的梦似乎暗示了原因。那些“古神”的召唤,让我们得以一窥Mae的内心深处:也许是学校的压力,又或许是深处人群的孤寂,也可能是她单纯想家了。
于是Mae回到了家。她希望通过“在乎些什么”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她试图和小镇重新建立起链接,以此来打败人生的失败、冷漠和虚无。
同理心的缺乏,让Mae更尽力地去度过一生。她可以选择漠然度过一生,但付出关心就必然带来伤害。最终,Mae给出了她的答案:
"I get it. This won't stop until I die. But when I die, I want it to hurt. When my friends leave, when I have to let go, when this entire town is wiped off the map, I want it to hurt. Bad. I want to lose. I want to get beaten up. I want to hold on until I'm thrown off and everything ends. And you know what? Until that happens, I want to hope again. And I want it to hurt. Because that means it meant something. It means I am something, at least... pretty amazing to be something, at least..."
“我知道,直到我死这些都不会停。但是我死的时候,我想体会到痛苦。当朋友们离开我,当我也不得不放手,当这个小镇从地图上被抹去——我希望能体会到痛苦。我想输。我想挨揍。我不想放手,直到我被甩掉,然后一切结束。而且你知道吗?在那之前,我都会保持希望,而且我希望体会到痛苦。因为这意味着这一切都有意义。这意味着我还在这儿……至少在这儿是挺好的。至少……”
多年以后,考古学家们再次进入了那个雕刻着神秘壁画的洞穴。这次,他们摘下了头灯,手里举着的也不再是手电筒,而是一只只的火把。
摇闪的火光照在洞壁上,让那些重复又有着细微差别的图案有了明暗变化。有时野牛前腿更清晰一些;有时候是后腿。考古学家们试着有规律地移动火把。他们注意到,在某些频率下,这些动物就像是在奔跑一样。考古学家入迷地观察着这些变幻着的迷人图案。接着,他们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些来自古老年代的艺术家,他们用石头创作出了最早的电影。
Mae的家西边有一座大桥。大桥所在的场景没有任何互动,但Mae随时都可以坐在桥上,静静欣赏负鼠镇的夕阳。
在匹兹堡参加完毕业典礼之后,我来到城市远处的观景台。看着即将离开的城市,我突然想起林中之夜这个场景。
那是一种探索完毕的感觉。像是当你终于打通一个游戏,击败了所有的Boss,收集了所有的物品。最后你回到整个世界的最高点,静静俯瞰着整个游戏世界。
然后你知道,这个游戏终究是被你穷尽了。人的一生有几十万个小时,其中的几个被用在这个游戏上,永远地花掉了。我读到的文字,见过的景象,永远储存在大脑的边缘系统里面。自此之后,我做出的决定,不能说没有受到这个游戏的影响了。
这些让我想起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周一早上。街上人很多,但是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在抬头仰望——地铁站上方的楼很高。地铁里,投币电话亭的话筒不知所踪。四周无人,我做了一个隔空拿起话筒的手势。接着,我意识到我已经记不起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了。
拿着这个空气做成的话筒,我想给过去的自己打个电话,对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带我回去吧,那里我就能感到安全了,那里我不觉得孤独和迷茫,也不担心没有可以爱的东西。
因为我没有放弃现状的勇气,家乡也没有我儿时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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