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贯满盈的大盗下地狱后才坠入了爱河：聊聊漫画《下狱上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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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下狱上物语》（《 下獄上ものがたり》）是由ジジ&ピンチ绘制，从2017年4月起在青年漫画杂志《月刊ヒーローズ》上连载的奇幻类爱情喜剧漫画，已于2019年正式完结，共出了4卷单行本。
ジジ&ピンチ可能算不上特别火的漫画家。他的出道作品是漫画版的《水手服僵尸》，由同名电影的导演犬童一心负责监督，同样是4卷完结，讲述了JK们在僵尸末日下的奇异日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少女终末旅行》有微妙的相似感。但ジジ&ピンチ真正进入中国读者视野恐怕还是因为《天穗之咲稻姬》的漫画版。同样是作品原作者监督，ジジ&ピンチ负责绘制，并且在4卷内完结。
这么看来，严格来说《下狱上物语》恐怕才是ジジ&ピンチ真正的“个人作品”。它不是任何作品的衍生外传，绘画时也不需要任何原作者的监督，ジジ&ピンチ自己就是原作者，他自己把控着剧情的走向和人物塑造，一心描绘着自己心目中的“纯爱喜剧”。
那么这部真正具有作者个人特色的爱情喜剧到底讲了什么呢？
注：以下内容涉及严重剧透！！！
下下地狱，谈谈恋爱
《下狱上物语》的设定乍看之下相当荒唐。男主名叫犍陀罗（捏他了芥川龙之介《蜘蛛丝》里的主角，但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生前是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是死后注定要下地狱的穷凶极恶之人。他没有社会常识，更没有善恶观念，宛如纯粹的野生动物栖息在人类社会里，只遵循本能行动，纯靠掠夺他人来满足自己，杀人对他来说更是像呼吸一般自然。到最后，竟连人间都无法满足他，他开始对地狱产生了兴趣。某天，有个神秘人找上了他，告诉他只要用自己手里的剑自刎就能堕入地狱，犍陀罗二话不说就抹了脖子……然后就如同小行星一样，落到了火炎地狱。

女主名叫夜长（捏他了坂口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但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在火炎地狱出生，有两个妹妹。幼年时曾跟父亲一同在地狱旅行，可是后来父亲被地狱高层抹杀，自己被任命为火炎地狱的狱长，并且要“每日精进拷问技术”。失去父亲的夜长不得不独自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一个人把两个妹妹拉扯大，然后赶到火炎地狱赴任。
可是夜长一直遵循着父亲生前的教导，秉承着“不杀戮，不拷问，用温和手段赎罪和导人向善”的原则，在地狱里推行“健全的导人向善制度”，最后当然是沦为了整个地狱的笑柄。于是她干脆采取消极抵抗的策略，用喝酒抽烟和睡觉来打发时间，后来中了“不动”的诅咒，也就是不管怎样都不会劳动，一个拷问技也不会……不过到底是她先消极抵抗，还是先中诅咒，这个谁知道呢？总之，夜长是个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废柴狱长。

这两个人的初次见面充满喜剧的味道。犍陀罗先是打倒了火炎地狱的两个高级狱卒，然后又一路杀到火炎城，也就是夜长所在的地方。他想着夜长大概是整个火炎地狱最强的人了，决心要会一会她。然而夜长得知犍陀罗打过来的消息吓得倒头就（装）睡，完全不敢出去应战。等到犍陀罗人已经进了火炎城了，她才被副狱长强行推了出去，见到了这个“灾星”，又在阴差阳错之下失手对犍陀罗用出了拷问技，把他整个人拦腰斩断，结果……结果犍陀罗爱上了她，而且爱得无法自拔。
因为在设定里，犍陀罗是个究极M男。而夜长是第一个给予他无上痛苦的人。

漫画剧情设定：骑士x公主的爱情童话，但公主和骑士大有问题！
《下狱上物语》其实是个很男性化视角的爱情故事，而且是典型的“骑士x公主的爱情童话”，只不过这个骑士看起来不太英俊，智商很低，甚至不太像人类更像是动物。
可这类设定有个很常见的问题，就是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太过“童话”，非常不现实，比如女主会因为男主保护自己对自己好而心动，喜欢上对方，但这样一来女主就会变成类似花瓶的东西，成了男性作者捏出来满足意淫需要的泥人。
ジジ&ピンチ可能也是意识到了“两个人是如何喜欢上彼此”的问题，于是他在设定男女主角的时候，特意把这两个人都设定成有一定缺陷的人，又让这两个人的缺陷“刚好互补”，才总算让这两个人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下狱上物语》对男主角犍陀罗的描写很单一，除了“很能吃很能打”“像动物不像人”“智商低只遵循欲望行动”外，似乎就没有更多的情报了，他的过去对读者来说是一片空白，而女主角夜长的刻画就更为完整和细腻。
夜长是接受父亲的教导长大的，也继承了父亲“不憎恨任何人”的教导，想将地狱变成“健全的地狱”。可现实却是一地鸡毛。在犍陀罗来到地狱之前，她一直都是孤身奋战，直到最后心灰意冷，就连自己也嘲笑起自己来。她的妹妹夜忍和胡宵也一直关心她，站在她那边，但并不是因为认同她的理想，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对夜长的关爱是出于姐妹情谊，而不是认同夜长这个人。夜长就像每个碰了一鼻子灰的理想主义者一样，孤独、无助，无法面对自己对自己的拷问，只能寻求外物来逃避。她面对嘲笑甚至都不会反抗，只会跟着笑，跟着贬低自己，就好像她连心都麻木了，将真正的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她不相信会有人喜欢这样的自己，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夜长就像随处可见的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摇摆、脆弱、不确定，未完成，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她不会跟你谈起真正痛苦的事，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躲在学校天台一边喝酒一边哭。她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喜欢的，那些挖苦和嘲笑我也不会反驳，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反抗的资格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
但她说的是假话。她其实是希望有人站在自己这边的，她希望会有人来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跟她站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缺陷”——她已经压抑得太久忍耐了太久了，只要遇到一个会豁出命来对她好的人，她就会沦陷，只不过地狱里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她也就什么都没说，选择一直逃避下去。
直到男主角犍陀罗出现的那天。
在别人眼里一无是处的夜长，在犍陀罗眼里简直是世界上最了不起最可爱的人。尽管这份感情的起源多少有点荒唐的成分，但这并不妨碍这份感情的真挚。设定上犍陀罗身中“不谎”的诅咒，他自己绝对不会撒谎，说到的事都会做到，而且还能分辨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他唯独分辨不出夜长说的到底是不是假话。有点“我爱的人永远是那个特例”的意思。
在漫画的第一卷里，犍陀罗一次又一次追着夜长向她求婚，夜长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荒唐了，每一次都拒绝，直到犍陀罗把整个火炎地狱搅得天翻地覆，夜长为了让他安分下来，才假装同意，并且跟他约法三章，让他不可以再随便出手伤人了，而且要听自己的话。犍陀罗智商很低，社会化程度更低，他完全不能理解夜长的理想，但是既然夜长那么说的话那就那样做吧！遇到夜长以后，他的人生好像就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夜长和夜长珍视的妹妹，想尽办法维护夜长，让夜长开心”，他平时总是像动物一样，好像不通人性，但在关键时刻又会格外敏锐，就像有种动物的直觉。
在第三话中，高级狱卒青伞因心怀不满而使用禁术，想要杀了夜长，毁掉火炎地狱。他是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夜长，也看不起夜长的理想，当着夜长的面把她贬低了一通，还不忘问犍陀罗“你的耳朵能分辨谎言吧？你说说看我说的这些是真是假？”犍陀罗说出“你说的都是真的”的时候，夜长的眼睛红了，但是他接下来又说“可你说的也只是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吧？”，接着又有另一群在地狱服刑的亡者站出来声援夜长，表示按照她的教导，自己确实已经改过了，也并没有对夜长有任何怨恨，一举推翻了青伞之前的发言。

到水地狱篇，夜长遇到的羞辱更是到了一个新境界。水地狱的狱长不仅当面羞辱夜长，连她去世的父亲也一并羞辱嘲笑，而夜长也只是低着头什么都没说。犍陀罗听到殿内的笑声从外面冲进来，大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打算直接杀了嘲笑夜长的水地狱狱长父女俩。夜长拦在他面前，让他不要再失礼。犍陀罗问她：“你真的不生气吗？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夜长说是的，都是我的真心话。犍陀罗分辨不出夜长说的话是真是假，但他看得出来夜长在努力忍住眼泪。

漫画第二卷里有个小高潮：地狱高层下令要抹杀犍陀罗，且已经派出了刺客，要求夜长负责接应。此时夜长一行人刚从水地狱出来，夜长这时候对犍陀罗的看法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所以她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她还试图为犍陀罗争取一下，然而地狱高层的命令是绝对的，她区区火炎地狱的狱长，说白了也只是这个庞大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一个基层的公务员，她根本没可能反抗高层的意志，毕竟反抗高层就意味着要跟整个地狱为敌。
之后夜长经过了一番挣扎，把犍陀罗骗到了刺客的面前，又在看着他真的要被杀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出手制止了。在这一段里，夜长的内心独白也提到了“犍陀罗，你到底喜欢我哪点呢？”
在刺客问夜长“何必为了这个男人这么拼命，难道你爱上他了？”之后，夜长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爱上他？怎么可能！他说喜欢我，要娶我，所以我不想再让你伤害这个笨蛋了！”

就是在那一刻，夜长蜕变了。她为了犍陀罗打破了“不动”的诅咒。这次不是犍陀罗在保护她，是她要保护犍陀罗。她对着地狱高层派来的刺客堂堂正正说出了自己的理想，明明这些话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说了，甚至不久之前还嘲笑自己以前说过不少梦话。在这段剧情之后，夜长剪短了头发，换上了更方便行动的衣服，也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而出手了。
前面都在说夜长的“缺陷”，接下来就说说犍陀罗的“缺陷”吧。他社会化程度低，智商和情商都很低，这些都很致命，不过还算不上他最大的“缺陷”。他能跟夜长走到一起，也是因为他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一般情况下，很多直男追求女生都容易陷入自我感动的境地，对他们来说重点恐怕不是自己追求的那个人，而是追着对方的自己，他们凝视的人是自己，他们想借由这份“喜欢”达到什么。犍陀罗的恐怖之处就是他完全没有这种欲望。他对夜长好纯粹是因为他喜欢夜长，希望夜长开心，夜长前期没有答应他，他也没有任何过激言行。

最明显也最让人震惊的就是第二卷小高潮前后的剧情。在刺客到来之前，夜长假装没什么，一直在喝酒。犍陀罗提出要跟她一起睡，因为“夫妻就是要一起睡的呀！”但夜长拒绝了他，改口说如果你乖乖听话去另一边睡的话，我明天就可以跟你约会哦。犍陀罗听了以后很高兴，乖乖照做了。这在“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身上是没法想象的，放在现实里恐怕已经对夜长霸王硬上弓了，但他只是想着“听话的话就可以约会了！”就接受了下来。
到刺客事件结束后，夜长见到犍陀罗还觉得很愧疚，对他说“昨天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但犍陀罗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的事，只记得愉快的事，只记得夜长站出来保护他了，完全不在意。不是为了让夜长心宽才不在意，而是真的毫不在意，只记得快乐的部分。就好像夜长不管做了什么他都不会记仇，连产生怨恨的余地都没有，因为他压根只记得快乐的事，只记得“跟夜长在一起了很开心”。
对夜长来说，犍陀罗才是那根蜘蛛丝。犍陀罗近乎无底线地保护她，接纳她的一切，永远跟她站在一起，哪怕遭遇背叛也不会记恨。他会其他人使用暴力，但从来不会对她使用暴力，更不会伤害她。他想着能得到夜长的喜欢就好了，但是没有回应也没关系，他会一直等下去。在地狱里，只有这种纯粹得像圣人的人才能让夜长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漫画的硬伤
我很喜欢《下狱上物语》，但不得不说这部漫画的节奏和剧情硬伤也很明显。ジジ&ピンチ可能是长篇掌控能力较弱，第一卷第二卷还有些爆点，能推动你继续看下去，但到了第三第四卷就是“怒涛展开”了，节奏快得像他赶着要完结一样。在短短27话里，作者回收了地狱诅咒的伏笔，还有揭开了那个神秘男人的身份等等，这些该圆的地方都圆上了也算平稳落地。但最终boss的登场相当突兀，前期没有任何铺垫，这个角色就忽然出现，忽然揭开了了不得的秘密，让阅读体验大打折扣。
其实按照第二卷的发展，夜长一行人是要穿越层层地狱，来个全地狱旅行的。但ジジ&ピンチ根本就没有详细刻画他们中间发生的事，也就是刺客事件之后，他们到达了花地狱，这块地方稍微认真画了画，后面就跟按下了快进键一样，一转眼就到了目的地，一转眼又展开冲突打了起来。本来应该慢慢展开的冲突，在后面两卷压缩到一起集中爆发，比起爽快更多的是迷茫和跟不上节奏。
更夸张的是，前期某个角色还是主角团根本打不过的，犍陀罗在无间地狱里待了几乎是无尽的时间之后，再出来竟然把这个角色给秒杀了。你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为了刻画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但多少还是夸张了点。
不知道到底是编辑部强行腰斩，还是《下狱上物语》本来就是打算在27话内完结。这种压缩剧情，导致整个故事头重脚轻的做法，还是影响到了漫画的整体表现。
ジジ&ピンチ：古典文学宅宅+深柜M男？
我看完《下狱上物语》后对这个漫画的作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忍不住去搜了一圈，想多了解了解他，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画《下狱上物语》这么一部作品。我挖到了他的推特，但发现他很少发东西，基本上是转发自己作品的宣传，或者读者的感想。他推特的第一条推文倒是原创的，大概是说隔壁有人孤独死，他抒发了一通对于孤独和死亡的感想。
他自述“很少借助电子工具，主要使用毛笔、淡墨进行手绘”“受吉卜力影响很深”，说自己很喜欢中国文化，念书时读了陈舜臣的作品《风云少林寺》，高中时接触到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下狱上物语》里也确实是出现了五指山的设定，看得出来他可能确实是读过几本古典文学的。另外，《下狱上物语》里的出场角色人名（包括青伞之类的）也都是出自日本的文学，他大概是个随处可见的古典文学宅，没事会出去写生，也会看看建筑学相关的杂志（他推特就关注了一个这样的号），生活平静。
值得一提的是，《下狱上物语》第一卷单行本发售的时候，曾经在下北泽举行过一个活动。凡是买了第一卷单行本的读者，都有机会参与现场绳缚秀。主办方请来了cos成地狱狱卒的专业绳师，ジジ&ピンチ本人当然也参与了，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M男深柜？犍陀罗这个角色就是他自我代入后画出来的也说不定。

后记
我实在是太喜欢《下狱上物语》这部漫画，喜欢到不仅在日亚上购买了正版电子版，还找人代购了一套实体版收藏。然而这部漫画在日本都算得上冷门，看的人不多，同人图更是一张都没有，我只得自己掏钱去四处约稿。

诚然，夜长说到底也是个“男性视角下的女性角色”，她的脆弱、敏感、纤细，以及为了喜欢的人愿意打破自己的枷锁，也全都是在男性视角下展现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她，我喜欢她的未完成、不稳定，喜欢她的勇敢。她或许不是最完美的女性角色，或许也会被人批判男性凝视，但她对我来说就像身边随处可见的女生，她很真实，真实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幸好ジジ&ピンチ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不过也正是因为有好结局，所以才是爱情童话吧。
参考文章：《 “水手服僵尸”—— 「月刊HERO's」签约艺术家Jiji&Pinch的手绘原稿 | 佳作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