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星门”进入广大宇宙后,形成了一个个有着孤立小社会和独特语言社区的新文明,他们与原生人类文明的沟通渐行渐远。
本文与去年科幻春晚小说《星星是如何相连的》同属昼温打造的“星门”世界观。今年除夕,昼温继续将她擅长的语言学与宇宙开发题材融合,写语言文化的隔阂,也写亲情中的隔阂——对于至亲之人,有时“放手”反倒会让人意识到,以往诸多种种,皆是陪伴…… 昼温,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在海外发表,其中《沉默的音节》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语言学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之一:演变是如何开始的?为何它发生在一种语言的特定时期,但不会发生在另一种语言或另外的时间中?
人类思维乃至行为所依据的“日常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性的,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表达隐喻的方式。
苏枋赶到时,姐姐正坐在灵堂中央的矮台上。她穿着天顶蓝色的鱼尾裙,双腿快乐地摇晃,笑得像个孩子。苏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姐姐了。她是什么时候剃掉的鬓角头发,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杏色首饰,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闪闪发光的美人鱼?
葬礼办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看来是到了“真心话”环节。每一个决心跳进“兔子洞”的人,会把自己内心一直隐忍的吐个干净,时常爆出猛料来。一开始,逝者的领导们往往对这种场合避之不及,不少也确实被逝者指着鼻子骂过。后来他们也就习惯了,将这样的场合看作是供员工发泄的有限场所,另一方面,又能在留下的员工面前体现自己的宽广胸怀,实在一石二鸟。
苏枋努力不去管自己手机里星联所领导催命一般的加急消息,耐着性子等葬礼结束。后来人群终于散尽,她小跑着上前。姐姐的脸因为兴奋而泛起红晕。看清苏枋的表情,姐姐的笑容消失了。
“苏枋还是来了?”姐姐随手揪着灵堂边太阳花的花瓣,垂下目光。
“姐姐,你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连个‘再见’都不想跟我说?”
“第一,天芥说过八百六十五次,别叫姐姐,叫天芥。第二,天芥不是用脚‘走’,是搭乘飞船离开地球。第三,天芥和苏枋不说‘再见’,是永远不会再见面。”
“是,天芥。”姐姐的语言习惯还是那么怪,苏枋努力压住自己的火气,“我知道,星门民间移民法案快出来了,你这时候金蝉脱壳,可真会挑日子。”
“就是……就是穿过星门逃到别的星球,逃脱法律的制裁!”
“你别装傻了!”苏枋气坏了,“你早就懂得什么是隐喻了,不然这么多年来根本不可能正常工作,在中介公司混这么开!”
“天芥还是不懂,天芥只是在忍耐,忍耐一个混乱的世界。一个‘山’有‘脚’的世界,”姐姐攥紧双拳又松开,太阳花落在灵堂的地板上,“谢谢苏枋告诉天芥消息。再晚三天,天芥会被星联所阻碍,无法离开。”
“我那是在警告你,我以为你会收手的,”苏枋没想到姐姐把她的警告当成了“通风报信”,“如果星联所知道我提前把这事泄漏——在不该告诉你的时候告诉你,我会被告上星联法庭!”
“我拦得住吗?我只想告诉你,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中介行为,让各个星际殖民地和地球的语言距离不断扩大,已经从0.05涨到3了!”气急败坏的领导出现在苏枋脑海里,苏枋原封不动搬了那套说辞,也顾不得姐姐能否听懂。
“天芥不想当什么罪人,”姐姐跳下矮台,望着澄蓝的天空,风吹起她的短发,脸上的潮红已经全部褪去了。姐姐一直很美,会是很受人欢迎的类型,如果不是……“天芥只希望,已经不被理解的人,能去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地方。”
“很显然,我理解不了这种行为,不配去那种地方,”苏枋叹了口气,“那么,再见吧,姐姐……我是说,再也不见,李天芥。”
一周以后就是春节了。回星联所时已经很晚,天边有烟花绽放。苏枋抬起头看,想象着姐姐搭乘中介飞船驶入近地轨道、跳进几万“兔子洞”里的一个。再也不见,多么残忍的说辞啊。
烟花真美。只是明天过后,苏枋在地球上便不再有牵挂了。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天芥在这里很好。只是可惜,通向其他星球的通道可以运送很多人和物资,其他星球通向地球的通道只能返回非常少的信息。这是通道的非互易性,指信息或物质传输在相反两个方向上呈现出差异的性质。天芥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为何大部分人管通道叫星门的时候,苏枋更愿意称之为“兔子洞”。
总之,每个人可以发往地球信息的流量很少,天芥等待了25个显星日才能发出这份信息,等苏枋完整收到还要25个显星日。
天芥为最后一次对话感到遗憾。苏枋和天芥从受精卵时期一起生活到高考前夜,天芥以为苏枋理解天芥。由此推导,天芥也不了解苏枋。
天芥从1岁开始学习中文,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习英文,学得都很慢。天芥没想明白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老师告诉天芥和其他同学,春季集体游玩会从一座山的山“脚”下开始。天芥很兴奋。天芥很想知道山的脚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非常大,有没有五根脚趾。在山的脚下集合,难道不会被踩死吗?在春季集体游玩当天,天芥没有看见山的脚。只是一座平常的山而已。同班的同学嘲笑天芥,老师教育天芥:这只是一个隐喻,将山的底部比喻成人的底部,也就是脚。
但天芥还是无法理解。脚就是脚,跟山有什么关系?当除了天芥的人说起“山脚”,天芥还是只能想象一个巨大的脚掌,上面铺满石头、长满青苔。
后来天芥注意到,语言里到处都是这种不合理的地方。“首”明明是“头”的意思,被用来表示顶部或开端,“心”则表示中央。钢针、土豆有“眼”,杯子、茶壶有“嘴”。物体在重压下“呻吟”,时间像人一样被“杀”。Sky可以是复数。Inflation可以被驯服。
只要是这种不合理的地方,天芥就无法理解。天芥的语文、英语成绩很差。后来因为看不懂题目,历史、地理等成绩也很差。物理和数学里的隐喻较少,但也存在:为什么有粒子“动物园”,什么叫“矛盾”不等式?
靠一个含义一个含义地背诵,天芥艰难度过了每一场考试。但是现实更加混乱和费解。同样一件事,有几百种方式说出;同样一句话,有数不清的方式解读。语言本身含混多义,难以高效传递精确信息;说话的人也无一坦诚,给所有真实叠加万千隐喻。
所有的语言都是“半说”,每一场对话皆为谜题。与考试不同,没有人会说出口,天芥的理解是正确还是错误,他们只是笑着,话越来越少,然后慢慢离去。
天芥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地球语言社群,去一个没有隐喻的世界。
中介帮助天芥找到了这样的星球,更确切地说,中介帮助天芥找到了三百一十六个跟天芥一样的人,在一个远离地球的地方,组成了新的语言社群。这里,山没有脚,桃没有心,一句话只有一个含义。
天芥没有钱付中介费和移民费,于是在中介公司工作了一年,帮助了各种各样的人,帮他们去往另一颗星球,适合他们的星球。
苏枋,多少年了,这是天芥第一次把这件事说出来。地球语言受限,很多辛苦说不出来,但天芥相信,苏枋一直能感受到。因此,天芥请求苏枋,不要为难中介。中介为天芥带来希望,这也是很多人的希望。
表达心灵状态、精神活动的词语,都是由表达具体物像的词语转化而来的。
谢谢你如此坦诚地吐露心声,但恕我直言,你那“无喻之地”的梦想,不过是天方夜谭。
维柯说过,在所有语言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事物的表达方式都是用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觉和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隐喻就是语言的本质,不然人们根本无法理解抽象的事物,更无法理解隔着头盖骨的彼此。
对了,就连你不断提到的“理解”,也是一种隐喻,本质上和“山脚”没什么区别:中文里的“理”指依纹理治玉、“解”指分解牛体,英语中的Understand、德语中的Verstehen则都跟“站得近”有关。总而言之,你想抛弃所有隐喻,抛弃所有的神秘、精妙和悠长的余味。甚至,你也将抛弃语言本身。
姐姐,这些还是小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但你知道吗,你从事的星际移民黑中介工作,会对整个文明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
也许你还有印象,近地轨道上几万个星门刚开启那会儿,星联所曾利用脑神经元聚合探测技术,筛选了大脑最稳定的一批人去外星探路,结果由于他们的脑神经模式太过相像,产生了严重的思维近亲繁殖现象,迅速产生出专属于那一群体的新语言。再加上星门的非互易性特点,返回地球的通信不畅,开拓者们像跳进兔子洞一样,只能传出几声足够强烈的呐喊。很快,开拓团与地球人类的语言距离快速拉大,到了无法相互理解的程度。内部称之为“人类的第一次分化危机”。
后来,星联所紧急叫停了这种筛选,转而为开拓团匹配更科学的大脑模式,保证每个星球都能有多元思维,减缓语言距离的扩大。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加入星联所的。我会分析每个星球传回来的有限数据,判断语言距离的大小,并监控语言的演变;我会根据星球的特点准备地球语言材料,通过星门送到开拓团手上供他们学习,避免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忘记遥远的母语;对于需要改造自身来适应海洋星球、气态星球的团队,我会重点关注,给出更多针对性材料,帮他们复习人体结构。语言无法靠遗传传播,每一个婴儿的认知都是一张白纸。如果不加以干预,下一代殖民者会直接无法理解地球跟“行走”有关的所有词汇。
这一切原本都在掌控之中。随着更多遥远星球的开发,平均语言距离稍有加大,但彼此的理解还算顺畅,几乎没有出现当时突然失联的情况。直到姐姐的葬礼前,语言距离指标突然突破了红线。星联所紧急排查,原来是星门开发开放到民间后,不合规的中介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从不进行思维多样化配比,或是任何检测:相似的人们被一股脑塞到同一颗星球。
姐姐,这样下去,思维近亲繁殖的悲剧必将重演,第二次人类分化危机近在眼前,本可在宇宙中灿烂绽放的文明将如黄豆落地般分崩离析!
在更远的未来,语言不通的星球间,是否会爆发战争,又是否还会视对方为人呢?
姐姐,你长篇累牍解释自己的过去,难道我不清楚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我那么粘你、喜欢你,把你当成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每一声“姐姐”都饱含真心与爱意。有一天,你却突然当众拒绝我喊你“姐姐”,只是因为这个词指代不明,无法和隔壁男孩生赭的姐姐区分。那天,我回去偷偷哭了好久。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学的语言学?把词语的每个含义当作新的词语去学习,不也是我教给你的吗?
我也早就告诉过你,无法理解隐喻,是你的脑子出问题了。你觉得自己特别,实际上每个人在幼年时期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对于儿童来说,支持认知概念框架所必需的完备脑神经连接尚未出现,神经元聚合小而散,难以通过一种事物来理解另一种事物,依照其感觉的表面价值来理解这个世界。对于“路遥知马力”这样的谚语,幼童和你一样,搞不懂和“日久见人心”的隐喻关系。
但这只是小事,小病而已。只是微小的偏离,姐姐你现在不是也做得很好吗?相反,你放弃从小至今的努力,才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啊。
姐姐,你还记得隔壁的生赭,一开始总是在早上的课堂上睡觉吗?后来我才知道,他患有睡眠时相延迟综合征,身体的昼夜交替的节律要比普通人晚那么几小时。为了跟上一般的社会节奏来学习、工作,他时常需要在白天顶着昏昏沉沉的大脑,用吃药、喝浓咖啡、掐自己手心的方式保持清醒,或是在夜晚清醒地躺在床上,再用吃其他药的方式试图睡着。后来,我听说他被时间治疗学治愈了:只需要将就寝时间每天推迟几小时,重新跟外界同步就可以了。这是多么完美的结局,他可以正常上学、生活、工作。他的医生说,有的病人不愿意坚持,不愿意付出小小的忍耐,导致时间节律完全混乱,还有可能引发发作性睡病,在工作中毫无征兆地睡着……
姐姐,你一定是被中介骗惨了。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忍耐而已,你明明已经依靠学习去适应了地球语言社群,已经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为什么还要跳进无法回头的“兔子洞”,跑到没开荒、没注册的“黑星球”搞什么乌托邦?你们只是一群同病相怜的人聚在一起,然后假装疾病并不存在。唯一能收获的,只有更加混乱的语言系统!
不过,还是谢谢姐姐的线索,我已经掌握了你上线中介的资料,不日将上报星联所。星联所会根据你们的大脑特点,分配合适的多元移民入驻,将那里变成正常的人类社群,以便缩短与地球的平均语言距离。
(对不起,还是任性地在信里称呼你姐姐。你明明理解的。)
语言是自然有机体,其产生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语言根据确定的规律成长起来,不断发展,逐渐衰老,最终走向死亡。我们通常称之为“生命”的一系列现象,也见于语言之中。
天芥使用30个显星日才勉强读懂苏枋的信,希望天芥可以正确解读80%以上的信息。
姐姐,本来指比自己年龄大的同辈女性亲人,后来泛指年龄比自己稍大的任何女性。再后来,比自己小的女子,也会被称为姐姐。“小姐姐”,又比自己小,又是姐姐,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天芥知道,“姐姐”是一种隐喻,意味着责任、付出,意味着把每一块糖都留给“妹妹”“弟弟”。在一些文化里,“姐姐”在寻找配偶时会受到很大的偏见,因为人们认为姐姐一定会把小家庭的资源带给原生家庭的“弟弟”。
天芥只比苏枋早出生几分钟而已。天芥可以爱苏枋,但不是作为“姐姐”而自动、理所当然、毫不费力地爱苏枋。
地球上,有太多这样的词语,隐藏真正的含义,附加偏见,然后欺骗相信这个词的人。姐姐,母亲,“白衣天使”,“教书育人的园丁”。天芥最初不能理解,后来通过学习理解,但始终不能理解。
苏枋在信里说天芥是“病”了,而“病人”,也是这种隐喻。
“病人”不是一个准确的表达,只是有一些人把自己定义为“正常人”,然后把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定义为“病人”。如此,那些人就是好的,“健康的”,与之不同的人,统统称之为“病人”,需要“矫正”,需要“康复”,需要“遮掩”,需要“忍耐”。
可是,“正常”的真实定义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大多数”而已。这当然是荒谬的。生命进化史上,一些偶发的突变反而会逃过致命灾难,幸存并进化成优势物种。在整个宇宙中,人类将能够适应地球环境、或者说人类社会环境的生物、心理特征定义为正常,实在可笑。
从事移民中介的这一年里,天芥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点。
天芥不知道生赭的事情,但天芥帮助过一个同样被认为自然节律异常的顾客——骨螺。
与生赭不同,骨螺的睡眠节律是“睡3个小时,醒6个小时,睡7个小时,醒3个小时”,十九个小时为周期。骨螺非常痛苦,骨螺难以完成身边人都认为很容易完成的任务。一般的睡眠时相延迟综合征患者,比如生赭,只是比一般人早睡或晚睡几小时,如果时间治疗学也无法治愈,可以通过移居到其他时区生活的方式,获得相对正常的生活。
骨螺不可以。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昼夜节律是“3小时夜晚,6小时白天,7小时夜晚,3小时白天”。
但宇宙中存在。广袤的宇宙,无限的星球中,就存在一个稳定三星系统,在其引力作用下环绕的行星,正完美符合骨螺的睡眠需求。在那里,骨螺不需要在困倦的时候勉强,也不会浪费清醒的时光强迫自己睡着。那颗星球上,有三十六个和骨螺一样的人。
斤染在轮椅上生活了十五年,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残疾人便利设施不是没有,就是被破坏、侵占。到处都是台阶,门槛,矮台,浅沟,小门,窄道。对于“正常人”来说,抬抬腿就可以过的地方,斤染无法过去。
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是无法抬动双腿的人可以自由来往的。
但宇宙中存在。广袤的宇宙,无限的星球中,存在一个盛满特殊液体的海洋星球。经过一些简单的生物学改造,无法抬腿的人可以在星球表面任何一个角落畅游。在那里,五千个双腿残疾的人们建立起人类第一个海洋居所。
青磁出生就没有见过光明,所幸父母积蓄丰厚,也算青磁衣食无忧。对于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青磁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才认识到,又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才最终接受。在父母资源的帮助下,青磁看不见一丝光亮,却得以出席很多“正常人”都没有资格出现的场所。每一天,青磁在家人和助理的陪伴下,穿着自己看不见的漂亮衣服,画着自己看不见的漂亮妆容,勉力控制行走姿势,学习把面孔而不是耳朵偏向说话的人。家人总说,青磁看不出是一个盲人。这是赞誉吗?青磁不知道。
青磁有自己的世界,一个声音组成的世界。与生俱来的黑暗带给青磁接受无数细碎声响的能力,视神经早已转而为更加精细的听力服务。
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让盲人能纯靠听力便能轻松独立生活。
但宇宙中存在,广袤的宇宙,无限的星球中,存在一个拥有无数地下洞穴的星球。在这里,所有的生物都只靠听力生存;在这里,组成洞穴的物质柔软无害,又能带来清晰的回声。在那里,三万个盲人和爱他们的人,组成了人类第一个地下种族:毫不犹豫抛弃人类几万年来对外表的过度关注,嗓音的好坏才是盲人星球公认的指标。
天芥因此得知,天芥不需要忍耐一个充满隐喻的语言。只要前往另一颗星球,天芥可以拥有自己的语言。
在这里,山没有脚。天芥和朋友们给遇见的每一个物体起名,给想到的每一个概念起名。在这里,语言可以直击本质,而不是任由说话人附加不够客观的判断。
也许,星联所的人有一天会认识到,地球人类在宇宙中只是一种独特的存在,远非绝对的标准。
也许,更多的地球人有一天会认识到,自己在生活中忍耐的点点滴滴,并不是那么必要。就像骨螺意识到生活不需要强忍困倦,就像斤染意识到生命可以不需要行走,就像青磁意识到化妆对自己来说确实没有意义。
(向苏枋道歉,这封信完整传输到地球的时间,肯定比苏枋预期的要晚非常多。天芥努力使用地球语言写信。同时,显星能传回地球的信息太少,一些显星官方的信件,占据了通道很久。一个奢望,苏枋收到以后可以尽快回信,以便保留天芥的地球语言能力。)
“未来的英语世界肯定会以英国英语为准。英国英语无疑具有文化上的优势,但我们必须时刻牢记,海外英语世界还有亿万年轻人。……英语是唯一真正有意义的世界语言,我们英国人很大程度上要为这种语言的未来负起责任……”
英语中“英尺”和“脚”是同一个单词“foot”,据说是以皇帝一只脚的长度作为一英尺的标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我快要疯了。星联所也快疯了。官方能开发的星球毕竟有限,疯长的民间中介凭借廉价可复制的行星环境改造设备瞬间占领了多出百倍的星球。地球和其他星球的平均语言距离像坐火箭一样上升,我每天都要解读海量不知所云的文件。尤其是你们那边,除了姐姐的信,真的像天书一样。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星联所提出要派普通队员组成的开拓团来“平衡”那些语言距离高得离谱的星球,星球的第一批住民立刻发出强烈反对,甚至提出要用脆弱的移民星舰在星门处阻击星联所开拓团的到来,就像用燃烧的火把堵住兔子洞的洞口。反向星门的传输渠道极其狭窄,只能1比特1比特地传回信息,那段时间,我们收到了一串又一串的nonononono。
星联所内部吵疯了。有一部分人提出放弃那些星球,毕竟中介能接触到的资源也不太适合大部分人类居住,派去“平衡”语言距离的开拓团成员也怨声载道。可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两边的语言距离不断增大,最终达到无法弥合的程度。
我内心深处也知道,当物理距离无限拉长,母星只是深空中难以辨别的暗淡蓝点,当生理差距无比悬殊,改造之后的人类变成真正的另一个物种,当生存环境天差地别,连俯仰万年的天地日月都变了模样,人们交流的方式如何不会改变,人们思维的方式又凭何万旧如常?
再加上这该杀的非互易性,通信渠道如此不通畅:通过星门,地球可以向万千星球送出移民星舰、地质改造设施,还有海量的画面、语音和文字;同样通过星门,万千星球只能像通过一棵芦苇凝结露水那样,为地球返回极其有限的信息。地球像一个母亲,每时每刻对着跳进兔子洞里的孩子们撕心裂肺地呐喊,却要等上半天才能收到一个音节的回应。
姐姐,我也想理解你。从你拒绝我喊你姐姐的那天起,我就努力想理解你。为了帮助你,我钻研你不擅长的学科,逐渐被语言本身迷住。我琢磨每一个字的来历,追溯到原始人类在山壁上画出的痕迹;我探寻每一个语言的秘密,惊叹于其与思维与文化的紧密关系。
姐姐,我也特别喜欢你的名字。天芥,代表一种明亮的蓝紫色,也是一种植物的名字,它的希腊语名“heliotrope”由“太阳(helios)”和“朝向(trope)”组合而来,因为天芥菜总是朝向太阳。这也是姐姐在我心中的色彩,永远朝向希望和未来。
正是语言的隐喻、模糊和多义,诞生出诗歌、戏剧、小说、相声等如此灿烂的文化瑰宝。当你们放弃地球语言时,一切的“江云垂野雪如簁,闰岁春来特地迟”,一切的“to be or not to be”,一切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对你们来说,都将只是没有意义的符号。这该多么可惜啊!
当然,用新的语言——用水雾,用音色,用引力波,用红外线——也许可以创造同样灿烂的文化,但对我来说,怕再也难以解读了。毕竟,天芥代表的蓝紫色,和苏枋代表的暗红色,对于拥有蓝绿红三种视锥细胞、只能看见可见光的人类,才有意义啊。
(写到这里才突然意识到,“可见”光,“常”温“常”压,1个天文单位——太阳到地球的距离,都是多么以人类、以地球为中心的称呼。)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病人,想要“治愈”你。我只是,想要再次靠近你,听你再叫一声妹妹罢了。既然一切无法挽回,那我只能再次和姐姐说一声,再也不见了。
(听说语言会影响思维和记忆。在新的世界里,姐姐,你将如何回忆我?)
语言领域里无可争辩的事实是:第一,种是通过逐渐的分化而产生的;第二,高度发达的有机体经过生存竞争而保存下来。
——施莱歇尔用达尔文学说的两个基本观点解释语言演进史
***********************兔子******************兔子洞*************************门************************
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家人/朋友李天芥小姐,已经于地球时间口口口口年口口月口口日于口口口口号星球上去世,享年口口岁。
苏枋是和几十枚导弹一起升空的,瞄准不同的星门。苏枋隐隐听闻有些逃犯改头换面欺骗中介,真实上演了一场星际大逃亡。苏枋从内心希望,那些导弹是瞄准了定了罪的逃犯星球,而不是任何一个因为暂时无法沟通而被星联所视为敌人的存在。
火箭开始发出巨大的震颤,由内而外,拼命摇晃着苏枋已经足够不安定的内心。
从小到大,苏枋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不被旁人理解的事。足够优秀,足够主流,足够“正常”。这几天,苏枋第一次收到了那么多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在地球上好好的,为什么要穿过星门去往陌生的星球,明知像跳进兔子洞一样,绝无可能回头?天芥在地球上办过葬礼,意味着往后的一切就跟死去一样跟地球毫无关系,这是星门时代的共识,难道作为妹妹还要搭上下半辈子去另一颗星球守灵吗?连移民中介都不理解苏枋。那个扎双马尾的活泼姑娘在半小时内拿出几十套方案,试图说服她哪一套都比天芥的星球合适,去了必定舒适无忧。有那么几个跟苏枋性格无比契合的星球,如果是过去,她也许真的会心动。
苏枋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清楚。她只能硬生生推开别人的关心和戏谑,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不占用反向星门的宝贵资源,讣告是星联所根据特定参数自动发出的。这个参数可以是“生命体征的消失”,也可以是“离开了这个星球”。就像在地球如今的文化里,穿越星门的人也会举办葬礼。
在等待姐姐回信的那些岁月,苏枋一直在反复研读之前的信件,并与显星其他信件做对比。可以看出,姐姐在抗拒更舒适的语言习惯,使用苏枋能够理解的方式书写。因此,这些信件便让苏枋解读显星语言成为可能。
就像姐姐在信中所说,那颗星球上的人们给遇见的每一个物体起名,给想到的每一个概念起名,摒弃所有隐喻,将自然语言的精准程度上升到数学语言的程度,词汇量也是地球的几万倍。更奇特的是,他们的大脑结构竟能记住这样多的词语,并实现相互更加深刻的理解。
沃尔夫认为,有的语言更接近真理:霍皮语里没有任何跟时间有关的表达,那么如果爱因斯坦使用霍皮语,他也许就无法提出相对论了。
而姐姐他们用的精准语言,也许,是一种更加优越的语言啊。广袤的宇宙,无限的星球,崭新的语言,多样的思维:我们是否能更早描摹宇宙的真相呢?如此看来,硬要他们传承地球语言和文化,实在站不住脚。
苏枋在回信时,也想努力去除文字间所有的隐喻,但那完全无法展现她想要表达的东西,仿佛一个机器人洗刷掉了最珍贵的色彩。想来姐姐也是如此。饱满的感情绚烂万千,最终只在几个字节中落下单薄的投影。这封信如果用显星语写就,怕是传输个把月也无法完成。
苏枋努力去解读这些投影,体会姐姐在异星涌动的思绪。她相信自己可以。她们曾是如此亲昵。姐姐拉着她玩发明语言的游戏,那时,她们也是这样,给遇见的每一样事物,起一个崭新的名字。
只可惜,苏枋理解错了天芥当年不让自己喊“姐姐”的含义。那不是天芥在推远苏枋,而是天芥第一次发出信号,想让苏枋真正地理解自己。
这次,苏枋决心不再误解。姐姐最后的回信中,破天荒用了隐喻。苏枋相信,姐姐在努力用苏枋熟悉的方式向她传递信号:
星门的样子十分诡异。与其说是“门”,更像一个通道的开口,或者说星空下一道有纵深的裂痕。入口处总体是圆柱形,但周长被分成八分,每个分割点都向外伸出一些枝桠,好像扒住了四周的空间。星门的边缘也不是固定的,似乎在不断蠕动、呼吸。里面则是完全的黑色。不似科幻电影中规矩整齐的六边形,或是散发着科技感的闪光甬道,而是一种鼓鼓囊囊、有生命感的东西。姐姐不管它叫门是有道理的。“星门”这个词给了很多人轻易逃避的幻想。
眼前的存在让苏枋想起神经语言学实验室中的神经元。她曾听过一些猜想,星门的非互易性具有生物学性质,排布方式也与人类大脑的神经元聚合模式相似。他们说,宇宙是一颗正在思考的大脑。苏枋曾觉得可笑。目前所有可观测的星门,都是从地球单向发出的,就像一股脑儿同步放电的神经元。如果非要做比喻,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这颗巨脑的电脉冲失控了,正在癫痫发作。
但这次,苏枋注视的,是另一扇星门。有史以来第一次,一颗非地球的行星附近,有两扇星门。一扇连接地球,另一扇通向哪里?无所谓了,这远没有它的存在本身重要。
如果地球不再是所有星门唯一汇聚的地方,如果星球之间还有无数星门相连,那么一切都不同了。地球,地球语言,必将失去中心的地位。
也许苏枋对最后一封信的解读是正确的:姐姐理解了这一点,希望帮助苏枋重启双向沟通的可能,想通过另一扇星门回到地球,在离开显星时触发讣告。
也许苏枋对最后一封信的解读是错误的:姐姐放弃了沟通,最后一封信只是违背自己的内心去满足妹妹的渴望,然后真的在显星陌生的环境里失去了生命。
也许,那是全新宇宙文明的起点,正等待苏枋这样的人去探索、去证明。
也许星门外是碳基生命无法忍受的世界,穿越的那一刻将尸骨无存。
同样一件事,有几百种方式说出;同样一句话,有数不清的方式解读。语言本身含混多义,难以高效传递精确信息;说话的人也无一坦诚,给所有真实叠加万千隐喻。
所有的语言都是“半说”,每一场对话皆为谜题。但语言的意义不仅属于说话的人,同样也属于解读者本身。
毕竟,沟通本意为开沟以使两水相通,永远不该是单向的兔子洞。
所以,还是去吧,去另一颗星球吧,重新找到文明本质的相同点,建立起全新的语言。没有山,因为有的星球不存在山,没有脚,因为有的人类舍弃了双脚。如果还想顺畅沟通,必须去探索心灵最深处的一致:
还有看到一封难懂的书信,依然前往无法回头境地的笃定。
4. 《词汇化与语言演变》,苏蕾尔·J.布林顿 / 伊丽莎白·克洛斯·特劳戈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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