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流浪地球2》,第一感受是:“给的实在太多了”。上次这么实诚的还是大刘写《三体》。有人做了张动图:如果《球1》是推开中国科幻电影的大门,《球2》就像是把门撞开。从1到2的跃升如何做到?来看看主创分享的深度幕后。
未来局的铥铥科幻电波与《流浪地球2》制片人、编剧龚格尔进行了一次映前对话,里面不仅有主创团队熊熊燃烧的赤诚,还展示了《流浪地球2》的创作手法、态度与职责。本土科幻电影里,这种专业程度史无前例。
科幻不是一层皮,它可以是核。铸造这个「核」需要什么东西?龚格尔老师的回答再次道出了「科幻」二字的含义和重量。
「是部科幻片」不是最低,恰恰是最高的要求。大众眼中瞠目结舌的数字、硬核的细节,往往只是科幻电影的常规操作。只有每个环节上的人都深刻理解「科幻」这一类型需要什么、意味着什么,中国科幻电影的巨轮才会滚滚向前。
本文整理自铥铥科幻电波 Vol.288「独家对话《流浪地球2》制片人龚格尔:这是刘慈欣气质的科幻片」,“亮点”包括但不限于:
郭导说要给观众提供高信息密度的电影,20万字世界观愣是不够用
刘慈欣式实诚:最惊艳的太空电梯「属于常规操作」,难点是用非CG手段还原年轻的吴京、刘德华和李雪健,联合国场景均为实拍
摄影技术升级,“倒逼”现场所有道具不能瓢、不能弯、不能不对称......
《流浪地球1》后被观众调研「希望在2中看到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吓尿”,收到的建议是「不要拍2」,但还是硬着头皮做了
“饱和式科学顾问”:科学家24小时在线担任知心大哥/大姐,半夜被迫回答「两个科学家在电梯里应该聊什么」等高难度问题......
要是看完还觉得这是部科幻片,从15年到现在就没白忙。
Q:您说《流浪地球2》「是一部真正的科幻片」,「科幻」体现在哪儿?
龚格尔:其实我没说「真正的」,咱就是科幻片,但你脑补的挺好,如果能够被咱科幻迷自己人认为是科幻片,我是特别荣幸的。电影分好多不同的群体,商业片是大划分,底下还有很多亚层,比如幻想类电影是一个小亚层,下面还有魔幻、奇幻、科幻,所以科幻迷真是自己人当中的自己人,您要是去电影院看电影就已经属于支持了,要是看完《流浪地球2》还觉得这是一部科幻片,我就觉得从15年忙到现在没白忙。
科幻片,最大的特点就是影片发展的脉络需要富有逻辑,沿着合理的因果关系发展。为啥呢?因为它是来自于科学的幻想。而科学要求有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只要没被推翻就行。电影也是一样。科幻电影应该基于现有的科学理论进行幻想,但这个幻想过程本身也要遵循科学规律,而不是说我为了设定编一个,你爱认不认。古代有神话,是因为当时没有科学这套整体的思维体系,(古人)基于朴素的对世界的观察和理解编了一个故事,帮助人认识世界。科幻是在有了科学这套理论之后,人们无法完全用神话故事说服自己,(借用了)科学这套迄今为止最能服众的逻辑。
也许未来还有比科学更棒的东西,但起码现在为止,我觉得它(科学)是满足人类想象力,又能说服自己的最合理的载体。我说《流浪地球2》是科幻的,其实就是说:我们幻想的挺多,但都是合理的推演。
毫发毕现……东西但凡有点瓢、有点弯、有点不对称,观众就会觉得山寨了。
Q:《流浪地球2》非常硬核,它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故事跟技术的靠近,一个是制作上的硬核,尤其是视觉效果肉眼可见的提升。第二部制作上到底有哪些全面升级?
龚格尔:2019年上映完之后,我们做了一次映后调研,请大家对影片进行评价,说出后续期待,结果有个选项显示,80%的观众对《流浪地球2》的需求都是要看到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
Q:相当于观众把整个对中国影视行业科幻类型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流浪地球》之上。
龚格尔:是,所以这个选项把我们吓尿了。当时我们得到的建议是:不要再拍《流浪地球2》,因为成功几率太低了,「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这个要求也太模糊、太重了。要是为了挣钱,我们真的不应该拍这个。但是我们想,这个事总得有人做。人家《星战》为什么能一集一集拍?除了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人不断给土壤增加养分,剩下的就交给观众了。我们就是负责铺路,把土壤弄肥沃点。过去三年大家都挺不容易的,这个项目又要满足这么高的期待值,可想而知拍摄这部片子的经历确实非常丰富,难度非常高。这是(关于技术进步)大的情况。
小的情况是,我们在前期筹备、制作理念、拍摄期间和后期视效制作上,都引入了很多新技术。这些细致的点最终结合为大家肉眼可见的每一帧。观众可能第一眼看上去觉得是升级了,但也说不出是哪。如果6个月之后(影片上线流媒体后)您再截张图,跟《流浪地球1》比一下,就会发现:嚯!这差别也太大了。
龚格尔:首先,我们全程使用阿莱65毫米胶片的全画幅摄影机去拍摄,光这一个玩意就把我们折腾坏了。大家看到诺兰老师经常拿个IMAX摄像机绑着飞机就扎海里了,人家是真有钱。我们没这么多钱,用这个画幅就意味着:毫发毕现。拍出来的素材就是6k精度,意味着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观众基本上都能看清楚了。反向考验就是,拍摄现场所有东西都要升级。
科幻里有很多工业场景对吧?对于工业设计和工业品,大家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感知,就是它应该是笔直的,规模化的,整齐划一的。实际拍摄中,假如休眠舱弯一点,不那么直,我光遮一遮就糊弄过去了,但是这6k一上来,IMAX一上来,光打得就亮,屋里东西但凡有点瓢、有点弯、有点不对称,观众就会觉得山寨了。而且这玩意后期也救不了,因为量太大了。
再来一个例子,我们整个剧组的常驻人员,第一部有7、800人,这一部达到了1900多人,管理难度太高了。而且我们是2022年前后拍的(有疫情防控的任务),再加上几百、上千的外籍群演,人最多的时候每天全剧组好几千人。第一部还会克制一下场景里的人数,这一部就咣咣咣加人,海外的人多,海外的景也多,还有联合国的场景。一部影片的规模虽然不能用人数来判断,但是它确实是其中一个变量。各位可以想想,要让几千人在一个小时之内都吃上热乎饭得有多可怕,跟打仗一样。
20万字的世界观根本不够用。
Q:你们在《流浪地球1》之前就认认真真做了世界观设计,这些大量的基础工作直到今天都有很多粉丝在逐帧咀嚼。《流浪地球2》的世界观又做了哪些拓展和修改?
龚格尔:拍1的时候,虽然有三部曲的构想,但是我们都没想过还能继续拍。拍2的时候就发现,当时设计的一些世界观得「吃书」了,是会有一点点变动。另外就是,1的世界观更多是给予我们一个抓手,让人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可2的世界观就完全不是这个作用了,它变成了整个制作的核心诉求,你要很真实地去展现它了。
《流浪地球2》不是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的72小时营救故事,它是一个有点史诗感的故事,讲述的是刘培强、图恒宇、周喆直这三个主要角色和他们身边亲人朋友的一生。
在这种情况下,经常会有人问:这个时间点他们在干嘛?这个时间点世界发生了什么?这不是说大家闲着没事随便问问,而是美术设计说,现在是2044年,(场景)后面大概有400个张贴物,写啥?这时候就需要世界观了。所以前面设计的20万字世界观根本不够用,将将填满。拍摄过程中所有科学顾问24小时在线,干嘛?接热线,化身知音大哥大姐。这次的科学顾问分为理论物理组,天文组,地球科学组,还有人工智能、基础材料、力学、航空航天、军事、科技等组别。看起来很爽,干的时候可就不是了。比如人家明天有一个报告会,我们凌晨两、三点打电话:老师请教一下,我们电梯背景里有两个很高阶的科学家,他们正在聊天,应该聊啥?人家说你大晚上的问我这,实在编不出来。
Q:饱和式科学顾问。而且你们很会「用」科学顾问,因为现实中的科幻学家不仅关心电影的技术细节,还关心科学家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这么穿的,是不是这么做表情。本土科幻电影里,这种专业程度到现在为止是史无前例的。
龚格尔:像图恒宇、马兆他们在所里的级别是什么,科室互相之间什么关系,都设计了。最后20万字的世界观达到了一个什么量级,就是没能完全汇总在一起。比如背墙上写的这公式现在就需要,老师只能现编,最后全都碎片化,已经整理不出来了。力学所的韩老师曾经给我们专门编了一套题,是刘培强他们关于太空电梯的考试题,从数学到力学各方各面都有,说等影片一上映就让学生开始答。
Q:中国科幻的版图可以有多大,《流浪地球》给我们开了一条路。从大刘的一个短篇出发,可以看到里面的想象空间有多大,票房有多大,可以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从而让多少人就业,培养多少人才,可以多大程度上推动一个空白的产业走向成熟。谢谢你们,真的没想到你们真的还要再往前走。
龚格尔:郭帆导演的想法特别坚定,他就是想对得起观众,对得起大刘,确实是竭尽全力了。举个例子,郭帆导演在编剧的时候说,我们要给观众提供高信息密度的电影。什么意思呢?他观察到好莱坞现在的电影,包括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场景,几乎没有重复的。按说传统电影的制作逻辑是,这个是主场景,做得繁杂一点,那个是过场,做得简单一点,然后尽量在主场景里多拍些戏。但是好莱坞现在套路变了,从开头到结尾,场景不重复,它就没有主场景,因为观众对信息的吸收能力太强了。咱们开玩笑说现在的年轻人两倍速看片子,还有时间发弹幕。所以《流浪地球》也得追上去,不追的话会落伍。
必须向观众介绍,团结来之不易。
Q:《流浪地球1》出现了许多「很大刘」的原创,比如把引燃木星称为「划火柴」,把生活中最日常的东西与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直接划等号,用朴素的比喻制造震撼,就是刘慈欣的写作手法,也是《流浪地球》的创作手法。《流浪地球2》是如何贴近刘慈欣气质的?
龚格尔:我们做到没做到不知道,这个得看观众。我们只是尝试着从刘慈欣老师的忠实读者的角度去理解《流浪地球》的世界,但是我们理解的信息池并不是只来自于《流浪地球》,而是刘慈欣老师的所有作品。虽然我们不会直接用其他作品的设定,但会从作者的角度出发,尝试着在影片当中直接表现刘老师作品中使用过的一些技巧,比如说极其庞大的事件对某一个个体的极其具体的影响,用宇宙级的变化来直接影响个人命运。
Q:《流浪地球2》与原著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拍前传?
龚格尔:《流浪地球》小说的中、后段其实已经离我们现在这个世界很遥远了,连家庭关系都已经发生变化了,这在电影当中是绝对无法体现的。电影是大众艺术,如果一个非影迷看到(电影里)家庭关系都跟现在不一样,ta就会不理解你在说什么,所以我们得基于大众能理解的世界讲故事,这就决定了你要非常谨慎才能把时间点往后推一点。我又发现大家对刘培强这样的角色,对《流浪地球》这个世界本身很感兴趣,就觉得可以往前传走,把故事再夯实一点,做完1、2、3部曲,就可以完成对于这个世界的整体描绘。我们知道做前传很困难,做史诗类而不是做72小时营救类很困难,我们也知道做续集很困难,但是郭帆导演说,咱们要是不做的话谁来做?总得有人做。
另外一个原因是基于剧情,《流浪地球1》开头有这么一句话: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类空前团结。这个片子在2019年上映之后,我们身处的世界变化了。我们担心观众无法接受一个空前团结的世界,因为它跟现实差得太远,必须想办法向观众介绍,团结来之不易。李雪健老师说「危难当前,唯有责任」,就是在说团结来之不易。团结也是《流浪地球》这个故事能成立的根基,如果没有团结,地球根本走不了,也不需要什么重聚变发动机。
太空电梯属于常规操作。
龚格尔:首先,它从整体制作上已经比《流浪地球1》有了很大的提升。另外,不管是幻想中的新的武器装备,包括全球各国战斗机共同协作,全球核武器的集结,这都是从来没有在银幕上出现过的。实拍联合政府,联合国的会场,我们在纽约联合国大门口实拍,是正经向联合国做了申请,还拍摄了在联合国门口抗议示威,甚至燃烧警车等镜头,好像也是没有人干过的。
还有一个奇观是太空电梯。科幻迷对太空电梯的样子肯定不陌生,但是我们对太空电梯的设计满足了大家对细节的一些想象,比如它的上升加速过程,中途引力消失后的状态,包括上升、下降过程中对人的影响,当然太空电梯被摧毁本身也很壮观。这些都还属于常规操作。
我觉得最有突破的,其实是人工智能介入之后对几位演员的年轻化处理,戏内戏外都是一次新的挑战。20多岁的吴京和刘德华,40多岁的李雪健,他们的面貌和形象不是CG,而是用以前没有用过的手段处理的,是在人工智能基础上实现的影视级的应用。
Q:科幻片的意义不光是在戏里讲一个幻想故事,《流浪地球2》还表达了对科技的态度,让科技为人所用,体现出它真正的价值。用AI技术还原李雪健老师的声音,这个处理也很温暖。
龚格尔:我们曾经开玩笑说《流浪地球2》的正名是《MOSS传》,因为这次其实是讲述了MOSS诞生的过程,它不是一台先进的电脑,而是一个由人类诉求所打造的高性能机器,在遇见了人本身的恐惧之后,两者结合所诞生的一个不可控的先进人工智能。有意思的是,电影里人工智能MOSS是一个有点坏的角色,现实工作中却离不开。
以后哪怕我们不在这个项目上了,还有人喜欢,那就特别好。
Q:2是往前拍,3要干什么?你们对“流浪地球”这个IP最大的野心和期待是什么?
龚格尔:第3部现在还是薛定谔的猫,求大家去电影院看一看,才会有3。要说野心还真不没有,就是希望能够继续拍。其实(拍这部电影)它会极大地消耗一个人的生命,我们再坚持几年,人本身的精力也会下降,可能就没法再继续做这类项目了。如果说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期待的话,那就是假如真的有机会拍3,当1、2、3加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我们已经不在这个项目上了,退休了,还有人说这个世界我喜欢,还想要自己去编故事什么的,那就特别好。
Q:这也是《星战》的状态和任何一个优秀大IP的状态,拓展规模非常大,不见得都是同一个导演、同一组人在做,但精气神可以被延展出去。最后一个问题,第二部为什么选择「陪伴」作为主题?
龚格尔:我觉得科幻迷经常会跳回到全人类的视角,虽然大家都是平凡的人,从事平凡的工作,但因为我们看过科幻小说,所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视角是关于全人类的,我们可以关心所有个体的集合,从而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陪伴。
《流浪地球》主创常常给人一种感觉:他们就像大刘书中的人物,面对无解的巨大困难,用最朴素的办法往前走,朴素里透着中二,中二里透着实在。龚格尔说,《三体》中摘了那么多点子,基本上就属于科幻小说中的爽文了,一般作者拿一个点子先写100万字,刘老师5万字之内搁10个点子。《流浪地球2》也是这样做的。
它不仅承担了中国科幻电影掘进的重任,还承担了作为文艺作品的社会责任。过去,很多人觉得科幻是一种狂想,跟现实无关,但在全人类经历过一场巨大危机后,《流浪地球2》这部科幻电影选择直面问题,回答为什么团结很重要。这选择令人动容。
团结看似寻常,实则触达了科幻内核中的内核。科幻中人类作为整体存在,科幻中的很多问题是人类问题。刘慈欣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推向全球,因为他用中国人的视角回答了全世界最关心的问题:面对危机,人类如何走在一起。
这使得《流浪地球2》不仅具有史诗般的规模,也具有了史诗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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