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云南省政府于迪庆州府中甸县发布公告:举世寻觅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就在迪庆。
2002年,四川省稻城南部日瓦乡宣称香格里拉终于被发现。
香格里拉在丽江,香格里拉在川南,香格里拉在……
他那天去游泳馆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去寻找香格里拉的准备了。
香格里拉的故事我完全不信,我说我更想去的是非洲。非洲的原始感,几百万只迁徙的角马和狮子之间的战争,这些才令我着迷。
他这次换了个说法,他说他在写一本关于香格里拉的独特美德精神究竟是什么的书。
“非洲有什么文明和美德可言呢?香格里拉才是属于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理想之处。”
“但是美德对人又有什么可言呢?所有的美德条约都有值得同情的例外,这种例外情况一点都不少。”
“这才是意义所在呀。这至少说明对美德的探讨仍然有意义。”
“如果香格里拉这种东西是一块白板,那么这块板早已浑浊不堪,被各种颜色涂得变形。”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偏执于寻找香格里拉?我来回游着,想到一年前他突然邀我去普吉岛,说在普吉岛卡伦海滩边买了一栋小木屋。我们每天晒太阳,喝椰子汁,在沙滩上行走。他有一次向我提到了香格里拉,我们晒了一上午的太阳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开始下大雨,在海边晒得太疲惫了。我们都没想躲开雨,甚至觉得一些些凉爽。他这时候说:“唉,我可真希望普吉岛就是香格里拉啊。”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觉得普吉岛就是一块巨大的鸦片,人人跑过来一口又一口地抽。
我心里拿出一块白板上开始画非洲,用黄色画非洲的土地,可能有一座乞力马扎罗山,但我不知道在非洲的哪一块。尼罗河,然后是南非和曼德拉,然后是数不尽的动物跨越河流,争夺食物和地盘……
我相信非洲一定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光是那里的动物法则就可以拯救这个被消费裹挟的社会了。
他说完雨就停了。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我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了解过中国西边的一切,《消失的地平线》也只是朦朦胧胧听说过一些。我脑海里浮现出布达拉宫的样子,在非常温暖的地中海天空下,宫殿坐落在低丘上,丘下就是海……也可能是河吧。
“所以我这次来,”他很耐心地等我游了十个来回,“邀请你去云南,我们先去丽江,然后一直往北走……”
一个月后他说要烧掉那些“香格里拉美德精神”手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当他真得要动笔写什么新美德的时候。我就问他你写出来然后呢?他说至少应该写出来。我对此不抱有任何好感。我说你是摩西吗?十戒?他说不,他想要寻求的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美德精神。
“我不相信理性机器,你知道,任何可能的人为分工都会僵化。只要是机器就会出问题,会面临维修,面临升级、换代、更新。而人为在这里的作用尤其负面。我追求自然,追求自然而然的美德精神,那种力量让美德成为不自觉的潜意识。”
“是,即使是自然也存在偏移,甚至它必定有不断的偏移。在这种关系下自然美德不断成长,最终形成大一统的完美局面。”
但其中有许多毁灭的可能,我说。比如偏移到核战争,偏移导致的严重倒退。与其说偏移,倒不如说就是重复,人是一股乱流,社会则是一团漩涡。
他笑一笑。也不再反驳说什么。但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不承认这种东西。
我们走在那条没有围栏的河的边上,很容易,很容易就能摔下来。摔倒河里,一身黑,黑乎乎的。只能听到水滴在石板上的声音。他一定是摔进去了,我看到河里多了一团黑。他坐着一动不动,当时我正在读莫纳斯的《大卫休谟传》。我想到大卫休谟摔进爱丁堡那条脏兮兮的臭河沟里,路过的妇人认出他来,要求他先答应成为基督徒,并且念完一遍主祷文后才把他救上来。大卫休谟从此成为了一个基督徒。
“丽江肯定不是香格里拉。”他说完这句话,才起身,爬上岸来。
当然不会是。丽江太冷了,没有太阳的丽江等同于坟。等太阳升起,阳光照在你身上的那一刻,你才觉察出是生命开始动了起来。
美德什么的毫无意义。我告诉他。你甚至无法让丽江那些俗不可耐的纪念品小店和千篇一律的酒吧关掉。你甚至找不到几家书店,就算找到,也都是卖《乖,摸摸头》《断舍离》《走出女儿国》这种书。丽江人自己也不相信这里就是香格里拉,他们在阳光下等待夜晚初临的那一刻。那是每日的狂欢时间,来唱歌,啤酒一打一打地上,威士忌兑冰红茶一桶一桶地添。火锅铜皮滚打着叮咚作响,《木府风云》又开始循环播放,广场上篝火点燃……开心呀,各位,快点乐起来啊!谁会和这种开心过不去呢?天开始越来越冷,每个人躲回房间去,躲进被窝里瑟瑟发抖,等太阳第二天升上来。
他肯定跑回去了,脱掉衣服冲个热水澡,身体还没擦干就先跑出来,掏出衬衫口袋里的小本,给丽江打个大大的叉。
怎么可以就因为丽江水冷就拒绝这种可能性呢?我敲开他房间门,看到他已经收起小本了。
“香格里拉的诞生应该首先在自然条件的完美上,当我跌进丽江城的水中,水透骨的寒冷让我想到许多可怕的念头。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快让我崩溃了。虽然这一切都看起来很偶然——我走在路上,跌进水里,这些再正常不过了。但太容易破坏掉人的稳定性了。人是多么不稳定啊,完全没有可以稳定下来的念头。”
他的偏执越来越强,他暴躁地在房间里走在走去,好像是遇到了什么致命一击。
“美德一定不能与任何具体的东西发生关系啊,真的。”
我猜他可能在新美德的第一条上写了每个人都应该在傍晚去戏水。
“香格里拉是美德具体的实践,而美德是香格里拉精神,是可以拯救被消费主义的鸦片冲得昏昏沉沉的人类世界的药水。”
“那到底是先有香格里拉还是先有其美德呢?为什么它要偏僻了呢,为什么它要藏起来呢?如果是不得已的逃避为什么他还有改变外界的力量呢?”
但他暴躁地走来走去,根本不听我讲什么。我拦住他,大声告诉他地球上最大的香格里拉文明在美洲大陆,那种原始的部落隔绝了所谓进步的可能,以一种永恒不变的生活状态在美洲大陆上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被欧洲人发现,被剃刀、火炮和传染病在短短一百多年夺去了几千万条生命。
“你永远发现不了香格里拉的。除非你像一头狮子一样,站在非洲草原上,剔除掉所有的东西,所有的!”
路上我想,哪怕是建一个香格里拉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花个几亿就好了……可能就是世界上最恢宏的“香格里拉度假地”。持续的恒温设施让下午四点钟游泳变成一个最舒服的选项……但我就是不想去游泳呢?我晚上十点去游泳然而泳池要关闭了。对此我非常不开心于是和守门人吵起架来,甚至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我已经提前看到了香格里拉的覆灭。他不傻,他自然也能预测到人这一系列不稳定的情况。
但他不甘心机器式的稳定。他还是渴望那种可以包含一切的香格里拉式可能,美德的可能……
我又走上丽江古城街,跟着水流的声音漫无目的地走。我想到他的偏执和可笑,在一条普普通通的无尽的人类河流上,他能找到什么呢?在苦恼中我想到了一些关于生死的问题,哈姆雷特的问题……我路过一家家酒吧,有的是在跳舞,有的是在唱歌,有的是在蹦迪,还有什么都没有的黑灯。选择忘记这个问题吧!就像许多动作电影,决战前夜总会有片刻的温柔:选择和敌人死磕,还是投降?还有第三种路的,那就是放弃这一切吧,走了就好了!总会有坏人出现,总会有英雄出现。走,走去哪里呢?一个香格里拉的地方。
直到寒冷把我逼回房间里,被窝里的暖和让我很快入眠。
但半夜的时候我感受到寒风,我睁开眼,发现窗户被推开了,他钻了进来。
我模模糊糊地穿上衣服,跟在他后面走,我甚至看不清路。
“我一直在人类心灵内部寻找一种可能性。就是那种突然‘啪’地一声就能震撼人心的美德力量,让大多数人认清自己的存在状态,由此得到更加稳定的状态。”
“这是极权,这导致极权,对吧?上帝创造这个世界然后离开——上帝真是太聪明了!离开才是一种真正的力量!他创造了人,但关于人的秘密却秘而不宣。”
“最最迷人的,就是没有人能肯定自己知道这个秘密的究竟,对吧?”
“但是任何一个固定的仪式对待一些人都是有力量了。就是这种力量……”
我断断续续地听他讲,觉得困惑。这些话进入我的脑海里,呈现文字的样态,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字,没有什么画面产生。我明白他想说的意思,但却有那种强烈的疏离感。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一阵,我不觉得冷,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穿鞋,只是在走。他还是在说话,但我盯着他若隐若现的背影,他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灯火是突然出现的,我们从通道走了出来,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巨大而深邃的天坑里。我们站在坑壁凸出来一小块石崖上,坑底多深不知,抬头只见阳光很弱。
我还没问完,他兴奋起来,拍着我的手让我看——一阵又一阵的雪花飘洒下来,到我们头顶上我才发现是写着字的纸张。
“香格里拉的人知道人的秘密是一切不稳定的来源,寻求稳定的方式应该是引导人的秘密到一种私密和公开平衡的状态。所以十年前——”
“很多很多年前,大祭司在苦恼于如何将人的秘密合理引导,他相信这有助于人们的安稳——一天夜里,他突然看到天降一团大火,撞击在后山里。所有人都恐慌地走上街头,他们一起走向后山,发现火已经灭了,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天坑。大祭司站出来,说这是一条神谕。第二天他会告诉大家神所要求的东西。”
“第二天他说神谕就是每个人,每天下午四点钟开始,需要开始记录自己一天的秘密。然后在六点钟准时送往天坑处,投下去。这样所有人的秘密就会到达神的地方,凭借这些秘密,神会安排一切的。这个秘密要真实,无论是正面也好负面也好,神都一视同仁。”
“久而久之,每天固定像这个洞里投递秘密成了这个一个最固定的习俗。所有香格里拉人的秘密全部都藏在这里,没有人准确记得为什么要把秘密写下来仍在这里。但这一项不怎么起眼的习俗——却让香格里拉变得这样理想。有人说这只是大家对秘密被公开的恐慌——这理由立不住脚,这么多年过去香格里拉一直没有出现过秘密泄露的问题,大家将它视为历史和自豪,从未恐慌。而还有人担心万一有人跑下来寻找到这些秘密,然后再返回地面对对方施加威胁——这也不可能,先不说天坑如此深不见底,即使有人下来寻找,他也会被秘密的海洋所震撼到忘却本心。”
“难道,你的香格里拉就靠这种秘密投放的仪式而维持稳定?”
“烦躁,无聊,没秘密,手受伤了或者任何一个理由,他就是不想写了。”
“为了维护这一情况,是不是需要把他抹杀至少逐出香格里拉?”
“这个,是另一层问题了。但是至少还没有香格里拉人不喜欢或者拒绝这个仪式。”
“也许拒绝的人都被杀戮、流放,并且从历史上抹去记录了呢?”
又是一阵阵雪花落下来了。他低着头沉思,我看着雪花想到坑底那些数不尽的秘密的记录,有些可能也被风吹雨打而再也不见了。
“可我不这么觉得,我在15岁的冬天真的到过香格里拉!”他抓着我胳膊,激动地脱口而出。
“它——”他露出悲戚的表情,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痛苦,他努力回想,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信任记忆,我一点都不相信我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么些浮光掠影,那么些碎片般的东西就是香格里拉。”他说。
我和他走回去,走回丽江,我们走上街去,一些酒吧还没关门,一家酒吧的名字叫“Shangri-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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