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即将踏入40岁,所谓中年即是人生已经过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有一半。自己手头的项目也大概是这个阶段,这项目多少和机核有些关系,刚好前几天趣事不断,所以想写些东西。
眨眼时间无声息般流逝,大约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在机核发表了一篇文章,大致用图文概括了我在电脑里复原5000年前的良渚古城,接下来洋洋洒洒回复不断,难免有点受宠若惊。第二天白老师加我微信聊了一会,他对我的动机颇感兴趣,即复原一系列国内史前新石器时代古城并集结成书的计划,之后他鼓励我继续前行,有空到机核录节目(笑)。
发表后接下来的几天通过机核很快认识了一些热心的朋友,在读西北大学考古系研究生的小杨为我接下来的工作提供了很多学术支持;拗不过解放日报的记者接受了一个访谈;某出版社的编辑老师在那个阶段就开始计划为这本书的出版做准备。这可能就是我的“取得联系”,这次得玩真的了,两年来不敢怠慢,心里始终有种召唤,我确定这是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志业”。
文章没在机核发表之前我基本上属于无人知晓的状态,一个人在黑屋里瞎摸了半年多,亲人和朋友也搞不清楚我在弄什么。项目在没有完全成形之前是看不清的,即便我本人也没把握预想最后的效果是如何,但一旦开始只能顶硬上,直到最后觉得还算理想才停手。良渚复原图出来之后也常怀疑这件事是否有意义,黑屋里没有任何光线指引,找个平台发表可能是一个途径,机核是我常逛的网站,而这也是我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
良渚之后我意识到此书不能单单限制在城市的规模,不如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从最早的部落定居点开始做起。从8,9千年前开始复原在现代中国地域的范围内各地出现的定居部落遗址,一直到最苛刻定义的文明(文字),也就是安阳殷墟。从最早的环壕部落到夯土城市,希望读者能感受和了解到中国是如何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这么一个过程。
编辑老师担心我在机核的文章暴露后接下来会有人抄袭这个计划,不如分批出版,但这和我意愿不符,我要做10个(笑)。其实我并不认为有正职的社会人士敢做这件事,首先做这个计划如果是个人来完成必定要以年计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而且还要具备一定方面的专业技能;假如采用团队合力进行的话那么成本是相当大的,光靠版税来回本可能是天方夜谭。假如真的有团队做了我会替他们高兴,大家可以比比看,又或者我可以停手了。
据我所知目前出版业甚微,一本书在国内能卖两,三万本已经是畅销书籍,作者根本没有可能单靠一本书销量的版税过日子,只有余华半开玩笑地说他还依赖着他多年前的畅销书《活着》而活着。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
两年来除了在电脑旁做古城复原外也补读了很多相关书籍,有考古,历史,人类学和社会学等。因为需要用这些知识把十多个史前遗址串联起来,希望能用通俗的文字做一本大众科普读物。考古相关的书籍啃了不少,我认为这些书对于普通读者可能过于乏味,或者说是太干了,更不说考古报告了。我想写的太多,例如为什么会有巫术?为什么每个遗址都有祭祀区?建筑是如何进化的,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考古学是什么,为何选择定居和农业,城市如何发展出来的,诸如此类的。假如再不济的话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谈,而只单独讲述每个遗址的故事。
到目前为止积累了6个完成的古城遗址,如果不再加入计划外的城址外这项目大致也走到一半了。上周因为拍摄的缘故又折返回到了最初的良渚。
事因是大台需要在某国际会议期间播放代表我国的纪录片,而今年的主题是考古。导演在网上发现我之前的采访挺有趣的,托机核的福我在网络永生了。他兜兜转转通过小杨联系到我,在看完他的履历和此项目的样片后我还是接受了。一是导演的一些作品我之前看过觉得很棒,二来我可以为国家做些什么(笑)。样片里都是考古界的大咖,当然我只是整部片的一小部分。他对我感兴趣可能是觉得还有种人在其他领域为考古“做事”。
5000年前良渚文化范围遍布整个环太湖区域,相当于现代欧洲一些小国家的体量。201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已是国际考古学界认可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国家形态。国内有些学者认为良渚就是国家,没什么好讨论的了,所以纪录片重点在此。
拍摄前一天我乘动车从上海到杭州与摄制组会合,他们已经在那边拍了一周。
下榻的酒店在良渚遗址公园旁的瓶窑镇,放下行李已经近傍晚,而他们还在外面工作,无所事事的我走去瓶窑老街转转。
回到酒店后喝了小瓶的二锅头,快10点的时候他们拍完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几乎每天都从早拍到晚。
每个镜头的拍摄流程是这样的,导演在每个要拍摄的地点会有些想法提给摄影师,然后他们会交流怎样来拍,摄影师也会有自己的一些想法。正式开拍后导演会一直调整,接下来这两天我明白了一些拍摄的用语,像是“换头”,“松”和“紧”,试音“1,2,3”,“大声清楚”,而器械类型编号就一概不知了。
拍完外景回到家开始拍访谈,室内搭景和打光颇为讲究,多一点和少一点都不可以,家里空间很小所以大家得让着来。最后为了就机位坐在小板凳上做采访,他们好像把这叫“借景”,导演给我看监视器里的景深还挺漂亮的,不好的地方是坐久腿麻。他们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同时用两个机位拍摄。
采访没有对过稿,想到什么便聊什么,虽然之前我和导演吃饭大致聊过一次,但面对镜头难免还是有点紧张。有些问题不能像平时闲聊时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所以我时常断句而接不上。这一聊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我大概把今年说话的额度都给讲完了。
参加工作不久后便察觉到不适合团队合作,职业生涯最后两年也做了两年独行侠。建筑行业也有35岁的瓶颈期,要么能在大公司当上设计总监或者出去单干,不然再呆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2015年建筑业低谷期时我跑到国外工作了大半年,但不幸公司情况复杂无法长久呆。
2016年回国后尝试开发独立游戏,所以虚幻引擎的知识也是那时自学积累的,没想到游戏做不成还能用来做其他的,所以多学一些技能可能某天能用上。
当时做的游戏想讲的故事是在赛博朋克背景下的一个独行杀手,他晚上时常到地下酒吧街跟雇主接活,同时也会和形形色色的人聊些有的没的。每关开始骑摩托车到特定的地点执行任务,我会设计不同的建筑奇观让他大显身手,非常血腥暴力。关卡之间则在酒吧喝酒吹牛。
之后我就没上过一天班,平时靠接些朋友的散单过活,主要是图纸深化为主,因为没结婚所以可以躲避很多经济上的开支。良渚之后我推掉了几单,找我解决麻烦的人就少了,去年疫情的关系更是一单都没了。这样反而更好,我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古城复原上,钱少了便缩小自己的欲望。
工作地点在没有雇佣关系后换过不少次,都是在朋友的工作室里,但总觉得格格不入,最后还是龟缩回家,我只有独处的时候感觉是最自在的,输出才正常。平时的日常是10点多起床吃点东西,然后冲杯咖啡逛逛网站什么的,接下来工作到下午6,7点。出门晚饭散步回家后是娱乐时间,爱好也就看书,电影和游戏。
他们对我用来挂衣服和背包的木人桩很感兴趣。有段时间在国外请师父私教过半年咏春,因为后来回国而搁浅。刚开始的时候师父说拳到眼前不要本能闭眼,我想这和生活遇到困难时一样,你可以闪躲但不能假装它不存在。一直练到现在应该也能见天地了,王家卫的厉害之处是他的金句用在哪里都可以,例如“功夫就是时间”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功夫没有速成,套用在古城复原的进程也毫无违和感,有时回头看做好的复原图心里会暗骂:“这特妈的全是时间。”
采访时我有这么一个比喻,良渚的古城复原工作就像玩一个大型的拼图游戏,当脑中形成图景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拼贴,而脑中有图像之前得做足够的资料收集和考古报告的查阅,这也是比较烧脑的阶段。做完良渚后大致弄清楚整个流程,后来的遗址复原免去不少麻烦。我认为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非要说的话可能我比较闲,没有雇佣关系所以不太会被世俗控制。
对考古学和考古工作有一些了解后心情会有一些变化,其实考古工作者才是最值得被尊重的,他们很多将一生都付诸于这份无名的“志业”上,而我做的事情全部都基于他们的成果上,我只花5,6年的时间,和他们没有什么可比性。
并不是出名的遗址都能做复原工作,例如近年红出圈的三星堆,它的城市形态还不是很清晰,目前为止只发现了几个祭祀坑。二里头遗址因为没有外围城墙无法确认其大小,我还在头痛该如何处理。有一些我很想做的遗址由于资料极少或迟迟不出考古报告只能作罢,即便拜托研究所的小杨也无能为力,遗憾难免。
要复原的遗址遍布全国各地,我的选址原则是跨越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特色的城址。自然地貌有河流,沼泽,海岸线,森林平原和山脉,尽可能满足读者视觉感官。之前的文章提过我的工作很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押井守在他的《空中杀手》说过,大致是“一条路即便走过千百次,每次的风景都会不同。”这句话我非常喜欢。
导演反复询问我在良渚古城复原中有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我认为大多数是硬件的瓶颈和技术上的各种疑难杂症,但都一一解决克服了,这和人生类似,就是不断地处理各种问题。最大的困难在于心理上的顾虑,假如做出来的成果没人喜欢那打击可不小,但后面想想应该会很快一笑而过。
纪录片需要有一些drama才好看,例如角色会遇到挫折和失败,最后还是靠自己的努力和信心战胜困难,但我的故事确实没什么戏剧性,古城复原和生活也是平静如水。导演前几天采访良渚考古队长,最近在古城周围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工水坝,这些水坝的修建年代都早于古城,也就是说良渚这群人是先建好水坝才修城定居的,这发现比较反逻辑。我不禁浮想连篇,水利专家的良渚王在远方指着大遮山对他的子民说,“给我先修水坝,好好干,将来我们在这住。”
在我做的场景里西边的几个平地水坝并没有发挥功能,整个西南方被一片水域覆盖。这应该是我的疏忽或用的资料参考版本不同,于是纪录片可以在这边做些文章。考古队的新发现帮助我更新古城的模型。和拍摄一样摄像机镜头以外的场景我是不会布置的,但为了节目效果接下来几天我都在更新这一块并录了屏。
良渚申遗成功后的考古工作发现不少新材料,这两年我也遇到其他城址有变化的情况,只能硬头皮回来更新模型。每次小杨跟我说有重大发现的时候我都虎躯一震。所有事都会有遗憾,启发我做古城复原的法国作者让-克劳德.戈尔万在他的《鸟瞰古文明》书中序言这样写道,
“复原图是可信赖的概括的假设,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我们已有心理准备,复原图有可能引来争议,收到质疑或需要纠正。复原图是研究者将某个时间点最好的假设尽可能传达给多数人。”“这些复原图如果太过强调可信度,会变得难以理解,乏味,最后失去可看性。所以还是不能缺少梦的部分。”
做了有些时间的复原图后我对此深感同意,要我描述的话即是:“复原图是通过考古资料让观众透过窗糊纸俯瞰祖先生活的领地。”
晚上还要定角度渲染几段动画用在纪录片里,一直弄到11点才结束。“Deadline”前大家都不会收手,这和我从前的工作差不多,创作者都这样吗?第二天导演回北京了。
接下来几天我回头修改良渚模型和环境,经过两年的修行我又更加精进了。之前有给他们看现在其他遗址的复原图,他们都惊呆了,一哥们说:“这和真的一样。”
因为城市体量实在太大所以这两年升级过两次硬件,显卡换成3090,内存加到了128G,但直到现在还是要小心做人(笑)。
门外汉或业余爱好者的英文是“amateur”,词根am-来自拉丁语,意思是“爱”,“amateur”原意是“喜爱者”。历史上不少有名的人物都是非专业者,他们只是单纯喜爱这件事本身。牛顿一直在伦敦皇家铸币厂上班,卡夫卡是保险公司职员。考古门外汉的我跟他们没法比,我想可能业余爱好者所以能比较心无忌惮地投入到喜爱的事物上,期间并无太多目的和算计。古城复原对于我来说和玩游戏类似,只是认真地“玩”而已,相对于早年的无头苍蝇乱撞,此时我的内心相当平静。
写到这里并不是要在最后说些漂亮话,我想传达的是人其实有各种不同的可能性,在人生下半场能自主选择并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是何其幸运。我常提醒自己在做什么不重要,只是想和各位分享一下生活经历和体会,想起《荒野生存》克里斯托弗最后留下的字条写道:“分享幸福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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