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鲁克心如死灰,站在李芨身旁如行尸走肉。那李芨将他带回敦煌城之后,便马上领着他来了衙门,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审判?
“呃,巡察使大人,咱们这儿确实没有发布缉拿法鲁克·阿尤布的海捕文书。”捕头翻着文书,几番确认后向李芨禀告。
“哦?确定没有吗?”李芨平日里极少进城,逮着机会便要拿腔拿调,过一过官瘾。
那捕头瞧一眼可怜巴巴的法鲁克,思忖片刻道:“这个,可以有?”他也有些拿不准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巡察使的意思。
“既然真的没有,那便最好。我带他过来也只是确认一番,免得冤枉了好人。既如此,就不打扰了,告辞。”李芨看了法鲁克的笑话,心满意足,适时地制止了捕头想要“借花献佛”的心思。
“大人不再坐坐,喝杯茶?”捕头也是松了一口气,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已经抬起来准备送客。若是平常,像巡察使这种正六品的官员,他巴结都来不及,但是对于毗舍遮,普通人又不想过于亲近,即便百姓对这些开国元勋曾经无比尊敬。
“改日,别送了。”李芨最烦官场客套,拍拍法鲁克的肩头示意他走人。
“李大人,太捉弄人了!”法鲁克有些后怕,他来敦煌这两年,还是头一遭进衙门。
“瞧你那怂样。枉费本大人一片好心呐,若你真被通缉,我也能够将之一笔勾销。毕竟命案非你所谓,我也见到了凶手,有理有据。”李芨心情很好,进了城,能好好放松一番。
法鲁克无话可说,他哪知道那时候官府只是来例行盘查,压根就没将他与杀人案联系到一起。他自作多情,“逃”出敦煌,说出来实在让人笑掉大牙。想到这,便觉得面皮发烫,真是无妄之灾。
“我这就去学塾给先生报个平安。”法鲁克的汉人先生对他还是挺好的,他又想到总是对他喋喋不休的房东,还有茗香居的小娘们,觉得日子还是很有盼头,寻死觅活确实十分不妥。都怪自己太过年轻鲁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还得老成稳重些才对。
“办完事来孤烟楼,请你喝茶。”李芨摆摆手,俨然把法鲁克当朋友了。
“来,尝尝这圣果浆,从‘塞外江南’温肃加急运来的,最是解渴滋补。”李芨拿着瓷壶亲自给法鲁克倒满一碗果饮,如同金秋落叶般的色泽教人看了口齿生津。
“为什么你与沙老先生喝酒,我只能喝果饮?”法鲁克双手捧着碗,先闷了一大口,确实酸甜可口,疲惫之感顿减不少。
“那厮就是凭空污人清白,我笃信虔诚,怎会喝酒?我只是欠他一些听曲儿的小钱罢了。”法鲁克的声音渐渐压低。
“懂了。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风雅之士。不过现在债主没了,是否在心中窃喜。”李芨一副了然的表情。
法鲁克沉默不语。看来他与芦苇的交情在出事之前还是不错的,或许是他在陌生的异乡为数不多的朋友吧。
“来,吃菜吃菜。我可是专门点了一桌大食家宴,怎样,味道正不正宗?”李芨岔开话题,给法鲁克介绍起桌上的佳肴。
回鹘豆泥、羊酥酪饼、土鸡抓饭、烤酥酪、沙瓦玛、烤鸽子还有一堆塞外的瓜果,摆满了桌子。李芨如数家珍,法鲁克不禁怀疑到底谁才是大食人。
“孤烟楼专门聘请了大食厨子,并且为他另辟一间后厨。我每次回城整备休息,都会来此小酌几杯,体验体验各地不同的风味。”没曾想,李芨倒是个隐藏的饕客。大概是因为他还年轻,远未到情感淡漠的时候。反观沙槐子,静静抿酒,对眼前的美味无甚关心。
毗舍遮是无法生育的,绝嗣对于寻常人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悠长的寿命又使得毗舍遮能够享受远超常人想象的人生,美食、美酒、美景以及美人。
据说在开国初期,从战场回来的毗舍遮就像发情的牲口,在一起办事的动静能把勾栏给震散架了。因为不会留下子嗣且身强力壮,所以他们更加肆意妄为。后来圣人觉得实在过火,丢了大夏军队的脸面,才下令限制毗舍遮们光顾勾栏的时间与次数。
不过一百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些管不住下半身的毗舍遮,除了少部分人还对房中之事乐此不疲,其余的都成了寡情淡漠的老不死。
“确实地道,我已许久没吃到家乡菜了。”法鲁克一开动便停不下来,频频送菜入口。
李芨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法鲁克总觉得他像在看一头豚仔进食。
“所以说,沙老先生算是李兄的义父?”酒过三巡,法鲁克开始与李芨称兄道弟,虽然他喝的是果饮。
李芨是沙槐子在戈壁中捡来的弃儿。当时的李芨天生残疾,且缺水少食,抱在怀里都怕他眨巴眼的功夫就咽气了。沙槐子只好用蛊虫救活了李芨,四肢也长利索了。李芨算是年纪最小的毗舍遮了,他没有像其他毗舍遮一样保持着成为毗舍遮时候的容貌,否则他可能永远都是个婴儿了。
不过沙槐子估摸着,再有几年,李芨就不会再衰老了,以后就都是这幅青壮年的模样了。沙槐子成为毗舍遮的时候,便已经垂垂老矣。他原就是大夏死士,圣人从神山吉罗娑回来之后,便亲自挑选了千余名忠于嵬名氏的死士,让他们一同成为了毗舍遮。
这些老黄历算是人尽皆知,只不过法鲁克来自大食都护府,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自第四次西征之后,毗舍遮军队便不再出征,大部分都驻守在京都长安,成为了皇家禁卫;少数战功彪炳的做了大官,镇守各大军司;还有一部分,就像李芨和沙槐子这样,成为巡察使,在塞外年复一年地巡逻。
“这老头原本是能做大官的,建节一方更是绰绰有余。但老头许是闲云野鹤惯了,跑到大漠里当起了巡察使。”李芨不客气地数落沙槐子。
沙槐子也不着恼,他早就习惯了李芨言辞上的不敬。别看李芨而立岁数,心性可能还是个黄毛小子,就像彙兽,伸手一摸,绝对能刺你手心几个窟窿。
“李兄怎可如此说,若是沙老先生不做那巡察使,你哪有今时今日呢。”法鲁克为沙槐子打抱不平。
“你倒是懂得因果循环,佛经看了不少?”李芨不觉得被落了面子,转而又与法鲁克讨论起敦煌当地的石窟寺庙。
不过,总觉得,聊起佛寺,好像有什么事情骨鲠在喉,却又想不起来了。
沙李二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法鲁克却觉得,这些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你也不必忿忿不平。他们敬你畏你,只不过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罢了。自古以来,不外如是。”李芨在掌间把玩着花了二十文买来的木制手牌,说道。手牌上分别用大夏文与汉文写着廿三,这是他挑选的马匹号码。
法鲁克也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毕竟李芨他们自己都不在乎。
“如果当一个人如同彭祖,长生不老,那么人们会将他奉为神明;但是当一群人能够长生不老,此种奇迹能够被不断地复现,人们便会心生嫉妒。不患寡而患不均便是如此。”沙槐子也买了一块手牌,打算碰碰运气,他的运气向来不差。
在法鲁克的观念里,百姓不该仇视开疆扩土、保家卫国的英雄。但听了沙槐子的解释,他又觉得有一些无奈。
“他人视我为恶寇,却怎料我视他人皆黄土。有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李芨笑得很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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