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马士革城外不远处,长满杂草的山地间,蛰伏着许多无人管辖的流民聚居点。这些没有名字的聚落不从属于任何贵族。
这里的土地早就被验证肥力贫瘠,若不引来活水便毫无开垦的价值,但开渠引水是个大工程,假如回报不够可观,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费心费力去经营。
原本居住在此的阿拉伯人都搬去了大马士革和附近有领主保护的村落,久而久之,干涸的大地上只剩下法兰克人的身影。
无法在大马士革城内占据一席之地的法兰克流民们,聚集于此,这里或有先民留下的空荡石屋,或是有早已荒废的田地,总之,到处都透露着野蛮的气息,和近在咫尺的文明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流民们善于就地取材,长期的风餐露宿锻炼了他们搭建临时棚屋的精巧技艺,简陋的棚屋搭配上破败的石屋,就足够遮风挡雨。每日,流民们顶着烈日往返于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小村子与大马士革之间,靠做一些最底层的活计来维持生计。
大夏的确富庶,仅靠着边边角角的活计,养活了越来越多的流民。没人知道他们的祖辈不远千里来到大夏是为了信仰,亦或是为了某个梦想。
唯一能够知晓的,是他们放弃了融入大夏正常社会生活的机会,选择游荡在郊野,做一个自由但贫乏的无籍之人。
或许他们当中有人还抱有前往圣地耶路撒冷的念想,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只要一天不鼓起勇气离开这儿,无名的聚落就会像泥潭一般,陷住他们所有人。
直到他们被疾病缠身,被饥饿围困,救赎之日遥遥无期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回想起当初离开故乡之时,自己是如何踌躇满志、又是如何虔诚笃定。
然而黄沙会告诉他们,一切侥幸都会变成他们在临死前那柄最凶狠的利剑,倒戈刺向自己的心脏,拷问他们的内心:到底何为真实?
认清现实之后,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些羔羊的旅途才算真正开始。
天气相当炎热,即使是秋天,太阳的光芒依旧不减丝毫。
红发男孩站在两个摊位前,左看看右看看。两个摊位都非常简陋,可以作为传家宝的鞣制羊皮铺在砂石地面上,其上摆放着一些手工制品,比如打磨圆润的奇怪石头、某种动物的头骨、用废铁渣子串在麻绳上做成的首饰以及堪称“镇店之宝”的木雕独角兽。
男孩手头只有四分之一枚迪尔汗银币,是他父亲偷偷塞给他的,买点什么都行。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两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小摊主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这让男孩感到无比受用。在他有限的记忆中,自己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重视。
男孩的嘴唇有些干裂,他用舌头仔细地舔舐着起皮的嘴唇,还不行,自己还不能立即下决定。
他扫视着眼前那些有可能成为自己新伙伴的手工制品们,决定还是再考察一番。虽然这些年来,四分之一枚迪尔汗银币能够买到的物品越来越少,但它依旧能够买来两张不含石子儿的干净馕饼,或是一罐香甜可口的兑水果饮。
到时候,就去小伙伴那边好好炫耀一番,给自己的父亲长长脸。当然了,绝不能让从来都精打细算的母亲知晓,否则自己的屁股铁定要开花,到时候耽误了学习乌德琴,那就得不偿失啦。
教他弹奏乌德琴的老师住在大马士革,他每个周末都会坐着驴车来到城外的流民聚居地,给他亲自挑选的有天赋的孩子教授琴技。
说实话,这位老师总是邋里邋遢,若非他真的住在大马士革,说不定也要被人认作是流民呢。而且他实在太年老了,腿脚不灵便,说不准哪天就没办法出城了。所以男孩总是异常珍惜每一次上课的机会。
从那古朴悠扬的乌德琴琴声中,他仿佛能看到粉红色的石子被太阳晒得发烫,摸起来柔软舒适,身前是一处农家小院,白天有常夏石竹的怡人味道,晚上则是蔷薇的花香满溢,走进院落能看到苹果树、梨树和石榴树。山坡上种着葡萄和橄榄。一对恩爱的璧人牵着马儿走在乡间,回到他们温暖的小家。
男孩时常好奇为何老者的琴声总是那样哀伤,如果待他学成之后,去往酒馆街头表演,岂不是没有一首欢快之曲能够取悦听众了吗?
老者是这样说的,孩子,你有一处从未踏足的故乡,我从那里来,来时,我和她双人成影,但现在,只有我孑孓一人,能够日日夜夜弹她最爱的曲子已是最快乐的事了。
“大夏人的军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男孩忽然回过神来。
聚居地外,漫天的尘土飞扬,黑色的沙尘卷上天空,欲与太阳比高。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上的砂石都在一同跳动着。
小市集上的人们开始慌不择路,纷纷收拾起自己的物件想要躲进自己的屋子。
审讯进行得很顺利,伊撒在尝试用各种编造的谎言蒙混未果后,最终还是坦白了罪状。
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有阿史那鹿童在场的缘故。事实上毗舍遮无法准确地知道一个人在想什么,但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却是难不倒毗舍遮的。想要骗过毗舍遮,或许只能先骗过自己吧。
所以每当伊撒回答完一个问题后,其他人只需要等阿史那鹿童摇头或者点头。
并非仇杀,也不是什么贵族的一时兴起。只是因为那名作为钱庄记账员的死者,知晓了伊撒在暗中收纳伪造的金币这件事。
“就为了这件事?”法兰克区卫队长神情严肃地问道。即便在大夏使用和铸造假币是一项极为严重的重罪,但是伊撒杀人灭口的动机还是不够充分。
首先,假币并非伊撒伪造,钱庄也只是存放金币的地方,如果真要追究,那位到钱庄存放金币的客人或是其他使用假币的人才是他们要调查的对象。作为钱庄管事的伊撒,假如真的昧着良心贪墨了这些假币留作他用,其实也很难被外人发现。在没有更高级的官员到大马士革翻查账目之前,几枚金币的失踪完全称不上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咱们的伊撒管事肯定还藏着什么事呢。”阿史那鹿童笑了一声,笑声让伊撒不寒而栗,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
“上刑吧。”一直沉默不语的野利赤电忽然站起身来,下达了命令。得到城主授意的两位卫队长并没有质疑野利赤电的话,他们吩咐狱卒取来刑具。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贵族,我享有在定罪前不受刑罚的权力,你们这是滥用私刑!”伊撒看到各式刑具摆在面前,开始慌乱地大喊大叫。
阿史那鹿童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说道:“别喊啦,野利少将军的名号在柔撒冷可是能止小儿夜哭的,他的心肠是出了名的硬啊。死在他手上的犯人没有上千,少说也有八百罢。若你还不供出些有用的信息来,啧啧,洒家想都不敢想喔。”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野利赤电,没心没肺地笑着。
野利赤电根本不在意阿史那鹿童的言语编排,他只是淡淡地注视着伊撒。伊撒这才明白过来,此时此刻说话管用的是这个年轻武将。但是从他看死人一样的眼神里,伊撒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的结局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伊撒的呼吸异常急促,很明显,他已经乱了阵脚。
眼看着烧红的烙铁就要往自己的肚子上招呼,伊撒额头的冷汗如下雨般滚落,紧绷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着,最后他心中一横,放声喊道:“我说!我说!是十字军!”
烙铁堪堪停在他的腹部上,灼热的温度就算隔着衣物也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他的眼珠子先是看了看烙铁,确认它没有再前进,又抬头死死盯住野利赤电。
伊撒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是、是十字军的圣殿骑士团伪造了金币,他们想要用假币来一点点蚕食大夏的财富。”
“确实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但此等伎俩无法长久,说不准哪天就被识破——所以他们找到了你,帮他们掩盖这些举动?”野利赤电稍稍分析,指出了关键。
“没错……他们答应会分给我一成的金子。”伊撒艰难地吞咽着唾沫。
“倒是件稳赚不赔的买卖。”野利赤电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将此人收押吧。具体怎么处置,是你们钐城的事,我一介外将不便过多干预。”
两位卫队长对视一眼,皆是不敢大意。此人嘴上说不干预判案,但实际上伊撒的下场已经注定,私通敌军、包藏祸心,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肯定是跑不掉的。即便伊撒有贵族头衔也无济于事,在大夏,通敌是一等一的死罪,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伊撒似乎也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一张老脸扭曲着,看着满是土灰的地面发愣。
就在野利赤电与阿史那鹿童转身要离去时,伊撒低头冷笑一声:“刀剑之影才是通向天堂之路……你们不会得意太久的。”
“洒家已经闻到了你的恐惧,如果你没有对无辜之人下手,洒家多少还会敬你是条忠犬,但是现在,洒家觉得你是个只会乱吠的渣滓。”阿史那鹿童鄙夷地做了一个下指的动作,这让伊撒出离了愤怒,禁锢他的锁链被拉扯得咔咔作响。
“那个伊撒说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过。”野利赤电与阿史那鹿童立马于流民聚居地外一处高坡上。
“是大食教每次开战前动员战士的话,出自他们的教典。”阿史那鹿童对大食教倒是颇为了解。
野利赤电似乎很在意这句话,沉默思考着。远处聚居地里传来的喊杀声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大夏士兵们将这些法兰克流民像牲口一般驱赶到一间间屋子里,用木条将门钉死。若是有反抗的,就地处决。冷漠的士兵们下手极为利索,对他们来说,效率才是第一要务,他们没空去虐杀流民,将流民们集中起来也只是为了省事。
待到流民们都被锁死在房屋中,士兵便拖来木柴,将房屋团团围住。然后所有人退出聚居地,由数名弓手点燃箭头,将火箭射向那些柴堆。
登时,聚居地化作一片火海。流民们凄惨的叫声仿佛地狱中的恶鬼哭嚎。乌黑的浓烟飘出去几里地都没能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按照野利赤电的说法,从种种迹象来看,伊撒并非只与十字军勾结,其背后肯定还有人在操纵。但是伊撒选择将罪名尽数揽到自己身上,看来他对背后的指使者相当忠心,甚至可以说狂热。这也是大夏觉得大食人棘手的一点。
既然暂时不能揪出背后的主谋,那就先收取一些利息吧。景教十字军参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他们便带着军队到城外,寻了几处流民聚居地,以雷霆之势将它们洗成白地。
“听说安条克现在的主人得位不正,且不是个善战之辈,如果这般屠戮他们的子民也未能激起他们的怒火,想来十字军已不复当年勇猛。若是他发兵,便正中下怀。铁木真元帅此番派我来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找机会勾起争端,好有个由头能将报达城的驻军调派出来。”野利赤电眯着眼,直视着前方的火海,不过他的话意有所指,阿史那鹿童已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倒是。如今安条克的主人可差着他的前辈们太多了,想当初,那个麻风王以一己之力带兵牵制萨拉丁的大军,十字军才侥幸将安条克城从大夏的手中夺去。只可惜啊,天妒英才,那麻风王年过而立便死于顽疾,真是一件憾事。那场战役发生之时,正是咱们去往神山祭天的时候,几乎所有毗舍遮都不在关外,也就没能阻止安条克城的失守。”阿史那鹿童回忆一番,颇为感慨。
“说到此事,当年留守在大食都护府的哈桑·萨巴赫,似乎也是在那个当口失踪的?”
“那个老鬼?嗯,洒家想起来了,时间上确实对的上。而且直到现在,那老鬼仍然杳无音讯,圣上也感应不到他的所在,只说哈桑如今非生非死,诡异无比。因为他的失踪,大夏间接失去了对鹰巢的掌控,很是可惜。”
“此事确有蹊跷,其实圣上已有定夺,我等只须静观其变。至于鹰巢,倒是不足为惧。大夏能扶持一个鹰巢,便能再扶持一个。”
“洒家听闻,你的族弟从关内到柔撒冷的路上,被鹰巢的杀手伏击了?”
“他已记不清如何脱身,那杀手的相貌身手之类也尽数遗忘,若不是他时常用纸笔记下提醒自己,恐怕连遇袭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怪哉。嗯,你不说洒家也知道,米哈伊尔那家伙更是不指望了,他的脑袋同时只能思考一件事情,不盼他能提供什么线索。”阿史那鹿童不忘挤兑自己的老伙计。
野利赤电望聚居地已成一片废墟,便让传令官打出旗令,召集部众归队。
“你这些弟兄,倒是个顶个精悍。”阿史那鹿童打量着野利赤电的将士们,鼻翼微动,“好浓的气味,他们多久服用一次‘永恒之酒’?”
“三月一次罢了,军中规定不可频繁服用‘永恒之酒’。此物的副作用还是太烈,用多了怕坏事。”野利赤电答道。
阿史那鹿童看着这些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大夏士兵,莫名地笑了笑。或许,他们服用的“永恒之酒”里,还掺入了自己的血液也说不定呢。想当初,“永恒之酒”计划刚起步那会儿,自己可没少被抓着抽血试验。
只不过,当年提出这项计划的物部渡真,如今却已经成为了敌人。真是世事难预料啊。
“走吧,去下个聚居地。”野利赤电一提缰绳,调转马头。
“你和费听节度使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说这里离钐城也挺近的。”
野利赤电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阿史那鹿童一眼,说道:“你以为这些聚居地的地点都是谁人指与我的。驾!”
“他娘的,真是个老畜生。”阿史那鹿童大骂一声,策马跟上。
身后上千士兵黑压压一片,如虫群一般,潮涌在荒芜的山地间。
若说那一次在酒馆的夜宿是背弃信仰,未免有些责备求全,但违背戒律却是不争的事实。
米里亚姆认识马修这么些年,从未见到他如此惴惴不安。
他说,等到了耶路撒冷后,想在圣墓大教堂待上一段时间,好好忏悔以往自己的谬误,那些当时就意识到的,或是很久之后才回想起来的。
对于这些,米里亚姆帮不上什么忙,似乎任何宽慰的话语都不合时宜。
普通人会排解自我,因为他们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听到主的福音。为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如此。
然而像马修这样决定以一生来侍奉主的苦修士来说,任何轻蔑之举都被视为大逆不道——如果连自身都约束不了,又怎么比常人更接近主呢。
至于对阿普杜勒强烈的不满和敌意,马修也只能暂时强压在心底。他不能毁了这次的行动,否则就真的没法和大团长交待了。
穆阿纳不会与他们同行。分别时,米里亚姆还有些伤感,这个男孩虽然身患残疾,但他心地善良,若非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说不定她都想认穆阿纳作弟弟了。
而阿普杜勒招来的帮手,看上去就让人感到不靠谱。几个像是地痞流氓的年轻人,他们对阿普杜勒相当恭敬,对米里亚姆与马修则较为冷漠,大多数时间两拨人都不会交谈。
出城之后,一行人在官道上遇到了一批四散奔逃的流民。
从他们惊恐的神情来看,仿佛他们的身后有最穷凶极恶的恶魔在追赶他们。
阿普杜勒知道米里亚姆是在询问自己,他坐在骆驼的两座驼峰之间,正享受着轻微摇晃带来的舒适感。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搭理这个问题。
见阿普杜勒没动静,米里亚姆只能自己上前拦住一位妇女:“发生了什么?你们在躲避什么?”
妇女此时依旧惊魂未定,她手里攥着一枚木制的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他们杀了所有人……他们杀了……”她的脸庞上依稀可见斑驳的血迹和尘土,发白的嘴唇上下发颤。
“是魔鬼!一定是魔鬼!他们要来了!”妇女神经质一般地推开了米里亚姆,继续如无头苍蝇,跟随着其他流民跑开了。
“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吧。西维米尔。你也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还是赶路比较重要。”阿普杜勒从行囊里摸出几枚椰枣,丢进嘴里咀嚼着。
“起码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主的信徒,我不可能坐视不理。”米里亚姆翻身上马,朝马修示意,然后两人沿着流民逃来的小路奔去。
“真是善良的少女啊,差点就把我感动到了。在她的家乡,人们肯定都非常爱戴她吧。”阿普杜勒靠在驼峰上,嗤笑一声。随即挥了挥手,让手下驱策坐骑们跟上那两人。
此时,又一处聚居地被大夏士兵屠戮殆尽。大部分士兵围住聚居地,一小队士兵在搜寻幸存者,如有发现,便补上一剑。
“该死,是大夏的军队!”马修震惊之余,连忙驭马靠近米里亚姆,替她扯住了缰绳。两人堪堪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不会因为太过靠近而引起大夏士兵的注意。
“他们在屠戮平民!”米里亚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且是基督徒。”马修也看到了聚居地房屋顶上竖起的几座十字架,他的拳头不自主地握紧了。
该怎么办?!他们只有两个人,上去阻止大夏军队和寻死无异。但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同胞被人戕害吗?
就在两人踌躇之时,另一边,军队中央的阿史那鹿童偏过头,发现了远处小山坡上的米里亚姆与马修。
他咧嘴一笑,对野利赤电说道:“瞧见了吗,那边,那个女孩,她身上有物部渡真的气味。之前在钐城里就曾遇见过她。”
野利赤电眯起眼眺望,可是他只能看到两个黑点:“需要派人去吗。”
“不必,又不是物部渡真本人。洒家对小鱼小虾无甚兴趣,只不过再次闻到故人的气味,有些感慨罢了。对了,洒家总觉得有什么玩意在靠近,让洒家觉得十分不痛快。”
野利赤电若有所思,旋即他让手底下的士兵加快动作,日落前必须将几处聚居地尽数处理,隔日他们便要启程返回柔撒冷。
那些逃走的流民当然也是他故意放跑的,他们做了这许多事,倘若安条克的十字军在许久之后才得知,那他们岂不是跳舞给瞎子看。必须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散布出去。那些大难不死的幸存者自然成了最佳的传话筒。
大约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野利赤电便带着他的军队离开了,留下又一片废墟。
见到大夏军队离去,米里亚姆与马修才敢稍稍靠近聚居地。而阿普杜勒和他的手下们也紧赶慢赶地跟了上来。
“真神在上。”阿普杜勒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咕哝了一句,随后嘴里发出怪声。
小混混们得到指令,手脚麻利地从马匹骆驼上取下空着的行囊,纷纷跑进还在冒着浓烟的聚居地,开始搜刮各种还有用的物资。
“该死的,你们在做什么!”马修怒不可遏,他跳下马,想去制止那些小混混。
“西维米尔,劝劝你的兄弟。”阿普杜勒对米里亚姆说道。
米里亚姆怒视着他,觉得他说的话非常可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无论他的信仰是什么,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只顾着自己的私欲。这些可怜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你们却还想要夺走他们的财产!”
“对我发火毫无意义,又不是我们杀的人放的火,你想要公道,怎么刚才不去和大夏军队理论一番?再说了,我们不捡这些东西,也会有其他人来捡。在沙姆,到处都有像鬣狗一样的难民,他们比我更加无耻可憎,我只不过是搜刮物资。而那些人,说不定连死人都吃呢。”阿普杜勒耐着性子说道。
米里亚姆不想和他作无谓的争论,她看到马修和几个小混混打作一团,赶忙跑过去想要拉开他们。
“呸,要是我的手里有把剑——绝对要把你们的脏手都给剁下来!阿普杜勒,你这该死的侏儒,有本事就让他们和我一对一地来,或者你自己来!该死的畜生!”马修一人周旋几个小混混,身上已经挂彩。
对于阿普杜勒来说,“侏儒”一词尤为刺耳,他慢慢悠悠地爬下骆驼,背着双手环视四周,难闻的焦土气息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宁,但随着飘向天空的一缕青烟,他最后的耐心也消耗殆尽。
“把他们绑起来吧。”阿普杜勒平静地说道。话音刚落,几个小混混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刚刚还毫无章法的拳脚化作配合有度的协同战法,转瞬之间,马修和米里亚姆便被擒住,小混混们朝两人的膝盖窝踹上一脚,让两人跪在地上。
“阿普杜勒!放开我们!”米里亚姆没想到阿普杜勒的手下竟有如此的身手,虽然她一直有在防备阿普杜勒和他的手下,但如果早知会是这样,他们就应该在出城的那一刻立即逃走。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如果你们老老实实地跟着,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阿普杜勒踱步到米里亚姆近前,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道。
“你这背信弃义的侏儒!当初在城里我就该狠狠地教训你!”马修左右使劲,想要挣脱钳制,但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背信弃义?不不不,我的朋友,严格上来说,你们只是货物,而非与我达成契约的人。有人找到我,让我带你们去耶路撒冷,事成之后才能拿到属于我的那份佣金。就这么简单,至于你们那位大团长,我更是见都没见过。”阿普杜勒指出问题的关键,反驳道。
“既然你说这只是一场交易,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想拿到佣金了吗?”米里亚姆呵斥道。
“亲爱的西维米尔,雇主只告诉我将你们带去耶路撒冷,至于是站着去还是躺着去……别用那副可怕的表情看着我,开个玩笑而已。雇主指明了,说一定要让那位拉丁少女顺利到达耶路撒冷,至于这位不请自来的暴躁的骑士老爷……”阿普杜勒甚至还有心思调侃二人,他无视马修那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走到其身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架在马修的脖子上。
阿普杜勒抓住马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向上一拽,如同吟游诗人般在马修耳边低语:“鹰巢向你致以问候,圣殿骑士。你知道吗,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圣殿骑士。和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倍感煎熬!感谢我的演技还像年轻时那样精湛,你那副轻易相信别人的模样实在太可笑了。有几次我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来。如今,我终于能够解脱啦。堕落的、无能的圣殿骑士啊,好好看看你面前的少女,最后再看一眼你深爱的‘妹妹’吧,很快她就会被送到某位权贵的床上。太令人惋惜了,不是么?不过好在你已经从娼妓那里体验过快乐了,应该不会死不瞑目吧。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先试试女骑士的滋味。啧啧。别激动啊,我就说这么多,毕竟再如何羞辱你也不会让我获得更多的快乐了。我已经在你们身上看够了好戏。那么,就这样心怀怨恨地上路吧,我的骑士朋友,希望待你到了地狱之后还能记得杀你之人的名字——仁慈的阿普杜勒·曼努恩! ”
话音未落,锋利的匕首像划开绸缎一般,在马修还没来得及咒骂之前割开了他的咽喉。顿时,鲜血如决堤的洪水喷溅,一朵朵血花点染在米里亚姆惨白又充满不可置信的脸庞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米里亚姆霎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视野里只剩下一抹血红。
而马修的双眸中,夹杂着不甘、愤怒、愧疚、担忧等等情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并不是祈求主的宽恕,也不是自己死在一名卑鄙小人的手中,而是他永远也没法再倾诉自己的爱慕,也没法痛斥这个不公的世道。伴随着渐弱的如破损风箱般的喘气声,他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
“不!!”米里亚姆撕心裂肺地哭喊,但她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
随即,阿普杜勒的手下用浸过药水的纱布捂住米里亚姆的口鼻,转瞬间就让米里亚姆不省人事。
“小心着点,那药剂可不能多用,如果送到雇主手上的时候她成了废人,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阿普杜勒厉声说道,底下这些人毛手毛脚的,让他颇不省心。
“左使大人教训的是,哥几个会注意的。”手下们点头应是。
“你们,把他丢到废墟里去。”阿普杜勒用脚踢了踢马修的尸体,又取来水囊,用清水清洗着自己心爱的匕首。
匕首带有大马士革纹路,制作精良,刀柄上刻有铭文。这是伊玛目赐予他的武器。他曾用这把匕首杀过不计其数的人。他不在乎杀的人是何种身份地位,对于他来说,拿钱办事,仅此而已。
何其稚嫩的圣殿骑士。如果在战场上,他绝不会选择与之对拼。刺客有刺客的杀戮方法。背后捅刀子对他来说简直稀松平常,一点负担都不会有。
如今鹰巢群龙无首,伊玛目多年前就下落不明,右使在去年前往安西都护府后也没了消息,他当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依靠大都护的势力,将鹰巢据为己有。到那时,荣华富贵还不是囊中之物?
看着匕首的刃面倒映出自己丑陋的脸庞,阿普杜勒露出了难看的笑容。
“走吧,我们还赶时间呢。”阿普杜勒走到被捆在马背上的昏迷的米里亚姆身旁,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米里亚姆的眉头依旧微蹙着,她似乎坠入了一场噩梦,她在冒冷汗,脸色发白。
他们刚刚停留的地方只剩下一大块还未干透的血迹,可废墟里最不缺的就是血迹。
在烈日曝晒和风沙掩埋之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就像诗人诉说的那些伤心的故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依图娜和芦苇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了大马士革。事实上,他们都未曾到过大马士革,但他们知晓路途的起点与终点,磨人的旅程便轻松起来。
他们还知道许多许多事,短暂的沉睡之后,世界焕然一新。
风沙吹皱了阿依图娜的面纱,她的发丝在风中肆意飘扬。她闭上眼,沉浸在自由的愉悦中。即使他们回到人间已有些时日,她依旧乐此不疲。
芦苇睁开眼,他能感觉到生命的凋零。宛如路边的蒲公英,被风吹散,毫无价值,无人在意。他的剑在剑鞘中嗡鸣,附近似乎有什么值得斩杀之人——他不得不安抚自己的剑。
然后又看到一些饥肠辘辘的难民在大夏士兵离去后,如鬣狗闻到腐肉气息般蜂拥而至,他们窜入聚居地的废墟寻找还未烧毁的财物,更有甚者,将烧死者的尸体肢解,然后分别收好。
芦苇上前观察着这些人的举动,而这些人以为芦苇也是难民,便没有理会他。
芦苇看到各种信仰的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又变得不像人。这让他感到困惑。
他捡起地上一件沾满泥土的木雕独角兽,想象它被人从朽木中一点点雕刻出来。
他想起在浓浓的黄色天空中,他和阿依图娜也像一件木雕,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悉心照料、塑造。
再看看眼前这些自诩神的造物的人类。他们的丑态让芦苇和阿依图娜感到不舒服。
如果他们的神真的爱世人,又为何会允许人类自相残杀,为何会有无辜之人遭受苦难,甚至人类还要分食同类。如果他们所说的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来拯救他们呢?是因为他们不够虔诚么?如果神因为信众的虔诚程度而对他们区别对待,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神也并非完美的,有好恶,甚至说,并非全知全能。
这样的神,真的有信仰的必要吗?如果说人必须要有什么信仰去支撑自己活下去,那么金钱与力量不是更实际吗?如果是为了更美好的生活,正义、廉耻这些品质不是更有用么。还是说,人类这些因群居而驯化得来的品德,也要依靠神的施舍?
难民从巨大的恍惚中惊醒,手里的物什纷纷掉落在地上。但芦苇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让他不敢妄动。难民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磕磕巴巴地说着:神是全知全能,是公义,圣洁,慈爱……是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造物主……他只是反复念叨着圣经中的话语。
这并不是芦苇想要的答案,原本他认为,经历过大苦难的人总归会有些感悟,然而并非如此。浑浑噩噩的人甚至连自我都已经丧失殆尽了,又怎能道出信仰的真谛。
看着满目疮痍的废墟,芦苇觉得有些无趣。随手一剑划过天际,本就因为浓烟而阴沉的天空突然开始雷声大作,紧接着便有倾盆大雨。不期而至的大雨浇灭了废墟上残存的火焰,也熄灭了难民们的狂躁。
待他们回过神来,想要寻找那位奇怪的异乡人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人们纷纷跪在地上祈祷痛哭,任大雨洗礼,认为这是神明显灵。而那异乡人便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远处,芦苇与阿依图娜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这些人真的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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