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得冷,仿佛时间都被冻结,春天遥遥无期。
君士坦丁堡或许也是有记忆的,就像居住在此的人一样。人可以热烈地活着,冰冷地死去,那么这个巨大的城市呢。
从遥远的寒冬中活下来的人们,被大雪所刺激,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即便那已经过去十余年,却依旧历历在目。人会麻木,但不代表不会痛。
人的记忆是有偏差的,受主观情绪影响。对于君士坦丁堡人民来讲,东罗马帝国犹如昨日泡影,每个街头巷尾,似乎都还在重现着当年的繁华。事实上,被击碎的东罗马帝国一分为三,散落在小亚细亚苟延残喘。
但如今的君士坦丁堡已经不属于罗马人了。或者说,希腊人。
拉丁人于此建立了新的国度,一切都在改变,又好像从未改变。
物部渡真作为远东来客,他亲眼见证了这座伟大的城邦陷落,然后新生。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在大夏,他所能见到的是无以复加的昌盛强大。相比起来,西方世界就像脆弱的稚童。在不同的部族和信仰之下,文明的宫殿被推倒、然后又重建。
他确实是更喜欢这里一些。充满了挑战,充满了新鲜事,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些拉丁人想要追赶上大夏,起码还需要上百年光阴。
但正因为这样,投身于这汹涌的洪流之中,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他从不觉得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周遭发生的一切有何不妥。保持清醒,有利于分析局势,在合适的时间入局,然后在合适的时间脱身。从前他刚到长安的时候,就是如此,彼时大夏的崛起势不可挡,他又崇拜强者,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决定成为毗舍遮;而在他觉得那位皇帝开始变得固执、开始失去雄心壮志之后,他立刻就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了。
所以他选择逃离大夏。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表明,他的昔日旧主非常生气。多亏了一位大食都护府的朋友,他才能够和十字军搭上关系,从而进入了这个陌生又新奇的西方世界。
可惜的是,那位老朋友如今已经作古。他是知道那位老朋友的志向的,在他看来,想要完成那种伟业实在很困难。不过其中撬动东西方势力、迫使所有人深陷战争泥潭的计略,又确实高超。他是打从心底里佩服的。
在长途跋涉之后,在离长安如此遥远的土地上,他终于感觉到那股桎梏自己的力量在逐渐松动。大夏皇帝对于毗舍遮的言出法随、束缚毗舍遮的莫名诅咒,在大陆的另一头,失灵了。
在兴奋之余,他还能模糊地察觉到,这其中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如果太远,他会丧失毗舍遮的能力;太近,诡异的喃喃细语会再度侵扰他的神志。
在为十字军效力多年之后,他最后定居在君士坦丁堡。这里刚好处在那个平衡点上。
现在的他不需要再跟随军队到处征战,只用待在后方制造军备,做他这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但是说真的,君堡的建筑师们可能真的搞不懂东方的建筑意境吧。他在君堡的庄园由他亲自操刀,否则光靠那些工匠是不可能建造出眼前这一副山水园林的。
院中的惊鹿有已经有些时日不曾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了,从庄园外特意引来的活水大概是枯了或是冻住了。积雪覆盖着院中的草木,池塘静悄悄地,冰封的水面下,或许鱼儿都睡着了。
物部渡真坐在屋檐下煮茶,如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时,快速踱步而来的庄园管家打破了宁静。他低声用熟练的东瀛语向物部渡真说道:“主人,威尼斯总督彼得罗·齐亚尼求见您。”
“又是他。难得的休息日啊。”物部渡真喝了一口热茶,丝毫不掩饰对那位登门拜访的威尼斯总督的厌恶。最终还是简单收拾一番,在会客厅会见了不请自来的客人。
“进了屋子暖和多了,这见鬼的天气。啊!好久不见,尊敬的物部阁下。请允许我代表威尼斯共和国所有贵族及人民,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与最诚挚的问候。”发福明显的彼得罗·齐亚尼略显浮夸地朝物部渡真行礼,他的鼻子被冻得发红,让他的举动平添一份滑稽。
“我还是更喜欢你作为商人的一面,而不是像个弄臣。齐亚尼阁下。”物部渡真用拉丁语毫不客气地回应,他的发音之标准,遮住脸只听声音的话,简直就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拉丁贵族。
“这是发自肺腑的尊敬,阁下。作为您的商业伙伴,我无疑是幸运的,而从个人感情来讲,您又是我最为推崇的强者。我经常用您的事迹来教育家族里的后辈,让他们向您看齐。”齐亚尼脸不红心不跳地吹嘘着,接过管家递来的香槟酒,美美地抿上一口。
“你们威尼斯总督是不是都拥有一副堪比城墙的厚脸皮?”物部渡真示意齐亚尼找张椅子坐下,反问道。
“如果您是说我,我很荣幸听到这样的评价。但是如果您是指丹多洛阁下,请恕我保留驳斥的权力。您知道的,我非常尊重我的前辈。”齐亚尼笑着说道。
“你最好说的是真心话。行了,说说吧,来找我又有什么事?”物部渡真不想和齐亚尼扯皮,直奔主题。
齐亚尼收敛笑容,正色道:“您还是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啊。是这样的,我此次来的目的,是打算向您再借款三万银马克。”真不愧是威尼斯人,上下嘴唇一搭就是三万银马克,数额都足够发动一次小规模的圣战了。
“恕我冒昧,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上一次借款还没有还清吧。齐亚尼阁下,这可不像是你们威尼斯人的作风啊。还是说,你把我当冤大头了?”物部渡真挑了挑眉毛揶揄道。
“之前的欠款还没到最后的期限呢,而且现在的情况比较紧急,我不得不提出这个请求。希望您能理解并给予帮助。”齐亚尼的厚脸皮继续稳定发挥,将借钱说得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让我想想,听说上个月威尼斯有几个镇子爆发了瘟疫。尊敬的齐亚尼阁下,您该不会是把钱都拿去救济灾民了吧?”物部渡真模仿齐亚尼的语气说道。
“在东方,有一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你能否理解。”物部渡真还是稍稍顾及了这位总督的面子,没有把所有实情都说破。
齐亚尼的家族最近生意上不太顺利,还偷偷挪用了教会的什一税来填补漏洞。但是教皇那边新官上任三把火,丝毫没留下缓冲的时间,被夹在当中的齐亚尼没办法,为了给家族中的蠢货擦屁股,只能千里迢迢来到君堡,求助于十字军的大财主——物部渡真。
放在十年前,又有谁能想到,依靠金钱迫使十字军向友军倒戈的威尼斯人,也有财库见底,反过来找十字军借钱的时候。不过确切地讲,有钱的并不是十字军,而是物部渡真。
当年,在目睹过君士坦丁堡的人间地狱之后,物部渡真就打算经营一家商会。通过自己贯穿东西方的人脉以及锻造技巧,再加上教会特许令,网罗了一大批手艺精湛的工匠。在十年时间里,凭借倒卖原材料和出售精良的武备,快速积累了巨量财富。
十字军的高层和教会为了杜绝十二年前的惨剧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演,他们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摆脱威尼斯人的钳制。和圣殿骑士团一样,作为雇佣兵的物部渡真,也是破局的绝佳人选。
上一任威尼斯总督丹多洛不在乎教皇的态度和绝罚,那是丹多洛有过硬的手段,但这并不代表齐亚尼也能够无视新任教皇。其原因在于,威尼斯如今几乎无兵可用,大部分参加过圣战的雇佣兵,都投入了物部渡真账下。只要他愿意,洗劫威尼斯也并非什么难事。
物部渡真当然预想过今天这样的情景了——昔日的债主转过头来摇尾乞怜,多么美妙的戏码——尽管他的初衷不是为了十字军和教会。
在他看来,十字军和威尼斯人全都十恶不赦,包括他自己在内。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此时此刻齐亚尼精彩的表情变化。
“我可以借你钱,但要以你个人的名义,并且用你在克里特岛的庄园做抵押。”物部渡真让管家取来纸笔,写好两份相同的借据,用火漆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并让齐亚尼签字画押。
物部渡真稍稍收回借据,提醒道:“明年秋天,你必须连同之前的贷款一并还清。这是作为合作伙伴能够给你的最后期限,否则就和你的度假庄园说永别吧。”
“你说的没错,丹多洛阁下更像是一名野心家。而你,我的朋友,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商人吧。千万不要因为饲喂一只狮子,而将自己葬送在它的腹中。”物部渡真额外送给齐亚尼一句忠告,他可不想到时候还要武装讨债,太浪费时间了。
“感谢您的善意,物部阁下。主必将保佑您。”无论是否真情实意,齐亚尼还是微微鞠躬感谢,然后跟着管家离开。
物部渡真看着齐亚尼那肥硕的背影,不屑地说了一句:“但愿吧。”
除了休息日,物部渡真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金角湾附近的工坊中。
依托金角湾的水流,驱动工坊中三十架水力锻锤同时运作,每天都能捶打出数百片同规格的甲片。水力锻锤能够精准控制力道,使受捶打的钢板最终成型后的误差缩小至极小的范围。铁匠们所要做的,就是将钢质锻胚在高炉中加热到合适的温度,通过辊轧机压制成厚度适中的钢板。再使用水力锻锤塑造钢板,观察钢板受力后的形变,一点点地去调整形状。
板甲这种新式的盔甲,在物部渡真制造出它后,迅速地获得了一大批高级将领和贵族的青睐。但最开始制造板甲的速度相当缓慢,往往需要两到三个月才能完成一幅定制的全身板甲。伴随水力锻锤的诞生,板甲制造的速度开始策马奔腾。
现在,一幅制式板甲只需要两周不到的时间便可完成。金角湾这座工坊曾经在五个月的时间里加工出近两千副胸甲用以装备君堡的守备军。
并且,用在盔甲上的材料也今非昔比,物部渡真将东方的灌钢法等技艺教于君堡的铁匠,大大提升了钢铁的产量和质量。使得十字军的武备在短时间内便追上了大夏的边军。
对于十字军来说,物部渡真最大的价值并不是他的长寿与武技,而是那些超越西方世界认知的知识。
在热火朝天的锻打声中,物部渡真仔细检查着今天加工的一批甲片。在他身边,几位铁匠毕恭毕敬,这些人都是物部渡真的学徒。或许在来到这座工坊之前,他们在乡里也算小有名气,但面对真正的宗师,他们不得不保持谦卑与恭敬。
“都没什么问题,继续你们的工作吧,”物部渡真示意几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岗位,然后他叫住了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铁匠,“巴里,说说火枪的研发进度。”
“好的老师。这几天我们正在重点突破铅弹出膛后的速度问题。之前试做的火枪在两百罗步左右的距离中,杀伤力相当可观,但是超出这个距离之后就有些后继无力。我们认为提高铅弹的初速能有效提高射程。有几个方案,比如加大火药的用量,但这样一来,火枪的不稳定性大大增加;或者减轻铅弹的重量,然而杀伤力又会下降。所以一时之间还没有合适的解决方案。”巴里如实汇报自己的工作。
物部渡真微微颔首,对于巴里的思路表示了认可。他当然知道怎么解决这些问题,譬如改进子弹的形状和材质、改良火药的性能,又或是在枪管的内侧刻上螺旋状的膛线。但是他不打算直接告诉他的爱徒。有些事,还是需要一步一步来。
“你说。”物部渡真最欣赏巴里的一点就是他非常热衷于提出问题。
“按照现在火枪测试的杀伤力,在短距离内击穿我们这最厚的胸甲也毫不费力,更不要说人的身体了。我们真的有必要再提升火枪的性能吗?就我所知,异教徒的装备已经被我们赶超,现有的火枪在大量装备后对付他们应该已经足够。”
物部渡真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起身从工作间内取来一支火枪,然后装好火药与铅弹,领着巴里来到工坊外的空地上。这里是他们实验新式武器的场地,此时空无一人。
巴里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迟疑地问道:“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老师拥有不死之身,但朝老师开枪还是过于大胆了。
“我不太喜欢开玩笑。”物部渡真半真半假地说着,往空旷处走去。他在足够的距离站定,然后脱下上衣,匀称健美的上身肌肉宛如古代雕塑,在阳光下一览无遗。他张开双臂,催促巴里。
巴里再三确认,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后,作为铁匠的那份沉着冷静逐渐占据了身体,他的手不再发抖,看向物部渡真的眼神也开始变得锐利。他点燃火绳,快速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砰”地一声,铅弹在火药爆炸的推力之下,从枪膛中笔直射出。
两人的距离不超过一百罗步,铅弹眨眼间便击中了物部渡真的胸口,炸出一团血花。而物部渡真在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后只是后退了一小步,巴里则是绷紧了面颊,觉得这一下肯定疼极了。
“很准,看来你还有做火枪手的天赋。”物部渡真深吸一口气,不忘夸奖巴里一句。紧接着,巴里就看到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碎骨渣被吸收进肉里,而那颗铅弹则被肌肉挤了出来掉在地上。
“主的神迹!太不可思议了!”巴里冲上来端详物部渡真的伤口,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物部渡真很想说这才不是主的神迹,但他也无意冒犯一位虔诚的信徒。他用手擦去胸口的血迹,然后对巴里说道:“你也看到了,伤口一眨眼就恢复了。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普通人,像我这样的非人,在大夏还有一千多个。你能想象一千多个悍不畏死的战士能发挥出多么可怕的威力吗。普通士兵碰上他们只会被当成牲口一样宰杀。”
“不怕火枪的战士……”巴里渐渐明白物部渡真的用意。即便是他认为杀伤力已经足够恐怖的火枪,依然无法有效伤害不死的战士。所以老师才需要他们研发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枪。
“如果我们能够在四五百罗步开外就打中以及打散敌人,就能为骑兵方阵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物部渡真披上自己的上衣。
“那么,打中头颅能杀死——像老师您这样的战士吗?”巴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很遗憾地告诉你,不能。但可以拖延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这种自愈能力虽然强大,但它依旧遵循等价交换原则,如果头颅被击碎,恢复所需的时间和营养物质会成倍增加。我对火枪的期望,也就到这为止了,想要彻底毁灭不死的战士,我们现阶段还办不到。”
巴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师的话外之音,方法肯定是有的,但这一次他按住好奇心不去追问。他相信在合适的时机,物部老师会告诉他的。
“慢慢来吧,暂时还不需要将火枪送上战场。这样的武器,出其不意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功效。”物部渡真拍拍巴里的肩膀,不想给爱徒过多的压力。
这时,一名仆人从工坊外跑来,递上一封手信给物部渡真。
手信用紫色的丝带捆扎,上面还残留有其主人的体香。一种沁人心脾的葵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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