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回国一趟,赶上了上午场的廉价电影票。抽空去看了「铃芽之旅」。
总得来看,我觉得「铃芽」不是很好,但可以接受。「铃芽」是一部存在一定缺陷的电影,但这并不是一部差片。
一位导演在创作生涯中会产出多部影片,或风格不同,或主题不同,或表达方式不同,这都无法成为评判标准。就像无法通过比较一个厨子做得青椒肉丝和京酱肉丝味道哪个更适口,来判断这个厨子的手艺是否变好或变坏。更多的应当尝试着眼于是否能从影片中感受到导演所要传达的信息,以及信息是否顺畅表达。换句话来说,就是这个厨子是否做出了所要的味道。
相较「天气之子」或「秒速」,「铃芽」的表达便显得不那么充分,或着说有所欠缺。
新海诚的上一作「天气之子」在我的眼里是一部非常完善的大众娱乐电影。简单紧实的剧情结构、良好的起承转合及节奏感、人物情绪表达充分。在男女主角来历上的适当取舍及后半段优秀的情绪堆叠都给本片留出了很好的叙事空间。在有限的120分钟内,充分地展现了故事、男女主人公情感,推向高潮缓缓收尾。虽然叙事风格与节奏与在「你的名字」之前的作品有极大的却别。但以一个大众娱乐片的标准去衡量「天气之子」,它无疑是一个非常扎实的电影。他有新海诚在既往作品中磨练的镜头语言手法,亦有好莱坞大众娱乐片的剧作结构及节奏控制。
在过去胶片电影的年代,一部电影往往被分成几本胶片(一本即一卷),放映途中需要更换胶片,或是考虑放映机内部温度(温度过高会点燃赛璐璐基的胶片引发火灾)设置中场休息。但是在现代化设备的辅助下,影院可以做到不中断地完成300分钟甚至以上的放映(近年在日本上映的长片长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便是234分钟无中场放映)。但考虑到影院排片,片商及影院会趋向于选择90分钟至120分钟左右的片长。不得不说,对于创作者而言电影是一个有限的载体。为了能够用影片与观众交流,创作者需要尽量在这120分钟里表达地淋漓尽致。
在这120分钟里需要建立人物,阐述情感起伏,展现世界观,讲述事件。当然,可能还会有导演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夹带一些私货。和至亲的人可以煲几个小时的电话粥甚至都意犹未尽,但有人告诉你只能在这120分钟里说干道尽,这便是电影难的地方。
「罗小黑」本身事件少,剧情走向相对单纯。所有的剧情都在逐渐走向风息大闹龙游小黑无限合力制止这一高潮,途中少有起伏非常明了。反之仅多了10分钟片长的「铃芽」需要展现更多的事件。更多的事件带来的是信息爆炸,但也带来了更多的叙事任务,随之而来的可能就是呈现上的仓促。凭借这个仓促,我们可以判断这个电影并没有在它理想的片长中叙事。在一个电影片长不够的时候,往往会发生不足。这个不足可能是情感 、可能是叙事、可能是细节、可能是事件信息。而「铃芽」不足的则是情感的发展与堆叠。这也是本片最大的短板。
客观地说铃芽的情感并不饱满。相信有人在观看的途中会觉得铃芽离开宫崎踏上路途显得突兀或着说“作”,觉得左大臣的出现突兀,右大臣的献身突兀。在我看来这都是因为情绪堆叠不足而造成的。
新海诚的「天气之子」「你的名字」等作品往往被定义为世界系,即以个人行为影响世界存亡(诸论不一)。在一个故事中,事件的规模往往会以指数型递增。在故事到达高潮时,主人公往往需要面对天崩地裂的场面,而主人公也往往要做出选择去决定世界存亡。随着事件规模增大,带来更强的视觉奇观;拥有更强烈的情绪冲击。显然世界系是一个很适合用来创作大众娱乐作品的框架。1967年菲利帕·福特提出的列车问题难倒了很多人。当义务论与结果主义冲突,一个正常拥有道德感的人往往无法做出选择甚至逃避问题。随着指数递增的事件规模,当人物面对世界存亡时,能够不逃避、做出选择,需要很强的情绪推动力。笔者认为这是在创作世界系的一大重要命题。
在「铃芽」中,主人公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情绪,拔出要石埋下祸根的负罪感;对草太的一见钟情。因为一见钟情产生好奇,所以要前往度假村废墟。因为在度假村找草太的过程中拔下要石才埋下祸根。因为自己中下祸根,所以会踏上旅程追赶大臣。在追赶大臣的过程中面对东京一千万百姓和草太抉择,选择牺牲草太救下一千万百姓。而对草太的感情让她最终前往岩手。第一张倒下的骨牌,是对草太的一见钟情。最终前往岩手也是(或者说“应该是”)对草太的情感在推动。
在笔者看来,建立並堆叠放大铃芽对草太的情感是本片创作中一个非常重大的要务。没有足够的情绪,后续的发展、人物的抉择就会显得可笑而尴尬。显然本片在这点上并没有完成得很好。在沿海公路骑行偶遇草太后,仅用了“好美”一词来展现一见钟情可谓草草带过。如果在后续铃芽第一次进入度假村废墟时能有一两个镜头来展现铃芽寻找草太神态,稍稍强调铃芽对草太一见钟情的感觉,那显然更好。况且废墟时本片的一个重要元素,也是日本“失落的三十年”的一个象征。初次踏入废墟也是很重要的信息,就算花20秒来描写初次踏入废墟的过程也合理,而现在的初入废墟显然节奏过快,显得像在完成一个叙事任务。
铃芽与草太的情感构建,也让笔者感到不足。在草太还是人形时,剧情推展较快,几乎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一起关门、回家包扎、诅咒变凳子的流程。且不说是否需要展现铃芽在面对一见钟情对象的羞涩,但在这几分钟里几乎没有情感交流,也没有情感变化。草太变成椅子了之后总算有了两个人的互动及情感变化,但从乘船到伊予到第二天一早铃芽亲吻,这一切发展太快。即使有千果怂恿及中学废墟的独木桥效应,对于中学关门结束后便几乎没有互动的两人显得有些快。之后两人在神户妈妈桑家中照顾小孩的桥段,互动的量和质也没有很大的改变。本应有堆叠和增强的情感在这两个桥段里並没有很好的展现。而笔者更希望在照顾小孩的戏中加入铃芽对草太做马的反应来拉进画面内二人的距离感。在草太成为椅子后,表演必然受到限制。笔者认为如过恰当使用主观镜头,尤其是使用草太及大臣的主观,侧面反映铃芽与那些角色的情感和距离关系会让本片更出彩。笔者推测导演是希望将主观镜头作为铃芽亲吻草太的象征,但铃芽草太的情感堆叠不足,这些主观镜头也会缺乏力量。当然,自己的存在让环阿姨耽误婚期的负罪感也是重要的潜在情绪,目前片中对此情绪的描写仅有中学关门后的一句台词,如过有更多的描写固然更好,这是推动铃芽继续原理宫崎的一个原因,不过介于片长进行取舍也无可厚非。
至于左右大臣原先可能也是关门人,作为要石(人柱,新海老家从事建筑,应该很容易能想到人柱这一概念)封印蚓厄之类的隐线中的隐线,大臣在本片末尾要重新接受成为要石的重担也需要一定的情绪去推动,现在仅靠草太爷爷的对白及铃芽为草太奔波的客观描写有些单薄。如过情绪堆叠得当,这也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新海诚在NHK的采访中提到过,311发生当时他身在东京,他曾烦恼没有受灾的他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在这一烦恼的驱动下他将镜头转向灾区。除岩手外,片中出现的其他四个地方都曾发生过大型自然在灾害,宫崎——平成28年熊本地震、爱媛 ——平成30年西日本暴雨、神户——平成7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东京——大正12年关东大地震。
从宫崎到四国一路北上。一个311东日本大地震灾民的回乡之路。从渔港到慢慢到都市最后到废墟的场景变化。完整地展现了日本三种不同生态的生活区。
宫崎的渔港是很典型的日本渔村,生活节奏缓慢。日本是个岛国,过了海岸便是山,剩下不多的平地不是民宅便是田的景象非常典型。小村子人口不多,大都互相认识村民间也多会互相照料。爱媛的大洲市则是典型的山村,山地多人口分布更加稀疏。笔者在数年的工作中造访过一些偏远山村。往往行车30分钟才有一个小村落,一村十户左右规模。公交铁道早中晚三班,错过便要等很久也是日本乡村的真实写照。这些乡下地域的居民也大多热情好客(群马可能不一样,群马是神秘国度)。
主人公来到神户又是另一番景象。神户处于阪神工业地带,在经济高度成长期快速城市化,第二产业超越第一产业,同时衍生出商业街及都市娱乐设施(留美妈妈桑的轻食店)。而废墟也不同于乡村的度假村废墟或是学校废墟,而是废弃游乐园。
作为日本最大的城市——东京(日本法律上不存在首都),喧嚣、穿梭的人流、密集的建筑、复杂的铁道系统又展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曾有人把东京站和新宿站比作游戏里复杂迷乱的地宫,草太数次指路更体现了这一点。大臣在爱媛数次被路人目击、拍照、PO文,而在东京,所有人似乎都只是匆匆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无暇顾及周遭的氛围也很好的得到了还原(东京有废墟吗?当然有,中央缓行线下丸之内线的隧道深处就藏着已经弃置不用的万世桥站,东京庞大的地下空间到处有废墟)。
导演用景色、画面内的信息及声音还原了日本普通百姓平和的日常。而一次次关门时的闪回更加强了观众对人们日常生活印象。日本这个国家在千百年来一直都在面对的便是蚓厄所代表的自然灾害。一年上万次的大小地震;数次的台风;海啸、泥石流、火山喷发、朝鲜导弹。在日本生活的数年中,我渐渐感觉即便这个国家明天消失在太平洋里也毫不意外。
一个与灾难共存的国家。这个国家近二十年来最大的自然灾害,便是发生在2011年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无论多么日常生活多么美好、平淡、艰难,当自然灾害到来时一切都有可能灰飞烟灭。即使是拥有全世界最丰富的防灾治灾经验,地震及后续的海啸依旧造成了1万5900人死亡,2523人失踪,数十万人背井离乡。主人公也是其中的一员,离开家乡岩手前往千里外的宫崎。
东京段落结束后,展现的就是311大地震的痕迹。废墟、无人的平原。日本是个岛国,过了海岸便是山,剩下不多的平地不是民宅便是田。然而这些平地寥无人烟。这便是311带来的伤痕。再到岩手门后常世的画面便是完全展现了311海啸退去后的景象。这些场景与东京及之前的“日常”产生了强烈的反差。从结构上展现了铃芽及草太的“关门”是“很重要的事情”。
剧情在这五个场景中完成了“启(宫崎)”、“承(爱媛、神户)”、“转(东京)”、“合(岩手)”。明确且工整,很好地契合了公路片的气质。
反复出现的Japonica学习帐是每个日本小孩在上学时都会使用的笔记本。平日 的作业、暑假的研究课题、涂鸦日记,这个笔记本是大部分日本人共同的童年回忆。童年的铃芽反复涂黑笔记本象征着希望311的悲伤。导演的展现手法也非常恰当。在故事进展过程中,导演并没有完整展现笔记本,仅仅给了涂黑笔记本的特写。在铃芽回到岩手,挖开自己埋在自家废墟前的时间胶囊(这也象征着日本人的童年)时,跟随视线一页页翻开笔记本,镜头由上自下,日期3月11日之下是铃芽一遍遍涂黑的纸张。经历或熟知311的日本人应当能从那一页页涂黑的纸张中看到自己当时的记忆。在临近高潮时完整展现的笔记本也会重新给之前的场景加重情绪,並诱导观众回忆之前的场景完成情绪的叠加。
草太的小椅子在作为草太身体的同时,也是母亲的遗物。往日重要的人,与当下重要的人,小椅子始终是铃芽珍视的对象。缺少的椅子脚即是灾难的痕迹,也为演出提供了变化。
本片中关于地震的描写也非常有意思,蚓厄在宫崎初次出现引发的地震是在经历短促的纵向摇动后迎来周期相对较长的横向摇动。与311东日本大地震的海沟型地震相似。这种地震足以引发亲历311的铃芽的PTSD。而铃芽在东京遇到的地震则是以强烈的纵向摇动为主,接近首都直下型地震。在311之后,南海版块大地震和首都直下型大地震的可能性一直被反复提及,分别对应了宫崎段落中的地震和东京段落中的地震。
在笔者看来,这次影片与既往作品相品简单的故事情节流程比更加复杂,导演创作难度更高,也需要更高的节奏把握能力。对于情绪描写上缺失或许再有三五分钟片长就可以弥补。但这种问题往往在成片试映或上映后才能发觉的问题,在现有的日本动画电影制作资源下难以避免也很难解决。
在情节复杂化,表达多元化的现在,去追求一部非常完美的电影也是非常困难的。毕竟所有的剧组或制作团队都要尽可能在经费耗尽前完工。电影是有限制的。限制也不全然是恶,毕竟在有限的范围里做出最优的选择一定比在无限的范围里抉择更简单。毫无疑问导演在进行新的挑战,并且寻求突破。诚然,这部电影有不少情节和内容几乎只有日本人才能彻底领会,但作为新海作品,个人认为是有可看性的,可以考虑二刷。
我平时出剧组的时候很喜欢用japonica当笔记本。现在好,成PTSD了。谢谢你哦,新海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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