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后在X市的阿卡姆精神病院做了一段时间的看护。那时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脑袋里装着大学中学到的丁点大的护理学知识,以及一股对克苏鲁神话学的莫名狂热。听闻近几年X市的新任文化部长正大力开展克苏鲁文化传播工作,以加强当地的精神文明建设,我于是不顾同学与家人的反对,向当地精神病院投去了简历。说到精神病院,其实该院的名称并不叫阿卡姆,而是一个地名和一个数字的组合。但我私下里一直用叫它阿卡姆,以与它在我心目中阴暗神秘的气质相配,久而久之,原来的名字也就淡忘了。我离开那里很多年后才了解到阿卡姆这个词来源于DC漫画,与克苏鲁神话并无关系,于是很庆幸当时没有把这个私下的名称透露给我的同事。
X市是一座中等大小的滨海城市,阿卡姆病院坐落在海岸边,四面被高耸的围墙围住。病人们都住在一栋低矮而老旧的建筑物内,而医生的诊断和接待病人家属的工作都在另一栋更高的院楼内进行。两栋楼正对着彼此,中间隔着一片广场,广场上的花盆里种了一些我认不出的花,围成各种几何形状。放风的病人偶尔会砸碎一两个花盆,那之后就会有清洁工过来把残渣碎片清理干净,但不会有人再买一盆花补上缺口,几何图案就永远地缺了一个点。我刚到X市时,抬头望见市里高楼侧面的广告屏上正打着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照片,出火车站后又看见整条街的克苏鲁文创商店,顿时感觉血液流向头顶。直到我坐公交来到阿卡姆,面对着乏善可陈的院楼以及广场上几乎分辨不出形状的花盆阵列,大脑中的兴奋感才冲淡了一些。
护理工作几乎没有什么难度。对病人病情的分析以及疗法的设计那是医生的事,我要做的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引导病人前往固定的地方。在饭点就去食堂,病情有变就去诊室,如果上级叫我放病人出楼,我就把病人带出去。病院院长是个很好的人,看我是新来的,就分配给我几个病情稳定,自理能力相对较强的病人,他们十年前就待在这里,病情与作息都十分稳定,与他们的互动简单而有效。我非常感谢我的院长。
然而我确实看护过一个特殊的病人,五十八岁,戴着圆框眼睛,一副文邹邹的样子,平日里不说话,常常坐在凳子上,凝视眼前的空气。档案里说他患有精神障碍,思维混乱,但他一直是我的病人中最让人省心的一个。直到有一次我把他带到广场去,正走在楼梯间,他突然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听着。”
“我先前一直在想我的事情,想了很久,但一直想不明白,于是就不说话。但就在最近我似乎想明白了一点。”
我觉得这或许就是医生偶尔会提到的病情转折,是好转的关键时刻,不可以随意对待,于是问他:“你想明白什么了?”
我只愣了一秒。见过克苏鲁,并不意味着真的在海上看到了一只巨大的人形怪物。一个人如果看过洛氏的原著,或者看过改编的电影,甚至于见过X市大街上偶尔能见到的克苏鲁人偶,也可以声称自己见过克苏鲁。他大概是又把幻想的事情当作现实了。
“你千万别不相信!”他忽然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眼镜歪了,眉毛拧结起来,“我真的见过克苏鲁,就在X市旁边,在海里!”
“我没不信啊,你继续说。”我做出假笑,开始考虑是否该叫人过来。
“我告诉你,克苏鲁可不是什么鲸鱼啊海怪啊什么的,它是有手有脚的,背后还有翅膀!”他把手伸到背后去,“浑身都是粘液——在海里的生物都这样。我看见它时,它的半边身子在海里,海面上露着头,就像是巨人,绿色的巨人。”
“嗯。”和电影解说视频里的一样。我其实没读过原著。
“它平常一直睡着,只是偶尔才会醒来,不过它睡着的时候也不安分。它会跟你说话,在晚上,在梦里,你听不懂它的语言,但它会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你听懂为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表情最终平静下来,变得茫然无措。出于保险,我叫来另一个护工,两人把他送回病房里去。当天晚上,我带他去吃饭时,他仍坐在椅子上盯着一片虚空,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
下班前,我习惯来到医院门诊楼的最高一层,眺望X市的海岸。病楼较矮,而且有围墙阻挡,因此要看风景只能来门诊楼。夜幕下,沉静的大海如同无底深渊一般,使人不由得感到恐惧,洛氏在他的伟大名篇《克苏鲁的呼唤》中,教导我们要恐惧大海和宇宙。背朝大海的方向,X市的街道被万千灯火点亮,灯光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绿色的,这是市文化部五年如一日推广克苏鲁神话的成果。我欣赏着眼前的风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个戴眼镜的来这里已经有十年了,市文化部从五年开始才开始推广克苏鲁。出于病人的精神状况考虑,医院的工作人员是断然不可能给病人提供这种东西的。那个戴眼镜的为什么知道克苏鲁的名字?
回家后我开着灯睡了一夜。往后一段时间,我白天过得战战兢兢,晚上睡觉也不安稳,生怕听见克苏鲁的呼唤。
又过了几个月。那天我带他从食堂回到病房时,他又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我又想起来了。”
我不敢怠慢,顶着黑眼圈对他说:“你想起来什么了?慢慢说,不着急。”
“它是一个怪物,隐约带有人的轮廓,却长着一个像八爪鱼似的有众多触须的脑袋,身体像是覆着鳞片的胶状物,长着巨型的脚爪,身后还有一对狭长的翅膀。淌着粘液,巨大的绿色身躯蹒跚着从那黑暗的开口中拥挤而出,走进人们的视野,似一座山岭行走于天地之间……”我背诵道。自那天起,我就开始搜集有关克苏鲁的资料。我甚至购买了全套原著。
“好了别说了,”他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有关克苏鲁,有一个秘密,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刚刚终于想起来了,你想不想听?”
“当然想。”我当时的脸一定扭曲成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形状。
“那你发誓不把这事说出去。我是看你每天带我去吃饭才告诉你的。”
我把耳朵靠过去。他手捂作听筒状,凑近我的耳朵,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其实我……是克苏鲁的父亲。”
当天下午我就去找了院长。在我断断续续地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时,他一直维持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到我说完最后一部分,他才终于一不小心把手里的笔摔到地上,然后在桌下捡笔时爆出一连串咳嗽。
“那你有没有想过,”院长用纸巾擦了擦脸,“他有可能真的是X市的克苏鲁的父亲呢?”
“在X市宣传克苏鲁文化合不合适,我不是文化部的,我不好说。”院长说,“但据我所知,这件事的筹划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十五年前,为了提振本地经济,上头决定引入克苏鲁文化,当时本地对该文化有深刻了解的只有一人,也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于是政府决定聘请他主持此事。他本来打算搞电影,搞了三年进展缓慢,资本不喜欢他,但又无法换人,于是想了个办法。”
“雇人在他的杯子里下毒。一次只下一点点,不致死,但重金属会缓慢沉积到脑部,干涉人的思维活动。这样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他和他的家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你是上过大学的,理应知道人的脑损伤不可逆。你知道毒是谁下的吗?”
“当时警察查了很久才查出来是他的老婆,大概是因为外遇什么的。不过我现在要跟你说另一件事。你的一个同事是市里领导的儿子,他对你似乎很不满意,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不满意,但是这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么不清不楚的。洛老说要畏惧海,畏惧山,我觉得我们也要畏惧人。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不久后我就离开了X市,我同学都说是因为我在那里见着了克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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