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音乐。我只会听。我第一次听坂本龙一先生的歌曲,和大多数人一样,《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那是一部反战电影,讲了一个残酷凄美的故事。那时我并不能读懂什么,只能看见杰克用全部勇气拥吻了世野井。再后来我看了《末代皇帝》,才知道坂本龙一先生。纹绣轻起,踮着尖步,轻声下楼,闯入暴雨。音乐在她甩开雨伞的一瞬间沉入平缓。背影渐渐离去,我永远记住了这首《Rain(I Want A Divorce)》。
但除开他所作音乐外,我其实也并未专门了解过他。一是我不懂音乐,二是我对他抱有着某种超远距离的尊敬——他所作的乐曲,用“好听”来形容都有些乏力。所有尝试着赞美他的词汇和语句都会在旋律中黯然失色,空响。所以,我从未主动了解过坂本龙一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着怎样的爱好,他说起话来的声音柔不柔和。我一概不知。我只需要听他的作品,这是我尊重他的最好方式了。
我听了坂本龙一先生创作的许多音乐——我不敢说我听了绝大部分,因为他实在算是一位足够高产的创作者。有些曲子我会听很多次,有些则只听过一次,便因为其中之折转而困惑。后来我与懂音乐的朋友交流,问他坂本龙一先生究竟算是什么类型的音乐家。朋友严肃起来,正襟危坐。
“如果你问我,我会愿意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先锋音乐家。”
我去查先锋音乐是什么,但依旧没有解决我的困惑。时间慢慢过去。后来他又为《荒野猎人》配乐,莱昂纳多与那部作品都获得了奥斯卡。我偷偷逃掉高三晚上的补课,跑去电影院,沉默的猎人行走在荒凉的雪地里,在坑壁上刻出仇人的名字。音乐恰到好处地进入,悄然无息离开。我有时依然会拿出来听。
几年前,在网络上看到了发布的《 坂本龙一:CODA 》。我知道CODA的意思,通常指一部乐曲的最终章,它也许是短短的几句,也有可能是一个漫长的部分,但当CODA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一段乐曲的休止符,也会是整部乐曲的休止符。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在2014就确诊了咽喉癌,而且是晚期。他当即接受治疗,但癌细胞依然有可能转移至淋巴。
纪录片并不长,但记录了许多坂本龙一先生早年间的故事。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未了解过的他的人生,竟然如此精彩、温柔,且深刻。他往自己头上罩垃圾桶,在暴雨里听雨;奔赴震灾留下的空学校,抚摸被海啸摧残的钢琴;在地下室里用琴弓拨弄吊镲,记录尖锐鸣响......他漫不经心地聊起以前的经历,YMO,长春电影制片厂,《遮蔽的天空》。他亲历了911事件,思考了许多令人苦恼的问题,推出了《CHASM》。后来他又去了很多地方。直到他确诊。我在上海的深夜看完了纪录片,窗外安安静静,只有空气流动和汽车挤压马路的声音。头上罩着一个桶的画面我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忘掉。
去年年末,新闻报道他要举办一场线上音乐会。与两年前那场不同的是,他的体力已经不够支撑他举行现场音乐会。他只能每天在录音室里录上几首,编辑处理后,通过直播的形式放给全世界。那时许多人发着烧,在安静的网络中,与他度过了独处的一小时。他依然留着标志性的中分,戴着粗框眼镜,我没有看见几乎干枯的身体,我看见了一个自由的灵魂。我想起纪录片保留的他在八十年代的一段采访,那时YMO作为先锋乐团,在洛杉矶演出。他对着镜头津津有味地展示面前的电脑,告诉记录者电脑能够快速标准地演奏音符,可以达到人类无法达到的速度。
“如果是为了演奏音乐而学钢琴的话,现在不需要学习十年二十年了。”
三岁的时候,幼稚园要求所有学生学习钢琴,他由此学习了古典音乐。学习古典音乐的过程并不轻松,他一度厌恶它。也许他大学毕业后成立YMO,兴致于做电子乐,某种程度下也有反叛的意味存在。但后来他又写出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开始将各种声音融合,尝试寻找某种,声音的源头。最后他又回到了钢琴身边。《12》,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按照日期编作的曲子由钢琴构成。
音乐会结束后再次听见他的消息,便是两天前。他的身体在经历了九年的抗争后,终于败给了癌症。前天晚上我和我朋友待在一起,但我几乎说不出什么话,只会让自己不断地听他最后发布的曲子。我再次想起第一次看那部纪录片的时候,在开头的部分,他为宫城县大地震受灾的人们举办音乐会,人们聚集在中学的体育馆里,灯很昏暗,瘦削的他缓缓步入体育馆,拿起话筒,让大家用最放松的方式听音乐会。
他安静地坐下,开始演奏他最出名的曲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我依旧对音乐一知半解。我依旧不了解坂本龙一先生。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对他的尊重早已不再是粗浅的远敬。他的目光照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看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想听见每一处自然发出的声音,想经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时刻。他的身体永远地休憩,他的灵魂不懈地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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