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小小的希望是...”
他写到这里便停下了,扬起头望向窗外的灯火。
视线开始模糊,他呼出的气息在窗户上留下雾面,一成不变的城市景观,无论凝视多久都如迷雾般困扰着他。
他往前翻看日记本,这是写日记卡壳时常做的事。
“我喜欢海,尽管我没怎么见过海。我生活在内陆,一块见不到海的地方,每天面对的是坚实的陆地。学生时,我就日复一日地踏着这片陆地,往返学校和家。非常失望,这样的日子让人消沉。”
水龙头的水轻巧地划过洗手台的白瓷砖,由于感到愚蠢,他不想继续写日记了。厕所充满冷意,水龙头的冷水总是需要经过长长的热水器管道才能变成热水,他的双手早已习惯在夜晚触摸冰冷的水流,这是来自儿时的经验。自来水声暂时打破了屋里的安静,这是规律、持续、均质的声音,一种与屋里的安静共生的声音,它们其实是同一种声音。夜间的光是不安的,在厕所这个白色六面体里反射,最后照亮了家里唯一的一面镜子,自己的呼吸又让玻璃模糊起来,他伸手来回擦拭车窗。
“夜曾经是无法横亘的黄河”,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一句话,可能是与镜子的对视和今晚的冷意,让他想到多年前的一次夜间火车旅行。
那是第一次失眠,之后无数次失眠的开端。那个车厢就像现在一样冷,在那之前,夜晚简直就像无法横亘的黄河,他从没想穿过黄河,穿过此时此刻窗外流淌的景色。在冷色调灯光的绿皮车厢里,他遥想着外面就是黄河。不过,除了快速的黑色模糊线条,只有一些遥远的昏黄灯光和荒野树影,或快或慢。列车穿过隧道,一片漆黑,隧道会把车厢外的声响彻底逼近双耳,他知道隆隆作响不属于夜的声音,但他现在不得不注视凝固在玻璃上的神态——向外凝望的神态。隧道,把浮在野山灯火之上的脸庞突然推到眼前,伴随着哐当一声之后的隆隆声响,接下来是漫长的对视。
这些蒙太奇或许就是他想到多年前夜间火车旅行的原因。在镜子前,失眠的脸是陌生的,“夜属于火车上的车窗”,他低下头拧上水龙头,关掉灯,回到桌子前记下这两句话,随后一句接着一句。有些想法他暂时没想到对应的句子,便写下提示词当做草稿,之后扩写。写着写着,他慢慢回忆起旅行的背景与细节。有些想法他直接用上了他人的诗句当做提示词,回过头来发现已经没法改得更好了,只得原封不动地写下他人的诗句。于是,他的日记本上又多了一首诗。
《永夜》
夜曾经是无法横亘的黄河
大地被劈开的疼痛,让
白天无止无尽
夜属于火车上的车窗
我从没想过要停下
去好好看一眼黑色的种子
夜只存在于快门里的快速模糊线条
还有玻璃上的反光
以及专属于银色造物的寒冷
或许还有重播的晚间新闻
在山西的空气里
夜曾经是无法横亘的黄河
在一侧穿行
清晨从河流的内部升起
没有雾,只剩赤裸的水。
他拿着好好读了几遍,写得磕磕绊绊的第一段他挺纠结,改了又改。第二、三段一气呵成,第二段是一连串的意象,意象的挑选说难也难,但说简单也简单,一向靠直觉挑选意象的他觉得没什么好改的,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是意象。第三段他也觉得没什么好改的,他一向喜欢用偏向现实主义的语言,去写既不是形而上学、也不是现实主义的诗句,他认为这样比超现实主义高明,也超越了口语化诗歌。诗歌的修改是永无止境的,最后他选择顺从困倦,合上日记本,在窃喜与内疚的折磨当中睡去。
写诗对他来说算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从没跟别人说过他是诗人,他也不习惯把自己的诗给别人看。究其原因,他想,也许诗人是一次自证难题。诗人自证无非是靠作品来证明,这无可厚非,画家一动笔便让人知道他是画家,音乐家用手头的东西奏出或好听或难听的声音,他人也明白这是搞音乐的。但诗人又怎么证明自己是诗人呢?拿出诗篇吗?他有时就爱干捉弄别人的事情,把一些诗抄写在桌子上。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想着用优雅的事物装饰这过于平庸的桌面,却换来了旁人的讥讽——“你写的是个什么。”“我去,文艺青年。”他在想,或许里尔克来这里也没办法证明他是诗人。
画家就算画出平庸的画作,他也是画家,他依旧可以靠这门手艺有尊严地养活自己,音乐家也一样。但他最怕写出平庸的诗作,诗人无时无刻不受诗的平庸性折磨,拿着平庸的稿纸,他便不好意思称其为诗,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这种平庸的感觉,是他就算写出好诗也无济于事的,是被打翻的墨水瓶,倒在了草稿本上。他想,为何唯独诗人不被平庸所豁免呢?
诗对于交流也无济于事。“你想表达什么,为何不直接说出你要表达的东西?”这是盘桓在他脑海里的对白。诗好像被看作一种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一种密文的加密格式。总有人希望你肩扛信号箱,手持通讯器,让你译码。而他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辛苦加密一道,让诗的原文变成译后可抛的次等物。不过他偶尔还在写诗,因为他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密文”。
对于小说,他的日记本里这样写道:“我不喜欢小说的故事。说实话,所有小说的故事我都不在乎。没有什么故事能吸引到我,让我读下去,因为很没意思,就像我的生存一样没意思。故事的主人公想活着,活到故事的结局,而我早就希望主人公死了。从更激进的角度来讲,我就不喜欢小说里有叙事,可是,没叙事小说该怎么发展呢?”
他并没有睡着,相反,他的思绪越来越多。他就这样闭着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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