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新泽西的林荫大道住宅区,离纽约不算远,但也并不近,只用驱车一个小时便能到达纽约,又能享受郊区生活的安静舒适。
我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已经入秋快两个月了,最近气温骤降,出门前我特意穿上刚刚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大衣,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距离家几十米远的时候,我注意到一辆警车停在我家门口,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警车旁来回踱步,我很快便认出了这个男人——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桑尼,一名公路巡警。
“嘿,桑尼,最近过得如何。怎么提前一天来了,我们不是每周四聚会么,今天才周三。”
“布莱迪斯,我明天开始休假,今晚的航班...去度个假。”
桑尼虽然穿着便服,但看起来的确像是刚刚下班的样子——他那顶阔沿警帽还拿在手上。
“怎么突然要度假?总之先进屋再说。”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出门前我并没有关暖气,开门的一瞬间,温暖重新包围了我。
我和桑尼脱下外套挂在门口,随后便一前一后进了客厅。
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候我们和每一个小镇的年轻人一样,向往着大都会,渴望着名利双收的生活。毕业后我们一起来到纽约闯荡,在经历了令人身心俱疲的职场生活后,还没有熬到成为合伙人,我便离开了事务所,成为一名社区法律顾问,工作量并不比从前在事务所少,但好在人际关系简单,省心不少,桑尼则成为了一名公路巡警——我们两个混的都不算好,但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还有这么一个朋友在身边。
我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他却指了指酒柜,让我拿一瓶酒给他。
我知道他戒酒很久了,而且他有必须戒酒的原因,这么多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确实没再碰过酒。但从进门之后我便发现,他和以往有些不同——他似乎异常疲惫,没有过多的面部表情,眼神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失去焦点——他平时可是个健谈又热情的人。
“你下次过来可以提前打个电话给我,这样至少不用大冷天在外面等我回家。”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从冰箱拿了一桶冰连同小半瓶威士忌递给他。
“我最近没有用手机...”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痛苦的事,桑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如此循环了好几次,才又慢慢说道,“布莱迪斯,我最近遇上了一件事,我就是为这件事才突然说要去度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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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上周三晚上11点,我执勤的时候,调度台打给我,说有个女人报警称自己的车在12号公路23公里处抛锚,周围似乎有可疑人员,她非常害怕,调度员便派我去现场看看。
本来我和凯是一起执勤的,但他临下班前几个小时请了病假,突然少了一个人本来就不符合规定,我正打算收队回警局的时候,调度台就派了这么一个活给我,因为附近也没有别的巡警了,我只好一个人开车过去。
12号公路向来不太平,道路狭窄,两侧全是灌木丛,我调过来没几年就发生了好几起抢劫案,我让调度员安抚好报警人,告知她锁好车门在车里等待,我很快就到。
从我当时巡逻的地点开车过去并不算远,平时也就半个小时,现在半夜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按照我的估算最多也就20分钟。但这一天,我一驶入12号公路,本来还算不错的天气突然开始起雾,雾气潮湿黏着,可见度非常低,湿冷的感觉让我不得不摇上了车窗。
我小心地在大雾中行驶了不知道多久,雾气越来越浓,可见度也越来越低,直到最后我几乎只看得清车前方两三米的地面,靠着地面的车道线和导航慢慢向前行驶。
就在快要到达25公里处时,突然前面的大雾中透出车尾灯的红光,我吓了一跳,赶紧踩刹车,尽管车速很慢,这么近的距离才刹车,离追尾也只差了一点点。我骂了一声,把警车停好,看了眼导航,正好是报警人所在的地点,看来这应该就是那辆抛锚的车了,告知调度台抵达现场之后,我便下车查看情况。
这是一辆马自达929,此时打着双闪停在车道中间,车身没有明显的外力损伤。小时候我们镇子上就有好几辆这种车,不过929已经停产快10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新泽西的公路上见到还在行驶的929。
我从车后绕到驾驶座的位置,发现车窗是摇下来的,车门也虚掩着,车里的灯还开着,但空无一人。
“这是警察,有人在吗?”我举着手电朝车周围喊着,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我摸了一下车辆引擎盖,还是温热的,这不合理,我记得调度台说报警人的车抛锚了,从11点报警到现在12点我赶到现场,一个小时的时间足以让发动机完全冷却。我转过身又看了一眼车里的情况,玻璃内部有一些水气,应该不久之前还有人在车里,后排放着一些儿童用品,副驾的车门上还放着一个奶瓶,只是里面的牛奶混浊不堪,驾驶座则旁放着一些护手霜和香薰玩偶,看来车主的确是个女人。
联想到抢劫案的可能性,我又重新开始搜寻车辆附近的区域,直到我在公路边树丛入口处的地上发现了一把钥匙——正是马自达929的钥匙。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去树丛中看看。
我把车钥匙放在口袋里,摸出了抢,小心翼翼地朝树丛中走去。老实说,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要知道就算是这个季节,公路两边至少也会是不是有野兔或是别的什么小动物的动静,但这一晚却格外的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哪怕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没有。
树丛里什么都没有,我决定停止单独行动,我知道出于道德层面这并不合适——谁都无法判断报警人是不是正处于危险之中——但我真的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感觉,一片寂静的氛围让我非常难受,我甚至故意踩碎树叶来确认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问题。况且,出于安全规范原地等待支援是合理的,你觉得对吗?
(“当然,我觉得你是对的,你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在某些情况下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谢...对,直觉...后面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的直觉是对的。
当时我站在原地用手机打通了调度台,要求他们派更多的巡警前来搜寻,就在我即将挂断电话时,借着强光手电的光,我突然看到在前方的树林里,一个女人的影子正站在那里朝我挥手。雾气还是那么浓,以至于我只能看清她的轮廓——那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性,穿着款式老旧的长裙,她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朝我挥着。
我下意识地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我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每一次挥手的角度和速度都是一模一样的,除了正在挥舞的那条手臂外,她的身体就这么笔直地伫立在树旁。
如果要我形容的话,我觉得比起活生生的人,这更像是某种装置。
我停下了脚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我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难以忘记的画面——在她身后,树林的更深处,有更多的一模一样“她”,正朝着我挥手,“她们”有的肩并肩紧紧贴在一起站成一排,有的则是倚在一边,但无一例外地,都在朝我挥着手。
一路上我不敢回头,也不敢朝周围看,调度台的接线员不停地在电话那头说话,但我后来完全记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记不清我自己说了什么,我一边没命似地逃跑一边骂着毫无意义的话,就这样跑回了警车里。
这时我才留意到,雾气已经散了,刚刚停在警车前面的那辆马自达929也不见了,我顾不得那么多,几乎没有停留,发动了汽车迅速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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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桑尼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才刚刚9点。
他走到冰箱面前,驾轻就熟地从里面拿出了一瓶啤酒——我想起来读书的时候他最喜欢喝啤酒,那时我们几个总是喜欢聚在市场旁小巷子里的酒馆喝啤酒,那里的小酒馆没有座位,只能站在门口喝,桑尼总是第一个喝醉的,我和他住的近,便承担了送他回家的任务。沃克夏的冬天很冷,如果不能确保他能安全到家,可能他就会真的冻死在街上。
“凌晨1点,你知道,这时候的航班便宜,警局没给我多少度假的预算。”桑尼在厨房料理台上轻轻一磕,打开了啤酒,喝了起来。
“是的,不过你要是知道我这周的经历,你就知道我的确是需要休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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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天的经历,我如实填了出警信息,那把被我无意中放在口袋里带回警局的车钥匙,我也交给了证物保管部的同事,但接下来两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了,照理说这种没头没尾的出警记录一定会被叫去询问的,但是我一直没有等到谈话。
直到星期日下班,局长把我叫了过去,让我意外的是,他把车钥匙还给了我,告诉我那次出警是当时值班的调度员误操作导致调度系统故障,显示了一个错误的报警信息,实际上调度台并没有接到任何报警。那个倒霉的接线员已经被炒了,作为补偿,我的出警记录依旧会算在我的有效出警里。
我问他那那辆车和车钥匙是怎么回事,局长告诉我可能是当时正好有人在那里临时停车然后下车上厕所之类的,车钥匙就是不小心掉的,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认领了,所以他们还给我让我自己处理。
至于树丛里的人影,可能有些大学生喜欢半夜在树林里搞聚会,说不定还会用点什么致幻药,可能正好被我撞见了。
对于这些,我虽然有点疑惑,但并没有说太多,我调过来这个警局才两年,你知道,每个警局都有自己的...呃...传统,有时候有些事如果追问到底,可能倒霉的就是自己。
(“当然,在事务所做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像我十几年前刚毕业来纽约的时候就有接过警察出警不及时的诉讼案,不过对于警察局来说,证据证物,甚至证人都是他们说了算,打这种官司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所以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接受了这个解释——就算不接受,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后来试过查找那天晚上所有报警和出勤记录,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甚至找了认识的调度中心的伙计打听,他们也说系统里没有那天晚上关于12号公路的报警记录——实际上比起阴谋论,系统故障反而更贴切。
那天我收了个早班,10点吃完饭回到了公寓,你知道自从那一次事情之后我就戒酒了,但那天是一个警局同事的退休日,我也参加了退休派对,不得已喝了点酒。
当然不会,只喝了一点而已...虽然不想承认,大概是上周三那晚受到惊吓的缘故,那几天我精神压力很大,一直睡得不太好,每天都做很多很多梦,醒来却一个都不记得,睡眠很浅,一点点动静就能惊醒我。好在那天因为喝了些酒,所以一到家很快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半夜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把我吓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连串有节奏但毫无意义的噪音,就像你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但无意中打通了我的电话时的那种声音——话筒和布料摩擦时的闷响和走路时的撞击声。
我一开始以为是谁不小心把手机放在包里解锁了,然后随机拨打了一个号码,所以我“喂”了几声没有反应之后,正打算挂掉电话。
(“她甚至知道你叫桑提亚诺。”我有些惊讶,我知道桑尼身边的朋友和同事都习惯叫他桑尼。)
是的,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来不及多想,就问你是谁,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你在哪里。
但是说完刚刚那一句,电话那边就没有再继续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踩碎树叶的声音,咔嚓,咔嚓。
我第一反应就是挂掉电话。这时我的酒醒了,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我决定第二天就回警局问个清楚。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接起来的电话要么只有电流声,要么就跟刚刚的电话一样,说着同样的话。最后我关掉了手机,在床上睁着眼躺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回到警局找到了局长,告诉了他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却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只是告诉我可能是那天晚上那些聚会的大学生的恶作剧,那些学生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某个人的私人电话或邮箱,然后通过一些软件来骚扰你——仅仅是因为你打扰了他们的聚会。
对于局长的解释我并不信服,那天晚上的大雾,寂静的树林,和一声不响就被开走的汽车,这些根本解释不通。
“好了,忘掉那辆该死的绿色马自达吧,你只是被那个误报警吓坏了,你现在应该去休个假!”局长终于不耐烦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我吼道。
随后他马上又冷静了下来,换了个态度,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警局每年都有优秀服务奖励,他可以帮我申请今年的奖励,然后安排我去夏威夷渡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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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刚刚说,你的上司说,忘掉那辆该死的绿色马自达,是吧?”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桑尼的讲述,作为曾经的职业律师,出于残存的职业敏感我突然捕捉到了一些问题。
“......该死,那辆车的颜色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连报告里都没写,他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对于这种事我也第一次遇到,毫无对策,一瞬间我甚至有些后悔问出了刚刚那样的话,看着桑尼因为严重缺少睡眠而憔悴的脸,我开始越来越担心他。
“别想那么多...也许是接线员说的。放松点,一会你还要开车。”我用拙劣的话语尝试着安慰桑尼,但从小到大我都不擅长这件事,硬着头皮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奇怪了。
“没关系,一会我把车开回警局,然后打车去机场,今天我是带着行李上班的,都放在车上。”
好在桑尼总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他总是明白我的心思。
我看了眼窗外,已经快11点了,我的住宅在林荫大道比较偏僻的位置,从窗户看出去,房屋前街道的路灯很暗,朦朦胧胧——外面想必很冷,窗户内部已经结了一层水气。
“所以那晚之后你的手机还有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吗?”我问。
“有,”桑尼说着喝完了手上那瓶酒的最后一口,“星期二开始,我就算是在白天也会接到那个电话,所以可能一段时间之内我不会再用手机了。说实话,其实这些事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我感觉事情在渐渐失控,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么个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
“我也觉得...”我想了好一会才回答,“抱歉...桑尼,或许你休个假回来事情就会有好转,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夏威夷有很多好吃的日本餐厅,回头我推荐几家给你。”
我把桑尼送到门口,目送他上车,然后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他的警车越开越远,很快就驶出了我的视线。
但我并没有着急回到屋里。夜里尽管很冷,但屋里一整天都开着暖气,偶尔出来透透气让我的头脑清醒不少,我倚靠在门廊上,点了根烟,回想着刚刚桑尼说的话。
或许桑尼说得对,这些事对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或许我们不应该那么紧张。
一股不安感涌上心里,我掐灭了手上还没抽完的烟,转身跑进了屋。
我打开电脑,在一个个用时间分类整理好文件夹里找寻着我想找的那个文件,在这个过程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某一瞬间我甚至有冲动打断自己的行动,直接关机不要理会。
但我知道,有些事就算你不理会,并不代表它没有正在发生着,有些事就算过了再久,它发生过就是发生过,遗忘并不代表能抹去它存在过的痕迹。
那是一份10年前的卷宗,是我刚刚成为实习律师时在纽约的事务所的工作记录,里面记录着一个名叫珍妮的单亲母亲,每天开车来回纽约和新泽西,某个星期三在下夜班的路上,她遭遇了公路抢劫,由于调度台接线员报送位置不清楚,当日值班的夜班巡警也因为一些原因忽略了这条信息,没有赶到,几天后当人们再次找到珍妮时,她已经被抢劫犯杀害,肢解并抛尸于12号公路旁的树林中。
尽管那几个抢劫犯很快就被逮捕了,但珍妮的父母也同时向法院提起了对警局的诉讼。
珍妮父母聘请的律师就是我所在事务所的一个合伙人,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律师,实际上所有的准备都是由我这个实习律师来做的——当时他在忙着别的案件——对于这件几乎没有胜算的案件,他们并不重视。
诉讼非常顺利——对于警局而言非常顺利——就像我刚刚和桑尼说的,真相永远依赖证据,而他们,就是证据本身。
这个案件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只算一件极小极小的事,甚至连谈资也算不上,很快我便将它遗忘了。
我关掉电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我的思绪很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种超出我理解的事件,我很想知道我能做点什么,但思来想去,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又点了一根烟——外面安静地出奇,而且在我看档案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起雾了,这种天气我宁愿熏一熏自己,也不愿意出去门廊抽烟。
拿打火机时我无意间看到桑尼的外套还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应该是刚才室内太暖和了,他走时一时间便忘记了。我顺手把外套拿下来,打算收好等他回来再还给他。
这时一个什么东西从外套的兜里掉了出来,我蹲下身捡起那个东西,是一把车钥匙,上面是马自达的车标。
我想起桑尼的故事中,他似乎说过他把钥匙带回了家,难道就是这把…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吓得手一抖,钥匙差点重新掉回地上。
电话固执地响着,我看了眼时间,现在正好晚上12点,顺利的话桑尼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似乎是信号受到了干扰,过了一会,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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